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转眼王守仁就十五岁了。这一年,他独自离开北京,骑马游历了长城,先后登临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明称“内三关”,为京畿屏障,乃兵家必争之地)。
伫立在巍峨雄壮、地势险峻的关城上,王守仁极目远眺,只见群山苍莽,峰峦叠翠,岩溪在涧谷中潺潺奔流,苍鹰在高天上自在翱翔,而长城则像一条蜿蜒伸展的巨龙,霸气十足地横卧在天地之间。
霎时,一股指点江山、驰骋天下的豪情壮志陡然溢满了他的胸膛。
史称王守仁这次游历,一路考察风俗民情,凭吊古战场,思考御边之策,“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其实,早在游长城之前,年仅十四岁的王守仁便成天“习学弓马,留心兵法”,读遍了所能找到的古代兵书,而且逢人便说:“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由此可见,此时的王守仁虽然早已从贪玩厌学的顽童变成了认真读书的三好学生,但是天性中固有的尚武任侠之气,却一刻也没有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自宋朝以降,中国士大夫普遍养成了一种“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陋习,平时谈玄说妙、讲经论道,对经世济民的实用之学不屑一顾,一旦社会动乱或外寇入侵,便只能悬梁投井,一死了之,以最愚蠢、最悲哀的方式为旧王朝殉葬。至于那些本来就只把圣贤之道挂在嘴上的假道学,就更不堪了,一遇危难立马变节,连尽忠效死都做不到。
对于这些百无一用的腐儒和口是心非的假儒,王守仁从少年时代起便深恶痛绝,因而才会以“通儒”自励自勉。
所谓通儒,就是能够将“经济之学”(经世济民之学)与“心性之学”(尽心知性之学)融贯为一的符合孔孟精神的真儒。换言之,通儒的标准,就是德行与事功二者兼备、思想与行动毫无脱节。日后,王守仁之所以力倡“知行合一”之教,便是希望以此活泼刚健、浑然一体的真儒精神,疗救那种空疏支离、浮躁虚伪的时代病。
事实上,王守仁从小就不是一个光说不练的孩子,刚一立志要当文武双全的通儒,他就准备甩开膀子上战场了。当时,由于北方各地爆发严重旱灾,官府救灾不力,导致民变蜂起。如京畿地区的石英、王勇,陕西地区的石和尚、刘千斤等,集合了盗贼在周边地区作乱,声势都搞得很大。而各地官兵多是酒囊饭袋,无力围剿,只好任由他们在眼皮底下攻城拔寨,抢钱抢粮。
眼看盗匪如此猖獗,以天下为己任的王守仁当然不肯坐视,于是便去找他老爸,说准备跟同学们联名上书,请求从军,还说只要朝廷给他壮士一万人,便能“削平草寇,以靖海内”云云。王华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只给了他这么一句:“你脑子有毛病啊?满嘴跑火车,找死啊你!”(“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王守仁的一腔热血就这样被浇灭了,从此一个字也不敢再提。
当然,王守仁并未放弃自己的通儒之志,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藏起来而已,就像我们今天收藏茅台酒一样。而且他跟我们一样坚信,这东西藏得越久,就越醇厚、越值钱。
许多年后,当王守仁在南赣、江西、广西等地接二连三地平定叛乱、“削平草寇”之时,我们仿佛仍然可以看到——当初那个立志要当通儒的倔强少年的身影。
弘治元年(1488年),十七岁的王守仁听从父亲之命,到江西南昌与一位姓诸的远房表妹完婚(岳父诸养和是他的表舅,也是王华至交,时任江西布政司参议)。可就在新婚之夜,王守仁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哭笑不得的事——他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洞房里,跟大伙玩儿了整整一夜的躲猫猫。
要问守仁兄这一夜是怎么过的,说来好笑,他是跟一个九十多岁的老道一块儿过的。
其实,守仁兄也不是故意要放新娘鸽子,他这么做,实在是无心之失。
话说结婚这天,宾客们吃过喜宴,闹过洞房,就各自散去了。王守仁陪新娘子坐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儿气闷,就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没想到在后花园里走着走着,竟信步走出了官署,然后也不知怎么七拐八弯,就来到了一处道观前。
王守仁仰头一看,上书“铁柱宫”三个大字。
当时,守仁兄正对静坐修道十分着迷,所以也不管他什么宫,抬脚就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龙眉皓首的老道正在盘腿静坐,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周围气场那可不是一般的强大。守仁兄欢喜得紧,连忙过去搭讪。老道仿佛预料他会来一样,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来。
谈话中,老道自称无为道人,说今年已经九十有六。王守仁看他精神矍铄,声若洪钟,精神头儿比年轻人还要健旺,心里大为叹服,料其必为得道之人,当即向他请教养生修道之法。老道也觉得跟这个年轻人挺投缘,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于是,这一老一少就这样进入了一个忘我之境——不知今夕是何年,不知此地是何乡;不知日薄西山倦鸟归巢,亦不知东方既白残月渐隐;忘却了一切人间纷扰,也忘却了所有尘缘俗念……
王守仁这边厢浑然忘我,却苦了那个在洞房里傻坐了一夜的新娘子——本以为春宵一刻值千金,却只能独守空房到天明。
拂晓时分,新娘子再也熬不住了,就去告诉了她父亲。
诸大人一听,顿时又惊又怒。新郎官竟敢在洞房之夜玩儿失踪,这算哪门子事儿?!
