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以诈立 |
第九章 |
以上我们已可看出,郦食其根本就不能与张良相提并论,如果偏要在汉军当中找出一个能与张良组成双子星座的人,那非陈平莫属。
陈平已在后台彩排好久,现在也该是他上场的时候了。
刘邦问陈平:“天下这么乱,你说什么时候才能够安定呢?”
陈平说:“如果指望天下尽快安定,就要尽快除掉项羽,想要除掉项羽,只要除掉范增和钟离昧、龙且等人就可以了。”
刘邦长叹:“范增是个老人精,钟离昧和龙且凶残如虎,要除掉他们是何其难的事。”
陈平从容说道:“如果大王您肯出几万斤黄金,让我扰乱他们内部、离间他们君臣,使其鹬蚌相争,那您就可以逸待劳,坐收渔翁之利,项羽想不败都难。”
刘邦拍案叫绝:“好主意,就照你说的办。”
此计甚妙,对刘邦来说,在这个草菅人命的战场上,钱财珠宝这些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况且成大事之人,从来都是以天下为私产,区区几万斤黄金又算得了什么?刘邦当即赐陈平四万斤黄金,并且许诺不会过问其用处。
不久,陈平叫人乔装打扮,携着巨款潜入楚军,第一个目标就锁定了钟离昧。
项羽一直自信地认为,曾经的英布、钟离昧、龙且三人就像三把锋利的军刀护在其左右,这三大杀手向来以剽悍凌厉闻名于楚军,现在尽管英布已被收买,但只要钟离昧和龙且两人捍楚左右,就无人可以撼动他那所向无敌的铁军。
然而在陈平看来,项羽将强兵精,但这并不等于说项羽无懈可击,他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被陈平牢牢掌握在手中。项羽这个致命弱点说起来有些悬,当初项羽在戏水封王时,他把许多不怎么相好的别国武将封为诸侯王,而楚军大将中,除了英布外,钟离昧和龙且等人却偏没有被他纳入封王名单中。
陈平派出的这支间谍小分队动作相当迅速。没几日,楚军就像被施法般被一股不知何处来的谣言所笼罩,说什么钟离昧等楚将功多,他们极为不满当初没有被项羽封王列侯,于是都想叛楚投汉,灭掉项羽,并且瓜分西楚!
世界上有两种可怕的东西,一是背叛,二是谣言。如今这两样恐怖的东西又恰恰结为一体,被陈平洒在空气中,就像无数把飞刀,刀刀切中项羽的痛处。
听说上帝造人的时候,以大地为模型,有高山必有深谷,有汪洋必有沟渠。人类性格中的优点似高山和汪洋,弱点却如深谷及沟渠。项羽似乎就属于此类造法,军事头脑发达,生活头脑却是弱智得一塌糊涂。他不幸地相信了谣言,并且把钟离昧暂时划入黑名单,并作为重点监视对象。
其实,陈平散布的这个谣言,换成是别人都不会出大问题。如今距戏水封王都有两三年了,谣言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这个时候来?
况且,将帅猜忌,这是战争中的一大忌讳。彼此猜来猜去,你向东、我向西,就算再强悍的铁军也会变成废军,难道项羽就没看出这其中有诈吗?
好戏才刚刚开始。陈平乘胜出击,下一个目标,他瞄准了传说中的老人精——范增。
要搞定范增何其困难,他可是狐狸中的狐狸,比狡兔还像狡兔。要摆平项羽的这个军事教练,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等上天给他送机会。
这一等,就是四个月。从冬天等到夏天,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四个月,只见花谢花开,物是人非,楚汉相争已进入白热化的关键时刻。
公元前204年,夏天,四月。
刘邦拼尽气力守住荥阳,这场拉锯战打得双方都筋疲力尽,刘邦已快顶不住了,他准备主动停战议和,割荥阳以东为楚,割荥阳以西为汉。
然而,当刘邦派使者把这个议案送到项羽和范增手上时,范增拍着桌子对项羽说了一句:“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如果今天你不急取刘邦,将来必自后悔!”
范增这句话像雷霆万钧,震响了项羽的耳朵。亚父说得一点儿没错,此时不打,还待何时,打。
于是,项羽再次增兵围打荥阳。顿时,荥阳被项羽围成了一个大铁锅,更不幸的是,刘邦本人就成了被架在铁锅上的一片待煎的生牛肉。
刘邦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煎熬,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煎熬。
但无论如何,也要挺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活路,别无选择。接下来的荥阳之战,项羽攻得激烈,刘邦亦在荥阳城内守得悲壮,双方就像煮黏了的肉一样,再次进入胶着状态。
当刘邦日渐绝望时,奇迹出现了。
项羽突然愿意接受谈判,并派使者至刘邦处协商议和一事。好好的牛肉不煎,项羽怎么突然改变主意要停火了?
事实上,项羽变卦,不是可怜刘邦,而是他被陈平的反间计套住了脖子。
金钱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啊。就在这紧要关头,陈平频频使出黄金术,又在楚军中散布谣言,说范增劝项羽攻击荥阳别有用心。
谣言很快传到了项羽耳朵里,多疑的项羽惊觉,范增之前为什么执意要他速击刘邦,难道范增真的是别有用心?
