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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纲独断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又是新的一年。

天地浩瀚无垠,日月轮回不辍,南雁归来,百草萌发,士农工商各司其业,万千生灵熙攘奔忙。表面上看这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春天,而大唐王朝却在悄然间发生了变化——皇帝李治借改易皇后之事发难,从顾命大臣手中夺回大权。此举不但改变李世民死后长孙无忌专权的局面,也打破了大唐建立以来关陇贵族对朝政的垄断,可谓天翻地覆之变!

伴着清晨第一缕霞光,皇宫承天门缓缓敞开,钟声也随之响起。今日是朝会之期,京司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来上朝,许多人大半夜就到了,在宫外候了许久,寒暄半晌早聊无可聊;见宫门敞开忙整理衣冠鱼贯而入,纷纷攘攘,窸窸窣窣,远远望去如一群归巢的蚂蚁;但只是片刻工夫便安静下来,在嘉德门前按官职排成队伍,向着太极殿缓缓而行。冠冕如群山,揖动似流云,朱紫在前青袍在后,鱼袋闪耀黼黻(fǔ fú)辉映。虽是数百人同时行进,却无丝毫交谈之声,官员们低头看着手中笏板,表情甚是凝重。但也有例外之人,在绯袍银袋的五品队伍中有个身形高大、须发灰白的官员,始终在东张西望。

此人姓刘,名仁轨,汴州尉氏县人,虽已年逾五旬,这却是他第一次以五品京官的身份参加朝会,不免有些激动;虽知身在朝班应表情严肃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左顾右盼。

其实刘仁轨成名很早,高祖武德年间已入仕,却因出身寒微名声不显。贞观年间他担任陈仓县尉,当地折冲都尉( 唐初施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地方设折冲府,长官为折冲都尉 )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刘仁轨屡次劝阻无效,一气之下竟将那名都尉绑到县衙,一顿皮鞭活活打死。区区九品县尉打死四品军府长官,这还了得?李世民震怒,立刻将他锁拿进京亲自审问。面对天子的诘责,刘仁轨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李世民不禁赞叹他的刚毅果敢,结果因祸得福官升一级。此后屡屡升迁,但始终在地方州县任职,直至李治废王立武、调整官职,给事中薛元超晋升黄门侍郎,他才得以补缺,来到朝廷中枢任职。

半生辛劳终至通贵之位,刘仁轨甚感欣慰,尤其给事中是门下省要职,负责审议诏书。因而他是抱着对新皇帝的感激来到长安的,可刚一进城风言风语就灌满了耳朵——上至官寺驿站,下至市井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说当今皇上与新册立的武皇后在先帝之时便有私情,为了改易中宫皇上不惜诬赖王皇后杀害公主、巫蛊魇胜、谋行鸩弑,还差点儿处死顾命大臣;武氏登上后位便撺掇皇上将王皇后、萧淑妃活活杖杀;杀人还不罢休,又将王皇后改姓“蟒”、萧淑妃改姓“枭”,把两家亲近族人尽数流放岭南,手段狠辣至极。听到这些传闻刘仁轨热诚的心渐渐冷了,扳倒擅权之臣虽是好事,但今后何去何从?当今皇帝年轻气盛,又被压制多年,行事难免偏颇,而那位武皇后似乎也不是个善人……刘仁轨拿定主意,要在朝会上留心观察,看看当今这位二十八岁的皇帝究竟何等天资。

朝臣的队伍缓缓走进太极门,庄严的景致渐入眼帘。西面是中书省、舍人院;东面是门下省,是宰相燮理阴阳、日理万机的政事堂以及弘文馆、史馆等皇家学术之地;正前方就是雄伟壮峙的大殿了。此刻晨光熹微、雾霭未散,各处楼台殿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越发显得神圣——三光效祉,五行布序,天枢浩浩,圣谟洋洋;霞光流彩,琼楼百丈,玉宇祥和,万姓瞻仰!

