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一早上,柳居山早早去了发改委。他是副主任,只要时间允许,每天上班都会先到这里转一转,再到楼下的投资公司去。
打开副主任室,想起公司有事要研究,柳居山拨通办公室主任廖国旗的电话,要他通知班子成员十点开会。才放下电话,委监察室主任戴志明走进来,递上一张表,请他早些填好,好交给蒲秀丽签字,统一交到市纪委。蒲秀丽是发改委的纪委书记,跟市纪委打交道多,也不知她听到什么风声没有。柳居山打算去见一下蒲秀丽。
来到纪委书记室,门半开着,却不见人在里面。到监察室问戴志明,他犹豫片刻,才支支吾吾道:“蒲书记好像去了刘副市长那里。”
市政府只有一个刘副市长,也就是刘天龙。与杨劲松一样,刘天龙也是市委常委,只不过杨劲松叫“常务”副市长,在政府里排名第二,刘天龙叫“常委”副市长,排在第三。蒲秀丽原是发改委的打字员,是刘天龙做主任时,先将她转干,再一步步提为人教科长。后来刘天龙做了常委副市长,又设法把她提了纪委书记。坊间都说蒲秀丽与刘天龙有一腿,这也是戴志明说到两人时支支吾吾的原因。
柳居山不太关心蒲秀丽与刘天龙的关系,低头回了副主任室。拿过戴志明留下的表格一瞧,是一份领导干部党风廉政责任执行情况表。柳居山最讨厌这种形式主义,纯粹浪费纸张,没一点儿实际作用。谁会这么弱智,不打自招,主动把贪污腐败行为填进表里?
可讨厌归讨厌,柳居山还是拿起笔,按要求填起表来。填好表,起身去了监察室,准备交完表就到公司去,却见监察室里挤着好几个人,正在嘻嘻哈哈抢着看一样东西,见了柳居山,忙住了手,纷纷散去。柳居山问是什么,戴志明笑道:“是田书记的党风情况表,众人觉得有味道,争相传阅。”
田书记大名田长生,以前是发改委老资格的纪委书记。纪委书记是副处级,田长生就想着退位前解决个正处待遇。这要求不算过高,时任发改委主任的刘天龙答应以发改委的名义给他打报告,送到组织部门去。不想没多久刘天龙去了市政府,不仅没解决田书记的正处待遇,还让蒲秀丽占了他的纪委书记位置,只留着个党组成员的虚名。既是党组成员,少不得也要填写领导干部党风情况表,田长生比谁都积极,最早来交表。填得还确实有个性,让戴志明笑疼了肚子,引来隔壁科室干部,奇“表”共欣赏,开心一回。
拿过田长生的表一瞧,柳居山也笑起来,说:“这肯定是全市领导干部党风情况表里最有水平的。”原来在“本人遵守党纪政纪和廉洁自律情况”一栏里,田长生这样填写:“本人坚决不搞贪污,不搞腐败,不收红包,不拿礼品,靠几个死工资吃饭,一年到头清水洗牙。具体表现在:不请吃,不吃请;不请喝,不喝请;不请嫖,不嫖请;不请赌,不赌请;不请抽,不抽请;不请钓,不钓请;不请唱,不唱请;不请跳,不跳请;不请洗,不洗请;不请按,不按请;不请游,不游请。”
柳居山笑过,说:“我的水平比田书记低多了。”递上自己的党风表。正好蒲秀丽已经回来,柳居山装做随意的样子,踱进纪委书记室。蒲秀丽正一手拿面小圆镜,一手捏支唇膏,在抹口红,把办公室当成了她家闺房。见柳居山进来,她忙放下手中的“武器”,翻动红红的嘴唇说:“柳总请坐请坐。”柳居山在墙边沙发上坐下,望一眼蒲秀丽还算漂亮的脸蛋,心想这女人已年过四十,看上去却只三十出头的样子,也不知是保养得好,还是妆化得好。漂亮是资本,怪不得蒲秀丽打字员出身,也能干到今天这个位置,与自己这个堂堂大学毕业生平起平坐。
闲聊一会儿,没办法从蒲秀丽嘴里听到想听的东西,柳居山出门回了公司。班子成员陆续进了会议室,只是没见公司书记龙再宇。龙再宇也是团干出身,当年柳居山进团委时,他已在里面做过几年部长。本来有可能提拔做副书记的,让柳居山把位置占去,只好下县做了副县长。眼看着就要进常委做常务副县长了,柳居山又冒出来,挡在前面。龙再宇只好回了市里,到市政府做副秘书长。好不容易等到发改委下面的投资公司改组,有望兼任公司总经理,不料又阴错阳差让柳居山抢了先。组织上为平衡关系,只得让他兼了个公司书记,虽没掌上公司实权,每年都有数万元补贴,也算个安慰。