谣言像病毒一样在他脑袋里纠缠着,无法解开。
但是,他马上找到了一个办法。刘邦不是发出了停战议和的文书吗?那就派使者出使汉军,以议战之借口,顺道摸摸刘邦的老底,如果发现有诈,再另做打算。
于是,再次被蒙蔽了双眼的项羽,便派出使者假装议和前往摸底。
毒蛇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陈平做好了诱杀的准备。
诱杀工具:一头全牛,素菜几碟;
方法:轮流讹诈。
一切准备好之后,项羽的使者也来到了荥阳,到了吃饭时间,只见陈平叫人热情洋溢地抬着一头喷香流油的烤牛,来到了使者的宴席上。
陈平手下这帮打工仔早就准备好了台词,他们对项羽使者问道:“请问是范增先生的使者吗?”
项羽的使者摇摇头,说:“我是西楚霸王派来的!”
抬烤牛的人假装大失所望,忙不迭地嚷道:“搞错了,还以为是亚父派来的呢。”
于是,这帮人就像演戏一样,抬着烤熟的牛肉像拜神走错庙一样,又抬出去了。好一会儿,他们重新上菜,这次换上的只有几盘小菜。
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范增的使者吃牛肉,霸王的使者就只能吃凉菜。你们凭什么冷落霸王的人,却对亚父的人这般好,是不是范增那老家伙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项羽的使者丢下饭碗愤怒离去,临走时还没忘丢下一句话——你们就等着瞧吧!
陈平望着使者离去的背影,笑了。
天大的内幕也没有这个受冷落的内幕刺激人。当项羽听到属下向他哭诉荥阳这难堪而又耻辱的一事时,他猛然醒悟,亚父叫他急攻荥阳,原来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项羽当即向诸将发出新的命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攻荥阳,抗命者杀无赦!”
悲哀的是,全世界都在谣传范增心怀鬼胎,独有范增还被蒙在鼓里茫然无知。
范增听到项羽突然发布停止攻击荥阳的命令,他屁颠屁颠地跑到项羽面前,说道:“你还不赶快攻城,再晚就错过机会了!”
项羽冷笑:“得了吧亚父,你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吗?”
范增疑惑地看着项羽:“竖子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又听到了何方妖言?”
项羽又冷笑:“妖言我没听说过,不过我倒是看到一只老妖在我面前蹦跳!”
范增恼羞成怒,立即跳了起来:“竖子,你敢骂我,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赶快进攻荥阳,你死定了!”
项羽也跳起来,对着范增叫道:“够了,你别假装仁义了,我也告诉你,你叫我跑,我就站,你叫我攻,我偏退!”
范增的老牛脾气也使出来了,叫道:“好,你狠!你好自为之吧,请允许我告老还乡,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过问江湖中事!”
范增转身离去。
项羽背对范增,没有回头望一眼。
范增这次是真的走了。
夏天的风拍在他的脸上,竟有一阵阵灼热的痛。人生七十古来稀,几十年雨雪风霜,他到底收获了什么?他不过像一只老鸟一样,在这混沌的天空中转了一圈,如今又不得不沿着老路重新回到他的老巢。
范增前往的方向是彭城。然而当他行至半路时,老人家急火攻心,背上突然长出一颗毒疮。
但他仍然背负沉重孤独前行,他一路孤独地停,孤独地走,没有旅伴,没有慰问,空气里弥漫的仿佛全是阴谋者的怪笑和愚蠢者的悲剧。
他真的老了。
只有老了才会徒然生出这般毫无意义的感伤和悲叹,让天空下一场大雨吧!让他在雨里对着天空哭出眼泪和悲伤,让绝望的希冀从此作别这苍茫而古老的大地!
人祈天愿,闷热的天空果真下起了大雨。闪电划亮了黑沉沉的天空,雷声轰击着灰蒙蒙的大地,大雨倾盆而下,淹埋了范增沧桑的足迹。
范增昂首向天,张开双臂,他像一只在天空中挣扎了多年的鹏鸟,风雪一次次地剥蚀了他的羽毛,岁月一次次地打击他的斗志,谣言还总是让他无处遁身。
好了,不用绝望了,不必回眸了,就让这场大雨作一个痛快的了断吧!范增鼓足人生最后的力气,对着远方呼喊道:“苍茫的大地啊!让我与你一起长逝吧!”
范增喊完,毒疮病发,这具坚强的躯体在风雨中终于缓缓地倒下。风雨已淹没他的声音,大地也将深埋他的尸体,但历史必定会记住,有一个坚强的老人,他以无畏的斗志和绝望的智慧走完了他的人生。
四月,范增离开项羽,五月,范增病死的消息就传到了项羽的耳朵里,他后悔了。眼泪和哀思根本就无法安慰他难过的心,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令人欣慰,那就是攻城略地,报复敌人。
项羽开始报复了。
被陈平离间忽悠的耻辱和激走范增的悔意像两股燃烧的火焰,冲击着他压抑的胸膛。他再次磨亮战刀高高地举起,五月的阳光轻轻地划过刀锋,仿佛响起了破碎的声音。
所有的战士都听好了,这个夏天的五月,将是见证你们勇敢的光荣岁月,历史将因为你们而震动千古。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将领能比项羽的号召更有震荡寰宇的力量,项羽一声令下,大地立即万马奔腾,红烟滚滚,战马的嘶叫声和战士的厮杀声排山倒海般地向刘邦的守地扑来。这是一股十二级以上的台风,这是来自海底深处最强悍的海啸,这是任何铜墙铁壁也阻挡不住的冲击波。
楚兵四面围击,驻守荥阳的汉军像一条蠕动的长虫,被一群张牙舞爪的红蚁逼进了战壕,进而又逼进了城门。
可怕的是,这群红蚁围住城门,正准备积蓄最后的力量冲破眼前这座最后的篱笆城!