望着缥缈的殿阁、苍翠的松槐、威武的仪卫,刘仁轨又不禁感叹——上次觐见还是先帝在世时,几年光景沧海桑田,不但皇帝换了,房玄龄、李靖、张行成、李道宗、薛万彻……恩恩怨怨本末舛逆,多少名臣良将已作古,物是人非啊!又想到新上司薛元超,年方三十三岁就当了门下省副长官,自己年过五旬还得屈侍一晚辈,实在尴尬。若非薛家与皇帝私交甚厚,元超焉能年纪轻轻居此高位?人跟人不能比啊!

正感慨间已至太极殿前,刘仁轨不敢再胡思乱想,跟着队伍默默登阶,趋步进殿列班站好;黼扆(yǐ)、蹑席、熏炉、香案列摆整齐,里里外外官员、侍卫、宦臣何止千人,竟无纤毫声响,尽皆屏息凝神以待圣驾。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的响亮宣号,典仪唱赞,文武百官大礼参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伴着跫(qióng)跫的脚步声,天子李治登临太极殿。

“谢陛下。”群臣举笏再拜,倒退着入席落座。刘仁轨定下神来举目观瞧——李治头戴通天冠、身穿赭黄袍、腰配鹿卢剑、足蹬黑皮靴,身形远不及先帝魁梧,肤色也略显白皙,颔下垂着不甚浓重的五绺髯;远远的瞧不清表情,却见一对乌黑的眼眸炯炯有神,坐于龙床之上气定神闲岿然不动,这点倒是极像他父皇李世民。

李治已不再是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年轻人,如今的他多了一件以前没有的东西——自信!

龙墀(chí)之下官员列座的顺序也悄然发生变化,坐于朝班之首的是英国公、司空李勣。自从李治收回大权,原本三天两头称病的他就像服了灵丹妙药,生龙活虎精神焕发;而他那些病仿佛都转移到长孙无忌身上了。无忌虽然还是太尉和皇帝的亲舅舅,但明显已经失势,昔日党同伐异、大开杀戮,结下不少恩怨,又开罪了新入椒房的武皇后,迫于形势称病在家;另一位顾命大臣褚遂良更是被赶出朝廷,到潭州( 今湖南长沙 )当都督;还有个中书令崔敦礼,原本也是无忌麾下干将,可惜卧病大半年,连废后之争都没参与,至今还瘫在榻上,恐已命不久长。

于志宁、韩瑗、来济仍居宰相之位,可他们都曾拥护长孙无忌,如今情势已变,三人面对天子心里发虚。尘埃落定之际李治赫然将一位废王立武的“功臣”推上宰相之位——李义府。

论关系,李义府自李治当太子时便担任东宫舍人,是潜邸亲信;论能力,他精明能干才思敏捷;论功劳,他夜觐李治率先迎合改易皇后;更为重要的是他出身寒微,对关陇一派独揽朝纲不忿已久,胸怀破旧立新之志,这一点很合李治心思。但李义府也有两点不足,一来他年方四十二岁,这等年纪就当宰相实难服众;再者此人因逢迎上意晋升,多少有点儿幸进的意味,为正直之士所不齿。因此李治授予他的官职是中书侍郎、参知政事,加封广平县男,目前只算个临时宰相。

不过这位临时宰相甚是活跃,朝会刚开始他便头一个出班奏事:“启奏陛下,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奉命征讨突厥,已兵至西庭。三军将士雷震虎步、势如破竹,百姓箪食壶浆、以助军威;另有昭武西酋仰慕天朝,归义王师,扼腕连镳,争求立效。臣以为义兵取人,山藏海纳,逮乎徒隶,亦无弃者。恳请陛下赐诸部胡人官爵,示天朝怀远之德……淄州上报,高苑县一吴姓人家,其妇一胎产下四个男婴,臣以为此乃吉兆。盖因陛下德布四方、仁及万物,虽唐尧、虞舜无以过此,夏禹、商汤不可复加,故苍天降祉,厚地呈祥,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奏请陛下传令州县,赏赐吴氏缗钱……”

刘仁轨稳坐朝班侧目观望,见这位新宰相品貌英俊、体态端庄,白皙的脸上始终挂着诚挚亲切的微笑;嗓音洪亮、抑扬顿挫,奏事便似吟诗作赋般悠扬悦耳,果真不是泛泛之辈。但细细听来他所请之事甚是浮华,大有粉饰太平的味道——现在李义府坐上宰辅之位,自然要夸耀政绩,这跟当年长孙无忌不许百官抨击时政是一个道理。谁能说自己干得不好?

