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出了帝京往西南行,过了舜州便是傍水而建的锦洛城。
锦洛素以两物而闻名天下,其一是清澈透亮、碧海连天的锦洛湖,其二便是酒。
锦洛陈酿的陈清酒,只需一杯,唇齿间可留香十日。
于是城中的青石小巷里终年飘着这种清醇的香气,再和着锦洛湖水中传出的温润湿气,仿佛交织成了一种缠绵,久久不散。
三月初三的傍晚,锦洛有放河灯许愿的习俗。
照虹小心翼翼地将那白莲般的河灯放入河水中,河灯摇摇摆摆地在水中打了个圈停留稍许,就缓缓地朝下游漂去。
立在灯里白莲中心的蜡烛在三月的清风下越来越旺,随着那些河灯一起漂荡在锦水河上,远远看去就像夜空中闪烁的银河。
见灯开始往下游漂走,照虹也小跑着跟在岸上追。偶尔混入其他的灯群中,她也能毫不含糊地把自己那盏花瓣略带粉红的河灯分辨出来。
偶尔会遇到夜风强了些,阵阵袭来,吹得烛火几近倒下,照虹的心也紧张地提到嗓子眼,生怕到不了河口,许的愿就半路夭折。
眼看过了水月桥就能很快地漂到湖心。
“扑通”一声,一颗鹅蛋大的石头扔过去,落入河中,溅起的水花打翻了她的灯。
桥上的小孩们拍手叫嚷:“哦,三儿扔得准,再来再来。”
照虹看着那纸做的白莲灯颠了几下,就沉到水中,心中一酸,“哇”地哭了出来。
小孩们笑得更欢,仗着照虹几步也追不过来,在桥上刮脸颊说:“羞,羞。大姑娘一个,在这哭鼻子。”其中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大声挖苦:“哎呀呀——河灯一翻怕是今年找不到能娶你的好相公了——”
话说到一半那顽童便被他自己的惨叫代替了,一个翠衣女子拧着他右边的耳朵:“刘三儿,你又在街上欺负人啦。”
“哎哟——别,别。月姐,耳朵疼,你轻点轻点。”
“知道疼就别在街上耍泼皮,不然我见一次拧一次。”那女子说着又加重了手劲,疼得叫刘三的男孩直叫嚷,身边的几个伙伴均比他小,以前也见识过这个“月姐”的厉害,不敢上前帮忙。
“去给人家赔罪。”女子道。
“好好,月姐你先放手。我马上就去。”
“你以为我是傻子,一放手你一溜烟就跑了,上哪儿追去。”女子说完粲然一笑。
于是刘三只好被提着耳朵下了桥,过去给哭鼻子的照虹赔了不是。等到耳朵上的手一松,刘三赶紧跳开,跑了几丈远才敢回头朝那女子喊:“给我记着,我下次一定报仇。”
女子却不以为意,拿出手绢递给照虹擦泪,笑道:“一群小孩。他们也是闹着玩的,不要太难过。”
照虹借着岸边铺子里的灯光,细细打量这个女子。样貌与方才的泼辣迥然不同,身段修长,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透亮的眼睛,脸上那粉嫩的唇瓣衬着极白的肤色,很美。
她问道:“我叫照虹,怎么称呼小姐呢?”