所谓的反间计不过让项羽放慢了进攻的速度。现在,四万斤黄金也抛光了,楚兵强悍如旧,刘邦龟缩如旧,让一场冲锋破解这无耻的忽悠战术吧!今晚,将是见证死亡的最后时刻!
此时,荥阳城内的战士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晚餐,天空昏暗,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种恐怖的死亡的神情。
刘邦坐在破烂的作战指挥中心,一灯如豆,没有风,没有声音,房间里只听得见每个人沉重的呼吸声,这些人当中有陈平和纪信等人。
纪信我们比较陌生,如果说周勃和樊哙等人像一把四面出击的锋利军刀,那么纪信就是一面沉默的盾牌,站在士兵面前。
正因为如此,纪信的曝光率一直并不是很高,他最上镜的一幕是在鸿门宴上和樊哙等几人护着刘邦从小道逃亡。今夜,死亡的空气弥漫在荥阳城的上空,他已深深地吸进去了一口,如果没有预感错的话,这个庄重而光荣的夜晚,他将作最后的谢幕。
几乎每个将死亡当令牌挂在裤腰上战斗的战士,都有一个强烈的渴望,那就是,宁愿以死亡摘取应属于他们的荣耀,也不甘心做一个被贻笑千古的丧家之犬。
纪信也不例外。他知道英雄的荣耀和死亡的战斗永远都是捆绑在一起的,而能够战胜死亡去摘取光荣的人,那是少之又少。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晚的结局无论如何,他都将作为一块巨大的铺路石被搬上历史屏幕!
这时纪信说话了,他对狂躁不安的刘邦说道:“臣有一计献给大王,不知大王是否采纳?”
刘邦:“有何妙计,请说。”
纪信:“事情危急,请允许我假扮大王出城诈降,然后大王趁机从他处逃跑!”
刘邦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一只萤火虫,但又不无担忧地说道:“这能行得通吗?”
死到临头了,行不通也要试试。这时陈平站出来帮腔道,如果刘邦愿意逃跑,他自有办法引开敌人,使其网开一面。
让刘邦逃跑只是中策,而既能让刘邦逃脱,又能让汉军守住荥阳城,这才是上上之策。这些陈平全部考虑到了,他演的就是上上之策。
不过有一个问题不得不注意,要想彻底骗过楚兵,刘邦这场投降仪式必须做大,做大就必须有人马,然而现在汉军多战死,又需守城之兵,哪来那么多陪葬之人?
这时,陈平已经想好了,没人就找人,男人不行,就让女人上场。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当初萧何发关中父老,不管男女都送到战场,现在荥阳还有两千余女兵。这批娘子军该是到发挥光热的时候了,纪信扮汉王,女兵扮男兵,趁夜晚出城,这将是一场好看的大戏!
那个闷热的夜里,汉军突然打开东门,一行队伍缓缓而出。
汉军的行动马上惊动了楚军,他们像蝗虫和红蚁一样迅速行动,从四面八方集兵扑来。夜空黑如浓墨,星光和旷野互相交映,楚军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支队伍竟然是女扮男装,只隐隐约约看见后头一辆大车缓缓驶出城门,车上挂着一面大旗,这时只听见车里传出一个声音:“汉军粮食已完,汉王出来降楚了!”
纪信这句话,仿佛一个嘹亮的集结号响遍旷野,穿透空气迅速向四面八方传递,传到了项羽及每个楚兵的耳朵里。
投降了,终于投降了,楚兵欢呼雀跃,互相传告,将领们都不甘落后,全部带着队伍向东门集结见证这伟大的历史时刻!
就在楚军欢呼胜利的时候,刘邦命令周苛和魏王豹留守荥阳,他本人带着数十人警惕地打开西门一角,借着夜色护身,像逃命的老鼠一样迅速向远方遁去。
东门之外仍然呼声震天,项羽高高地坐在马上,等着刘邦下马跪拜。
然而,这实在是一支拖泥带水的军队,他们像蚂蚁搬家似的慢吞吞地挪出城来。纪信这是故意拖延时间为刘邦创造逃跑的机会,当纪信诈降的车停下,项羽看到车上走下来的不是刘邦,而是一个打扮酷似刘邦的人。
项羽问纪信:“怎么来的是你,你们大王呢?”
纪信昂起头骄傲地说道:“汉王已逃掉了。”
又中计了。
项羽发疯了,刘邦是个老人精,他手下也是些小人精,竟然把威武不屈的西楚霸王当孩儿耍了一次又一次。
杀!不杀不足以解心头大恨,于是项羽叫人烧起一堆熊熊大火,把纪信丢到火里活活烧死!
战魂归去,项羽再次证明了火与铁的力量。他勒马城下,目光如火炬,仿佛一下子就能烧掉眼前这座残破的城池。各就各位,准备攻城!
此时,荥阳城里只有三个守将,他们分别是周苛、魏王豹、枞公。周苛和枞公都是刘邦的患难兄弟,唯有魏王豹是个变色龙。
大敌当前,城外的项羽是不足畏的,最让人畏惧的是城内的内奸。对周苛来说,魏王豹这个曾有过前科的人就是潜在的内奸,内奸不除,岂能安心守城?
周苛对枞公说道:“反贼之王,不足与谋。不如我们联手把魏王豹做了,免得有后顾之忧?!”