李义府滔滔不绝,一奏便是七八宗事,刘仁轨只听了片刻便有些厌倦,转而窥视百官——微笑点头者有之,漠不关心者有之,蹙眉不悦者亦有之,看来人心还是不齐啊!

不管群臣是何反响,李治却很满意,频频颔首认同,待全部奏完他只轻轻一挥衣服:“尽皆依卿所奏。”

李义府谢恩归班,其他官员才陆续进言。近来并无大事,不过是雨雪丰歉、时政杂务,其中也夹杂着不少溢美之辞。刘仁轨兴致索然——贞观年间论政,百官争相进谏,如今却尽是媚上之言。长孙无忌主政时皇上还曾指责言路不通,现如今他亲统朝政,还不是一样爱听奉承话?但这不足以说明皇帝昏庸,刚收回大权,最要紧的就是彰显功德稳固权力。莫说阿谀之声悦耳,即便不爱听这时候也得听啊!

正想到这里,忽听有个浑厚的声音道:“臣有一件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欲冒死请奏……”

有人谏言?刘仁轨一怔,可扭脸一瞧出班进言之人,又不禁窃笑——礼部尚书许敬宗!这人才高德寡、不拘小节,冒死进谏这种受累不讨好的事他怎会干?而且此人近来也因赞成废王立武而受宠,不但监修史书,还待诏武德殿,专门为皇上起草机要诏书。若有建议私下就跟皇上说了,用得着在朝会上讲?

李治的反应果然很平静:“卿有何大事,但说无妨。”

“陛下在位,遍播仁义,文武效命,黎庶仰德,却唯有一事尚藏忧患,实乃瑜中之瑕。”

“哦?爱卿所指何事?”

许敬宗高举笏板道:“储君未定。”

储君未定?宫嫔刘氏之子李忠早在永徽三年便被册立为皇太子,去年二月还举行了加冠礼,如今已经十三岁。这么个大活人住在东宫,许敬宗为何视若无睹?

李治好像也很意外,白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以一副疑惑的口吻问:“太子已立三载,卿何言未定?”

“永徽伊始,国本未生,权引彗星,越升明亮。近者正宫确立,嫡庶之分已辨,代王既嫡且长,乃合元良。岂可反植枝干,久易位于天庭?”说到这儿许敬宗倏然跪倒,诚惶诚恐道:“臣深知父子之事人所难言,触犯龙鳞必获重罪。但苟利社稷死生不避,臣即便煎膏染鼎、身死族灭,也要恳请陛下以天下为重,废庶立嫡匡正东宫!”

他这番言行慷慨激昂,还真有点儿冒死强谏的感觉;可满朝文武却丝毫未被触动,甚至有人还报以不屑的眼光。李治也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沉默片刻发出一声叹息:“唉!朕亦知立嗣当择嫡长,但忠儿已居储位三年,并无失德之处,朕何忍废之?”

“太子,国之本也,本犹未正,万国无所系心。陛下怎可因舐犊之爱而误天下苍生?”说着许敬宗又跪趴着侧过身,扫视殿中同僚,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道,“现今东宫所出本微,既知国家已有正嫡,心内必不自安。窃位而怀自疑,恐非宗庙之福啊!”此言实在恶毒,分明是说李忠心内不安可能会谋反。这纯属毫无证据的臆断,可是有先朝太子李承乾谋反的先例,谁又能说他的推测没道理?

群臣暗骂许敬宗狡猾,却没人敢反驳——这顶帽子太大,谁要是反对岂不成了心怀异志、想和李忠一起谋反么?

