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话:
劝人休诵经,念甚消灾咒?
经咒总慈悲,冤业如何救?
种麻还得麻,种豆还得豆。
报应本无私,作了还自受。
这八句言语乃徐神翁所作,言人在世,积善逢善,积恶逢恶。古人有云:“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昔日,孙叔敖晓出,见两头蛇一条横截其路。孙叔敖用砖打死而埋之,归家,告其母曰:“儿必死矣!”母曰,“何以知之?”敖曰:“常闻人见两头蛇者必死,儿今日见之。”母曰:“何不杀乎?”叔敖曰:“儿已杀而埋之,免之后人见,以伤后人之命。儿宁一身受死!”母日:“此乃阴骘,儿必不死!”后叔敖官拜丞相。
今日说一个秀才,救一条蛇,亦得后报。
北宋神宗朝,熙宁年,汴梁有个官人,姓李名懿,历任官至杞县知县,除佥杭州判宫。本官世本陈州人氏,有妻韩氏,子李元,学儒。李懿到家收拾行李,不将妻子,只带两个仆人,闲看经史。倏忽一年,猛思子李元在家攻书,不知近日学业如何,写封家书,使王安往陈州,取孩儿李原来杭州,早晚作伴,就买书籍。
王安辞了本官,不一日,至陈州,参见恭人,呈上家书。书院中唤出李元,令该了父亲家书,收拾行李。李元在前,曾应举不第,近日琴书意懒,只以游山玩水,以自娱乐,闻父命呼召,收拾琴剑书箱,拜辞母亲,与王安登程。沿路觅船,不一日到扬子江。李元看了江山景物,观之不足,乃赋诗曰:
西以昆仑东到海,惊涛拍岸浪掀天。
月明满耳风雷吼,一派江声送客船。
渡江至润州,一只小船来杭州。迤逦到常州,过苏州,至吴江。
是日申牌时分,李元舟中看见吴江风景,不减游湘图画,心中大喜,令艄公泊舟近长桥之侧。元登岸上桥,来垂虹亭上,凭栏而坐,望太湖晚景。李元观之不足,忽见桥东一造粉墙中,中有殿堂,不知阿所,却值渔翁卷网而来,揖而问之:“桥东粉墙,乃是何处?”渔人口:“三高士祠也。”李元问曰:“三高士何人也?”渔人曰:“乃范蠡、张翰、陆龟蒙,此三高士之堂也。”元喜,寻路渡一横桥,至三高士祠。入侧门,观石碑。上堂,见三人列坐,中间范蠡,左张翰,右陆龟蒙。
李元寻思间,一老人策杖而来。问之,乃看祠堂之人。李元曰:“此祠堂几年矣?”老丈曰:“近千余年矣。”元曰:“吾闻张翰在朝,曾为显官,因思鲈鱼,莼菜之美,弃官归乡,彻老不仕,乃是急流中勇退之人,世之高士也。陆龟蒙绝代诗人,隐于吴淞江上,惟以养鸭为乐,亦世之高士。北二人立祠,正当其理。范蠡乃越国之上卿,因献西施于吴王夫差,就中取事,破吴国。后见越王义薄,遍丹遨游五湖,自号鸱夷子。此人虽贤,乃吴国之仇人,如何于此受人享祭?”老人曰:“前人所建,不知何意。”
李元于老丈处借笔砚,题诗一绝于壁间,以明鸱夷不可于此受享。诗曰:
地灵人杰夸张陆,共预清福是可宜。
千载难消亡国恨,不应此地着鸱夷!