周苛这个意见是光明而正确的,枞公当即和周苛杀掉魏王豹,死守荥阳。
荥阳,对于项羽来说也就一眼之距,稍微发力就能踏破冲进去。但事实上,这却是一座石头城,而不是一座人肉城,项羽一直打到五月底,仍然拿不下荥阳城。
项羽火大了,坚强的城堡只会激发他勇往直前的斗志。当项羽重新调整阵势再次进攻荥阳时,东边传来了坏消息:彭越在后方对楚国的粮道搞破坏,使粮食无法运及荥阳。
多大的荥阳都没有粮食的事大,没有粮食荥阳城还怎么有心攻下来,项羽只好忍痛决定暂时放弃荥阳,回头教训破坏大王彭越先生。
六月,老天像发了疯似的泻火,大地焦渴,火星纷纷。这个月里,肝火攻心的项羽跟彭越干了一架,彭越抵挡不住,抬腿大吼一声,跑了。
赶跑彭越,项羽再次率军回到荥阳城下。
他抬眼望着残破的荥阳,城内余烟袅袅,西边黄昏的阳光刺得他的重瞳有点生痛。眼痛,心更痛,就是在这座不顺眼的破城里,一不小心让刘邦逃掉,更可恨的是那个叫周苛的人竟然像一块巨石般挡住了入城的大门。
看好了,火烧不掉的,就用铁锤砸。
项羽再次发飙了。这次粮尽兵疲的周苛终于顶不住了,楚军伴随着无边的怒吼踏破城门冲了进去,周苛和枞公同时被楚兵捉住押到了项羽面前。
项羽像一只猫似的看着周苛和枞公这两只垂死挣扎的活老鼠,他对周苛说道:“兄弟,你还是做我的将军吧,如果你肯投降,我就升你为上将军,并封你三万户。”
好一个上将军和万户侯!
钟离昧和龙且几乎为你卖掉一生,倾力杀敌,你又封了他们多少户侯?天下谁人不知你项羽是出了名的守财奴,竟然使此愚蠢小计骗取人心,做梦去吧。
周苛高傲地抬起头,冷笑着对项羽说道:“你还是识趣点,快点投降吧,你根本就不是汉王的对手。”
好心招降,竟然换来如此伤人之话!
项羽像一只被人故意拔掉胡须的老虎,立即咆哮如雷。既然周苛想做一名忠孝之士,那就成全他的大名吧。项羽很不客气地把周苛丢到锅里,炸成人肉油条,并一刀将枞公斩首!
老实说,刘邦的确是个老油条。项羽满天下地追着他打,打得他自己都剪不断理还乱,他却像一个不倒翁一样,一次次被击倒,一次次地自动弹起。
更可怕的是,项羽越是打得猛,刘邦反弹得越是快,真是神了。
五月的那个夜晚,刘邦从荥阳西门胜利逃亡,一路马不停蹄地逃进了函谷关,躲进关中。
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一个比关中更安全更舒心的地方了,没粮食,找萧何,没兵马,找萧何。刘邦几乎是光着身子逃回来的,萧何刚给他凑了一支队伍,他又蠢蠢欲动想要出关挑逗项羽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姓辕的先生向刘邦提出一个策略,他建议刘邦避项羽锋芒,南出武关,假装向东抄其老巢彭城,诱其南来。一旦项羽真来,就坚壁不出,缓和荥阳压力,同时命令韩信尽快消化北方战果,前来助战。由此,汉军几方分散楚兵,汉军也可以趁机歇息休养,待时机成熟,再反扑不迟。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策略。这招就叫游击作战,打不赢就跑,跑了再回来接着打,就是拖也要拖死你。
果然,刘邦带着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南出武关,一直走到了宛城。
宛城是一座不光荣的小城,却让刘邦有过一段最光荣的岁月。三年前,刘邦听张良一言回军绕宛城三匝之事,对他来说仍然历历在目。
然而时过境迁,世事沧桑,此时宛城非彼时宛城,此时汉王也非彼时沛公。当远在北边的项羽闻听刘邦出关时,他像一只闻到了不祥气味的饿狼,果然引兵南下拦截。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项羽刚在宛城驻军,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时,却又突然听说彭越又在后方破坏他的粮道。项羽只好留一支军队守住宛城,独自带兵杀向彭越。
刘邦和彭越这叫遥相呼应,搞的是让项羽疲劳的战术。项羽前脚刚走,刘邦后脚就加大火力打掉了宛城外的围兵,又趁机溜回北方重新占据成皋。
成皋?!项羽恍然大悟,又上当了。他东跑西奔了一个月,原来刘邦竟然是企图搞疲他的军队。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够了,想再多骗一次没机会了,干掉荥阳,下一个就是成皋!
项羽率军插向荥阳,又重新死死地包围了刘邦。
刘邦,看你还有什么骗招,如果你想活,就赶快长双翅膀飞出来,不然荥阳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跟上次一样,刘邦不能抵抗项羽的进攻,他也没有第二个纪信了,又没长翅膀,可他还是出人意料地再次胜利逃出荥阳城了。
刘邦是独自坐着夏侯婴的车跑掉的。夏侯婴的车技天下皆知,他载着刘邦悄悄地从成皋北溜出去,两人渡过黄河,直奔小修武城。小修武城,正是韩信和张耳的驻军所在地。
刘邦和夏侯婴没有立即去见韩信和张耳,而是悄悄地在城里找了一家旅馆潜伏下来。
刘邦为什么不去见韩信呢?他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谁都无法想到刘邦此时复杂而又恐惧的心情,彭越逃跑,荥阳和成皋统统陷落,关中更是不知被他搜刮过多少次了,想再刮一次,铁锅也得被刮破了。
也就是说,目前的刘邦基本上一无所有了,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曾经率领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进发彭城的壮举,也只有在梦里才能重现了,他唯一渴望的是,韩信和张耳手下的这支部队能让他东山再起。
韩信不是萧何,他不过是萧何一手推荐过来的,对于这个人,刘邦心里一直没底。当初之所以提拔韩信当大将军,完全是冲着萧何的面子来的。
当然,事实证明给萧何这个面子是对的,没有韩信,刘邦就算不永远待在汉中,至少也要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关在汉中数星星过日子。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今天的韩信非彼时的粮食小官,中国整个北方基本上都是他的,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时代,兵杀将、将杀王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还有一个重要的信息是,刘邦曾派人唤韩信出兵荥阳,而韩信迟迟不见动作,难道这其中就没有问题吗?
