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
往事前尘 |
第一章 |
有道是上阵的煎饼、凯旋的硬馍,香油调的凉菜得管够,不论粗细的荤腥得上席,这才能显出来个士饱马腾、赳赳雄兵的气势做派。
搁在铁屏山上八路军武工队的营地里,伙房烟囱上扣着的松枝子烟帽把烧柴冒出来的青烟滤得干干净净,凑近了细看,也就能瞧出来点热乎气在慢悠悠飘散,压根都不怕炊烟暴露了营地的位置。
而在几间圆木干垒的屋子外边,刚刚把清乐县城门口闹腾了个底朝天的武工队员们人人手捧着个大碗,熬得稠乎乎的小米粥配上新烙出来的白面硬馍吃得香甜,切得头发丝般细细的咸菜疙瘩用香油调过了,正经算得上是能招待姑奶奶回门的好菜。
新到手的两挺机枪搁在院子当中的碾盘上,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幽的金属光泽,叫人一看就觉着这是能拿来打硬仗的好家什。几支三八大盖早早拆卸擦拭过一遍,正叫几个枪法出挑儿的武工队员抱在怀里,任谁也不叫轻易摸上一回。
朝着蹲在屋子外的那魁梧大汉碗里搁了块拳头大小的酱驴肉,伙房管事的老费头一边看着那魁梧大汉三两口把那块酱驴肉吃了个干净,一边颇有些宠溺地朝着那魁梧大汉低声说道:“慢着些吃,伙房房梁上吊着的篮子里,我还给你多留了两块酱驴肉……”
像是听见了老费头那刻意压低了嗓门的话语,蹲在那魁梧大汉身边的一名瘦小的武工队员,顿时扯开嗓门嚷嚷起来:“好你个老费头,当真是个偏心眼的!凭啥棒槌就能多吃多占?”
翻手从腰后摸出一杆旱烟袋,老费头毫不客气地拿烟锅子在那瘦小的武工队员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凭啥?就凭着十里八乡的乡亲都知道,咱们清乐县武工队里有个沙邦粹,能生生摔死三个鬼子,捎带手还缴了鬼子三支三八大盖的沙邦粹!就连军分区李家顺李司令员,不也都亲自交代军分区伙房,但凡见着了沙邦粹到了军分区,饭要管饱……”
梗着脖子,那瘦小的武工队员半真半假地叫嚷着接应上了老费头的话茬:“那军分区李司令员不也夸过我,说我叶猴子腿脚快、脑筋活,天生就是个干交通的材料……”
“跑得快也算能耐?要说打鬼子,还得从枪法上论个高低!这十里八乡的乡亲谁不知道,我万一响祖上五代都是猎户,打大牲口从来都是一枪打透大牲口的两个眼珠子、不伤丁点皮毛……”
“你可拉倒吧!你一枪才能干死一个鬼子,我老韩家的崩天雷,那可是一声炸雷响,好几个鬼子就得见阎王!”
“吹牛不上税,嘴上就没了把门的!就你们几个那点本事,谁不是老队长来了大武村之后,跟着老队长和他身边那些个老同志学来的?要不是老队长……”
话说半截,原本三三两两蹲坐在屋子外边吃喝的武工队员们,却全都闭上了嘴巴、耷拉下了脑袋……
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费头环顾着院子里蹲坐着的武工队员,良久之后,方才慢慢站起了身子,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这才小两年的工夫,老队长带过来的那些人……一个都没了……全都打没了呀……”
狠狠咬了一口捏在手中的白面硬馍,叶猴子抬眼看了看蹲坐在屋外的武工队员,低声朝着转身要走的老费头叫道:“队长呢?咋没见着队长来吃饭?”
朝着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努了努嘴,老费头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那不是……在屋里跟老队长说心里话呢!”
“那饭……”
“放心,给留着呢!”
“我是说老队长那份。”
“头一锅白面硬馍就拿着给老队长供上了!”