“我姓闵,你叫我夏月就可以了。”
照虹一怔。
原来她就是闵夏月。
闵家在锦洛这个地方不算富豪,但可称为书香门第,代代都是读书人。闵老太爷,也就是闵夏月的爷爷,而立之年进士及第,在翰林院还做过编修,哪知因为人品刚正不阿,受到同僚排挤,一个人回家靠着祖业,成了个闲云野鹤的人。这闵老太爷原先娶了一妻一妾,多年以来并无子嗣,没想到人到古稀,突然在世人面前说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独子——闵驿。
这闵驿四十来岁,认祖归宗时,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
如今闵驿鳏居在闵府,也不常和旁人往来。
锦洛地方太小,稍微有些风吹草动都会传成风雨。
有人说,闵驿是当年闵老太爷的外室所生,是老太爷见没有几天光景了,唯恐闵家无后,迫不得已才认了他。又有人说,他本不是闵老太爷亲生,是个江湖骗子,为了闵家的家业而来。
这些话传到闵老爷耳朵里,他也不加反驳,恍若未闻。
只是,女儿夏月的反应与她爹爹可是大大不同,据说若是有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那定然不依不饶。以至于老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幸亏闵老爷还有个温文尔雅、品行出色的儿子。
“你河灯里许的什么愿呢?”夏月问道。
照虹垂下头去,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讲。
“你不想说也罢,据说让别人知道就不灵验了。”
照虹心中顾虑的却并非这个,于是急道:“不是,不是小姐想的那样。其实……是我到了秋天,就要嫁到南域去,也不晓得对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会不会对我好,于是今天就瞒着家里偷偷出来放灯许愿了。”照虹叹了口气后,嘴里喃喃道,“就只希望他能是个好人。”
两个人在岸边的石阶上坐下,各怀心思,默不作声了。
夏月想到了自己,十八了,锦洛府里到这个年纪还没许人家的姑娘着实不多。头两年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现下越来越少。先是爹舍不得她,后来见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又舍不得了。
夜风开始凉了,夏月起身拍了拍裙子后面沾的灰尘,笑道:“你是一个人回家吧,天这么黑了,怕不怕,等接我的人来了一起送你回去。”
“有人来接你?难道是……是……”
夏月笑了起来:“你想多了,是我弟弟。”
照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却见夏月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完了,完了,不该让你见他的。”
照虹纳闷。
“你不知道,但凡子瑾傻乎乎地冲人一笑,姑娘们的魂都要被招走了。万一你也这般痴迷,我可怎么对得起你那未来的夫婿呀。”
“扑哧——”照虹终于一扫脸上整晚不去的阴霾笑出了声,“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家里人的。”
过了一会儿,夏月看到水月桥上的身影,嫣然笑道:“他来了。”
但是那白衣少年却并未看见她们,只是从桥上下来,一路寻找。夏月也没有叫他,任凭少年左顾右盼。
照虹心中十分诧异,以为夏月是在捉弄他。
眼见少年下桥要朝东边相反的下游拐去,夏月才拾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仔细地擦干净然后轻轻地扔过去,石子正好打在少年的背上,他继而转过身来。
那少年形容俊秀,白衣锦带地卓立于人群中。
照虹知道,刚才夏月的话没有在自己身上应验,因为即便是少年没有对自己笑,她就已经痴了。
待子瑾走近后,听到姐姐介绍照虹的名字,便微微颔首见礼,随后眯起眼睛笑了。他一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圆弧,好像方才他走下去的那座水月桥。
照虹再也不敢看他,面色一红,垂下头去。
虽然照虹婉言拒绝,夏月还是拉着子瑾一同送她回去。
其实在她心里,居然是有些隐隐期盼的。
一路上,照虹因为在陌生男子面前脸薄,不太敢说话。夏月绘声绘色地说着刚才去看灯的见闻,子瑾时而点点头,时而淡淡地“嗯”一下,似乎极其不爱说话。
倘若姐姐一句话说得快了,子瑾会“嗯?”一声。
然后夏月就会停下来,慢慢地盯着对方一字一字地再重复一次。
这一举动对姐弟俩人来说似乎稀松平常,在照虹看来却多了一些迷惑。
到了明伦巷分岔口,是锦洛繁华的街段,于是灯光又明亮了起来。
照虹不经意地抬头,趁子瑾看着夏月听她说话的当口,又迅速地瞥了这个眉目柔和的少年一眼。看他的年纪,应该不过十七八岁,却异常稳重矜持。
“子瑾!”此刻,后面有人叫道。
子瑾恍若未闻,夏月却听见了,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子瑾的肩,做了个朝后看的手势,他才恍然转过身去。
那男子一副儒生打扮,二三十岁,全身上下都是一种清雅的书卷气息。
“齐先生。”子瑾远远朝那个男子作揖道。
这人便是觉贤私塾的教书先生,齐安。
这齐安,天文地理、研史治世无一不精,颇有才华,子瑾对他也是非常崇敬,连夏月也是一改嬉闹,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齐先生好。”
“闵姑娘多礼了。你们也是去放河灯?”齐安问。
夏月垂眼,并不否认。这放灯一说,本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们的私密事,祈求的不过是好夫君好归宿之类的愿望,于是就成了老少爷们拿来说笑的话题。所以做这种事情都是三月三的夜晚里偷偷去的。
子瑾一笑:“弟子和月儿一起到河边看热闹,正巧碰上这位秦姑娘,就一同送她回去。”
这是照虹见到子瑾以来听他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但是令她惊讶的却是“月儿”二字,怎么会有弟弟是这么称呼自己姐姐的?