诸大人立刻派出衙役全城搜索,最后终于在铁柱宫里,把那个浑然忘却人间事的王守仁给逮了个正着。
问明了事情原委,诸家父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人家新郎官只是热心求道,不是去跟别的女人玩儿劈腿,那就原谅他这一回,下不为例。
次年,王守仁携新婚妻子返回越城。路过上饶时,特地去拜会了当地大儒娄一斋。娄大师是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他热情地接待了王守仁,向他讲解了一番朱子格物致知的大义,令王守仁深有感悟,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让他受用终身。
娄大师说:“圣人必可学而至。”
就是这句话,从此照亮了王阳明的圣贤之路。如果说,少年时代的王守仁向塾师追问“第一等事”,还只是出于一种自发而模糊的生命本能,那么现在受娄一斋启发而树立的“学为圣贤”之志,则无疑是一种自觉而坚定的精神追求。此后,每每端居静坐,王守仁常自忖过去的种种谐谑豪放之过,猛下了一番克己改过的功夫。
有了无为道人的修身养性之法,加上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之义,王守仁就像一个得到了两大门派武功秘籍的高手一样,在“学为圣贤”的道路上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弘治五年(1492年),二十一岁的王守仁乡试中举,随即赶赴京师,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的会试。在复习备考期间,王守仁把能够找到的朱熹的书全部通读了一遍,然后苦思朱子的“格物穷理”之意。一天,他坐在窗前读书,看到一句话,“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然后一抬头,恰好看见后院那一片青翠葱郁的竹子,忽然有了想法。
第二天,王守仁拉了一个姓钱的同学,准备按照朱子所讲的道理开始格物。他要“格”的对象,就是后院的那丛竹子。既然朱圣人说“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那他就非要把竹子里头的天理格出来不可。
接下来,两个年轻人啥事儿不干,从早到晚就死盯着那丛竹子。就这么盯了三天,钱同学实在扛不住了,两眼一黑,歪倒在地。王守仁暗骂他不中用,让下人把小钱抬下去灌参汤,然后一个人继续格。
四天,五天,六天……
人家耶和华都把一个世界造好了,可王守仁愣是没从竹子里格出一丝天理来。到了第七天,耶和华收工休息去了,守仁的格物工作也终于有了结果。这结果跟小钱同学如出一辙——王守仁两眼一黑,脑袋一歪,人事不省了。
当然,天理还在乌有之乡,没跟守仁打半声招呼。
“格竹子”的彻底失败,让王守仁对朱子的格物之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惶惑和怀疑:几根竹子就格掉半条命了,我还拿什么去格万事万物?!
当然,此时的王守仁还不敢把这种怀疑公然表达出来,他只能用“圣贤有分”(当圣贤也要看有没有天分)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平心而论,王守仁用这么生猛的办法格竹子,实在是误解了朱子的本意。朱熹的格物穷理,意思是要通过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事事物物的观察、思考和研究,认识到其中蕴含的永恒而普遍的“理”。这个理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事物的条理、规律、准则,二是指生成天地万物的宇宙本体。虽然“理”很抽象,但只要居敬存诚,穷究不已,等到用力久了,功夫深了,自有豁然贯通的一天。
不难看出,程朱理学走的是渐悟的路子,而心性刚猛的王守仁则不自觉地用了佛教禅宗的顿悟法门,企图毕其功于一役,从几根竹子格出天理,其结果当然只能是两眼一黑,脑袋一歪,被抬下去灌参汤了。
虽然格竹子格出了笑话,但是王守仁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还是值得表扬的。因为,圣贤事业不同于做生意,并非每一笔投资都马上要有回报。毋宁说,它更像是科学实验,每一次失败,都是向成功靠近了一步。换言之,就是在王守仁如此用功的当下,其精神境界就已经非常人可及了——即便尚未超凡入圣,也已经与流俗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