虽说屋外的议论声隐隐约约传到了耳朵里,可独自待在屋子里的莫天留却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只是盘腿坐在一张颇有些老旧的八仙桌旁,朝着八仙桌上供奉着的一座灵位低声絮叨着:“老队长,今天我又杀了八个小鬼子,还取了小鬼子两挺机枪……”
“老队长,要是咱们老早就能有机枪,还能有子弹,那蒺藜口的一仗,你也不会……”
“老队长,我是真不该由着性子来呀……要是都听你的……”
“老队长,你还记得你刚来大武村的时候,咱们一块儿吃的头一顿饭,就是白面硬馍不?你还跟我说,等打跑了小鬼子,咱们就能顿顿吃白面硬馍了!老队长,白面硬馍给你供上了……你吃……管饱……”
絮絮叨叨的语句中,生得剑眉虎目、鼻直口方的莫天留猛地扭过脸去,伸手抹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小两年前初遇到老队长的那一幕,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莫天留的眼前……
仰脸躺在关帝庙大殿内的供桌上,耳听着江老太公家的管家把软和话说了几箩筐,自个儿嘴里头叼着的一根长长的麦草,也都被慢慢嚼巴成了手指头长短的一截,莫天留总算是懒洋洋地伸着懒腰坐起了身子,扭脸朝着站在供桌旁的族长江老太公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睁着一双昏花老眼,江老太公看着莫天留伸出来的三根手指头,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忙不迭地点头应承着:“能成!能成!只要是你能带路,领着那些八路把叫日本人抓走的人弄回来,三顿白面硬馍的好饭,一顿都少不了你的!”
眼睛骤然一睁,生得一副惫懒模样的莫天留顿时吊着嗓门吆喝起来:“三顿白面硬馍的好饭,就想打发我去领着那些报号八路的外路人跟邱县炮楼里的日本兵和皇协军照面儿?门儿都没有!”
眼看着莫天留作势又要朝着供桌上躺下,已然须发皆白的江老太公急得把抓在手中的鹿头拐杖在地上杵得山响:“那你倒是要咋样才成?”
“大、小武村里村头到村尾,屋顶上能见了瓦的人家轮着吃三回,白面硬馍的饭要管饱,菜里面还要见着有香油!”
“成!我许了你这事儿,你可是要快着些,这日本兵和皇协军都走了一晌午了,这会儿怕都过了三岔湾前头三十里的路口了!只要是日本人一上了大路,把人朝着三岔湾的炮楼里面一关,那就是神仙都没法子了……”
“这就看那些个报号八路的人能走多快了。脚底下要能有能耐跟上我,抄近路翻羊头岭、钻蒺藜沟,再从三岔湾上游的石滩上过河,该是能截住那些个日本兵和皇协军!我说管家,赶紧叫人磨新麦子面烙白面硬馍,我说话可就回来,就打你家吃这头一顿好饭!”
眼看着莫天留不急不慌地走出了关帝庙,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禁不住惋惜地低声叹道:“这莫天留……火上房了占水桶、娃跳井了攥绳子,还真是个能拿捏住关节的行家!这大、小武村里屋顶上见了瓦片的人家足足三十来户,来回地吃三遍,都够这莫天留吃到了明年开春了!”
缓缓摇了摇头,江老太公却很是不以为然地瞥了管家一眼:“只要是能把那些叫皇协军抓走的壮丁弄回来,几顿新麦面的硬馍饭又能值得几个?回去开了暗窑取三斗新麦子,磨面去!”
“取三斗新麦子磨面?老爷,那莫天留能吃了这许多面?”