和齐安告辞后,照虹忽然壮着胆道:“这个齐先生和闵公子可真像啊。”侧着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说长相,而是身上的气质和感觉都很相似。”
她本是因为为人内向而不说话,但又怕人家嫌她待人冷漠,于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么个话题,看得出姐弟俩都对齐安颇有好感,所以犹豫了半晌才说出了自己的这种感觉。
哪知,姐弟两个人听了都微微一怔。
照虹带着一番困惑就不说话了。
须臾,夏月笑道:“徒弟是师傅教出来的,哪有不像的。难得齐先生那么费心,把我们家子瑾教成这般听话的好孩子。”说着就去拍弟弟的头。
子瑾比她个子高,要拍他的头只好驻步,踮起脚尖。
他虽然没有躲闪,却也别过头去,显然对夏月的一番解释不太认同。借着月色,照虹看到子瑾蹙着眉。难得见到有那样笑脸的人也会闪现如此惆怅且无奈的神情,嘴唇微微开合,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小,若不是照虹读到他的唇形,也和夏月一样不会听到这五个字。
照虹家里是明伦巷尾卖酒的小生意人。
出来应门的是照虹的嫂嫂,她本来一开门就打算狠狠数落小姑子一番,却见到后面跟随的两姐弟,于是仅仅轻声责备道:“出去也不跟家里打个招呼,你哥还以为我又怎么你了呢。”
照虹对嫂嫂大致讲述了一下,又介绍说:“这是城东闵老爷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妇人听闻后一边打量二人,一边“哦”了一下。那声音拉长了许多,颇为意味深长。
姐弟俩也未做停留,回绝了照虹挽留的好意,告辞走了。
照虹站在铺子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月亮不知道何时缩了回去,夜色更加朦胧起来。她蓦然回想起方才在月下,那个少年带着倔强说的那句话。
他说:“我不是孩子。”
其实这句话就是带着万分孩子气的。想着想着,照虹脸上泛起笑容来。无论他从外表看来有着如何与年纪不相称的老沉持重,甚至可以直呼姐姐的小名,但是在夏月跟前还是个孩子。
嫂嫂关门收拾铺子的时候,忽然就叹了一声:“原来那位就是闵家的小少爷,真是可惜了……”
照虹对于少年的事情格外留心,放下手中的凳子就问:“嫂子说什么可惜了?”
“那个闵少爷呀,听人说他是个聋子。不过刚才我倒没怎么看出来,别人说话他好像也听得见似的,一问一答……”
至于后面嫂嫂自言自语在说什么,照虹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难怪闵姑娘没有在人群中叫他。
难怪那个齐先生唤他名字的时候他没有听见。
难怪他不喜多言。
难怪她会用那种很奇特的方式重复说话给他“听”。
并非由于他对声音后知后觉,也不是他个性淡漠,而是因为他根本就听不见,只能依靠读别人的唇形来推断说话内容。
照虹愣愣地放下手中的凳子,呆在原地。
夏月走到巷尾,正要推开闵府后院的小门,偷偷地溜进去,伸手之际又回首对身侧的少年道:“子瑾,你可要帮我。不然爹爹又要罚我抄书。”
子瑾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
此刻里面却有人先于夏月把门打开,听到了夏月的话后嘀咕着说:“小姐,反正你抄书都是少爷替你写,你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夏月先是一惊,看到来开门的是贴身丫鬟荷香,便紧张地朝她后面看去。
荷香知道她的意思,说道:“小姐放心吧,老爷出了门还没回来呢。”
夏月眨了眨眼睛,“哦——”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爹爹说他要何时回来吗?”