似乎因为看到群臣“没有”异议,李治很适时地开了口:“其实忠儿已有退让之意,前几日还曾向朕说起,只是朕不忍……”

许敬宗闻听此言就像变了个人,立刻一跃而起转忧为喜,躬身施礼道:“此真泰伯之德!陛下宜速从之。”

所谓“泰伯之德”乃是殷商典故。泰伯是周国国君姬亶的长子,姬亶年迈本该泰伯继位,泰伯却认为三弟季厉才能远高于自己,于是文身断发,避位荆蛮,使得季厉继承国君之位。而季厉之子便是奠定周室基业的周文王姬昌,故而后人称泰伯有让贤之德。

现实不似传说那么美好,泰伯是否甘心让贤难以考证,李忠让贤却是不得不让。他身为低等嫔妃之子,唯一优势就是年长,当初立他为太子完全是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之意,乃为阻止萧淑妃、武昭仪之子入主东宫。如今王皇后败亡,武昭仪修成正果,他的位子岂能保住?反之代王李弘因是武媚之子,从一落草就很受李治宠爱,《神咒经》有云,“真君者,木子弓厶,王治天下,天下大乐”。意即老君当治,李弘当出。李治既给其取这么个应谶的名字,足见早有立其为太子之心。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上合天意,下顺己心,李治蓄谋许久,不过是苦于王皇后和长孙无忌作梗。现在障碍没了,还用许敬宗出来冒死提议?这其实就是表演,李治不愿担薄情之名,因而叫许敬宗出头。

紧随许敬宗之后,中书侍郎李义府、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中书舍人王德俭等废王立武的“功臣”,以及薛元超、李敬玄、董思恭等李治潜邸亲信纷纷出班附和:“恳请陛下以天下社稷为重,改立代王为嗣。”

李治见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了,终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顺水推舟道:“天意人心如此,朕岂敢以一己之私而负天下?便立弘儿为太子,至于忠儿嘛……唉!降为王爵,赐实封两千户、绢帛两万段,授予刺史之职抚慰其心。”

李义府率先高呼:“陛下圣明!”薛元超等人更是起身舞拜。他们这么一闹,殿内文武百官不论赞成与否只得跟着附和,更易东宫之事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定下了——其实皇后已换,换太子是早晚的事,从宗法上说也无可厚非。但代王李弘年仅五岁,这么匆匆忙忙推他上位,也太心急了吧?

国本之事得偿所愿,群臣再无所言。李治却不着急散朝,略舒双臂又道:“朕这里还有一份奏疏,乃皇后所上……”

此言一出,群臣莫不惊诧——这位武皇后可真是个奇女子!前番皇上与宰相们在内殿争议废后之事,她不但违背礼法隔帘偷听,竟还高声斥骂,扬言要打死褚遂良。如今皇后也当上了,冤家也处死了,儿子的太子之位也有了,这又要折腾什么?

但见李治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章,随手交与侍臣。大宦官范云仙毕恭毕敬双手接过,高声宣读:“妾闻,国有诤臣,天子之幸。陛下前欲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事极难也,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媚娘说韩瑗、来济当初反对立她为宸妃,面折庭争乃是出于忠心,希望皇帝给予嘉奖。

话虽如此,韩瑗、来济还是受惊非小,听到自己名字便双双出班跪倒:“臣有罪,臣有罪……”也难怪他们害怕,这般通情达理简直不像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武媚娘。皇后这么做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当初他们力阻人家当宸妃,现在人家直接当皇后了,这不是正话反说故意羞辱吗?皇帝公然拿到朝堂上宣读,难道要秋后算账?

李治眼见二人窘态,微微一笑,好言劝慰道:“二公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二人心内惶遽,兀自跪地不起。来济战战兢兢道:“臣不识大体,有违道理,前番上书阻碍中宫,至今犹感惴惴,惭愧惭愧……”

韩瑗更是将牙笏置于地,仓皇叩首:“臣愚钝昏悖,疏少才干。上有负君恩,下失德百姓,已无颜觍(tiǎn)居宰辅。恳请陛下垂怜,准臣致仕,从此退归林下,歌咏圣德。”倘若皇帝、皇后有意清算,不如早些辞官,与其让人赶走不如主动请辞还好看点儿,再说现在不走,将来谁知是何下场?

更难受的是坐在朝班中的尚书左仆射于志宁。他固然不曾似韩瑗、来济一般公然反对废王立武,却始终保持沉默不表态。这不表态至少也是不赞成啊!见二人这副窘相,他心里也很不踏实,想要跪下一并请罪,可武皇后又没点他的名,冒冒失失撞出来岂非自投罗网?思来想去不知所措,急得汗流浃背,雪白的胡须不住颤抖。

“二公何必多心?”李治一阵莞尔,索性把话挑明,“皇后此举出于好意,朕深以为然。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忠而犯上,其心可宥。你们是不是把朕和皇后的心胸看得太窄了?”