柳居山有些不快,问廖国旗通知到龙再宇没有。廖国旗说打过龙再宇电话,他说政府那边有事要忙,忙完就过来。柳居山肚子里说,政府有十多个副秘书长,排名靠前的还能跟上某个副市长,联络联络分管部门,轮到龙再宇,副市长都有了副秘书长,他基本没事做,有什么可忙的?莫不是忙着举报你柳居山和杨劲松吧?肚子里这么想,嘴上并没说什么,柳居山咳一声,宣布开会。与以往一样,先听几位副总经理汇报,再进行综述,提出下一段努力方向和注意事项。目前还有两项中心任务,一是凤凰大桥的竣工通车,二是儒州广场扩建工程的开工仪式,各项准备工作一定要到位,不能有任何纰漏。
提到儒州广场扩建工程,牵涉到文庙遗址的保留问题,文管部门一直不肯在协议上签字,说是朱由榔曾在里面读过书,写过御批,文物价值如何如何高。这让柳居山有些恼火,开完会后就掏出手机,准备拨给杨劲松,看他有没有时间召集两家开个协调会。同时也好问问他,知不知道有人举报投资公司的事。
恰好杨劲松的电话先打了进来,说文管部门的人已找过他好几次,要求对文庙遗址重新进行评估,要柳居山抽个时间,两家坐下来好好协调一下。柳居山说:“光咱们两家坐下来协调,恐怕不一定协调得拢。”杨劲松说:“这件小事还要我老人家出面?”柳居山说:“还有别的事也要请示领导。”杨劲松想想说:“今天下午省里有个会,我马上就得出发。这样吧,明天上午我赶回来,下午见面。”
关了手机,柳居山就叫来负责广场扩建工程的副总易晓宏,要他通知文管部门明天下午到政府来开协调会。易晓宏给文管局林局长打过电话,又跑进柳居山办公室,问要不要为明天的协调会适当作点准备。柳居山望了眼易晓宏,骂道:“这屁大的事,也要请示我!”
骂归骂,柳居山知道易晓宏是尊重自己,有意请示一句。这小子精明着呢,不精明也做不上冲冲杀杀的副总。柳居山对易晓宏还是满意的,嘴里骂骂咧咧,眼里却带着笑。做领导嘛,就得手下人有事没事常请示,没人请示你,你这领导做得还有什么滋味?做部下的也一样,领导对你客客气气,不骂不训,你还有什么出息?易晓宏讨得柳居山的骂,比小孩讨得大人丰厚的压岁钱还兴奋,高高兴兴出了门。
改天下午,柳居山带上易晓宏和投资开发部主任于正国,出门赶往政府一号办公楼。正要上楼,杨劲松和文管局林局长几位从楼上走下来,说是先到实地考察考察,再坐下来谈协议。柳居山说:“已考察过十回八回,还有什么可考察的?”杨劲松说:“林局长说还要考察,就考察嘛。办公室整天开着空调,憋得慌,我也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一伙人来到儒州广场,下车往文庙遗址走去。说是遗址,其实就只有几米砖墙,文庙踪影早已荡然无存,也不知到底还有多少文物价值。林局长却大肆渲染,说:“这可是儒州两千年文明史的真实见证,是我市最珍贵的文化遗产之一。何况朱由榔也在里面待过,说是故居也算得上。”柳居山讥讽道:“如今文化遗产正在升温,政府若能给予重视,一定可掀起文化遗产新高潮。”易晓宏配合着笑道:“文化遗产又不是地产房产,怎么掀得起新高潮呢?”柳居山说:“文化遗产虽不是地产房产,却是地方软实力。软实力也是实力,地方都在纷纷打文化牌,要把软实力变成硬实力。”易晓宏笑道:“这确实是大实话,近年名人故里纷争四起就是例证。比如黄帝故里,老子故里,二乔故里,李白故里,争得不可开交。”柳居山说:“有些地方为争曹操故里,说已在境内发掘出曹操墓,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具尸骨,经专家科学考证,其中一具是曹操的,另一具是曹操小时候的。”
听了这话,笑得几位鼻涕泡都冒了出来。杨劲松也忍不住笑道:“据说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本是人们幻想中的菩萨,都有人在争故里。还有山西有个地方为争孙悟空故里,准备投资兴建七千亩大圣故里风景区。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也有了故里,你们说奇耶不奇?”柳居山笑笑道:“孙悟空好歹还是正义化身,争赢了脸上有光。虚构小说《金瓶梅》里的大淫贼西门庆和大荡妇潘金莲,也有地方在争做他们的故里,打算进行有效开发。也不知到底开发什么,是开发‘嫖文化’和‘淫文化’吗?在西门庆和潘金莲身上开发‘嫖文化’和‘淫文化’,倒也找对了对象,届时‘嫖文化’和‘淫文化’一定发扬光大,掀起男盗女娼新高潮。”