“这我可不知。”
结果快到子时也未见闵老爷回府。
哪知锦洛的天气说变就变,傍晚只起了点凉风,夜里突然就一个雷从天上劈了下来,风声大作。
虽未落雨,但是强风吹得窗户嘎吱嘎吱的,拼命晃动。
夏月自己起来拴上窗栓子。她在夜里眼力也是极好的,不用掌灯也看得很清楚,刚走了几步却听见隔壁“哐啷”一声响。
声音从子瑾的屋子传来,两间房紧挨着,有什么动静她都极其留意,似乎是他把什么东西打翻了。
于是她急忙出屋去看。
走到他屋子门外,只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亮光。门口有一根绳子,那绳子连着里面一个摇杆,只要外面一拉,书桌上一双翅子就会咯吱咯吱地动,就算屋主背过身去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微风的流动。这本是夏月一时兴起为他听不见而专门做的小玩意儿。现下夏月在绳子面前迟疑了一下便推门而入。
稍稍站了一会儿,眼睛开始适应室内的黑暗,环视过去才发现子瑾正站在不停扇动的窗户面前,看着外头,眼中一片茫然。
她才行了几步,就听见子瑾唤道:“月儿?”
对于他居然发现了自己,夏月诧异了一下。从小就知道他没有灯是很难看清任何东西的,所以就算睡着了屋里的灯也要整夜亮着,以免他一下床就磕碰到哪儿。
“月儿?”他似乎也有些不太确定,又喊了一声。
夏月微笑着走到弟弟跟前,贼笑着咬住下唇,想捉弄他。可惜手伸出去刚碰到他鼻子就被捉住。
夏月笑了笑,随即找来火折子把灯点上。
“我听见动静了,你跌着没有?”
他摇头。
夏月突然皱起眉毛,双手捧住他的脸,凑到他面前,微怒道:“以后不许只点头摇头,‘嗯啊嗯’的,要说话,就算你觉得很辛苦,心里万般不情愿也要说话。不然我和娘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娘泉下有知也会生气,明白吗?”
他还是习惯性地开始点头,头刚刚一低下去便知道自己又错了,心虚地抬眼,正好碰上夏月无奈的目光。
四眼相对,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一见齐先生就变得能说了,和我在一起就老是这样,难道我真没有齐先生讨人喜欢?”
子瑾依然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搪塞过去。
“上次听齐先生说你居然可以赢他了,那也跟我下下好不好?”夏月也没听他是否答应,一面说一面就去取来棋盘与棋盒,一一摆好,又使唤着弟弟将屋子里的灯尽数点上。
刚坐下才落几子,夏月盯着子瑾,突然眨了眨眼睛道:“现在想想照虹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指的便是照虹那句两个人相像的话。
子瑾的手原本搁在紫藤盒子里,轻轻地触着那些琉璃棋子光滑的表面。听到夏月的这番话,有些许复杂的神色在柔和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垂下头去,淡淡道:“我哪里比得过先生。”他不善言谈,一旦多说便要停顿片刻,想一想继续道,“月儿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先生下棋的情景。”
夏月将手中的一枚黑子放到唇边:“怎么不记得。”
那是爹爹第一次将齐安请到家中来,恳请他把子瑾收入门下的事情。
她与娘一回家,绕过园子的时候,就见到爹爹与一个青年坐在凉亭中对弈。青年大约双十年纪,脸上的青涩很难使人相信他就是名噪东域的第一才子——齐安。
不过一切疑惑却于他在青石棋盘上落子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挺直的背,坚定的眼神,还有拈子落下的那种优雅且自信的姿态,一瞬间她觉得心静了下来。
再看恭敬地侧立于棋局旁的子瑾,与自己一样。
如此一个面容平淡的男子,举手投足却让人又觉得他那么好看。
子瑾拨弄了一下盒中的棋子,“哗啦”一声。
“后来先生知我不能闻声,便起身拿起纸笔写了一句话问我。”
“什么话?”
夏月略微吃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想来大概是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
“何为天下之道?”子瑾答。
夏月“嗤”地笑了:“这么老古板的问题怎么问到一个孩子身上了。”
却不知子瑾是否注意到夏月的这番话,他将指上的棋子落在桌上,再不言语。
风小了,随之传来的是雨落在屋顶瓦片上的响声,先是有节奏的清脆叮咚,渐渐地雨点越来越密,变成了一种轰鸣。
他嗅到湿润的气息:“下雨了?”