这样说来,韩信是一个并不怎么可靠的将军,而刘邦又是一个很油的诸侯王,大家彼此彼此。事到如今,刘邦怀着一颗失败而畏惧的心来见韩信,他不得不提着一万个小心。
小心防范是对的,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哪!
第二天,凌晨,刘邦和夏侯婴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晚,偷偷地摸黑起床了。刘邦坐车,夏侯婴开车,两人挂着汉王使者的名号,直接驰入了韩信军中。
还没等士兵传话,刘邦和夏侯婴就像老鹰扑食一样,又狠又准地闯进了韩信的卧室,把韩信从床上掀下来,并把他身上的符印夺了下来。
符印,对于中国古代军队将领来说,那是比命根子还命根子的宝物。军队行军打仗,颁布军令,集结军队,属将和士兵从来都是认印不认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手中无符印,想调动一支军队,那也比登天还难。
同时,一个君王想废黜将领,第一件事也就是夺去他的符印,符印于将军,就像金箍棒于孙悟空一样,金箍棒被夺走,孙悟空就算想砸场也砸不起来了。
这一幕就像演戏,还没来得及彩排就正式公演了。
张耳也不能幸免,刘邦夺两人军权后,趁热打铁,立即召开了一个军事会议,重新调整军队。刘邦升韩信为相国,同时,又命令张耳四处巡行,加强军备防守赵地,而张耳的军队交给韩信带去攻打齐国。
这时韩信和张耳如梦初醒,原来刘邦是独自打劫他们来的。
又是夺帅,又是调包,这就是刘邦的不寻常处。只一夜之间,刘邦摇身一变,从一个光杆司令又变成了有着数万军队的王。
刘邦就是这样一种人,在一个生存为第一需要的战争时代,当他强大到可以说话算数的时候,他可以拍着任何人的肩膀与之称兄道弟,甚至比亲兄弟和旧将领还要亲。但当他沦落得像只老鼠到处钻洞的时候,他也可以六亲不认、不择手段。
此时,刘邦刚在赵国站稳脚跟,驻守成皋的其他将领也纷纷弃城逃到赵地跟随刘邦,成皋随即沦陷。沦陷就沦陷吧,没什么了不起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失去荥阳和成皋算不上什么,只要有了军队,一切又都可以重来。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出发!
秋,七月。天王星旁,孛星流现。
孛星,即一种尾巴光芒比彗星短的流星,按古代天文学家的说法,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只有君王作恶多端,孛星才会出现。
天上的事,神仙说了算;地上的事,人说了算。项羽攻陷成皋后,急扑刘邦的根据地——关中。
这才是一个真正不祥的征兆,刘邦闻听,立即派兵驻守巩县(今河南省巩县),截击项羽,阻住了楚军的西进路线。
八月,仲秋。刘邦元气恢复,率兵渡过黄河南下,驻军小修武城(今河南省获嘉县东城)。一个多月前,他孤身在这里夺帅奋起,今天,他准备大宴将士,从这里出击与项羽决一死战。
决战,那是每个男人都渴望的事业!
然而,当刘邦准备大战一场时,有个从来没听说过名字的郎中郑忠,突然跑来游说了一通。
他向刘邦建议道:“汉军元气初复,底气不足,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冒进出击。如今最好的办法是:高筑墙,广积粮,缓急战。”
好一个高筑墙广积粮,那就中场休息暂且不打。
但刘邦不打,不等于彭越不打,彭越与英布的作风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爱正面迎击,更爱侧面袭击。尽管彭越被项羽狠狠教训过一顿,但他又卷土重来,继续破坏项羽的粮道。
彭越,你真是一只难缠的恶老鼠!
刘邦看到彭越在东边忙得不亦乐乎,不由得乐了。
兄弟好样的,我欣赏的就是你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你搞你的,我也派人和你一起凑个热闹。
于是,刘邦派两万步兵、几百骑兵前往助战。
带队人是刘邦的堂兄刘贾,以及小时与刘邦同穿一条裤衩长大的伙伴卢绾。刘贾和卢绾带大队人马从白马津渡过黄河,像一把尖刀刺向楚地腹部。
其实,刘贾既是尖刀,又是火把,他和彭越遥相呼应,烧光项羽的粮仓,破坏输粮管道,一下子掐断了项羽前方的粮食供给。
驻守西楚本土的楚军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像发疯的狗一样到处追着刘贾咬;刘贾更不是白吃饭的,楚兵一到,他不逃跑也不迎战,而是驻扎下来坚壁不出。
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兄呀,刘贾也是个老油条,无论楚兵怎么叫战,他就是不出兵,你要想问为什么,就请自个写信去问问我们家刘三吧。
楚兵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赶又赶不走,打不打不了,这叫人咋整呢?
