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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光普照

杨夫人一场怒火,武家兄弟倒了霉,刚到手的官印还没抱热乎又被皇后妹妹像清理废物一般赶出长安。武元庆改任龙州( 今广西龙州 )刺史、武元爽为濠州( 今安徽凤阳 )刺史、武惟良为始州( 今四川剑阁 )刺史,不仅发往外任,还都被派到数千里外的贫瘠之地。

此事在朝中惹起一场轰动,对于武元庆等人越级升官大家本来就有意见,哪知风转得太快,诏书一颁布,大家又不禁怜悯起武家兄弟。堂堂世袭国公、皇后之兄竟被打发到岭南小州,这跟流放有何区别?李治很快做出解释:“皇后谨守妇德,恐外戚强盛、干预朝政,力劝朕将他们外放。虽有些矫枉过正,也是一番良苦用心啊!”群臣哪知其中隐情?对皇后心生敬佩,连对她印象恶劣之人也有些动容,至于那些暗地里将媚娘视为眼中钉的人更是噤若寒蝉——亲兄弟都下此狠手,对付外人又如何?

既出胸中恶气又捞好名声,还震慑了异己,真是一举三得。做到这份上媚娘还嫌不够,她又别出心裁,亲自执笔写了篇《外戚戒》,阐述历代外戚干政之害,不仅叫内宫嫔妃看,而且公示朝廷百官,这无疑又给了长孙无忌一记耳光。

时至二月,随着天气逐渐和暖,萦绕在长安城内的政治斗争的阴霾似乎也被明媚春光驱散了。杜正伦跻身宰相行列,果然感恩戴德兢兢业业,于志宁、韩瑗、来济也安心许多;李治与媚娘得偿所愿,更是心情大好,朝廷上下平安无事,宫廷内外一片祥和。适逢李义府、薛元超联名上书,恳请李治表彰大慈恩寺玄奘法师。

释教传入东土以来,多赖皇家赞助广为传播。前秦之时高僧法喜翻译《阿含经》,苻坚命黄门侍郎赵整执笔;后秦之时鸠摩罗什翻译《般若经》,姚兴命其弟安成侯姚嵩执笔。北朝虽有魏太武帝、周武帝两次法难,但大多数皇帝还是愿意借佛门之力安抚百姓;南朝皇帝更是视释门为正教,梁武帝四次舍身同泰寺。隋文帝杨坚幼年时寄养尼寺,杨广曾拜法华宗智顗和尚为座师。唐高祖李渊曾有遏制佛道的想法,但随着玄武门之变李世民掌权,意欲收买人心改为崇道敬佛。玄奘法师不辞劳苦策杖孤征,西行五万里取回梵文经籍,并且在朝廷支持下孜孜不倦翻译多年,实是东土佛门三百年未有之盛举。

李治觉得李义府、薛元超的提议甚是有理,加之媚娘极力迎合,决定今后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可由弘文馆学士甚至宰相执笔润色,并主动提议,御笔为大慈恩寺题写碑文,宣耀法师功绩。

此举不单纯是施恩佛门,对李治而言也大有益处:一则,大慈恩寺是贞观二十二年他当太子时为母亲文德皇后祈祷冥福而建,隆重加恩可彰显自己的孝顺;二则,佛门信徒遍及天下,玄奘法师又是当今第一高僧,李治欲借佛教进一步抬高威望、收取民心;再者,大唐已攻克高昌、龟兹(qiū cí)等国,建立安西都护府,逐步经营西域,利用佛教也可拉近与西域诸国的关系,赢得当地百姓好感;更为重要的是,李治始终有个解不开的心结——超越父皇!