题罢,还老丈笔砚,相辞出门,见数个小孩儿,用竹杖于深草中戏打小蛇,李元近前视之,见小蛇生得奇异,金眼黄口,赭身锦鳞,体如珊瑚之状,腮下有绿毛,可长寸余。其蛇长尺余,如瘦竹之形。元见尚有游气,慌忙止住小童:“休打,我与你铜钱百文,可将小蛇放了,卖与我!”小童簇定耍钱。李元将朱蛇用衫袖包裹,引小童至船边,与了铜钱自去,唤王安开书箱,取艾叶煎汤。原来艾叶放在书中不蛀,因此取来煎汤。少等,温贮于盅中,将小蛇洗去污血。命艄公开船。远望岸上草木茂盛之处,急无人到,就那里将朱蛇放于草中。蛇乃回头数次看李元。元曰,“李元今日放了你,可于僻静去处躲避,休再叫人见!’朱蛇探于水中,穿波底而去。
李元令移舟望杭州而行,三日已到,拜见父亲,言讫家中事了毕。父问其学业,李元一一对答,就言三高士祠。父喜。李元曰:“母亲在家,早晚无人侍奉,儿欲归家,就赴春选。”父乃收拾俸余之资,买些土物,今元回乡,又令王安送归。行李已搬下船,拜辞父亲,与王安二人离了杭州,山东新桥官塘大道,过长安埧,至嘉禾,近吴江,从旧岁所观山色江湖景迹,意中不舍。到长桥时,日已平西,李元交暂住行舟,且观景物,宿一宵,来早去。就桥下湾住船。上岸独步,上桥,登垂虹亭,凭栏伫目。遥望湖光潋滟,山色溟蒙。风定渔歌聚,波摇雁影分。
正观玩向,忽见一青衣小童进前作揖,手执名榜一纸,曰:“东人有名榜在此,欲见解元,未敢擅便。”李元曰:“汝东人何在?”青衣曰:“在此桥左,拱听呼唤。”李元看名榜纸上,一行书云:“学生朱伟谨谒。”元曰:“汝东人莫非误认找我乎?”青衣曰:“正欲见解元,安得误耶?”李元曰:“我自来江左,并无相识,亦无姓朱者来往为友,多敢同姓者乎?”青衣曰:“正欲见通判相公李衙内李伯元,岂有误耶?”李元曰:“既然如此,必是斯文,请来相见何碍?”
青衣去不多时,引一秀才至,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挺挺乎绝尘世之姿,见李元先拜。元慌忙答礼。朱秀才曰:“家尊与令祖相识甚厚,闻先生自杭而回,特命学生伺侯已久。倘蒙不弃,少屈文旆 ,至舍下,与家尊略备叙旧,可乎?”李元曰:“元年幼,不知先祖与君家有旧,失于拜探,幸乞恕察!”朱秀才曰:“蜗居只在咫尺,幸勿见却!”
李元见朱秀才坚意叩请,乃随秀才出垂灯亭,至长桥尽处。柳阴之中,见一画舫,上有数人,容貌魁梧,衣装鲜丽。邀元下船,见船内五彩装画,裀褥铺高,皆极富贵。元早惊异。朱秀才交开船者荡桨,舟去如飞,两边搅起浪花,如雪飞舞。须臾之间,船已到岸。朱秀才请李元上岸。元见一带松柏,亭亭如盖。沙草滩头,摆列紫衫银带约二十余人,两乘紫藤兜轿。李元问曰:“此公吏,何府第之使也?”朱秀才曰:“此家尊之所使也。请上轿,咫尺便是。”
李元惊感之甚,不得已上轿。左右呵喝,入松林。行不一里,见一所宫殿,背靠青山,面朝绿水。水上一桥。桥上列花石栏杆。宫殿上盖琉璃瓦。两廊下皆捣红泥墙壁。朱门三座,上有金字牌,题曰“玉华之宫”。轿至宫门,请下轿。李元不敢挪步,战栗不已。宫门内有两人出迎,皆头戴貂蝉冠,身披紫罗襴 ,腰系黄金带,手执花纹简,进前施礼,请曰:“王上有命,谨请解元。”李元半晌不能对答。朱秀才在侧,曰:“吾父有请,慎勿惊疑!”李元曰:“此何处也?”秀才曰:“先生到殿上便知也。”