杨劲松忍俊不禁,指着柳居山道:“你就知道掀起新高潮。”易晓宏说:“‘嫖文化’和‘淫文化’没有高潮,谁还这么热心?”柳居山故作严肃道:“这些所谓的文化其实都是伪文化,唯一的作用就是败坏文化名声,弄得文化成了妓女,谁都可嫖一把,其实与文化关系不大。真正的文化是渗透到骨子里的东西,哪会如此表面,如此热闹?表面了热闹了,就不是文化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林局长几位吱声不得,只在一旁尴尬地笑笑。杨劲松看看表,说:“遗址考察过了,协议怎么签,你们两家再商量吧。我有事,先走一步。”柳居山说:“杨市长别走,您一走,这协议肯定签不成。要不找地方吃顿工作餐,再慢慢商量如何?”易晓宏也说:“我们已作好安排,务必请杨市长和林局长赏个脸。”杨劲松掉头问林局长有没有时间。文管局一年到头鬼都不上门,闲得放个屁都要研究一阵儿,看是B调还是A调,有免费工作餐能不吃?可林局长还要故意推脱,说好多事情等着回去处理。柳居山只好热情点儿,多劝两句,一边问易晓宏酒店在哪里。易晓宏说出酒店名字,一伙人上车,离开广场。
赶到酒店,已有人等在包间里,是易晓宏叫来埋单的钱小鹏。别看钱小鹏油头粉面的,一副暴发户派头,却很懂官场尊卑次序,先迎住杨劲松,躬腰把他送到沙发上,献上烟茶,才回过头来,追着柳居山直喊“姐夫”。柳居山应不是,不应也不是,只问道:“菜点好没有?”钱小鹏说:“早点好了,很快就上桌。”
不知怎么,柳居山忽然想起那句俗语:行商不如坐商,坐商不如奸商,奸商不如官商。就说钱小鹏吧,本来是个普通下岗职工,后来认钱小鹤做姐姐,通过你这个所谓的“姐夫”,慢慢走近官场,才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现已成为儒州商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柳居山始终对他保持着警惕,不愿与他过多接触,以免羊肉没吃着,惹上一身臊,可到底碍着钱小鹤面子,不可能毫无来往。钱小鹏倒也不在意,对柳居山总是一副又亲又敬的样子。他也不只是吊在柳居山这一棵树上,早就盯上了杨劲松。这也是柳居山不敢小瞧钱小鹏的地方,有想法,有胆量,还有足够的钻劲,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原来在儒凤大道上赚到第一桶金后,恰逢省城至儒州的高速公路开始筹建,钱小鹏又跑到项目筹备组主要领导杨劲松那里,求他帮忙。看在柳居山面子上,杨劲松给他弄了个小项目。可钱小鹏觉得小工程不过瘾,还想搞大工程。要搞到大工程,还得在杨劲松身上下工夫。办法也简单,就是拿钱开道。谁想杨劲松盯着市长的位置,不愿栽在钱上,钱小鹏几次去感谢他,都惨遭拒绝。钱小鹏动起杨劲松老婆薛冬梅的脑筋来,准备走“夫人路线”,趁杨劲松没在家,去敲过几次门,可薛冬梅不太了解他,不予理睬。
就在无从下手之际,一次偶尔听钱小鹤说起薛冬梅,钱小鹏才了解到柳、杨两家夫人有些往来,翻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钱小鹤,约薛冬梅出来吃个饭。钱小鹤请吃饭,薛冬梅痛痛快快露了面。钱小鹤还给柳居山打电话,要他有空也来看看薛冬梅。柳居山不知是钱小鹏请客,只觉得平时难得陪钱小鹤吃顿饭,同时也想看一眼薛大姐,让司机将车开往约定地点华都大厦。进得包间,才看到钱小鹏在场,柳居山便知道是顿什么饭了。钱小鹏挺会献殷勤,把气氛弄得很融洽,两个女人吃得开开心心的。只是饭吃到一半,钱小鹤接到外甥女黎欣欣的电话,说父母正在家里打架,打成两个血人,快要出人命了。钱小鹤只得跟钱小鹏嘀咕几句,又给薛冬梅作了说明,留下柳居山代表她作陪,匆匆出了包间。柳居山追出去,告诉钱小鹤,自己的车就停在地下车库,随即给司机打了电话。