“是啊。”
子瑾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春天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他喜悦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夏月撑着下巴有些犯困了:“刚才你怎么知道我会捉弄你的?”
他自然没有听见,于是夏月蒙住一盏灯的灯罩,顿时光线暗了一些,他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夏月。她放开灯罩子又把话重复了一次,子瑾闻言微笑道:“这家里,除了你还有谁,而且你身上有……”话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夏月周围的灯点得亮极了,适才他在灯下没有发现,如今从这边的暗处看去,夏月只穿了件贴身的纱衣,烛光透过来,照得里面的身段若隐若现。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夏月抬起袖子嗅了嗅。
她这一抬手,让胸部曲线更加明显。
子瑾脸上一红,别过脸去:“怎么衣服都不穿好就跑出来了。”
“我这不是着急吗?”夏月说着站起来,准备回屋子去取。
子瑾道:“你坐着,我去取。”说着端了盏灯就大步出屋,那种速度几乎是夺门而出。
半晌之后他才拿着衣裳回来。
彼时,夏月已经伏在桌案上睡着了。任凭这般也不是办法,子瑾只好将她抱起来,轻轻搁在床上,掖好被子。转身看到棋盘上的黑白子早被她方才的睡姿弄得七零八落,偶尔还有一些被拂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来,一粒一粒地放回盒子里,随即又在书架上抽了本书坐回桌边。
一清早闵老爷便让荷香来找俩人过去,说是一个名医正好路过锦洛,于是叫府里的楚仲领姐弟俩去求医。
那个叫作刘昰的老头子,一手诊脉一手捻着下巴上所剩不多的几根胡须,半天才问:“这耳疾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吧?”
“对,公子九岁的时候害了风寒,高烧过后就听不见了。”楚仲在旁边颔首道。
“九岁?难怪还能把话说得像那么回事,不过也费了不少心思吧。”刘昰继续捻胡子点头。
“还亏得我家夫人和老爷有耐心,费尽心力。”楚仲回答。
刘老头子不悦地看了楚仲一眼,吹胡子讪讪道:“是你诊病还是他诊病,让他自己答,不行吗?”
楚仲脸色猛然涨得通红,尴尬地朝子瑾看去。
夏月抿着嘴,强忍住笑意:“你这老大夫,好刁钻,谁答还不是一样。给你瞧了半天了,就一句话,能治还是不能?”
刘昰斜着眼睛瞅着夏月,板起面孔道:“我看你这丫头才更刁钻。这么多年的病根哪能一下子就说清楚的。这病……能治也不能治。”
夏月立刻升起了一些希望,急忙问道:“怎么说?”
“意思就是老夫治不了。但是老夫有位师叔,他精通银针刺穴之道,对于这位公子的疾病用针灸最为恰当。而且我曾经见他治愈过此类病症。不过……”
“不过什么?无论他老人家收的诊金多贵,地方多远,都可以请。”夏月急道。
“这不是远近贵贱的问题。我师叔姓李,单名一个季字。若是姑娘在帝京的话,怕是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号了。他与我仕途不同,出身官宦,如今已经是御前太医院的院判了。若是你们请得动他就是能治了。”
闻言之后,三人都没有说话。
须臾听到楚仲着实地叹了口气。
宫里的御医怎么会有机会给他们治病,更何况——
夏月心中那盏重燃着微微光亮的灯,陡然熄灭了。
下雨了。
这种天气她是最爱赖床的。
又是锦洛清晨的声音。
卖豆腐的小贩喊着押韵的吆喝,还有后院石磨的响动,秋雨打在瓦片上叮叮当当的……
她在梦里隐隐还能听见。
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喜欢这些声音的。
在敬宗皇帝的永庆年间,那些年因为一些士族的反对废了科考。父亲寒窗苦读数年却没多大用处,后来却机缘巧合到了先储府上做门客,又被举荐到沧荒为官,在沧荒结识了母亲。在她记事以后父亲才调回帝京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京官。
随着父亲几度漂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在帝京,因为母亲娘家行商,总是被人看不起,和其他人连往来都极少。所以她讨厌帝京,讨厌那些市侩的人言和狡黠的嘴脸。
以至于得知父亲突然辞官要去锦洛的时候,心中万分雀跃。
哪知在锦洛依然格格不入。
她努力学会的锦洛方言会带着明显的帝京口音,时不时地引来对方诧异的目光。
淡然缥缈的水乡景色看多了,又怀念起帝京的风景来。
那气势磅礴、直耸云霄的苍茫山脉。
那冷冽且漫天飞雪的严冬。
那辉煌至极、奢华无比的街巷酒楼。
还有就是大海。
父亲曾在过年封衙的那几日带她去看了处于京畿之东的尾闾仙海。
冬天北方的海是灰暗的,凌厉的惊涛拍打着墨色的礁石。
相互撞击,万年不屈。
而锦洛的水,锦洛的湖,还有这里的人,都像是在狭小的水槽里徘徊,永远无法体会到大海的磅礴和刚强。有时候她会想,是不是帝京也会有那样的男子,像尾闾海,刚毅伟岸,桀骜不驯。
当父亲与人初次结识,会自称是锦洛人氏。每每听见这句话,她都会一怔。那么,她应该算是哪里的人,锦洛或帝京?
