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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雅声 编
九一八之后，中央政府对于暴日已经下了个武力抵抗的决心，这是无可讳言的，既然是决心抵抗，后方军事上一切设备，是无日无夜不在工作着，尤其是我国的首都——南京，在这五年中，已经把他[它]建筑坚固成了铁桶般的，这里除掉秘密炮位安置之外，还有最新式的防空设备，和各种科学化的防守工程，这些准备战争的工作，只有极少数的重要人员参于[与]其事的，当然，敌人的间谍和汉奸们，更无法知道这工程的所在地而向他们的狗主人报告了。于是，我们的敌人，他就开始小视南京，甚至小视南京是座空城，所以有八月十五的事件而使敌人丧心落胆，这故然是敌人太渺[藐]视了别人家，同时也是间谍和汉奸们太饭桶，事先未详细的调查报告上去。
关于军事方面，我们丢开不谈，单就南京市民对于防空的组织和量的上面说，已经是蔚然大观了。京中百万市民，除去老幼残废之外，都曾受严格的军事训练的，他们脑海中对于战时常识贯满了一脑子，防火，防毒，警卫，救护，尤其是防护专员及新生活战时服务专员热心工作，沉着果毅的精神，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敌人只知道中国人是一般[盘]散沙，殊不知散沙一经士敏士的黏合那是同金石一般坚硬的。
八一三事件未发生之前，南京就预备日机光临了，在那个时，人民对于防护工作就一天紧张一天。八一三之后，大有枕戈待旦之势，大家不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觉得日机真来时，我们正好拿他来实地的防空演习一次，如果有这机会的话，那多么的耐人寻味。
终于在八月十五那一天，这机会到来了，静寥的古城突然传出了有史以来的防空警报，声音是那样的清澈又那样的刺耳。即刻，全城电流都停了，江南公共汽车整个的出动，满载着宪警及民众组成的防护团员，分向各条街巷里遣送，武装警备和维持秩序的事，是整个搁在他们肩上的，他们开始指导人民走向避难室，停止一切车辆的活动，即是一个人喧哗和穿着白色衣服的，也立刻的叫他改换掉。军事上防空设备物，都准备大开口，目光炯炯的炮手们，不断的摩拳擦掌。消防队员们，把放水管抓在手里，遥阔的街道没有行人，一切都现出十分之十的紧张，这座古城，像一座雄狮，两眼布上了火，就差一声狂吼。
八一五那天没有太阳，灰色的云层，布满了京市上空，各式巨大的建筑物，矗立在清冷的空气中，古城实在静寥得像个空谷。静候光临，预备了飞机高射炮做了羊羔美酒，以款待司马懿似的日机到来也。果然，警报放出后不到二十分钟，那一种刺耳的声音，从空气中播传到这座古城，接着十六架飞机在京市上空出现。带有太阳标识的黄色铁鸟，他们以为只要这一举即可炸平南京而征服支那了，于是那骄傲的木更津的队员们，向这古城投下了蔑视的眼光，低飞，向支那人的总发动机上低飞，显出皇军的这神威，施展木更津的武力来炸毁这座总发动机。