看着钱小鹤走进电梯,柳居山才转身回来。推开包间门,只见钱小鹏正往薛冬梅挎包里塞东西,薛冬梅一旁说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柳居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心里却明白是怎么回事。坐定后,钱小鹤和薛冬梅也没事人一样,轮流来敬柳居山的酒。柳居山暗想,这些人送钱收钱习惯了,也不怎么当回事。原来薛冬梅开始不让钱小鹏上门送钱,是对他不怎么了解,这下坐到一张桌上吃饭,还以为他是钱小鹤的亲弟弟,收起钱来也就自在多了。
饭后钱小鹏还要请两位到一楼茶室喝茶,薛冬梅开始还答应着,要出门时接到杨劲松秘书小傅的电话,问她在不在家里,过一会儿去送材料,杨市长晚上要审阅。听薛冬梅说在华都大厦,傅秘书说他就在附近,待会儿也要到华都大厦来,有朋友在一楼茶室等他。薛冬梅就说好一楼大厅见,又跟钱小鹏说茶是喝不成了,得早点带着材料回家,不能耽误杨劲松审阅。钱小鹏不便勉强,说结完账就到大厅找她,好送她回家。薛冬梅说自己有车,出了门。柳居山也要走,钱小鹏提过他的包,坚持要送他。柳居山不让送,要过自己的包。觉得有点沉,打开一看,有五沓大额美钞。柳居山要把美钞拿出来,钱小鹏一把拉上提包拉链,说弟弟孝敬姐姐,天经地义,谁有话说?再说薛大姐都已经收下,姐夫不收,要薛大姐和杨市长怎么想?也许因为钱小鹏说是送给钱小鹤的,又把杨劲松也端了出来,柳居山没再坚持,提着包出了门。钱小鹏又尾随出来,要开车送他回去。走进电梯,里面有两个人,是凤梧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侯文志和副主任肖立军,柳居山过去的老部下。他们也是到地下车库去取车,把柳居山拉上了他们的车,说要跟老领导叙旧。
想起那五万元美钞,至今柳居山还有些后悔。五万美元可是三十多万元人民币,万一哪天钱小鹏出点儿什么事,供出这笔钱,自己这辈子就完了。也许五万美元确实算不上什么,这个数也算什么的话,纪检、监察部门还能消停?有个公开的内部秘密,市县主要领导收个三五十万元什么的,穿帮后只要交了钱,态度也诚恳,有关部门出于爱护干部的好心,得饶人处且饶人,都不会往死里追究。不过若有人盯住你,故意搞你的名堂,则另当别论。这时别说三五十万元,就是三五万元甚至更小的数字,也可以把你整得死去活来。
还是找个时间,把钱退给钱小鹏。柳居山朝钱小鹏看看,他正招呼服务员开酒,而后转过身来,请杨劲松几位上桌。大家坐好,钱小鹏又请杨劲松发话。杨劲松举起杯子,朝大家扬扬,说:“大家辛苦了,齐喝了这杯!”带头干掉。众人响应着喝光杯中酒,拿过筷子,伸向前面的碟子。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钱小鹏从包里拿出一沓红包,沿着桌子,给在座各位发起来,说是误餐费。各位都说钱老板太周到,请了工作餐,还发误餐费。也不客气,接住红包,放手上捏捏,再塞进衣袋里。各位都已发到,钱小鹏才来到杨劲松面前,双手递上红包。这也是规矩,敬酒先敬席上最大的领导,工作餐嘛,领导得带头工作,发红包却得反着来,最后发给领导,显得领导工作在前,享受在后。
大家都拿了红包,领导不拿,岂不叫大家难堪?杨劲松接住红包,看看在座各位,问:“都拿着没有?”大家说:“都拿着了,请领导放心。”杨劲松说:“都拿着就好。”把红包放进身后的包里。又对林局长说:“钱老板对咱儒州的经济建设功莫大焉,现在又是儒州广场的主要开发商,林局长可要支持他哟。”
也许是工作餐和红包的作用,林局长显得很干脆,表示一定支持钱老板。易晓宏趁机过来给林局长敬酒,顺便拿出协议,递上水笔。林局长没再犹豫,痛痛快快签了字。易晓宏收下协议,又敬林局长一杯。
走出酒店,各位握手道别。柳居山上了杨劲松的车,说:“好久没密切联系领导了,今天密切一回。”杨劲松说:“已密切了大半天,还没密切够?”
