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回“家”了。或者,更正确地说,回到我祖先在广东梅县的老家了。我不是在梅县出生,而是生在马来西亚,但我母亲倒是在梅县出生长大的。1948年,十六七岁少女时代,她才“出番”,下南洋嫁给我爸爸。小时候,常听她提起她下南洋出嫁时,所乘坐的那艘大船,是如何如何的巨大。“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她说。我听了不禁十分神往,心想有一天,我长大了,一定也要乘坐那么大的船。
我母亲的梅县老家,原本还有她的祖母,但这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外曾祖母,在十多年前“文革”末期逝世了。现在只剩下母亲的一个侄儿,我该称他为表哥的,还留在梅县,一家人住在祖屋里。
母亲已经整整四十多年没回家了,有一种“害怕”回家的复杂心情。她总是推却说:“太远了,太偏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车回去。”所以,我这次梅县行,就是要先回她的老家,先给她“探路”,打听好回家的交通和住宿细节,第二年夏天才“带”她回家。
那时我在香港教书,跟梅县的表哥写过几封信。但我准备独自一人旅行,兴之所至,有时会在一个地方多留几天,说不准甚么时候可以回到梅县。所以,我告诉他,不必来车站接我。我到了梅县后,自己会想办法回乡下。
梅县位于广东东部,属于山区,那年还没有火车通到那里。我这个“火车迷”回祖家,却得乘坐巴士了。那年七月初一个炎炎夏日,清早六点钟,便在广州市的越秀南车站,跳上了一辆十分破旧的长途巴士,回梅县去。
一坐上巴士,已经可以感觉到回乡的气息了。乘客几乎都是梅县的客家人,讲的都是客家话,而且完全是我熟悉的那种口音。司机只穿着一件背心,打着赤膊,不时大声地喝骂,要乘客往后面挤。他骂的也是客家话。至于跟车卖票的,和乘客当然更是说客家话。
这班车清早六点开行,在路上跑了整整十四个小时,才在傍晚八点抵达梅县汽车站。然而,那是夏令时八点,梅县还没有天黑。下了车,见到车站对面有一家梅州旅店,决定先在那里过一晚,明天再去找我表哥。在办理住宿登记时,那名女服务员和我说客家话,我第一次觉得真的好像回到了家。
旅店前面,有一对个体户夫妇,用一辆流动推车,开了家小食摊。他们除了卖炒面等简单食品外,还有炒菜。我点了客家人最典型的两道菜:酿豆腐和红烧肉丸。这里是梅县,该是客家菜中最道地的了。我发现居然和小时妈妈煮的那个味道,非常相像,吃得很满足。
其实,这次来梅县,能不能找到我表哥,我自己是毫无把握的。我只有他一个十分简单的通讯地址:梅县畬坑镇新化村三堂屋。这样的荒村,连街名和门牌都没有。我从小就听我妈妈说,这是很偏远的一个村庄。她说她1948年下南洋时,走了半天的路,才从住的村里走到畬坑的墟上。而从畬坑墟到梅县的县城,又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在我幼年的印象中,要走几天才到得了的地方,确是难以想象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