低飞的程度，差不多及到各个大建筑物的颠顶上了，你只要跑上四层楼，木更津队员们的骄傲的脸都可以看得见，他们轰炸的目标，是中央大学，飞机场，俄大使馆，中央党部，军官学校，军事委员会，电厂，无线报台，兵工厂，中央医院，新街口银行区及各部院，他们迅速的投下了炸弹，于是，这古城像潜伏在海洋里的飓风样，忽然爆发而狂吼了，高射炮，密结如雨点，全城都在发动，这一下，可把木更津的队员们弄发了慌，向上升，升到云层里去，东北面一机碰上了高射炮弹，翅膀一歪，像殒[陨]星般的向孝陵卫荒野里掉落了，此外又有二机着了火，带着一股浓烟，向古城的边境投降了。
中国的飞行武士，他们等得心痒难敖，当他们得到一个出发包围日机的命令之后，他们敏捷的举动像天神样的穿云入雾，在京市郊外，遇到惊魂未定的敌机，恶鬼遇魔王，双方杀得天昏地暗，木更津队员们无力招架了，相继又掉下来三架机，余机在半饶求的当中，抱头鼠窜而去了。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空战大胜利，我机驱逐敌机走后，又搜索天空一遍，然后安然的降落下来。
自从八月十五日日本飞机第一次开始轰炸南京到目前为止，毫无军事设备而纯粹风景区之南京城外玄武湖，居然也先后赐下炸弹十余颗，如果说，日本飞机师不会销[消]耗本国弹药的话，那我真是不相信。
到过玄武湖的该知道，它的面积是怎样的小，几片湖沼，稀疏的芦苇，巴掌大的几块土地，穷得无可奈何的湖民，湿腻的地面，松散的土质，加以是南京城外一片低洼之处。请问，在事实上能够设军备吗？在八一三之前，城内的居民，很多搬到湖上来居住到是事实，或者日本人正以为湖上有居民，大可轰炸一下子，于是轰炸矣炸矣，轰炸非战事人员有干国际间之禁例，在日本，因为要向中国人示威，所以轰炸徒手人民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玄武湖第一次遭受敌人炸弹的，是局部地区处一隅的菲洲，日期是八月十七，菲洲这地面除掉一座留东同学会的房子及一家茶棚外，别无所有，然而日机在这些地方示威当然毫无顾忌。第一颗弹落在茶棚附近，鬼也没有炸伤一个，再来第二个，不幸又落到湖里去，于是日机幌一幌身到环洲，描[瞄]准了诺那活佛的纪念塔再来一个弹，可是这颗弹，又与湖上的鱼虾为了伍。至此，那威风凛凛的木更津队颓然的遁去了。
“不可一世的木更津队，向湖里投炸弹，哈哈！”解除警报之后，湖上居民三五个一团这样说笑着。
玄武湖居民以环洲为最密，诺那活佛纪念堂一带人烟尤杂，落在纪念堂附近湖面的炸弹没有炸，因之有一班愚民都以为这是活佛活佛保佑的，于是大家跑去行跪拜礼，纷纷向该办事处索活佛纪念小铜牌，居民们，几乎每人身上挂一面。在这铜牌上，一面是梵文六字真言，一面是诺那的像，庙内的喇嘛向人说，挂上这块牌，可以消灾除劫的。
第二次在距离通到燕子矶的大道附近湖面上轰炸了，可是连放几个炸弹，都落到湖边的芦苇里，湖上居民，更加渺[藐]视日机的无能了。
第三次轰炸玄武湖是在夜里十时左右，第一颗弹落在城墙垛子上，把城墙炸缺了一个口，第二第三两颗落在城外直通到公园的马路上，窟窿到有两大个，连狗也没炸伤一条，可惜炸毁了我们两株美丽的杨柳树和一段自来水管，第二天的中午，被炸毁的地方，即填补竣事了，湖上居民们，还是划着船，唱着救亡歌。日方宣布出日机大举轰炸南京之后，除掉把美国大使吓慌了跑上军舰之外，南京并没有另外减少人，反之，驻沪外国记者七八人正于大轰炸之期跑到南京去，敬谒我们的领袖蒋委会员，究竟日方大轰炸利害到什么地方，除掉炸死一些平民及机关不重要部份之外，并没有把南京化成焦土。
