芥子即辣菜籽,十字花科植物芥菜的种子。直径以毫米计算,因微小而扬名。旧时读书人常自谦为“三尺微命,一芥书生”,普通老百姓自嘲为“一芥草民”,小户人家即“芥豆大小人家”,船只太小即为“一芥小舟”……总之,芥,不过就是茫茫浮世的一粒尘埃,是一切轻微纤细,渺小卑微的代名词。
一粒草芥真的就是这样微不足道,无足轻重吗?我想,至少芥子们自己不会这样认为。要种一粒小小的芥子并不容易。一般的植物都是春种秋收,可芥子不同,它和小麦差不多,秋末播种,暑后采收,中途最惧狂风暴雪。可见,芥子完全是把自己当成一季庄稼了。纳秋之辛、夏之温,孕于冬、养于春,发芽、抽条、扬花、结荚、挂果,不慌不忙地尽享四季。芥子开花时非常漂亮,和油菜花一样,漫天漫地的金黄色,在蓝天白云下,尽情尽性地释放着无比绚烂的青春。
一粒芥子的确是小得可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不注意几乎看不见,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跑,一滴雨就能把它淹没,一片雪花就能将它覆盖。稍不留神,就会从指缝中滑落。如拢不住的时光,悄然隐匿,再也无从拾起。所以,有经验的芥农收芥子时会铺大大的油毡布,绝不能让芥子亲近尘土。值得庆幸的是,一株芥苗常常能够结出成千上万粒芥子,很少让人失望。
刚收回的鲜芥子,最适合研碎调芥末。调好的新鲜芥末,嫩黄色,娇滴滴的,很好看。第一次吃芥末,就是经不起嫩黄的诱惑,配凉菜轻轻地蘸了一点,没想到那么辛、那么辣,简直是冲劲十足,蛮横无比,瞬间就鼻筋酸蹙,涕泪横流,让人措手不及。当时心里发誓再也不吃了。上大学时流行打扑克牌“斗地主”,不知是谁提议输后惩罚吃“寂寞”也就是芥末。于是,每个星期天,宿舍就飘荡着被芥末击中的尖叫和呐喊声。“寂寞的疯狂”后来成了青葱岁月最美好的回忆之一。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变得喜欢吃芥末,后来竟恋上了芥末。隔一段日子不吃就会无比想念,想念那种辣通经脉后的舒畅与美好。想想,芥子,也只有芥子,才有这么大的能耐。极少的一丁点,就能在平淡的生活中,刺激我们日渐麻木的神经,流泪、回味直至警醒。那浓烈的滋味,说是浓缩的人生也不为过。
这就是小小芥子的不羁个性,辛、温、辣、冲,散发着独特的魅力。作为一味中药,芥子也是功效独特。《本草纲目》中说:白芥子辛能入肺,温能发散,故有利气豁痰、温中开胃、散痛消肿、辟恶之功。白芥子可外敷,可内服,物尽其用,把它的魅力展现到了极致。
外贴。白芥子、甘遂、细辛、玄胡四味一起磨碎调姜汁,就是冬病夏治三伏贴。炎热的夏季,透过特殊的穴位,把植物的辛温气息输送至人体经脉。我们的体内犹如打开了一条神秘的通道,噼噼啪啪温暖的热风节节推进,寒湿之邪惊慌失措集体逃窜。失调的阴阳归于平衡,抵抗严冬酷寒的能力徒然而增。
内服,常用于支气管哮喘。老父亲生病了,咳嗽,气喘,大口大口地吐痰,进不了食,一天比一天衰弱。三个孝顺的儿子急得团团转,怎么办呢?大儿子紫苏子说:“我来消灭父亲的气喘。”二儿子白芥子说:“我来化痰止咳嗽。”三儿子莱菔子说:“我来负责消化饮食让父亲能吃下饭。”三个孝顺的儿子挺身而出,化解了父亲的病痛。这就是方剂里温情又有效的“三子养亲汤”。
可见,芥子小而不弱,渺而不卑,微小的它一直在倾情奉献。佛祖慧心,佛经上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一语惊人。一粒小小的芥子中竟藏有天地玄机,小小的芥子简直是植物里的哲学家。生如芥子有须弥,心似微尘藏大千。有识之士争做芥子。
做芥子做得最出色的当属清代的李渔。年逾花甲的李渔,执意倾其所有在南京打造一座芥子园。李渔的芥子园除了不种芥子什么都种,他种闲情、种诗词、种剧本、种戏班、种丹青、种画谱……种什么成什么,所有如草芥般的闲情逸致都被他种成了参天大树。而他这粒草芥也因此日渐高大,成了让后人昂首仰望的须弥山峰。
张爱玲也是一枚出色的芥子,是尘埃里开出的最美的花。她的身躯柔弱思想却锋利,以一支笔绘出世间百态。只可惜她的感情遭受了“芥子劫”,那是芥末般浓烈的爱啊,清纯如水的爱啊,收获的却是苦涩和寂寞,是漫无边际的时间的荒涯。她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看得让人流泪。她的爱情之花枯萎了,文字之花却灿烂无比,成为传奇。曾见佛教经书里说过芥子辛辣异常,多用于修法,降服魔障,镇宅辟邪,消灭罪恶根源。慈悲为怀的佛,为什么没有给我们的才女也赋予这样的一粒芥子,去降服她爱情里的魔障呢?
拉开窗帘,秋日的阳光温情款款地穿过玻璃,安静的房间内立时多了一束美丽的白光。清澈透亮的白光里,我看见无数的尘埃在舞动,左右旋转,上下翻飞,不知疲倦。就像历史的长河中,帝王将相、王公贵族、草根百姓,都化作了这粒粒尘埃!我是哪一粒呢,是靠近地面那最小最小的一粒吧,不求轻舞飞扬,只求在尘埃里开出一朵小花,一朵金黄色的芥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