“那些个报号八路的人马真要是救了被皇协军抓走的人回来,咱还能不管顿吃喝?再者说,就算是他们救不回来人,怕是也免不得要回头在大武村里得些好处,且盼着他们还能念着吃人嘴软的老话,手底下略略留情吧……”
且不论江老太公与管家在关帝庙中暗自合计,出了关帝庙的莫天留已然趿拉着一双前露脚指头、后敞脚后跟的破布鞋,在陡峭的山路上连蹿带蹦,如同一头野山羊般朝山下大武村跑去。
搁在清乐县左近而论,能有三百多户、小两千人丁的大武村算得上是排得上字号的大庄子,庄子里大多是姓江的住户人家,还有小一百户旁门小姓。村子里医馆、私塾、裁缝、木匠之类的行当一应俱全,大小事儿不必出村也就能办个八九不离十。
隔着一座铁屏山,山那边还有个小武村,也住着姓胡的小二百户人家。大武村里江姓人家自认是当年关公爷麾下三百亲兵后裔,小武村中胡姓人家也自诩为岳王爷驾前背嵬军传人,拜的都是铁屏山屏风岭上的关帝、武穆庙中的神祇,平日里也都有习武强身、保家护宅的习俗。
打从前清时候起,大武村与小武村两座村庄之间已然彼此联姻走动。晚清时候世道不靖、盗匪横行之时,更是两村联保、闻金而动,屏风岭远近百里的大小盗匪绺子在大、小武村着实吃过几回恶亏之后,轻易也都不敢再朝着大、小武村滋扰祸害。一时之间,屏风岭下的大、小武村倒还真有了几分世外桃源的模样。
可自打日本人打过了卢沟桥,就跟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席卷了半个中国的地面,连远离官道的屏风岭下大、小武村,也都没能逃过日本兵的劫掠。尤其是在日本人折腾出来了个挂着“皇协军”字号的队伍之后,大、小武村隔三岔五便要被抢去些粮食、牲口,这回更是叫绑走了二十几个来不及躲开的壮丁,只说是要拉去当了皇协军扛枪吃粮!
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更何况是去替日本人扛枪吃粮、祸害乡里?
这要是叫四邻八乡的乡亲见着了皇协军的队伍里有大、小武村出来的壮丁,那岂不是丢了八辈儿祖宗的脸面?
︵下︶ |
往事前尘 |
第二章 |
都还没等急得火上房一般的江老太公从围拢了自己连哭带喊的族人中想出个子丑寅卯的法子来,另一群报号八路军的人马却在这时候又进了大武村,当时便惊得围住了江老太公的族人四下逃散,只把个拄着鹿头拐杖的江老太公撂在了那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面前,硬着头皮上前招呼。
可说来也怪,那些个报号八路军的人物虽说是穿得破烂褴褛、脸上一个个也都泛着菜色,手中家什更是参差不齐,可说话却是透着一股子和气劲儿,礼数上也都算得上周全。才听江老太公说出来有村中壮丁叫皇协军抓走,更是丁点都没耽误地一口应承下来,要帮着把大武村被抓走的壮丁救返回村。
打躬作揖地谢过了那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之后,江老太公心里却是再次犯了嘀咕……
自古匪过如梳、兵过如洗,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哪儿就能有这初来乍到就肯豁出命去救人急难的主儿?
尤其是这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人生地不熟,只说是要叫大武村里寻个能引路的壮棒汉子出来,这才能抄近道抢在那些皇协军和日本兵进了炮楼之前救人。可村里的壮棒汉子现如今都藏在祠堂下面的暗窑里头,真要是叫这些报号八路军的人物见着了剩下的壮棒汉子,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翻脸不认人,把剩下的壮丁也全都绑了走?
思来想去,倒是跟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急中生智,趴在江老太公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这才扶着频频点头的江老太公奔了屏风岭上的关帝庙,去寻大武村中那天生地养活的莫天留!
小二十年前冀南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就连大、小武村也都是靠着族中公议之后开了救急的公仓放粮,这才算是救活了大、小武村几千条性命。可面对着打从外路前来大、小武村讨吃求活的饥民,江老太公也只能狠狠一咬牙、一闭眼,哑着嗓子号令封村——大、小武村里的住户,每人每天也就一碗稀汤吊命,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救助旁人?
眼瞅着大、小武村中也寻不到吃食,讨吃求活的饥民哭声震天,却也只能怏怏而去,只在大、小武村村外的寨墙下留下了百十来号实在走不动、只能闭目等死的饥民。
估摸着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世上有如此凄惨的场面,已然旱了有大半年的大、小武村最近居然晴天一声霹雳,紧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而在这下了三天的瓢泼大雨之中,守在村外寨墙上的壮丁,却全都隐隐约约听见雨声中有个娃娃的啼哭声响起。等到雨过天晴,江老太公登上寨墙一瞧,赫然便瞧见寨墙下的泥水中躺着个赤条条的毛娃娃,口鼻都快要叫泥水淹没了,却兀自挥舞着小手、小脚啼哭不休!
