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西方学术的传统以及大部分的文化内涵,都肇始于启蒙运动。虽然我们以为理性是人类的特征,只要稍加培养就会开花结果,但事与愿违。人类并不在乎理性思考,人类文化另有盘算。令启蒙运动衰退的原因至今依然存在,说明了人类的动机就像迷宫般难以捉摸。尤其在目前这个令我们深感不满的文化寒冬里,值得质问的是:我们能不能重拾当初的启蒙运动精神——自信、乐观,有理想和远见。同时,站在相反的立场,我们也需要诚实地质问:该不该重拾启蒙运动的精神?或者,它真如某些人所说的那样,在开始形成时,就携带了黑暗天使般的缺陷?它的理想主义是否导致了后来的恐怖统治,并且预示了随后一党专制的噩梦?如果知识真的可以融通整合,那么具有同种文化、同种科学的“完美”社会也许同样可以被设计出来,无论是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还是神权统治的社会。
然而,启蒙运动从来不是一场统一的运动。它不是一条笔直的急流,而比较像三角洲上曲折前行的河流所构成的花边网络。当法国大革命爆发时,启蒙运动的历史已经相当悠久了。它在17世纪早期首先以科学革命的姿态出现,对欧洲学术发展的影响则在18世纪达到顶峰。启蒙运动的发起人经常为一些基本问题相持不下。许多人往往做出荒谬而与主题无关的研讨和揣测,例如,寻找存在于《圣经》中的密码,或是灵魂在人体结构中的位置。尽管如此,他们意见重叠的部分却很广、很清晰,也很合乎理性,足以用下述简单的特征来描述:他们都热切地想要去除世界上的迷信,把人类心灵从缺乏人性的牢笼中解放出来。
新发现带来的兴奋不停地推动他们前进。他们都认为科学能够显现出一个具有规律、可被了解的宇宙,并借此为自由理性的研讨打下了一个持久的基础。他们认为天文和物理上所发现的天体完美性,可以作为人类社会的模型,并深信所有的知识可以大一统。他们信仰个人的人权、自然律,并相信人类具有无限的进步空间。他们尽量避免涉入形而上学,虽然解释上的缺陷与不完整性,有时会迫使他们不得不采用形而上学。他们抗拒组织性的宗教,轻蔑神的启示和教条。他们赞成或至少能够容忍为了维持民间秩序而成立的国家。他们相信教育和正确的理性思考会为人类文明带来极大的好处。有少数人和孔多塞一样,相信人类能够变得更完美,并且有能力建立起一个政治上的乌托邦。
我们还没有忘记这一群有理想的人物。其中最顶尖的人物只有不成比例的寥寥数个,是一小群以姓氏闻名于世的科学家和哲学家:英国的培根、霍布斯、休谟、洛克和牛顿,法国的笛卡儿和18世纪的围绕在伏尔泰身边的启蒙哲学家,德国的康德和莱布尼茨,荷兰的格劳秀斯和意大利的伽利略。
目前的趋势是把启蒙运动看作欧洲男性在过去一个时代中所建立起来的特殊思想架构。在不同时代下、不同文化中,其他心智也曾产生许多不同的思想架构,其中每一种都值得我们仰慕和虚心学习;启蒙运动时代的思想架构只是其中一种想法而已。对于这样的说法,唯一恰当的回答是: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的。尽管具有创造力的思想永远是宝贵的,而且所有的知识都有它的价值,不过从长远的历史发展来看,最重要的是这些思想的散播能力,而不是其中的特定观点。如果我们质问:是谁的思想播下了种子,培育出对当代人类最具影响力的伦理观和共同期望?是谁的想法造成历史上最主要的物质进步?又是谁的想法首先出现而至今仍然被人竞相仿效?那么,从这个角度而言,尽管启蒙运动起初的想法受到侵蚀,尽管它的某些假设前提不太健全,它却一向是西方世界高水平文化的主要思想源泉,它的影响力也正逐渐扩散到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