杨劲松知道柳居山有事,因司机在车上,不好开口,就带他去了办公室。关上门,杨劲松就直接问道:“有什么好事?”柳居山说了有人举报投资公司的事,问杨劲松知不知情。杨劲松皱皱眉头,说:“居山啊,要干事业,就要有抗干扰的能力。这明显是有人见你干了些像模像样的事情,心生忌妒,有意刁难,企图拖住你,要你放不开手脚,什么事都做不成。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我就是被人家不断举报,一路走到常务副市长位置上的。不要怕,也别理睬他们,他们举报他们的,咱该干吗还干吗。为儒州人民谋事业,错不到哪里去。”
被杨劲松这么一说,柳居山心里稳当多了。树大招风,这几年你和杨劲松风风火火,又是修路,又是造桥,又是旧城改建,一件又一件大事摆在这里,要人家心里舒舒坦坦的,心平气顺,还真不容易。有句话说,“无人忌妒是庸才”,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人忌妒也不是坏事,有人忌妒是因为你不同凡响,没人忌妒才悲哀呢,说明你无足轻重。
为给柳居山打气,杨劲松又说:“凤凰大桥马上就要通车,广场扩建工程也该破土动工了,可以利用这两件大事造造势,进一步扩大一下投资公司的影响。你们作好充分准备,把通车和动工两个仪式搞得火爆点,到时多喊几家媒体到场,我也请鸣高书记出出面,为咱们撑撑腰,气死那些无事生非的家伙。”
领导这么支持你,你还顾忌什么呢?柳居山备受鼓舞。官场多“官圆”,像杨劲松这样敢作敢为的领导,还真不多见。做事确实能赢得政声,引起上面注意,为进步打下一定基础。可做事就得与钱打交道,要抗拒诱惑,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弄不好就惹火烧身。杨劲松的过人之处就是处变不惊,一心盯着目标不放松。他也是卢至诚任市委副书记时起用的人。卢至诚是个以事业为重的领导,他用的人包括配的秘书,都是能干事肯干事的人。正由于都是卢至诚的人,又有些能力,在柳居山没能顺利转正当上县长时,杨劲松才把他要回市里,做了发改委副主任兼投资公司总经理,两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口气修通六车道的儒凤大道,又接下凤凰大桥等工程,把事业干得风生水起。
丢下心头包袱,柳居山顿觉天宽地阔,回家路上还哼起了小调。作为公司老总,心里装的事多,就是坐在车上,柳居山也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很难见他这么开心。司机觉得奇怪,从后视镜里瞥一眼柳居山,不出声道,也不知柳总碰到什么美事,这么开心。
打开家门,钱小鹤正在看电视,头也不回地问:“回来啦?”柳居山说:“回来啦。”换上鞋子,推开小屋,看看专心做作业的丹丹,轻轻拉上门,挨钱小鹤坐下。钱小鹤说:“今晚回得蛮早嘛。”柳居山说:“今晚钱小鹏请客,吃过饭,跟杨劲松扯了一下工作,就直接回了家。”钱小鹤嗯一声,问:“小鹏还好吧?”