几乎是跌扑着下了寨墙,江老太公顾不得满地的泥水,亲手从水洼中抱起了那赤条条的毛娃娃!
——能在这瓢泼大雨中饿着肚子哭了三天不死,这娃娃的命数已然硬得能克死阎王爷!像是这样天不取、地不收的生灵,要是再不相帮着叫他活下去,怕是连天地鬼神都要不容的!
耳听着江老太公斩钉截铁的一番话,大、小武村里的男女老少自然再无异议,就连这奶娃娃的姓都没敢更改——这奶娃娃的脖子上挂着个木头雕的长命锁,上头有个“莫”字。
也都是为了叫这奶娃娃好养活,江老太公替这奶娃娃取了个“天留”的贱名。
就靠着东家一口、西家一勺,莫天留慢慢长成了人。可也不知是这莫天留当真是天不敢管、地不能拘的命格,打从懂事的时候起,莫天留在大、小武村两头混闹,一天消停的日子都没有,捎带着还领着大、小武村里差不多大小的娃儿们跟着耍弄厮混。
今儿堵东家房顶烟囱,明儿卸西家车轴榫头,鸡窝里掏刚下来的鸡蛋,豆地里掐才结籽的豆荚,村里人上江老太公跟前告状,江老太公端起来水烟壶,才想着嘬一口水烟稳稳心气,登时便被呛得涕泪双流——烟丝里头居然叫莫天留塞了辣椒末儿!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绑在村口大树上晒过,吊在村尾枯井里冻过,可才一转眼的工夫,瞧着已然被收拾得蔫头耷脑的莫天留又在别处闹得鸡飞狗跳。人都说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痛,这莫天留愣就有这带着伤疤祸害人的本事!
眼瞅着当年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如今成了祸害,江老太公差不离都动了开祠堂、请家法,把莫天留逐出大、小武村的念头。却不想一股外路来的盗匪绑了村里几个放羊的孩子,要村子里三天内拿出来五百大洋、一千斤白面赎人。都还没等村里人开了祠堂合计出来个子丑寅卯,平日里人嫌狗不待见的莫天留,却是满脸血、一身伤地领着那几个叫绑了肉票的孩子慢悠悠走进了祠堂中,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已然一头栽倒在祠堂中供奉的祖宗牌位前。
经了这一出变故,大、小武村里的住家对莫天留自然存了一份感激,平日里对莫天留的胡作非为也都睁一眼、闭一眼,顶天了喝骂几句、捶打几下,就当是村里多了个埋汰人,且不认真搭理就罢!
看着一身埋汰装扮的莫天留三蹿两蹦地跑到了村中打麦场上,聚在一块儿远远瞧着那些八路军的大武村中妇孺,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有几个自认还能跟莫天留说上话的妇道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朝着莫天留嚷嚷起来:“狗儿啊,这回可就都靠着你了!”
“你双柱哥叫抓走了,你们俩可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呀……”
“就是就是!去年婶子家刚晒出去的新苞谷全叫你给摘了走,婶子再不怪你咧……”
很有些惫懒模样地朝着那些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坏笑着,莫天留脚下不停、口中却也丝毫不闲着:“吃你一串苞谷你能记一年?那你还记得你追着我从村口骂到村尾不?”
“我都站山梁上吆喝三遍咧,双柱都还舍不得砍下来那捆柴火,活该叫他个傻子被抓!”
“靠我?我就是给带个道儿,旁的我可是啥都不问!”
吆喝声中,莫天留大大咧咧地站到了那些在打麦场中拢成了一堆儿的陌生人面前,懒洋洋地朝着其中一个腰间挎着短枪的中年汉子挑了挑下巴颏:“你是八路的官儿?”
很是和气地朝着莫天留点了点头,那看着足有四十上下年纪、肩膀要比寻常人宽厚了不少的中年汉子应声笑道:“我是队长!你是大武村里选出来给我们带路的乡亲?”
耳听着那中年汉子并不地道的冀南话,莫天留丝毫也不客气地坏笑起来:“听你这话音,咋也不是冀南这片的,咱们哪儿就能成了乡亲?旁的闲话不说,脚底下要能跟得上我,咱们还能兜在那些皇协军前头打个埋伏!”