“不敢!”韩瑗、来济赶紧否认。

“那便最好。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岂可轻易言退?朕宣布,晋升来济为中书令、韩瑗为侍中,希望你们竭诚任事,尽心尽力辅佐朕,拱卫社稷,再立新功。”韩瑗与来济原本是同中书门下三品,李治此举等于正式任命他们为两省长官。

皇帝做到这个地步,二人不便再坚持辞官,千恩万谢退归朝班,于志宁也松了口气。刘仁轨冷眼旁观,心中雪亮——皇帝、皇后什么关系,还用写奏疏?分明又是做戏。韩瑗虽是长孙无忌姻亲,却并非跋扈之人,处事也还算公允;来济本是东宫旧属,还可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即便皇上真想清算也不能现在动手。已经逼退国舅、贬谪褚遂良,外间闲言碎语够多了,难道叫百姓说皇上重色轻臣,为了让通奸的庶母当皇后,把所有宰相都罢免了?演这出戏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啊!不过嫌隙已成,韩瑗、来济乃至于志宁恐怕一时间都不敢大胆做事,李勣又是不爱管事的。屈指一算病了的、贬了的、怕了的、不管事的,这么个残缺不堪的宰相班子怎挑得起重任?现在正是权力更迭之时,单靠一个李义府绝对应付不过来,要想稳住局面必须添人。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刘仁轨的目光渐渐扫向满脸笑靥的许敬宗——先迎合改立皇后,后迎合改换太子,八成就是这老儿!

果不其然,他刚想至此,御座之上的李治就开了口:“朕践祚以来国事纷乱,前有房遗爱案,后有立后之争,如今褚遂良外贬、崔敦礼卧病,虽还有几位爱卿主事,中书门下仍是乏人,需再添宰执……”但接下来的话刘仁轨万万没想到,“昨夜朕推枕无眠,苦苦斟酌宰相人选。户部侍郎杜正伦素有才名,先帝时曾参与政务,可即擢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群臣面面相觑,连杜正伦本人都呆呆愣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敬宗更是一惊,顿了片刻才慢慢恢复笑容,但那笑意明显难掩失望之情。刘仁轨一开始也很诧异,可潜心思索渐渐明白了李治的用意,心下赞叹——高明!

杜正伦不仅未参与反对长孙无忌,甚至永徽以来都一直辗转外任。不过此人绝非泛泛之辈,出身于诗书世家。隋朝开创科举之制,诸科之中以秀才最难,要有地方官推荐,还需笔试策论;若考试不合格,不但应考者无缘仕途,推荐人也要受罚。所以地方官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尽量不推荐,终隋一代秀才也只有十余人。可就在这出类拔萃的十余人中,杜正伦和他兄长杜正玄、杜正藏竟占据三席。昔日他大哥杜正玄来长安应考,宰相杨素自负才情存心刁难,临时更改考题,不试策论改作诗赋,命其在半日内效仿先贤写出《上林赋》《圣主得贤臣颂》《燕然山铭》《剑阁铭》《白鹦鹉赋》五篇文章。杜正玄安之若素,竟然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看得杨素汗流浃背,由衷赞叹:“此真秀才,吾不及也!”于是顺利登科,此后几年两个弟弟也相继考中。

尤其是杜正伦,年纪轻轻便名扬天下,经历隋亡唐兴,投效秦府,甚得李世民的器重,早在贞观十年便升至中书侍郎,兼太子左庶子,辅佐太子李承乾,那时的他出入两宫、颇有权势,距宰相之位只一步之遥。惜乎世事多舛,李承乾谋反被废,李世民严惩东宫之人,一大批官员倒了霉,杜正伦也被流放到遥远的驩州( 今越南义安 ),直至李治登基才起复,但也只当了两任僻远之地的刺史。然而就在心灰意冷之际命运再度逆转,废王立武李治亲政,短短三个月时间,先是召他回长安任户部侍郎,如今又升宰相,简直冰火两重天。

