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时节,书画家林大学老师赠送一幅字:
谁把风刀剪薄罗,
极知造化著功多。
飘零易逐春光老,
公子樽前奈若何。
整幅字清新空灵,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这首古诗是宋·翁广元的《剪春罗》,起句便问是谁用风刀剪成薄罗般的花朵,原来都是大自然的极致神功。美丽的花朵让诗人触景生情,想到春光易去,花自飘零,遂劝青年人要珍惜大好时光,不可只知杯前饮酒作乐。林老师说,冬日午后偶遇此诗,提笔即一气呵成,因见诗名为一味中药“剪春罗”,故送之。心细如此,让人感动。
剪春罗,这名字真是起得极美,典雅,生动。可动可静,看着就是一幅春光烂漫的画儿。当然,剪春罗花儿,也是担得起这个名字的。如大多数的石竹科花儿,单层、简洁、大红色,小而艳丽。由春至夏,花开不绝。花圃之上疏林之下,远看繁花似锦,一朵挨一朵,一模一样的笑脸,轻浅文静,甜美可爱,分不出谁是谁。近看,那些薄罗般的花瓣,如少女额前的齐刘海,全都对镜细细地修剪过,每一朵有着每一朵的微妙与精致。
剪春罗,剪出了一朵又一朵美丽的青春时光。最绝的就是这个“剪”字。“剪”当是属于女子的。每一个女子的化妆盒或针线包里都会藏着一把剪,我也是。小学的时候,偷偷地从母亲的箱底里摸出了一匹布,光彩潋滟的粉红色绸缎被面。关起房门,想给自己裁一条及脚踝的长裙。手握剪刀,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窗外有小鸟的脆鸣、初春的阳光,还有一缕一缕的春风拂过。内心是紧张的,拿一条旧裙比了又比,终于下定决心,闭上眼,带着悲壮的表情,一剪刀下去。一条在那个时代珍贵无比的被面就这样被我毁掉。一顿暴打,却没有丝毫悔意。当然,也剪过刘海儿,第一次给自己剪刘海儿,斜睨着镜子,左手扯紧青丝,右手握紧剪刀,怀着丑小鸭将要变成白天鹅般的希望,一剪、又一剪,颤颤抖抖地剪完。左手一松,再照镜子,没有漂亮,反而更丑,哭了起来。短了,剪得太短,白白的额头都露了出来,难看极了,却无法补救。奶奶过来了,说,傻丫头,比着长,穿着短,下剪前,要留几分。
第一次,谁会知道要留几分呢?
奶奶当然知道,她把黑发都剪成了白发。她针线篓里的剪刀又大、又长,特别重,我拿起来都费劲,她用着却得心应手,娴熟自如。奶奶拿着剪刀,手指细而瘦,如秋后忍冬的藤,边比画边说,好日子是剪出来的。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衣服鞋帽,春夏秋冬,都是奶奶一剪一剪,一针一线连接而成。奶奶还有一个绝活,就是剪窗花。新婚的人家请她去剪双囍、鱼儿扑莲、麒麟送子和鸳鸯戏水;大寿的人家请她去剪大大的福字、寿桃、富贵牡丹和如意灵芝;新年的时候更热闹,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民间故事都剪进了奶奶的窗花,再飞到家家户户的窗棂上,跳进一个个欢欢喜喜的心坎里。
因为一把剪,奶奶被村人敬重。在农村有句俗话:“找媳妇,要巧的。不问长多好,先看手儿巧。”舅爷的第一次婚姻磕磕绊绊,一遇到槛儿,就会来找奶奶,吃花生米、喝闷酒。奶奶边纳鞋底边慢悠悠地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是一剪子,长痛不如短痛。棉花要摸丫,桃树要剪枝。电影好看,那都是剪出来的。”放下酒杯,舅爷终于在一个春天的午后痛下决心,剪。
以前看古装戏,深闺内的女子在遭遇强盗或强行施暴的恶人时,都会突然从袖内或是枕下抽出一把小小的剪刀,目光凛凛,寒光闪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把剪刀,无意中就成全了一个女子的尊严和清白。所以,柔弱的女子都要有一把剪,放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平日里,轻衫裁夏葛,薄袂剪春罗。关键时就是兵器,是可以一招封喉的玉剑。
在妇产科实习时有两件事至今难忘。一次是在产房里,第一次操剪为婴儿剪脐带。婴儿粉嫩粉嫩的,鲜红色的脐带,可清晰地看到小血管正在跳动。紧张地握住剪刀,恍惚听见自己的心比小血管跳得还要快。扎紧脐带,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剪,“咔嚓”一声,断了。婴儿“哇”地大哭起来,我吓得手一松,剪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以为是自己剪疼了他,惊恐万分。带我的老主任说,不要怕,婴儿哭是开始呼吸,哭了才好呢!还有一次是在病房里,一位患有晚期子宫癌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拉着我的手说:“丫头,你和我说说,我到底还能活多久呢?”看着老太太恳切的眼睛,我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可能就三个月吧。”谁知老太太一听,就扑倒在床号啕大哭。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我吓得转身就跑,逃出病房。到了办公室,我也哭起来。老主任弄清原委,语重心长地说:“下次可要记着,和有些患者说话时要留几分。”
留几分?这不就是小时候奶奶常说的下剪时要留几分吗?该剪的要剪,该留的要留。所有的事情原来都是这一个理。裁衣、画画、写字、作文、行事、为人等莫不如此。
谁给剪春罗起的这个美名呢,该不会就是李时珍吧?《本草纲目》里对剪春罗的药用叙述最为简洁——气味:甘,寒,无毒;主治:火带疮绕腰生者,采花或叶捣烂,蜜调涂之。
火带疮就是带状疱疹,又称作“蛇丹、蜘蛛疮”。发作时一群密集的小水泡如腰带,或缠腰或缠胁或绕颈,灼热疼痛,异常难受。乃热毒入侵,肝经郁火而致。一朵一朵美丽的剪春罗似乎就是专为这群恶毒的小水泡而生。寒凉如春风,一剪一剪,剪破这些毒疱疹的美梦。
人生恰如剪春罗。不要太多,专注一件事,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做好即可。如我那用剪出神入化的奶奶;如我一直敬爱的“送子观音”老主任;如多年来专攻书画,精益求精的林大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