一听钱小鹤小鹏小鹏的,柳居山心里就有些不快。又不是你亲弟弟,犯得着这么肉麻吗?却又不好太计较,跟女人计较这些,显得没度量。
这时钱小鹤的手机响起来。听她说话口气,好像是钱小鸥的邻居打来的。钱小鸥是钱小鹤的姐姐,长得不比钱小鹤差,在一所小学当老师,业余拉点保险业务,赚几个小钱。丈夫黎进步早年在市农资公司做小头目,后来公司垮掉,自己做生意没做出名堂,一头栽进酒坛子里,成天醉醺醺的,不是乒乒乓乓把家具摔得满天飞,就是拿老婆和女儿欣欣当沙袋练拳。久而久之,钱小鸥脾气越来越暴躁,碰上黎进步在家里发酒疯,就跟他对打,经常打得鼻青脸肿,再夫妻双双上医院包扎。待伤口好得差不多,又投入新一轮对打,打完再上医院,伤好后再打。邻居怕出人命,跑去劝架,劝又劝不住,就打电话给钱小鹤,要她去救苦救难。
果然又是钱小鸥邻居的电话。这回不是夫妻对打,是欣欣失踪,钱小鸥都快疯掉了。欣欣好像已不是第一次玩失踪。过去欣欣还算听话,学习成绩也不错,后来黎进步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大打出手,家里没有两天安宁日子,欣欣也就变了样,开始厌学,成绩一落千丈。钱小鸥气不过,经常责骂欣欣,欣欣在家待不下去,不时离家出走,说要死到外面去。
柳居山和钱小鹤迈进黎家,钱小鸿已先到了一会儿。钱小鸥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披头散发像刚被谁强暴过。意外的是,这回黎进步没醉酒,正垂头丧气地站在窗边,好像窗外有什么好风景可看似的。
钱小鹤过去推推钱小鸥,说:“给居山说说,欣欣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钱小鸥抓过桌上的餐巾纸,擤把鼻涕,说:“欣欣已逃学好几天了,是今天早上被我霸蛮拖出被窝,逼着去的学校。当时我心里就有些不踏实,无奈整个上午都在上课,中午才稍有空闲,想起去欣欣学校看看。跑到欣欣班上,她的位置空着,问老师同学,才知道她今天根本没到校。我意识到不妙,才叫上黎进步,一起到平时欣欣可能去的网吧迪吧寻找,一直找到现在,连欣欣影子都没见着。如今社会上那么乱,一个女孩子,万一遇上什么坏人,又怎么得了!”
说着钱小鸥的眼泪又下来了。柳居山问:“报警没有?”钱小鸥说:“不见了欣欣,我们就慌了神,哪儿还想得起报警?”又对窗边的黎进步厉声吼道:“还死在那里不动,不快打110!”黎进步身上一颤,哆嗦着要找手机,钱小鸿已拿出手机开始拨号。柳居山摇手说:“110警力不够,我直接跟公安局领导联系,要他们另外安排人手,只要欣欣没出儒州城,就找得着她。”当即拨了公安局副局长黄文革的手机。
黄文革在刑警大队干了多年,办案有一手,却一直没得到重用。认识柳居山后,柳居山让他走近杨劲松,由于杨劲松的作用,才被接连提拔为大队副队长和队长,又慢慢到了市公安局副局长位置上。这下柳居山有求于他,黄文革自然不打折扣,问清欣欣长相身材衣着等特征,表示马上安排警力寻找欣欣。
有公安部门出面,钱小鸥情绪也平稳了些,脸上浮起一线希望。柳居山又说:“咱们也别在屋里待着,还是到街上去转转,说不定能在哪里撞着欣欣。”钱小鸥说:“居山说的是。”立马站起来,朝门边走去。黎进步也跟上前,怕动作慢了,又挨钱小鸥训斥。钱小鹤也要跟了去,又想起丹丹一个人在家,还要招呼她洗澡睡觉,就打车回了家。
在街上绕了几圈,又去文化一条街,将一家家网吧挨个搜遍,都没见着欣欣。打黄文革的电话,他也说暂时没发现目标。钱小鸥又紧张起来,说:“欣欣是不是被人绑架了?要绑架总有个电话什么的,怎么没任何音信呢?”柳居山说:“你们又不是什么大富翁,人家绑架欣欣干啥?”叮嘱黄文革加大排查力度。黄文革要柳居山放心,他们正重点盘查车站码头,还调看了各处出城收费站的录像,都没有欣欣,说明她还在城里,只要人在城里就好办。
得知欣欣并没出城,几个人松了口气,劲头又大了许多。辜万达有事打电话找柳居山,听说他在外找外甥女,也开车出来,帮着满城搜寻。可儒州城那么大,街道那么多,不可能把每个角落都搜到,大家忙到夜里十二点多,还是一无所获。钱小鹤打发丹丹睡下后,无心上床,过几分钟打个电话给柳居山和钱小鸿,问情况如何。