这恰恰是李治高明之处——长孙无忌虽退出权力核心,仍有很高声望,许多亲信还在朝中。别家且不论,单其亲族子侄就人数众多,表弟高履行官任太常卿,是九卿之首;长子长孙冲官居从三品秘书监,掌管皇家图籍;族弟长孙诠娶御妹新城公主,是皇家驸马;族侄长孙祥任尚书左丞,参与朝政;其他譬如高审行、高真行、长孙恩、长孙涣、长孙濬等也都身居要职。李治初掌大权,若不压服这些人何以放手行事?因而必须遴选全心为其效命之人担任宰相。可无忌身居相位二十多年,细究起来满朝文武哪个与他没瓜葛?威望素著的张行成、高季辅都已过世,新亲信还没培养起来,眼下若论信得过的唯有那帮废王立武的“功臣”和昔日东宫亲信。可“功臣”尽是有才无德之辈,潜邸旧属又资历浅薄,提拔李义府和薛元超已经惹来不少非议,不能再孟浪。

这种情势下起用杜正伦可谓另辟蹊径、独具慧眼。他乃李承乾旧人,本就有处置政务的经验,而且流放多年与无忌一派没有瓜葛;更妙的是他虽姓杜,却非京兆杜氏,而是河北洹水人,科举出身又正合李治的为政思路,品行也比许敬宗等人好。这不正是眼下最需要的人吗?

皇谕萦绕在耳,杜正伦好半天才从震惊中缓醒,继而急匆匆跪爬出班:“蒙陛下错爱,但臣惶惧不敢领受。”

“为何?”

“昔日获罪先帝,遭……”

“好了好了。”李治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当年的事莫再重提,朕所思所想乃现今国家所需。难道您不愿为朕效力?”

“不不不!”

“既如此就该当仁不让,岂可畏首畏尾、妄自菲薄?宰相之任非卿莫属,就这么说定了。”

“这……”杜正伦浑身颤抖,不是惧怕,而是激动;多年的流放生活催白了他的鬓发、消瘦了他的身体,但胸中那团渴望建功立业的欲火却未曾熄灭,甚至随着岁月的磨砺愈加炽热,见皇帝如此以诚相待,他不禁哽咽道:“臣得蒙陛下厚恩,宽宥于茅椽,必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李治把这个失势的人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要的就是感恩戴德竭力报效。见此情形他心中甚喜,挺身而起,不仅对杜正伦,也对满朝官员朗声道:“日月逝矣,时不我与;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朕继位已六年,边疆未胜、百姓未安,多少兴邦利国的大事等着朕与列位臣工去做。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往事已矣,咱们君臣皆需夙兴夜寐实心任事,大唐的兴盛指日可待!”这番话虽不免把方才种种粉饰之辞戳破,却也真正流露出他的雄心壮志。

文武百官齐声高呼:“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哈哈哈……散朝!”伴着爽快的笑声,李治迈着昂然的步伐离殿而去。

刘仁轨走出太极殿,望着蔚蓝天空中那轮耀眼红日,本有些寒意的心又渐渐温暖了起来。经过这次朝会他对李治已有定见——当今天子绝非昏主,也非庸庸碌碌之辈,虽然还未建立什么功业,但他胸怀壮志、腹有机谋,又有审时度势之能,其才智绝非“守成”二字所能估量!

不过……

作为刚刚被提升的官员,刘仁轨对李治怀有感激;作为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他对李治打击权贵的做法更不乏认同。但他在庆幸之余也觉得这位年轻君王有不少毛病——许敬宗资历虽老威望不高,是有名的乖张之人;李义府虽不熟识,但观其言行也非德行高洁之辈。这些人皆非正道之士,可与适道,未可与立,若视为股肱就不妙了。再者天下之事贵在开诚布公,朝堂本来是公开议政的地方,倘若什么事都私下商量好,然后惺惺作态,又岂是为君之道?还有那位堪称后宫传奇的武皇后,又杀后妃又上奏疏,插手的事是不是太多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汉之吕雉、晋之南风、齐之胡后、隋之独孤,从古至今后宫干政惹麻烦的例子可太多了! xhJovg6xhKZx/wCEEalkAxHbm7xAd7lCA8IrDjghh9IkHq67zffDNyL0++vFD6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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