李元勉强随二臣宰行,从东南历阶而进,上月台,见数十个人,皆锦衣,簇拥一老者出殿上。其人蟾冠、大袖、朱履、长裙,手执玉圭,进前迎迓 。李元慌速下拜。王者命左右扶起。王曰:“坐邀文旆,甚非所宜。幸沐来临,万乞情恕!”李元但只唯答应而已。左右迎引入殿。王升御坐,左手下设一绣墩,请解元得席。元再拜于地,曰:“布衣寒生,王上御前,安敢侍坐?”王曰:“解元吾家处有在恩,今令长男邀请至此,坐之何碍?”二臣宰请曰:“王上敬先生,勿辞!”李元再三推却,不得已,低首躬身,坐于绣墩。王乃唤:“小儿来拜恩人。”
少顷,屏风后宫女数人,拥一郎君至。头带小冠,身穿绛衣,腰系玉带,足蹑花靴,面如傅粉,唇似抹脂,立于王侧。王曰:“小儿外日游于水际,不幸遇顽童所获,若非解元一力救之,则身为齑粉矣 !众族感戴,未尝忘报。今既至此,吾儿可拜谢之!”小郎君近前下拜。李元慌忙答礼。王曰:“君是吾儿之大恩人也,可受礼!”命左右扶定,令儿拜讫。
李元仰视王者,满面虬髯,目有神光。左右之人,形容皆异,方悟此处是水府龙宫,所见者,龙君也。旁立年少郎君,即向日三高士祠后所救之小蛇也。元慌稽颡顿拜于阶下。王起身曰:“此非待恩人处,请入宫殿后,少进杯酌之礼。”
李元随王转玉屏。花砖之上,皆铺绣褥。两旁皆绷锦步障。出殿后,转行廊,至—偏殿。但见金碧交辉,内列龙灯、风烛,玉炉喷沉麝之香,绣幕飘流苏之带。中设二座,皆是鲛绡拥护 。李元惊怕而不敢坐。王命左右扶李元上座。两旁仙音嘹绕,数十美女各执乐器,依次而入。前面执宝杯盘进酒献果者,皆绝色美女。但闻异香馥郁,瑞气氤氲。李元不知手足所措,如醉如痴。王曰:“钦敬回答。”须臾,令二子进酒,皆再拜。抬上果桌,伫目观之,器皿皆是玻璃水晶、琥珀玛瑙为之,曲尽巧妙,非人间所有。
王自起身,与李元劝酒,其味甚佳。肴馔极多,不知何物。王令诸宰臣轮次举杯相劝。李元不觉大醉,起身拜王,曰:“臣实不胜酒矣!”俯伏在地,而不能起。王命侍从扶出殿外,送至客馆,交歇。
李元酒醒,红日己透窗前,惊起视之,房内床榻帐幕,皆是鲛绡围绕。从人安排洗漱已毕,见夜来朱秀才来房内相邀,并不穿世之儒服,裹球头帽,穿绛绡袍,玉带,皂靴,从者各执斧钺。李元曰:“夜来大醉,甚失礼仪。”朱伟曰:“无可相款,幸乞情恕!父王久等,请恩家到偏殿进膳。”引李元见王。曰:“解元且宽心怀,住数日去,亦不迟。”李元再拜曰:“荷王上厚意。家尊令李元归乡侍母,就赴春选,日已逼迫。更兼仆人久等,不见必忧,倘回杭报父得知,必生远虑。因此不敢久留,只此告退。”王曰:“既解元要去,不敢久留。虽有纤粟之物,不足以报大恩。但能者,当一—奉纳。”李元曰,“安敢过望!平生但得称心足矣。”王笑曰:“解元既欲吾女为妻,敢不奉命!但三载后,须当复回。”王乃传言;“唤出称心女子来。”