玄武湖这地方，或者也是日机大轰炸期中目标之一，在城墙附近放下两个大炸弹，人到没有炸伤一个，可见却震倒一座避难室，压死十余人，在日本或许也称谓这是大轰炸期中，胜利的一部份。
日机投弹玄武湖是什么用意，示威吗？练习吗？减经飞机重量吗？这只有天晓得。
秋风搜护着落日，向西方坠去，每当暮色苍茫的时候，梵王渡这个地方，现在空前的纷乱和紧张，小小的车站，挤满了客人。难民，一批又一批的，向这月台上泉涌着，悲痛的愤怒，含着热泪来离开这儿。小孩子满呈现着莫名其妙的惊悸，眼睛望着即将别去的上海。铁路上的人员，是那样的沉着，紧张，好像这是他们最末一次执行任务似的。
一瞬时每辆车厢里，都挤满了人，难民们仍是成群结队的望[往]上爬，晚风中，有扶杖的老翁，畏缩在一角里哭泣，朴素的乡村妇人的嗟叹，有何用，车厢里外都是人，都在看着灰色的天幕，有人在想，不知这一别，何时能够回来。还有人想，这或许是梵王渡的末次车。
铁路人员手上飘起了绿旗，车，蠕动着，车厢里的人，望着站台外的难民群，秋风里，大家一律是愁眉苦脸，满着愤怒之火的眸子的互视。“妈的，谁害得我们离乡别井。”这怨声充满了小小的西站。
车上没有灯光，车子在昏黑的原野里摸索着前进，缓慢的像一条半死的蛇的移动。“轻声”“不准吸烟”护车的军警，常向全车的客人，发出了这样的警告，原因是声和光都是敌机轰炸的目标，为着顾全这条车子和大众的生命，警士不断的发出警告。
不放弃，也看不见灯光，车子悄然的停靠在松江车站上，一群难民拥上来，爬窗子，哭喊和叫嚣，爬不上去的，呆望着这列车，车子走了，完了。
出松江车站不远，那座铁桥是被日机炸毁掉的，车子不能经过，难民们，纷纷爬下车，在乌黑的夜里，携箱提笼纷纷踏上这座破桥，激流的水，击着铁的桥柱，发出淙潺的声音，来去的旅客人，大家都很少言语，每个人心里，对于这座坏桥，都刻划着一条伤痕，这创痕在我们心版上永久不会消减的。
说是京沪特别快车，可是比四等慢车还要慢，几乎每个小站都要停，都有难民群的拥上，车到嘉兴，一部分去杭州一带的换车了，可是嘉兴站上，立刻又有一群难民蜂拥上来，车厢仍是水泄不通，甚至于火车里厨房间，也是人山人海，我也挤在这里面，背靠着烧水用的大炉子，一动也不能动。
车子虽则分着一二三等，可是事实已经不能分开。免得在三等车厢里挤成了肉酱，当然有一部人溃串到头等车厢里去，这并不是侵略也不是不守规则，事实要使大家这样做。
从嘉兴到苏州，沿途风景是很美丽的，虽则是在夜里，看，吴江城堡是那样的刻划在天幕下，城外河道上的如织樯栀，屹立在冷露中，远远的湖沼，有渔火星星的闪动。公路像帛带似的横铺在大野里，一切都带有一点模糊，正因为看不清爽，凸现出她的美，如果车中有明亮的灯光的话，这苏嘉线美美的夜景，是很难看到的。
玉带桥，一衣带水的静卧在寒涛里，远远处看到那座苏州城堡，苏州，多么好，温的山，软的水，甜蜜的卖花女郎，可是，现在不同了，苏州，他已经武装起来。
人，泉涌了一阵子之后，渐渐寂静了下来。
一列车子从我们后面爬来靠近我们车子，我们即刻发觉这列车是从昆山开来的。昆山，我们脑海中幻想到前线抗战的景幕。
“诶[唉]唷”“痛死我了”“妈的”，惨烈的叫，沉重的呻吟，从邻车里发出来了，即刻，我们全车厢的人，停止了几秒钟的呼吸，大家眼睛互注视着，“伤兵车”，大家纷纷将头探到车外去。
每个车厢里都睡满了抗战受伤的英勇将士，有的已经沉沉入睡，有的在惨叫，有的拖着受伤了的胳膊或腿。纱布，药味，血渍的衣，充满红丝的眼，在昏黄的灯光里闪动。
