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从高中时期开始,我意识到自己对菜单有浓厚兴趣。与亲戚们一起上馆子聚餐,我喜欢盯着菜单一页页细读,试着从菜名揣摩味道。有时我们一家重口味的大人连续点了几道香辣和红烧的菜,我会在旁边小声建议:“可以加个凉拌竹笋/清炒豆苗/雪菜百页……吗?”反之如果大体菜色比较清淡,我也会建议来个辣的、酸的,或浓油赤酱的。刚开始让大人们感到很惊讶,奇怪!“小孩子”怎么对点菜有意见!然而几次餐聚下来,我点的菜总是特别受欢迎,后来我姨妈干脆直接对大家说:“祖宜很会点菜,就让她来吧!”从那时开始我肩负起家族里点菜的责任,还因为长辈们计较开销,学会专攻大酒肆里的家常小菜,练就一身控制预算的本领。
所谓“会点菜”,倒不是说我点的菜确实比较好吃。口味本来就很主观,有人嗜辣、有人喜清淡、有人爱酸甜,没有绝对的好与不好。一餐搭配得宜的菜,像诗歌散文一样,结构平衡且有起承转合。有些食材搭配在一道菜里有如押韵,特别契合,而这道菜配那道菜,又像是对仗工整的文句,适切得宜。国人讲究“色香味俱全”,其实已把菜色安排的考量一网打尽。“色”是卖相与色泽,试想如果一桌菜清一色土黄,即便全是山珍海味也难提起胃口;反之如果有浅棕、暗红、碧绿和莹白,立刻赏心悦目。从色泽出发的好处是,颜色一旦平衡,香味和口感通常也自动就位。比如棕色系的红烧肉软烂带微甜酱香,搭配红艳香辣又滑嫩的麻婆豆腐,一碟青脆的时蔬,再加一道皎洁的竹笋或莲藕/清蒸鱼/炒虾仁,在我看来就好看好吃又均衡。
据说名厨Thomas Keller在他的The French Laundry餐厅里每日提供两种(荤与素)含九道菜的套餐,强调九道菜吃下来,没有一种食材重复使用,也就是说如果其中一道菜有大蒜,其他八道菜都不能再用大蒜。这个坚持的用意在于把口味的多元性推到极限,全面开阔用餐者的味蕾。如此费工夫费脑力的做法当然不是一般人可以仿效的,但它为我带来了一大启示:合理的状况下,一餐饭的菜色类别最好不要过于重复。传统上我们对大餐的定义是“鸡鸭鱼肉”:有了醉鸡还要鸡汤和烤鸭,有了螃蟹还要龙虾,有了蹄膀还要狮子头……且不谈这对血压血脂血糖的负担有多大,光是味蕾就饱受疲劳轰炸,反而辜负了一桌子山珍海味。我曾在一篇谈年夜饭的文章里这么说:
想想所谓“过年,菜一定要多”,大概就跟“应酬一定要互相干杯灌酒”“喜宴一定要请吃鱼翅”一样,主要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吧!扪心自问,大多数的人觉得猛灌烈酒是受罪,也很少有人真心觉得鱼翅是人间美味,但为了面子却可以不假思索地危害健康和生态,实在没有道理。将心比心,其实这年头大家都宁愿吃得精一点,少一点,而且价钱贵不如味道好,大鱼大肉不如蔬食小菜。如果不以是否摆得上台面为标准,而多想想自己和家人客人到底爱吃什么,年夜饭和平日请客的菜色与菜量大概都会有点不一样。
在此诚心建议大家,安排菜色时要丢开一切面子考量,改从口味和食材出发。依我个人而言,通常在餐厅点菜或市场买菜,总会有一道菜或一种食材特别吸引我,而我多半就从这道菜或食材作为起点,延伸考虑其他搭配。如果这道菜清脆,就考虑加一道软嫩或酥烂的;如果偏甜,或许再来个酸辣的;如果下锅油炸,或许来个清炖或凉拌的;如果是荤的,就搭个素的;如果偏红偏棕,就挑个偏白偏绿的;如果是贵的,就拣个便宜的……如此连环推敲,左斟右酌,不管三道菜五道菜还是八道菜都能各就各位。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复杂,但绝对不像那种“A要跟B坐在一起,B要跟C或D坐在一起,C不能跟A坐在一起……”的逻辑问题那么让人头痛,一来因为口味很有弹性,二来,考虑吃什么(在不虞匮乏的状况下)是快乐的。只要学会静下来聆听自己的肚子和口舌,原本浑沌的饥饿感会逐渐凝聚成确切的渴望,而渴望──正是菜色安排的最高指导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