偶尔她把关于帝京的感慨讲给弟弟听,子瑾总是神色平淡地说:“我不太记得帝京的事情了。”
或许他并非遗忘,不过是不愿意再回忆罢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愿意别人企及的地方,或许阴暗或许柔软。比如对于她而言是少时所见的帝京青灰色的大海,而对于子瑾呢?
子瑾长大了,谦逊、温和、有礼、知进退,如她和娘期盼的那样。子瑾按照她的喜好长成了一个美好的少年。
她好丝竹之声,便要他学琴、吹笛。
她爱棋,也拖他沉溺于此。
滴滴答答……
屋顶的雨声越来越密。
又有人进屋,在低语着什么。
对这样的杂音,她不悦地皱了皱眉,眼皮依旧重得不愿意睁开。
一只熟悉的手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与昨夜比起来,好了很多。”荷香低声道。
子瑾点头,收回手:“那再去请张大夫来瞧瞧,看下原先的方子可要做些增减。”
他坐在床边,听不见外面的所有响动,只是方才荷香按吩咐拿着方子出去的时候,一开门便带进一些湿润的泥土腥气,他的鼻子告诉他,雨定是又下大了。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夏月睡在床上,呼吸比平日里急了不少,时而夹杂着喃喃的梦语。刚刚才替她掖好被子,手臂又不安分地露了出来。
他无奈地笑笑,真不知谁是弟弟,谁是姐姐。只好又替她把手放回被子里去,刚俯身垂头,自己头发便从肩头滑下,轻轻拂在夏月的脸上。
她似乎觉得痒,在睡梦中随手就将那几绺黑发拽在手里,不再放开。
子瑾的头便僵在半空,一时间他的脸离她很近。
看到她因为烧了一夜而红扑扑的脸蛋,还有萦绕在鼻间淡淡的清香。以往不是没有这么与她接近过,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倏地就狂跳起来。
那娇羞的唇,在诱惑着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抚摩着她的唇,眼神迷茫且炽热,然后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去。
突然,夏月梦中不安分地嘟囔了一声,嘴唇微咧,那种嘴形好似是在叫“弟弟”。
弟弟。
子瑾蓦然惊醒,像被烫着了一般,猛地起身,逃出了夏月的闺房。顾不得下雨,也顾不得楚仲在后面叫他,一路疾步逃出闵府,走到城外湖边,心跳渐渐平息以后,才觉得那几绺强行从夏月手中抽出的头发,隐隐抽痛。
锦洛湖面因为淅淅沥沥的细雨更加烟波朦胧。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息地苏醒了……
当时手足失措的子瑾并未发觉避在门外拐角处,端着汤药,因为看到这一切而惊讶无比的荷香。
她张着嘴吃惊得半天合不上。
待她回过神端着汤药进屋时,夏月已经醒了,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眼神还是高烧后的懵懂状态。她拍了拍昏昏沉沉的头:“我迷迷糊糊听见你和子瑾说话来着。他人呢?”