彭越和刘贾心有灵犀,刘贾在一边耍赖不战,彭越却从另一边趁机把楚军打个措手不及,一口气就拿下了睢阳和外黄等魏地十七座城市。
十七座城市,对于寸土必争的项羽来说,那不等于要了他半条命吗?
远在成皋的项羽简直就要疯了。粮道断绝,城市沦陷,这真叫人又是心焦又是心痛。
彭越,如果你嫌打你一次不够,那就一次性地给你做个了断吧。
九月,项羽对他的参谋长曹咎说:“我现在托你守住成皋!你一定要记住,不管刘邦怎么挑衅,你都不要出城应战,一旦他挥兵向东,你给我截住他就行!不出十五天,我一定干掉彭越,到时我将回兵来助你!”
打了这么多年仗,只见过项羽挑衅别人,没见过他躲着刘邦,是战争让他学会了独立思考,也让他找到了对付老油条刘邦的方法。
如上所述,这个方法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事实也证明,项羽所料没错,只要他一离开成皋,刘邦这条恶龙又要卷土重来。
但是有一点儿让项羽没想到的是,刘邦本人并不打算进攻成皋,反想放弃成皋,撤退到巩县和洛阳一带,和楚军保持一定距离,好有进退余地。
但是,刘邦这个愚蠢的想法马上就被一个人否定了,他就是被刘邦骂了还不到一年的竖儒郦食其。
郦食其果断地对刘邦说道:“成皋决不能放弃。行军打仗,粮食是第一生命线,而成皋附近有一个粮仓敖仓,放弃成皋就等于放弃敖仓,放弃敖仓就等于放弃了粮食,没有粮食,又怎么能够和项羽继续作战下去?当务之急不是撤退,而是趁项羽主力东还之时,迅速攻下荥阳和成皋,占据敖仓,并守住白马津,与项羽形成割据局面,那么就不怕天下没人归附你了。”
这是一个不能拒绝的良策,刘邦不能再骂郦食其为竖儒了。
刘邦接受了郦食其的意见,准备进攻成皋。这时郦其良又提出一个超乎常人的请求,他对刘邦说道:“燕国和赵国已经平定,唯有齐国还没有搞定。齐国田氏家族强大,尽管您派出韩信几万军队去攻打齐国,但我估计短时间内是很难拿下的,请大王允许我出使齐国,游说齐王,使它归附大王!”
郦食其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军队都搞不定,他就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去摆平。
这个不同寻常的请求让人浮想联翩,郦食其到底是想重温当年苏秦说退百万雄师的经典,还是想彻底洗刷刘邦贯之的竖儒之名,或者是想跟张良大师再争一个高下?
齐国是什么地方?田氏家族又是些什么人?从第一任齐王田儋到后来的田荣,再到现在主政的田横,都不是等闲之徒。反秦以来,田氏王权从来没向任何一个诸侯屈服过,项梁搞不定他,项羽也搞不定他,唯有宋义搞定过,可是宋义后来却被项羽搞定了,那还是等于他没搞定过。而现在郦食其仅凭一张嘴,就想搞定这么多人没办成的事,能行吗?
郦食其的回答是,肯定能行。
而事实也证明,郦食其是真的行了,但是他像宋义一样,行也等于不行,因为他被另外一个人搞得不行了。
那个人也是他的同门——蒯彻(亦称蒯通)。
在看两个纵横家斗智之前,我们先来看看郦食其是怎么搞定齐国的。郦食其到齐国后,找到了新当家田广,他们没有太多的客套话,郦食其一见面就问田广:“大王知道天下将由谁来统一吗?”
田广一笑,故意问道:“难道你知道?”
郦食其斩钉截铁地说:“我当然知道,天下肯定将由汉王刘邦统一。”
田广又一笑:“先生您这话从何得来?”
郦食其拍拍胸脯道:“就从这里得来。”
郦食其说得一点儿没错,天机就藏在人的胸内,愚蠢的人是永远看不到里面的。但郦食其是来求人的,不是来骂人的,只能晓以利害、动之以情。于是郦食其给田广讲了一大堆道理,但是总结起来只有两条:第一,项羽的性格有问题。第二,项羽大势将去。
现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郦食其说的每句话的确都有道理,项羽不容天下诸侯,他也该到了天下诸侯不容他的时候了。这就好像在一个菜市场卖菜一样,他只会强买强卖,现在也该到顾客们联手抵抗的时候了。
田广当即被郦食其说服,答应归汉。
先前,田广听说韩信要来打他,他早就派两员大将率领重兵在前线等着韩信了,现在双方既然都谈妥了,那就撤兵吧,撤兵回来好喝酒。
于是田广叫人把驻守前线的重兵撤回来,然后大摆盛宴,日日跟郦食其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当郦食其喝得正欢时,死神却像晴天里的一片黑云向他飘来了。
这片黑云就是韩信。
韩信带着几万军队,日赶夜赶好不容易赶到齐国的时候,却闻说郦食其只费了几滴口水就把齐王搞定了,他只好停止进军。
真没办法,白跑一趟,谁叫郦食其快了一步,这个功劳只能让他占去了。
当韩信准备另做打算时,这时蒯通再次登场了。
蒯通对韩信说道:“将军您受汉王的命令来攻打齐国,尽管汉王独派使者游说齐王,但他没有给您下命令停止对齐国进攻呀,您怎么敢自作主张逗留不前呢?郦食其仅凭一条烂舌头,一夜之间就搞定齐国七十座城市,而将军当初带领数万军队,打了好久才拿下赵国五十座城市,你当将军这么久,难道会连一个竖儒都不如?”