李世民的伟大功业让李治相形见绌,虽然他现在抓到权力,甚至修改了年号,但这仅是开始,他还远远没有走出父亲的影子。父皇的成就是那么容易超越的吗?南征北战、统一天下、降服诸夷,人称“天可汗”。且不说李治有没有这等雄才,这样的际遇也是可望不可求的。既然武功难以指望,就先在文教方面下功夫。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李世民撰《三藏法师圣教序》,三年前这篇文章又在长孙无忌、褚遂良主持下镌刻石碑,立于大慈恩寺雁塔之侧。李治便打算由此入手,于是亲自酝酿一篇气势更宏大的碑文:

朕闻乾坤缔构之初,品物权舆之始,莫不载形后土,藉覆穹苍;然则二曜辉天,靡测盈虚之象,四溟纪地,岂究波澜之极?况乎法门冲寂,现生不灭之前,圣教牢笼,示有无形之外……有玄奘法师者,寔真如之冠冕也。器宇凝邃,若清风之肃长松;缛思繁蔚,如绮霞之辉迥汉。腾今照古之智,挺自生知;蕴寂怀真之诚,发乎髫龀。孤标一代,迈生远以照前。迥秀千龄,架澄什而光后……

这篇碑文肯定了佛教的普度众生,歌颂了文德皇后的仁爱,夸耀了大慈恩寺的雄伟,也赞扬了玄奘法师,说他的功德超越了竺道生、慧远、佛图澄、鸠摩罗什等前代高僧大德。法师得受洪恩十分欢喜,更幸皇家笃信、佛法昌盛,不但连夜写好谢表,还率徒众来到皇宫,亲自递表以示感激。李治谦虚礼遇,不过提出个要求——请玄奘法师为他启蒙恩师薛婕妤落发授戒。

薛婕妤本是高祖李渊的婕妤,身在宫中将近四十年,不曾产下子女,按宫廷制度早应出家,可造化弄人,长孙皇后临终委托她当了李治的师傅。后来李治阴错阳差当了皇太子,继而又登基为帝,她也该功成身退了;但李治自幼丧母,对既是师傅又似娘亲的薛婕妤格外依恋,虽赐予河东夫人的封号,却不许她离开,硬是在宫中创立了一座鹤林院,让她带发修行。时至今日李治顺利掌权,渐渐成长为一位自信的君王,连皇后、太子也都按自己的意愿换了,这才准许她正式出家。

在媚娘提议下,李治恭请玄奘大师为戒师,并另外邀请九位高僧大德为尊证,让薛婕妤风风光光皈依佛门。显庆元年二月十日,太仆寺安排十辆宝车、十辆乐车于长安城西北的景曜门,以法仪幢幡迎接;神圣悠扬的佛乐中,法师与九位高僧乘坐宝车缓缓行进,法相庄严、梵音悦耳,翩翩然似佛祖降临。所过之处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这热烈景象简直可与祗园佛陀初入王舍城媲美!

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皇宫禁院更是美不胜收。景物妍华,柳翠桃红,松青雾碧,兰蕙芬芳。李治早在鹤林院设好坛席,为法师准备好香米斋菜,又搭建帷帐供内宫信徒瞻仰盛典。薛婕妤受具足戒,落发为比丘尼,赐法名为宝乘,还有五十多名宫婢也随之出家。授戒法会共进行三日,每天散朝之后李治都来观礼,并命画工吴智敏绘制十位大德的画像,留于寺中供奉。媚娘与众嫔妃以及母亲代国夫人、燕国夫人、城阳公主和静县主等更是连续三日在旁诵经礼拜。

在安详的佛乐中望着薛婕妤剃度的场景,媚娘不禁想起当年在感业寺那段痛苦的生活。虽然她出家的日子并不长,而且已过去快六年了,但那时的相思苦闷、困厄寂寥和绝望无助还萦绕在她心间,甚至时常浮现在噩梦中。多年的挫折令媚娘变得敏感,一番你死我活的宫廷争斗更使她意识到要居安思危——究竟昔日的苦难是噩梦,还是今朝的繁华富贵只是场美梦?若是梦幻泡影,总有华筵尽散之日。求佛祖保佑,但愿今生此梦不醒……