奔忙到天亮,还是没寻着黎欣欣。黄文革那里依然没消息,好像欣欣已人间蒸发,不在地球上了。几个人灰头土脸站在街头,茫然四顾,感觉很失落。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似真似幻,像隔着一层迷雾。远处有两部小车晃动,慢慢就到了跟前,原来是警车。警车吱一声刹住,从车上跳下两男两女,为首的汉子对柳居山说:“这个黎欣欣也是怪,我们上天入地,把儒州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她一点蛛丝马迹。”
汉子就是黄文革,身旁三位也是警察,男警叫王国军,女警分别叫姚子虹和魏卫卫。几位已经尽了大力,柳居山表示感谢,跟他们握过手,又介绍钱小鸥夫妇,说是欣欣父母。钱小鸥抓住黄文革双手,两脚一软,不自觉地跪到地上,哭号着求黄文革救她女儿。黄文革忙扶起钱小鸥,要她放心,他们一定竭尽全力把欣欣找出来。柳居山也要钱小鸥相信黄局长的能力,他会把欣欣找到的。
好不容易劝住钱小鸥,辜万达提议道:“黄局长和兄弟姐妹们辛苦了,到儒州山庄喝早茶去,居山请客我埋单。”早茶就是早餐,不知何时儒州也兴起这样的说法。黄文革推辞说:“还没到早茶时间呢,我们再查几个地方。”柳居山说:“辛苦了一夜,肚子都贴背了,还是先吃早茶吧。”黄文革不再客气,说:“也行吧,吃了早茶再说。”
钱小鸥和黎进步无心去吃早茶,没上辜万达的车,继续在街头搜寻,幻想奇迹出现。行人渐渐多起来,找到宝贝女儿的希望显得越发渺茫,钱小鸥缩到地上,抱头痛哭,责骂自己不该逼欣欣上学,把女儿逼没了,自己也不活了。黎进步也蹲在地上,双眼痴痴地,盯着路上行人腿脚发呆。见钱小鸥哭得那么悲痛,号丧似的,路人都好奇地驻足观看,黎进步迟疑着抚抚她一耸一耸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没事的,欣欣没事的,说不定这会儿就待在家里,等着咱们回去弄早餐呢。”女儿的失踪让这个男人难得理智了一回。
听黎进步这么一说,钱小鸥顿时停止哭泣,抬头望望黎进步,猛地立起身,一甩头上的散发,腾腾腾往前冲去。前面有座大桥,桥下是涌动的车流,黎进步吓了一大跳,生怕钱小鸥想不开,快步追上去,一边扯她的手臂一边央求道:“别吓我好不好?你想开点,你要有什么意外,欣欣到哪里找妈妈!”钱小鸥几下挣脱黎进步,骂道:“你别扯我!”黎进步说:“你到底要干什么?”钱小鸥说:“我没干什么,我回家去。”黎进步顿时明白了钱小鸥的意思,松开手,贴她屁股,往前急赶。
这个地方离家并不远,紧走慢走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掏钥匙旋开家门,门后一仰一卧搁着两只球鞋,夫妻俩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下来。推开小卧室的门,见欣欣果然躺在床上,正蒙头大睡呢。钱小鸥的火气又冒了出来,恨不得冲过去把她撕烂吞掉。黎进步拖住钱小鸥,一直拖到客厅,按到沙发上,再回头关上小卧室的门,掏出手机,拨了柳居山的号码。
柳居山他们还在儒州山庄吃早茶,得知欣欣回了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辜万达说:“欣欣也太搞笑了,玩失踪玩得咱们不得安宁,她却躲回家里睡起了大觉。”黄文革说:“咱们辛苦点不算什么,只要欣欣没事就好。”
欣欣没事,大家一身轻松,开心起来。柳居山以茶代酒,敬过几位,表示感谢。又望望黄文革身边的姚子虹和魏卫卫,说:“还是文革幸福,走到哪里,姚红魏紫,不离左右。”黄文革得意道:“卫卫和子虹不仅是咱们的警花,还是两位难得的特殊人才,大学毕业直接分到公安部门,正好大显身手。”柳居山说:“怎么个特殊法?”黄文革说:“卫卫武功奇高,打击起对手来,可用三个字形容:稳准狠。”柳居山说:“看不出来嘛,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啊。”黄文革又说:“子虹学的是临床心理学,尤其擅长催眠术,将你一催眠,你就会乖乖听她的,要你说什么就说什么,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柳居山说:“了不得,了不得,子虹看谁不顺眼,先给你催了眠,要你上吊不就上吊,要你跳楼不就跳楼?”黄文革说:“她的催眠术当然轻易不会用,破案需要时偶尔露一手。”