这就是传说中的挑拨离间,蒯通的字字句句都像一把看不见的刀,狠狠地划伤了韩信的自信,戳到了他内心的痛处。
是呀,你汉王没跟我打声招呼就来赵国夺我帅印,这次你也没给我打招呼说停止进攻齐国,我凭什么还要替你着想?再者,我好不容易经营赵国,根基还没扎牢,片刻你就让我没了立锥之地,齐国是一块极大的肥地,我凭什么不能把它拿下来当作自家地盘经营?
蒯通一席话让韩信顿然开悟,好,就这么办,先斩后奏,渡过黄河,打进齐国,然后再接着和汉王慢慢玩忽悠。
十月,冬天,鬼风四起,吹向了齐国。
韩信就是那阵鬼风,他乘着齐国放松警惕,突然袭击历下(今山东省济南市),直逼齐国首都临淄城。田广糊涂了,明明都谈好了,干吗还要打?好一会儿,田广才恍然大悟,原来郦食其早和韩信串通一气了。
田广简直要疯了,郦食其,你这个骗子,我好心陪你花天酒地,你竟然把我出卖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那时候,要想让一个人不得好死,那就是把他烹掉,这招项羽屡试不爽。田广立即叫人架火烧锅,准备把郦食其煮熟祭天。
其实,田广真误会郦食其了,这都是韩信和蒯通搞的鬼,并不是郦食其的错。
谁错谁对,只有郦食其一人心知肚明,城池都拿下后,文书也发出去了,真不知韩信发什么神经还要打齐国,这不是摆明让他郦食其难看吗?韩信你抢功就明说嘛,干吗还要动刀动枪,最后让我一个人活活地受死罪!
死到临头,说什么都是没用了,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要不然还可以立即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对质一下。
当然,郦食其也是可以写信问个明白的,但是田广对他已经彻底失去信心了,韩信的兵都打到都城外了,鬼还信你郦食其的对质,说不定又来一个里应外合,那死得更快。
如果你有什么冤屈的话,请到阎罗王那里投诉吧。愤怒的田广不再让郦食其做任何补救措施,咚的一声把郦食其活生生扔到锅里烹了。
同门同派相争相杀,从来都是鬼谷子的门生开的恶头,如孙膑对庞涓,张仪对苏秦,他们统统都是鬼谷子一手栽培起来的。这两对死对头,再加上法家李斯对韩非子,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生死冤家,前世肯定已经杀得难分难舍,才相约今生彻底做个了结。
但蒯通和郦食其不是,只属纵横家一派,郦食其之死,更加证明了一个千古颠扑不破的真理:市场不相信眼泪。他们的相争相斗不是宿命,更不是偶然的,而是市场竞争的必然结果。
天下虽大,可哪里比得过人的野心大。兵家也好,法家也好,纵横家也好,如果他们形成瓜分市场的格局,斗争只会激烈而不会缓和。在他们的内心里,谁不想把生意做大做强,谁不想把生意做到天下只有他一个招牌垄断?
垄断是斗争的内在驱动力,庞涓想垄断魏国军事,所以好友孙膑成了敌人;李斯想垄断秦国丞相之位,所以韩非子只能先行一步;郦食其想垄断降服齐国的功劳,蒯通当然不允许他独享成果,于是让他先做了韩信的祭品。
斗来斗去,说来说去,归根到底只为一个字:利。
利,左为禾,右为刀,禾永远都躲不过刀的割杀。这就是真实的人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来利往,恩恩怨怨何时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人不堪回首月明中。是啊,功名利禄,不过如过眼云烟,人生一世,不过如白驹过隙,生死富贵皆是梦,唯有青山不老,共秋水长流!
公元前203年,十月。田广煮了郦食其后,自己也不能在齐都待下去了,他只好向东逃跑,向项羽求救。
此时,项羽正在魏地追赶彭越这条老狗,哪有空去管田广的死活,十七城被彭越抢去了,他要一个接一个抢回来。
霸王的称号不是白混的,但彭越占领的这些城市不是每座都如肉包子一样不经咬,外黄就是一块硬骨头。一连数天,项羽不但没有咬掉外黄,反而磕掉了几颗牙,还磕出满嘴的血!
项羽愤怒了!
彭越,你够狠,你知不知道让我磕掉牙齿的严重后果!
所有兄弟都听好了,后退两百米,一鼓作气冲进城去,就算外黄是铜墙铁壁也要给我把它冲垮,冲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外黄的末日到了!
项羽发起进攻的号角再次响起,昏暗的天空下,楚军的铁骑像一阵拔地而起的龙卷风,呼呼地卷上古老残破的城墙。
其实,彭越在项羽的眼里,连条狗都算不上,顶多就是条毛毛虫,他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他想什么时候踩,就什么时候踩。但外黄久攻不下,不是因为彭越突然成龙了,而是外黄城内的百姓死命抵抗。对项羽来说,抵抗就等于犯罪,但凡犯罪那是要受惩罚的,外黄人,你们准备为自己犯下的错埋单吧。
项羽怒吼着像一阵强风冲击着外黄,外黄人终于顶不住了,只好主动投降。
项羽进入外黄城后,立即把所有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都拉到城下,然后下达了一道可怕的命令:“十五岁以上的站在左边,十五岁以下的站在右边,右边的留下,左边的全拉到城东去。”
城东?去城东干吗呀?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项羽这是要拉这帮无辜的百姓到城东全部坑杀!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抵抗是死,投降了也是死,怎么摆脱不了死啊。外黄满城当即响起了一片末日来临时的哭号。
哭算什么,哭不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只会增加项羽痛杀的快感。在这个真正的弱肉强食的时代,残暴是满足残暴者的最大的娱乐,没有比杀戮更让人痛快、更能刺激人的感官神经了!