不过浮想联翩的却不止媚娘一人。缕缕青丝飘然落下,薛婕妤衲衣在身、念珠在手,从此变成宝乘比丘。与高祖皇帝的其他嫔妃相比她落发出家晚了整整二十年,但享有的荣耀却无人能及,亲手教导出一个皇帝,拜了一位天下最有名的高僧为师,在皇宫禁院中创立了一座寺院,还培养出一个三十三岁便担任门下省副长官的好侄儿,此刻她该心满意足了吧?然而薛婕妤心中竟油然泛起强烈的失落感——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几年她虽带发修行,心中何尝不是日日萦挂着雉奴?想起小雉奴在文德皇后的丧礼上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她的小雉奴已长大,是个成熟的帝王,不再需要她的照顾,不需要了……

三日典礼完毕,谢过众位法师辛劳,李治与媚娘双双向宝乘祝贺——自此不再称师傅、婕妤,而称大师。

宝乘心虽惆怅,还是合十还礼:“阿弥陀佛,贫尼沐皇家恩露,窥佛法之门,感念陛下与高祖、太宗三代洪恩,愿为我大唐社稷诚心祈福,朝朝暮暮。”

“难得大师发此宏愿。”李治也双手合十,“朕决定,即日起鹤林院更名隆国寺,是为皇家道场,一应香火乃至佛节法会开支皆由太府供给。今后朕若思念大师,便……”

话未说完却被媚娘笑呵呵打断:“陛下何其痴也。大师已是出家人,非我等俗类,岂能轻易涉足凡尘?再者大师辛劳半生,也该好好颐养天年。陛下切莫无故劳烦大师,可遣内侍旬月问安,问寺内所需时时供给,这才像天子礼佛的样子。”媚娘有所忌惮——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我与王氏相争时她之所以站在我这边,说到底还是为了她侄儿。如今薛元超虽未当上宰相,但已是黄门侍郎,离宰相之位不过半步之遥,买卖既成人情也该散了。这个老妇了解我太多底细,焉知日后不会背着我跟雉奴算计些什么,不得不防啊!

李治不悟,笑而点头:“还是媚娘想得周全。”

宝乘闻听此言,心头一阵发凉。

媚娘又拉着李治的臂腕道:“一连三日授法,大师必定劳乏了,陛下不要多扰。昨日德业寺法乐大师也来奏请,也想让玄奘法师前往授戒,几位大德还要前往德业寺,陛下应该礼送才是。”

“对。大师好生安歇,过几日朕派宦官来向您问安。”说罢李治便牵着媚娘的手去了,临行前还回头朝宝乘笑了笑——那是一抹沐浴在爱情中的年轻人的笑容,既亲切却又显得对旁人毫不在意。

宝乘死死盯着二人的背影——不!并非雉奴不需要我,而是我在雉奴心目中的地位已被人取代。这个强势的女人进入皇宫,不但夺取了正宫椒房,也夺取了雉奴对所有人的感情。王皇后的夫妻情被夺走、萧淑妃的君妃情被破坏、先帝的父子情被亵渎、文德皇后的母子情被淡忘、长孙无忌的甥舅情被践踏、李忠的父子情被毁灭,连我与雉奴的师徒情谊也被这个女人隔断了!这个女人唯我独尊,为了独占雉奴不惜用谗言、用阴谋、用杀戮!

一阵“咯咯”之声打断了思绪,宝乘这才发觉手中念珠竟被自己捏得作响。贪、嗔、痴谓之三毒,乃是佛门之戒,她连忙收摄心神,口诵佛经,但依旧难消业障。事到如今落发皈依,她自己一切都无所谓,而侄子元超呢?虽说侄儿已当上黄门侍郎,将来武媚会不会连元超与雉奴的友情也一并破坏掉?薛家的前途又会如何呢? Z8GblR/AIt8FWyCK/9oJFHEPIioFB/Pkc4z420Z9tPFScC8H8INm9tOyjN/QV+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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