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1502年),王守仁从九华山归来,回京复命。此时,京中的才子们正大搞“文艺复兴运动”,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一帮恃才傲物的愤青,掀起了“学古诗文”的热潮,对假大空的八股文章展开了急风暴雨般的批判和进攻。
王守仁过去也喜欢跟他们掺和,动不动就写一些针砭时弊、紧扣社会热点的诗文,或者公开发帖骂骂官场腐败、公款吃喝什么的,可自从九华山归来,他对这一切忽然没了兴趣:“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
我们知道,早在少年时代,王守仁对“词章之学”就很不感冒,如今随着修道的深入,更是厌恶这种空腹高心、龇牙咧嘴的愤青姿态,所以马上就跟李梦阳这帮人说拜拜了。
失去王守仁这样一位干将,李、何等人惋惜不已。王守仁笑着说:“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颜回)、闵(孔子学生闵损,以孝著称)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
王守仁向来是言行一致的人,既然说了要追求“第一等德业”,那就说到做到,不但跟李梦阳等人说了拜拜,而且马上给皇帝打了一份辞职报告,以养病为由要求回老家,连乌纱帽都不要了。
此时的王守仁只是个芝麻绿豆官,在皇帝眼里根本没什么存在感,所以报告很快就批准了。一回家乡,王守仁也不住家里,马上跑到会稽山的阳明洞搭了个精舍,一心一意要干他的第一德业——远离尘寰、潜心修道了。
你别说,王守仁这么一发狠,还真让他修出了名堂。
据其弟子王畿后来有关阳明的修道体验的记载,“为晦翁(朱熹)格物穷理之学,几至于殒(差点儿挂掉)。时苦其烦且难,自叹以为若于圣学无缘。乃始究心于老、佛之学,筑洞天精庐,日夕勤修,炼习伏藏,洞悉机要,其于彼家(佛、道二家)所谓见性(佛家的明心见性)抱一(道家的抱朴守一)之旨,非惟通其义,盖已得其髓矣。自谓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同体,光耀神气,恍惚变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
很显然,王守仁在阳明洞用的这些功夫,所谓“见性”“抱一”等,无不印有如假包换的佛、道Logo(标志),他却玩儿得得心应手,并且玩儿出了很不一般的境界:通过静坐内观,已能透视身体,并进入物我两忘、天地消泯的光明之境。日后王阳明之所以能在龙场悟道,其实就是得益于这个时候打下的底子,可见若无“老、佛之学”,也就没有阳明心学了。
王守仁不仅通过静坐练出了透视,而且还练出了遥感。
某一日,他在洞中静坐,忽然睁开双目,对家童说,有几个友人来访,赶快出去迎接,并且还附带说明友人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上山走的是哪条路。
家童半信半疑,走到半路果然遇见了那几个人。那几个朋友听家童一说,大为惊异,都说守仁兄快得道成仙了。
由于练出了一些特异功能,王守仁也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可没过多久,他便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些透视、遥感的玩意儿只是修道中的副产品,万不可执着,否则便会陷溺其中,迷失自性,忘却了修道的初衷。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此簸弄精神,非道也。”
此后,王守仁只一心静坐,不再玩儿那些与心性无关的东西了。
随着修道体验的深入,远离尘劳、遗世独立的定境之乐越来越强,也越来越让他感到自在和愉悦。时间一长,他渐渐就有了出世之念。假如王守仁就顺着这一念而去,那么会稽山可能会多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然哥”,而中国思想史则无疑会失去一个五百年不遇的圣哲。
所幸,出世之念一起,王守仁便立刻想到了在世的老祖母(此时竹轩公已过世)和父亲。这么一想,他心里便充满了纠结。如果说,此时的王守仁已经是一只远离尘嚣、冉冉高飞的风筝,那么儒家的孝亲之念就是一根看不见的细绳,始终牢牢地牵系着他。
就这样在纠结中又过了一些时日,有一天王守仁忽然大悟:“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若此念可去,断灭种性矣。”
思虑及此,王守仁便收拾铺盖,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弘治十六年(1503年),王守仁移居杭州西湖,“复思用世”。
说到底,王守仁毕竟是孔门中人,佛、老于他而言,只是行路的车马,只是渡河的舟楫。而在道路的前方,在河流的彼岸,始终高悬着一个不可撼动、不可改易的目标,那就是——成为儒家的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