像是压根也不在意莫天留话音里毫不客气的语气,那中年汉子微微侧过了身子:“那就辛苦老乡了!”
瞥了一眼拢堆儿站在一起的二十来个八路手中参差不齐的武器,莫天留很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自语着嘀咕道:“一共就七八支硬火家什,就这还想着去拦皇协军的人马?又是来溜达一趟、骗吃骗喝的主儿……”
显然是听见了莫天留的嘀咕,那些将各自手中武器扛在了肩头、准备着长途奔袭的八路中,一个年纪与莫天留不相上下的小伙子很是不忿地挥了挥手中的红缨枪:“打仗可不是光靠着手里家什好就能赢!真要是有胆子、够聪明的,空手也能打赢拿枪的!”
冷笑一声,莫天留也不搭理那与自己言语冲撞的小伙子,只是撒腿奔着村口大路小跑起来。而在莫天留的身后,二十几个已然将武器上肩、连绑腿都早早重新打过了一遍的八路军,全都飞快地跟上了莫天留的脚步。
才在大路上走了不过两三里地,莫天留飞快地朝右一拐,自顾自地钻进了一处被杂草遮掩起来的山坳中,踩着山坳中被雨水从山顶上冲刷下来的石块,一蹦一跳地朝着山顶攀登。不过是一袋烟的工夫,山顶上一块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形状却像是个蘑菇伞盖般的巨石已然在望。
微微喘了口气,莫天留很有些得意地扭头朝后望去,却愕然发现身后紧跟着的八路军队伍并没有像是自己预想的那样被甩下很远。尤其是那挎着短枪的八路军队长,竟然就在自己身后两三步远近,正如同一头矫健的山豹般跳跃前行。
抬眼看了看在自己身前停下了脚步的莫天留,八路军队长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和蔼的笑容,软和着口气朝莫天留低声叫道:“老乡,要是累了就歇歇。虽说这走山路从来是不怕慢、只怕站,可咱们的脚程怎么也能比那些个日本鬼子和皇协军快,能赶趟!”
朝着那大气都不带喘的八路军队长打量几眼,莫天留很有些不服地哼了半声,转头朝着那生得像是个大蘑菇似的巨石吆喝起来:“棒槌!傻棒槌!”
查形问势 |
第三章 |
伴随着莫天留的吆喝声,从那大蘑菇似的巨石后边,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门顿时响起:“我不叫棒槌!我都跟你说了八百遍了,我有大号!我叫沙邦粹,不叫傻棒槌!”
声起人现,从那大蘑菇似的巨石下边,猛不丁地冒出来一个身量比寻常人高了足有两个头的大汉,双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开山大斧,横眉竖目地瞪着莫天留:“再要叫我棒槌,我可就……可就……”
像是天生嘴拙,又像是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法子收拾莫天留,那像是个巨灵神般的大汉吭哧了好半天,却还是没能说出来个办法章程,只是狠狠地一跺脚:“我把我寻着的那野地瓜全吃了,一个都不给你留!”
连蹿带蹦地跳到了作势转身的沙邦粹身边,莫天留一把拽住了沙邦粹的胳膊,涎着脸朝满脸怒色的沙邦粹叫道:“野地瓜能有啥好吃的,这回我可揽了个好活儿!你跟着我走一遭,回村了我请你吃白面硬馍!”
余怒未息地瞪着拽住自己胳膊的莫天留,沙邦粹拧着脖子叫道:“你又蒙人!上回你哄我,说请我吃摊鸡蛋,叫我一个人撑着压鸡窝的顶盖石,可你摸了鸡蛋跑了,倒叫我给人逮住了,狠狠抽了我好几棍子,我举着压顶石都没法挡,现在我这后腰还疼着呢……”
“要不说你是个傻棒槌,你就不会撒手跟着我跑了?”
“那我一松手,压鸡窝的压顶石拍下来,鸡窝里的几只老母鸡不就给拍死了?现如今能养几只鸡多不容易……”
“……那是你家的鸡不是?”
