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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春天 茵陈

二月里刮春风。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这是汪曾祺在《葡萄月令》里的开篇。抛砖引玉,说茵陈蒿是为了引出后文的葡萄。别说,和葡萄相比,茵陈还真是像块砖。它结实、野生,不用压枝、不用下窖、不用上架,更用不上波尔多液。葡萄就像“老戏骨”,生来是要唱大戏的,架子搭的足,先把舞台铺满才出场。而茵陈则像吃青春饭的,最多也就是个“青衣”,一身青褶子,刚把青年唱过就没戏了。

戏总是让人觉得老。茵陈其实也是老的。“此虽蒿类,经冬不死,更因旧苗而生,故名茵陈。”可茵陈又不老,它的根是旧的,心却年轻,逢春便发。

“三月茵陈四月蒿。”茵陈的青春只有一、二、三,数到四就没了。这要怪华佗。据说华佗老先生有次给一黄痨病人治病,苦无良药。过了一些天,他发现病人竟然好了。一问,人家说是吃了一种绿茵茵的野草。华佗一看是青蒿,便去采,给其他黄痨病人试服,但都没用。华佗又去问人家吃的是几月的蒿子,说是三月的。华佗恍然大悟,春三月阳气上升,百草发芽,可能就是三月的蒿子有用。为了摸清药性,他连试三年,终于弄清,并编歌诀供后人借鉴:“三月茵陈四月蒿,传于后人切记牢。三月茵陈治黄痨,四月青蒿当柴烧。”

自此以后,四月的茵陈长得再高,花骨朵打得再漂亮都成了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乡下若一个男孩子过了三十还没成家立业就会被讥笑。看看你,长过头了,再长就是一把干柴,茵陈蒿子。

所以采茵陈要趁早。二月二,采茵陈。南宋洪舜俞说:“酣槽紫姜之掌,沐醯茵陈之丝。”李时珍云:“今淮扬人二月二日犹采野茵陈苗和粉作茵陈饼食之。”我也采过茵陈。风寒料峭的二月,天和地好像隔得很远,在野地里找小小的茵陈,可并未觉得冷。这时的茵陈刚出土,还是小小的一团,鲜嫩,似乎一掐都能掐出水来。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嫩汪汪的水。蒸糕、菜饼、蒸肉都被它染得绿绿的,嫩嫩的,透着稚气未脱的清香。

三月三,茵陈长大了一些,正好药用。一朵一朵,绿茵茵的,青春逼人。虽然还是清纯得很,不谙世事,可叶子的背面已经开始泛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有些朦胧之意。一朵一朵地采回来,晒干。晒干后的茵陈最特别,异常柔软,绵绵的,所以又称做“绵茵陈”。小时候晒茵陈,我最喜欢把茵陈握在手里,滑滑的,像春天里刚做完就忘记的一场梦。细想,可能喜欢的就是这“绵”,一种妥帖、温暖、春风般的质地。

茵陈的戏不多,可它有“撒手锏”,它是清利湿热、祛疸退黄的高手。人其实最脆弱,湿热一旦入侵,就会浑身无力,食欲不振,像霜打过的茄子,变黄发蔫,毫无生气。刚出生的婴儿会出现“新生儿黄疸”,全身皮肤黏膜变黄,严重时眼睛也变成黄色。大人就是“肝炎”,甲、乙、丙、丁、戊都会冷不丁地冒出来报到。

很喜欢茵陈。因为它疗效好,见效快。特别是退黄疸,立竿见影,用一天就一个样。茵陈的“青春逼人”之气一入场,那些湿气热气都会节节败退,直至退出原本不属于它们的领地。湿热是什么?在中医里没有细菌、病毒这样的名词,在这里它们统统称为邪。邪分六种,风、寒、暑、湿、燥、火。六邪都可致病,如感冒发热就是受了风寒或者风热。可能是一种邪致病,也可以是两种合在一起致病。湿邪和火邪纠结在一起就是湿热,湿和风在一起就是风湿,其余均可以此类推。六邪中,以湿最令人讨厌。它若在,该病就是缠绵的,经久不愈型。比如脚气病、肝炎、瘟病等。

有邪就有正,邪总是不能压正。上帝很会安排,一物降一物,绵绵的茵陈正好用以驱逐绵绵的湿气。

春天,是肝病易发的季节。因四时之中,春属木,春三月,万物生长发育,肝也属木,喜条达,与木的特性也相类似。《黄帝内经》曰:“春三月,此为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赏而勿罚,此春气之应,养生之道也。逆之则伤肝。”因此,四季中春季最宜养肝。

故春天,也是用茵陈最多的季节。有很多老肝炎患者都知道,春天要早早地就去挖许多茵陈来泡茶喝。春天,只要是病人说口苦,再看到病人舌上有一层黄黄腻腻的舌苔,就在药方里添上一把茵陈,准没错。

在老北京,曾经有一个习俗是开春必喝“茵陈酒”。“茵陈酒”碧绿、微苦、清香,可舒筋活络,清热燥湿。过去北京同仁堂一到开春就会派人到天坛朝阳处去挖茵陈,晾晒一二天,取回做酒母,而制“茵陈酒”必须用一年后的酒母。泡时加入白术、法半夏、冰糖等,先放入铜罐中一段时间,再密封瓦罐中六个月。据史料记载,“茵陈酒”作为“四宝酒”(佛手酒、金橘酒、玫瑰酒、茵陈酒)之一,曾入清宫为老佛爷慈禧太后四时健身活血用的御酒。

老舍在《四世同堂》里写,钱老人平时喜欢喝茵陈酒写诗。台湾作家唐鲁孙也曾写道:“北平同仁堂乐家药铺有一种酒叫绿茵陈,这种酒绿蚁沉碧,和法国的薄荷酒,一样翠绿的可爱……从前梅兰芳在北平的时候,常跟齐如老下酒馆,兰芳最爱吃素炒豌豆苗,齐如老必叫柜上到同仁堂打四两绿茵陈酒来。边吃边喝……现在在台湾甭说喝过绿茵陈的,就是这个名词,恐怕听说过的也不太多啦。您在北平喝过同仁堂的绿茵陈,现在一提起来,您会不会觉得香涌舌本,其味无穷呢!”

茵陈酒我没喝过,可经唐先生这么一说,早已口舌生津,垂涎三尺。春天,多么美好的季节啊,茵陈最懂得,决不能辜负这绝美的时光。

现在一进中药房,还是喜欢有意无意地去抓一把茵陈,绵绵柔柔的,无骨一样,明明握在手心,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溜走,真像是我们的青春。

不是谁都可以做梅兰芳,可以爬得像葡萄一样高,风化成葡萄干后还是风韵犹存的“老戏骨”。可做做茵陈还是可以的。趁着这大好的春天,活出青春的朝气和蓬勃。 jZvHI0Ex68mGHslNFT6y/+xkWXL6/KpwiWRxjq0iuI8Ba94PKEcgviBAM8dsL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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