须臾,众侍女簇拥一美女至前。元乃偷眼视之,雾鬓云鬟,柳眉星眼,有倾国倾城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指此女,曰:“此是吾女称心也。君既求之,愿奉箕帚 !”李元拜于地,曰:“臣所欲称心者,但得一举登科,以称此心,岂敢望天女为配偶耳!”王曰:“此女小名称心,既以许君,不可悔矣。若欲登科,只问此女,亦可辩也。”王乃唤朱伟:“送此妹与解元同去。”李元再拜,谢。
朱伟引李元出宫,同到船边,见女子已改素妆,先在船内。朱伟曰:“尘世阻隔,不及亲送,万乞保重!”李元曰:“君父王,何贤圣也?愿乞姓名!”朱伟曰:“吾父乃西海群龙之长,多立功德,奉玉帝敕命,令守此处。幸得水洁波澄,足可荣吾子孙。君此去,切不可泄漏天机,恐遭大祸。吾妹处,亦不可问仔细。”元拱手听罢,作别上船。朱伟又付金珠一帕相送。但耳畔闻风雨之声,不觉到长桥边。从人送女子并李元登岸,与了金珠,火急开船,两桨如飞,倏忽不见。
李元似梦中方觉,回观女子在侧,惊喜。元与女子曰:“汝父令汝与吾为夫妇,你还随我去否?”女子曰:“妾奉王命,令吾事奉箕帚,但不可以告家中人。若泄漏,则妾不能久住矣。”李元引女子同至船边。仆人王安惊疑,接于船中,曰:“东人一夜不回,小人何处不寻,竟不知所在!”李元曰:“吾见一友人,邀于湖上饮酒,就以此女与我为妇。”王安不敢细问情由,请女子下船,将金珠藏于囊中,收拾行船官河。一路涉河渡埧 ,看着来到陈州。升堂参见者母,说罢父亲之事,跪而告母曰:‘儿在途中,娶得一妇,不曾得父亲之言,不敢参见。”只曰:“男婚女聘,古之礼也。你既娶妇,何不领归?”母命引称心女子拜见老母,合家大喜。
自搬回家,不过数日,以近试期,李元见称心女子聪明智慧,无有不通,乃问曰:“前者汝父曾言,若欲登科,必问于汝。来朝吾入试院,你有何见识教我?”女子曰,“今晚吾先取试题,汝在家中先做了文章,来日依本去写。”李元曰:“如此甚妙。此题目从何而得?”女子曰:”吾闭目作用,慎勿窥觑!“李元未信。女子归房,坚闭其门,但闻一阵风起,帘幕皆卷。约有更余,女子开户而出,手执试题与元。元大喜,恣意捡本,做就文章,来日入院,果是比题,一挥而出。后日亦如此,连二场,皆是女子飞身入院,盗其题目。
李元待至开榜,李元果中高科。初任陈州佥判,闾里作贺,走马上任。一年,夫除奏院。李元三年任满,除江南吴江县令,引称心女子并仆从五人,辞父母,来本处之任。
到任上不数日,称心女子忽一日辞李元曰:”三载之前,为因小……” (原文此后缺失。)
原文篇末缺失,据《古今小说·李公子救蛇获称心》补录如下:“‘……弟蒙君救命之恩,父母教奉箕帚。今已过期,即当辞去。君宜保重!’李元不舍,欲向前拥抱,被一阵狂风,女子已飞于门外,足底生云,冉冉腾空而去。李元仰面大哭。女子曰:‘君勿误青春,别寻佳偶。官至尚书,可宜退步。妾若不回,必遣重责。聊有小诗,永为表记。’空中飞下花箋一幅,有诗云:‘三载酬恩已称心,妾身归去莫沉吟!玉华宫内浪埋雷,明月满天何处寻?’李元终日悒怏。后三年,官满,回到陈州。除秘书。王丞相招为婿。累官至吏部尚书。直至如今,吴江西门外有龙王庙尚存,乃李元旧日所立。有诗云:昔时柳毅传书信,今日李元逢称心。恻隐仁慈行善事,自然天降福星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