“那倒不是……可人家养鸡也不容易!咱们都偷摸了人家的鸡蛋了,再弄死人家的鸡……不合适吧?”
狠狠一跺脚,莫天留很是没好气地低声朝沙邦粹叫道:“要不还得说你是个棒槌呢……赶紧跟我走,把后边这些人带到了地头,咱们这就回村吃白面硬馍!”
仿佛是刚瞧见了莫天留身后陆续登上了山顶的八路军队伍,沙邦粹微微一缩脖子,很有些害怕地朝着莫天留低声叫道:“天留,你怎么跟这些个扛枪吃粮的搅和到一块儿了?”
扭头瞥了一眼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八路军队长,莫天留也压低了嗓门:“谁跟他们搅和到一块儿了?!这就是江老太公派的个差事,把他们领到三岔湾前面就算完事!赶紧撂下你那些零碎玩意,这就跟我走!”
闷声答应着,沙邦粹刚把手中的开山大斧背在身上,莫天留却又伸手拽住了抬腿要走的沙邦粹:“你挖的那野地瓜呢?拿来!我这一早上都水米没打牙了,先拿着这野地瓜垫垫饥!”
愣怔了片刻,沙邦粹方才像是刚回想起来自己挖到了些野地瓜一般,低声咕哝着转过了身子:“又说一会儿叫我吃白面硬馍,这会儿还是要吃野地瓜,说不准又是蒙我的……”
口中咕哝自语,沙邦粹手上动作倒是一点都不慢,转眼间便从身后的草丛中摸出了四五个野地瓜,捧在巨大的巴掌里朝着莫天留递了过去。
一把抓过了沙邦粹递来的几个野地瓜,莫天留胡乱将野地瓜在袖子上蹭了蹭,三两下便吃掉了两个最大的野地瓜。
眼看着莫天留吃得痛快,站在一旁的沙邦粹禁不住急声叫道:“给我留点!我一大早也啥都没吃……”
选了个最小的野地瓜扔到了沙邦粹的怀里,莫天留一边抬腿朝着那大蘑菇般的巨石走去,一边含混不清地边嚼着野地瓜边说道:“凑合吃一口垫垫就成了,留着肚子一会儿好吃白面硬馍!”
小心翼翼地把比自己手指头都粗不了多少的野地瓜塞进嘴里,沙邦粹亦步亦趋地跟上了莫天留的脚步:“咱们奔哪儿?”
“翻羊头岭、钻蒺藜沟,再从三岔湾上游的石滩上过河!”
丝毫不顾紧跟在自己与沙邦粹身后的八路军队伍,莫天留脚步飞快地顺着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旱沟跑到了山脚,这才折转了方向,朝着左近一座乱石密布的山岭爬去。
寻常庄户人家望山取名,大概都是瞧着那山势形状像些什么,或是有什么口口相传的典故,羊头岭自然也不例外。
依照着古老相传的故事来说,这羊头岭原本是大、小武村左近宋末时一处古城备来守城的羊头石堆积而成,专门就为了防备外敌入侵。可没想到那古城守将辛苦备下这如山的羊头石,朝廷却发来了一纸改弦易张的军令,勒令这一心守卫国门的守将向来敌投降。
气愤之下,那苦心备战的守将一把火烧了古城,自己也在火中以身相殉。原本好端端一座锦绣城池,现如今就只剩下了这羊头石堆成的山岭,任由后人凭吊叹息。
虽然传说故事总有些夸大其词、以讹传讹,可这羊头岭上的石块倒全像是山羊头颅般大小,石块之间也都是虚浮着搁住的模样。外路人不明就里一脚踩了上去,说不好脚下看着挺扎实的石块就能在眨眼间滑落下去,叫人猝不及防之下猛摔一跤,狠狠给那外路来的人物一个下马威!