“少爷他……他……有事出去了。”荷香忍了忍,终究还是没把实话告诉夏月。
事情好像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可是连续好几天,子瑾都在刻意回避夏月。
姐弟俩的别扭没坚持多久,就被另一件事情扰乱了。
那一日,齐安在翠微楼上有感于对面的锦洛州吏为了讨爱妾欢心在畅园包场十日而做了一篇文章。当时他一气呵成,连杯中的茶还未凉便做成文章,且字字珠玑,句句精辟,将王奎多年的人品、官品批得体无完肤。
王奎恼羞成怒,便命人捉了齐安,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齐安此人本就是名满天下的贤士才子,州府好几次举荐他去太学教书,他都闭门不出。这王奎也只得将他暂为收押。
其间,一批儒生一直与州衙周旋。
齐安脾气也拧上了,死不低头。
王奎面上下不了台,正好其中有两句连带批判了本朝吏治、无非是说“科举不复,国家可亡”之类的话。王奎捏着把柄,就要以妄议朝政的大不敬之罪处决齐安。
哪知这文章不知为何竟传到了天子耳中,据说皇帝当时倏然一笑,说道:“倘若朕廷下官吏没有这等容人气量,也妄为人臣了。”既不追究齐安讥讽朝廷之罪,也未督促御史台彻查王奎,只是一句话便笑过了事。
那王奎得知圣训,连夜就放了齐安,还遣了八抬大轿将他送回家。
“结果王奎不但不能把齐先生怎么样,还得好生把他伺候着,要是在家有个磕磕绊绊的,朝廷过问起来,就倒霉了。”夏月咯咯地笑。
“齐先生没事就好。”子瑾说。
夏月想起那文章,情不自禁地夸道:“齐先生实有文人的铮铮傲骨。”
原本还好好的,子瑾一闻夏月之言,眼睛蓦然就暗淡了。
过了几日,夏月在路上碰见齐安,敛襟一礼。
齐安看着夏月的神色,觉得她似乎有话要讲,于是说:“在下刚刚从一位朋友那里得了些明前新茶,闵姑娘要不要到鄙舍尝尝?”
夏月答应后,遣了荷香把父亲的药先送回去。
草棚之下,秋风徐徐。
夏月问道:“齐先生,近来你见子瑾时觉得他心中可有不快?”眼神关切又担忧。
“还好。他向来都是最听话懂事的。”
“哦。那就是我什么地方惹恼他了?”夏月蹙眉喃喃自语。
忽然,齐安那个在一旁清理葡萄藤下杂草的书童插嘴说:“闵公子平日里最为宽容,无论何事都不会恼的。”
“宽容?”齐安听到这个词有些感慨,“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何谓宽容,定是以前经历过什么大苦大悲罢了。”
夏月闻言看了一眼齐安,随后又有些羡慕地道:“难怪子瑾最推崇先生,连我信口胡乱夸耀几句,都不被他应允。”
“闵姑娘怎么说?”
于是夏月便将那天因议论齐安文章,子瑾拂袖而走的事情娓娓道来。
“也许并非因为姑娘所夸之人,而是那话是由姑娘口中所出的缘故吧?”他犹豫地说出这番话。
夏月一愣:“我不也常夸他吗?怎么这么小气。”
一个人回家,正遇上子瑾在一一按照楚秦、楚仲的指导练功吐纳。
她一见子瑾便笑,后来索性在石凳上坐下来看他。
子瑾本来一个人练得好好的,见夏月一直盯着自己,笑得他后背有些发毛,况且两个人也有多日不搭理对方,所以她的行为更是让他觉得蹊跷,于是动作越来越僵硬。
“唉——就算街口乌老大家耍杂耍的猴子都比你比画得好看。”她趁他目光朝这边看来的时候,抓紧时机说了句话,免得他又装不知道。
子瑾脸色微微一窘,兀自练下去。
夏月走去打断他的动作:“以后不许不理我。”
“月儿你……”子瑾微微怔忪,哪一次闹别扭不是他狠不下心不得不投降,才得以过关。这回她居然会主动找他说话打破僵局。
“听了齐先生的话,我决定原谅你。”
齐先生?
子瑾听见这三个字垂下眼帘,颇为怅然道:“我去换衣服。”退后几步继而离开。
姐弟俩之间的气氛又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