柳居山又拍拍身旁王国军的肩膀,说:“你们这里还有正规国军呢。”黄文革说:“国军是刑侦高手,办案很有一套,没有他,我的效率就低多了。”柳居山说:“清末也有个叫王国钧的,不过是金匀的‘钧’。王国钧是个才子,参加‘国考’,成绩优异,被考官推荐到慈禧面前,准备点状元。慈禧皱紧眉头,心里寻思,王国钧者,岂非亡国君乎?硬是把他压住,降到三甲。还专门下旨,谁也不得重用王国钧。弄得这兄弟一生蹉跎,正科到头,悼词里最响亮的职务也就是县教育局局长。”
黄文革笑道:“也怪不得慈禧,晚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老人家惶惶不可终日,一眼瞧见这不祥之名,能不心惊肉跳?好在此‘国军’不是彼‘国钧’,又不考进士,做个堂堂警官总没问题。”王国军也自嘲道:“姓王的还真不好取名,只要将王与亡一联系,王国钧成亡国君,亡国禄成亡国奴,王江山成亡江山,王家业成亡家业,没一样好事。”
说笑间吃过早茶,黄文革几位要上车了,辜万达从包里掏出一沓信封,往各位手里塞,说:“哥们儿妹们儿辛苦了,辛苦了。”几位不好意思伸手,说:“吃了辜总早茶,还要这么客气,怎么好意思?”黄文革就笑道:“没事没事,反正是哥们儿妹们儿,辜总美意,你们就领情吧。”带头接了信封。其他几位也高高兴兴拿了自己那一份。
柳居山看不惯辜万达动不动就拿钱说话。如今不论公事私事,动辄就是钱,也太俗气了点儿。俗气归俗气,柳居山心里还是舒服的。虽说黎欣欣不是黄文革他们找出来的,到底人家辛辛苦苦跑了一夜腿,辜万达肯掏钱,黄文革做得起人,自己也有面子。钱确实是俗物,可离了这个俗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恐怕就没这么好处了。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寡淡如水的交情纯是纯,却缺乏力量,玩虚的可以,关键时刻想派上用场,十有八九是指望不上的。
黄文革他们走后,柳居山也与辜万达分手,赶到单位,召集凤凰大桥和儒州广场扩建工程的负责人,以及相关施工单位的头头,传达了杨劲松的指示精神,把搞好凤凰大桥通车仪式和广场扩建开工仪式的具体任务布置下去。大家信心很足,提了不少想法,出了不少主意,一定要把两个仪式搞出规模,搞出特色,搞出影响,让领导和群众都满意。
散会后,柳居山连打几个哈欠,才意识到有些困倦,回到市委大院的家,补了两个小时的觉。直到钱小鹤下班回来做好午饭,才把他叫醒。在饭桌上钱小鹤说:“姐姐的老师白当了,将欣欣教成这样。”柳居山说:“钱小鸥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以为自己在学校是老师,回到家里还是老师,把自家孩子当人家孩子教育。”钱小鹤说:“人家孩子与自家孩子有什么区别吗?”柳居山说:“当然有区别,人家孩子就是人家孩子,自家孩子就是自家孩子。人家孩子白天归你管,夜里归父母管,今年上你的课,明年上其他老师的课,你水平高低,你教好教坏,作用都是暂时的,非常有限的。自家孩子却不同,自己生,自己养,自己爱,自己恨,自己打,自己骂,天天在身边,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一颦一笑,都会产生潜移默化和意想不到的影响。孩子是父母的镜子,什么父母带出什么孩子,黎欣欣变成这样,怪不得人家,只能怪钱小鸥和黎进步两个做父母的。”
钱小鹤想想也是,说:“可事已至此,想让欣欣变回去做个乖乖女,已不太可能。她不肯读书,姐姐老逼她回校,这么下去也不是句话。你是不是给欣欣找个工作?免得她学校不肯去,在家又与父母闹别扭。”柳居山说:“找什么工作?欣欣写不能写,算不能算,跟开发商说一声,让她到工地上去挑土担石?”钱小鹤说:“除了挑土担石,就没别的活可干?比如给哪个工程公司做做内勤也好。”柳居山说:“他们哪儿要得那么多内勤?当老板的贼精贼精的,不会多用一个人,手下员工待遇低,工作量却特别大,又忙又累,欣欣哪儿吃得消?”
钱小鹤不好强求,没再吭声。可没过几天,钱小鸥自己找了来,要柳居山给欣欣找个出路,免得她天天在家与自己对着干。柳居山说:“欣欣干得了什么呢?”钱小鸥吱声不得,掉头去瞧钱小鹤。钱小鹤想想,说:“儒州山庄不是归辜万达管吗?请他帮个忙,让欣欣去那里做服务员,也许合适。”
儒州山庄虽说已经改制,到底还是政府控股,员工待遇不高,却有五险,总体来说还算不错。柳居山答应试试,要钱小鸥回去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