头也不回地领着沙邦粹一股劲地朝着羊头岭上攀爬,原本就存了看热闹心思的莫天留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着身后那些八路军爬山时的动静。可等到快要爬上山顶了,身后也没传来一声羊头石被踩塌后发出的滚动滑落声,更没听见有人摔倒的动静。
微微扭脸看了看身后那些跟随着自己亦步亦趋攀越羊头岭的八路军,尤其是看明白了那些八路军落脚时也像自己与沙邦粹一样,全都是踩在两块羊头石之间的凹缝上时,莫天留禁不住低声嘀咕起来:“倒没瞧出来,这还真是走山路的行家。”
仿佛是听到了莫天留的低声嘀咕,原本就隔着莫天留不远的八路军队长伸着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解下了身上背着的水壶朝莫天留递去,一边朝莫天留笑道:“老乡,这山上全都是羊头石,可当真是不好爬!你先喝口水歇歇脚,咱们养养力气好下山!”
老实不客气地接过了八路军队长递过来的水壶,莫天留一口气喝了半壶水,方才把水壶塞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手中:“瞧你也是个惯走山路的,都知道这山上全是羊头石的地方,下山要比上山难。”
笑着点了点头,八路军队长倒也没那乔装样,很是坦然地朝莫天留笑道:“八路军别的本事暂且不说,光是脚底下的这点功夫,全都是走多了道儿之后练出来的!这满是羊头石的山岭,以往倒是真叫我们吃过亏,自然要在心里头记住怎么应对!”
上下打量着面带微笑的八路军队长,莫天留很有些不屑地低声哼哼着自语道:“脚底下见功夫的,可不光是你们这些个报号八路军的人物!早些年关外跑回来的东北军,扛不住日本人、撒了丫子的第五军,哪个不是脚底下的功夫比手上的强?拉了村子里的壮丁挖了壕沟、竖了鹿砦,架势倒是扎得十足,可才听见日本人枪炮一响,全都跑得飞快,兔子见了都得管他们叫亲爹!”
虽说把莫天留的话语听了个真切,那八路军队长却丝毫也没不高兴的模样,反倒是半蹲下身子,拿脚丫子踢腾开了一块裸露出沙土的地皮:“老乡,咱们八路军腿脚上的功夫,那可不是躲日本鬼子练出来的!趁着这会儿大家歇脚的工夫,辛苦你给咱说说这三岔河左近的地势模样?”
诧异地瞅了瞅八路军队长,莫天留嘀咕着蹲下了身子:“这倒还真是个听过三国、瞧过说岳,知道问地求形的人物……”
伸出了一根手指头,莫天留随手在地上划拉出了几条横七竖八的线条,再把一块小石头疙瘩放到了那些线条的一端:“这是三岔湾炮楼,里面常年住着六七十号鬼子,还有小二百号皇协军,有时候还能见着大队的鬼子奔他们那儿歇宿。一大五小六座碉楼,把三岔湾路口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甭想悄悄飞过去!想要绕过这鬼门关似的地界,那就得朝北多走四十里山路,走迷魂洞朝外钻。别说你们这些外路人,就算是本乡本土的乡亲,那也有走进迷魂洞里没出来的……”
晃悠着手指头,莫天留看也不看频频点头的八路军队长,在那块象征着三岔湾鬼子炮楼的小石块前画出来一条曲线:“这是青蟒河,宽的地方能有十好几丈,窄的地界也有七丈挂零。水最深的地方能有五六丈,赶上桃花汛的日子,大水能漫过三岔湾炮楼前面的护城河沟。眼下正是枯水的时节,咱们从这片浅滩过河上大路,就能挡在那些个鬼子和皇协军的前头了……”
仔细看着莫天留草草画出的地形图,八路军队长紧紧皱着眉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方才伸手指向了莫狗儿刚刚指出的浅滩位置:“老乡,你是说打从这片浅滩过去,就是通往三岔湾鬼子炮楼的大路?”
“没错!上河滩不出百十步就能上大路,当年怕水大浸坏了路基,那一截路都是拿青石干垒之后才铺的黄土,又能走人,又能挡水!”
“路有多高?”
“差不离一丈!”
“路边上有草、有树没?”
“这么好的近水河滩地,那还不种庄稼?一水儿种的都是秋苞米,眼瞅着再过一个月就能收了!”
“那……方才听老乡说,咱们要走过个叫蒺藜沟的地界?”
“没错!二里多长的一条山沟,满地生的钢针蒺藜,入水沉底、鸟兽不近,牤牛在里边走一回,那身上都得叫划拉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