尼采说,社会之所以进步缓慢,正是因为弱者拖住了强者的后腿,弱者统统该死。
项羽说,他之所以攻城慢,正是因为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百姓死守外黄,守城者统统该杀!
杀!似乎是项羽一生唯一的生活方式!
百姓仍然哭声震地,东城,跨一步就离地狱近一步,跨两步地狱仿佛就已经在脚下了。无处不在的苍天啊!你睡着了吗?请你睁开眼吧!如果你不能给项羽一个不杀的理由,那就派一个可以救赎生灵的人儿吧。
在那个混账无望的时代,多少年来,万能的苍天一直都在沉睡,但是他也有被叫醒的时候,这次,苍天恰恰是被百姓的哭声吵醒了,竟然大发慈悲给外黄派来了一个救世主。
这个救世主,不在城外,而在城内;不在左边,而在右边,一个十三岁的小孩身上。
十三岁,如果是女孩子的话,按中国古代年龄范围,恰好赶上了豆蔻年华;如果是男孩子,却什么都不是,因为男孩子二十岁才加冠,方可雅称弱冠年华。苍天给外黄百姓指定的这个救世主,不是豆蔻年华,而是一个离弱冠年华还差好大一截的小男孩!
一个十三岁的毛孩,换成今天,顶多就是玩网络游戏比较出色的初中生。然而让人奇怪的是,这男孩子不知从何而来如此神力,要救外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其实,这位小朋友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小孩,不过是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苍天有眼,他不是个放牛娃,游说大人物正是他老爹一生的光荣事业,他从小对游说之术耳濡目染,多多少少学到了一些皮毛功夫。
小孩贵姓及名字,我们都无法知道了。我们只知道他是一头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这牛犊不忍心看项羽杀人,因为他们杀的尽是一些看着牛犊长大的老牛,这些人,有他亲爱的父亲、母亲、邻居、三姑四婆,他们马上就要被当垃圾一样地埋掉了。
对这孩子来说,怕或不怕,都不再是一个年龄问题,也不是一个常识问题,更不再是一个生活问题和哲学问题。
它,仅仅是本能问题。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孩子仅是凭着一股天生的本能和智慧去挑战项羽好杀泄愤的习性的,幸运的是,这孩子赢了!
司马迁没有记载这个孩子是怎么求见到项羽的。但我们可以这样想象:这个孩子看到左边队伍中,他可怜的爸爸妈妈正在哭着向他挥手告别,残酷的生离死别让他鼓起勇气,对一个值班的士兵说:“哥哥,帮帮忙,我要见项羽叔叔。”
“去去去,滚一边去,不杀你就不错了,还要见什么项羽叔叔。”
“哥哥,我有很多话想跟项羽叔叔说。”
“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吧,我帮你转达。”
“不,我要当着他的面说。”
真是一个难缠的孩子。但幸运的是,这孩子碰到的是一个不坏的兵哥哥,兵哥哥把他带到项羽面前。孩子仰望着项羽,就像仰望着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峰,而恰恰是,项羽不仅是一座山峰,而且也是一个历史的巨人!
一个绝对渺小的孩子和一个绝对强大的霸王的比较,真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场面。这孩子他会用什么妙招,去征服这个千万人都无法征服的叔叔呢?
征服有很多种,以强力征服强力,叫以暴制暴;以温柔征服强力,叫以柔克刚。温柔又有许多种,虞姬征服项羽的温柔,我们叫作感性温柔;而这个黄毛小孩征服项羽,我们却称它为智性温柔。
孩子征服项羽的话意思大概如下:彭越大叔劫持外黄百姓,外黄百姓不得不被逼着抵抗。但是他们现在投降,是为了等着您项叔叔的到来,可是您来了又偏要杀掉他们,这让外黄百姓又怎么来表达他们的归投之心?况且,项叔叔您向东还有十几个城市要攻打,如此滥杀,他们还敢投降吗?
项羽当场震惊了。
他不是没见过高妙的理论,而问题是,这样高妙的理论竟然是从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嘴里脱口而出。这小朋友说得也很实在,他这话等于说,上将杀战,重在杀心,而不杀百姓之身杀了百姓,就等于杀了他们的心,杀天下人之心,威服天下之诸侯,不正是项羽一辈子苦苦追求的梦想吗?
项羽当即承诺不杀,全部释放准备坑杀的百姓。外黄百姓又是一场哭号,这哭声不是悲天抢地的哭声,而是告别地狱的哭声,是他们的生命本能对死的恐惧及生的渴求的极致宣泄!
人间,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啊,多少人为你哭着而来,为你哭着而去,又为你再哭着回来,生生死死都是为了你,尽管你现在已经民不聊生,但是你仍然是人类所知道的最合适和最受人欢迎的安居乐业之地。
这个十三岁的小救世主的出现,让天下仿佛看到了一丝丝希望,如果苍天是可以吵醒的话,那么下次就用更大的哭声把他弄醒,让他派一个更大的救世主来拯救人间吧。是的,没有人不相信,痛苦即将结束,眼前这一切,不过是黎明前最难熬的那一段黑夜!
但要挺过黑夜,需要一场决战。决战,它为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