看到这车上伤兵痛苦的形状，每个人的血都腾沸了起来，大家默默无言，咬紧了牙齿，捏实了拳头，有的人眼上甚至浮上了热泪。
我们这列车蠕蠕开动了，轻伤的士兵，伏在窗上看我们，我们向他挥着手，“再见”。我们的脑海里，永久忘不了这抗战的一群。
三点钟时候，车子到了无锡，倾盆大雨下降，上下的客人并不多，站上每条铁轨上，挤满了列车。
我们邻车，是伤兵与难民的混合车，一个士兵在谈到宝山的战况了，这士兵是参于[与]宝山之役而受伤的。以下是某士兵的谈话：
宝山是个极难守的地方，日本军舰随时可以开跑威胁，而步兵对于这威胁，是无法抵抗的，原因陆地的步兵无法使海面上军舰受到伤害，除掉以大炮还之以大炮之外。毫无别的方法来抵抗那种巨大威胁的。
守宝山只有一营人，被日军包围了的时候，仍是死命的抵抗，日军虽有陆军数千人，直无法夺取宝山城，最后，日步兵增至一个师团以上的人数，加以军舰上的大炮，飞机的威胁，全营将士皆战死而城始亡。
我军得悉宝山失后，曾数度努力反攻，结果因日军在城外工事之坚固，一时未能夺回宝山，此次宝山的血肉战，双方均有空前的牺牲，而最可凄痛者，宝山十八万民众中之壮丁，多半被敌人强迫做苦工做奴隶，其余皆遭杀害，尤以十余岁的小孩子，被刺腹而死的遍城乡皆是，他们以为这些半大的孩子，都是本来的抗敌的生力军，故实有杀毙的必要。
车到镇江，是次日上午十一点左右，数列兵车停在站上，是准备向前方开去的××师。
我们该未忘记，当革命军奠定南京之后，那戴着大盆似的笠帽的，死守龙潭直将孙传芳十万渡江金甲士，打得个片甲不存的第七军吧？在这站上，我们又看到那勇士们的面像了。
站台上，横竖睡卧着的伤兵很多，有几个已经不能动颤了，医生们，忙个不停，小工们，忙着抬架，洗濯，蹲在地下一口一口的违[喂]馒头给伤兵吃，乘客们，也有把梨子之类的水果，削好了皮之后，亲送给伤兵的。这里，没有丝毫虚伪，充分的热情的泛溢，伟大的同情，是要产生在伟大的局面里的，凡是一种热忱的表现，是从血脉里自然的透溢出来的，在这次抗战中，中国人民，已经充分的得到这种精神上的团结。
在龙潭我们又等了两个钟头的车，饥饿与疲困，大家总觉得这没有抱怨谁，大战中后方人民，受到这些的小痛小苦，并不算回事。
火车上，连个茶房影子也看不见。没有水吃是个大问题，自从上海动身，没有带热水瓶的，都干得喉咙里冒青烟，多亏龙潭站上的工人自动出钱到站外挑几大担开水来，乘客们，像得到甘露似的一杯一碗在狂饮着，一共挑七担水，还是不够吃，当时有个工人向另一工人说：“喂，你新近生了儿子，应该做点好事，赶快去买几担水来给大家吃。”这工人笑着，毫不犹豫的拿起了水桶，一担又一担的挑来，这次不是白开水了，水里还浮起了茶叶，叶子虽则是粗粗的，可是粗茶的味道也不错，他们不但供给我们茶水，还给我们许多茶碗。附近小饭店，特意用鸡蛋炒了许多饭来，另外配上麻油汤，大碗饭，大碗汤，只卖一角五分钱，据说饭馆老板，并不想赚钱，完全是热忱的驱使，这饭确实比火车上三角钱一客蛋炒饭又多又鲜。我们真感谢龙潭车站上的人民不尽。
到下关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从梵王渡到此地走了二十三小时，我们总算平安的到了首都。
[中国图书杂志公司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