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这个在深山岩洞中一夕大悟的人,就是王阳明。他悟道的这个地方,名叫龙场驿,位于贵州西北的万山丛棘之中。上面这一幕,就是中国思想史上光芒万丈的一页——龙场悟道。
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生于明成化八年(1472年),卒于明嘉靖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因曾在越城(今绍兴)会稽山的阳明洞隐居修道,又创办过阳明书院,故世称阳明先生。
据《明史》记载,王阳明出生那天,祖母岑氏梦见一群天神驾着五彩祥云,浩浩荡荡从天而降,云中还有仙乐飘飘。为首的神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降落在王家门前,然后径直走了进来,把婴儿交给了岑氏……
岑氏猝然惊醒的时候,恰好听见王阳明呱呱落地的第一声啼哭。祖父竹轩公听说此梦,心想既然是天神驾云送子,便为刚刚出生的孙子起名叫“云”。后来,王阳明出生的那座楼,便被乡亲们称为“瑞云楼”。
天神送子,着实让王家人高兴了一阵子。
可是,随着小王云慢慢长大,愁云便渐渐笼上他们的心头。因为孩子从出生直到五岁,居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看孩子平日的表现,既不像聋哑,也不像痴呆,可他为啥就是不说话呢?
王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王云五岁的一天,奶娘带他在门口玩儿,一个游方和尚经过,无意中听到奶娘喊王云的名字,忽然放慢脚步,走到王云跟前,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说完便飘然而去。
可惜道破?这到底是啥意思?!
王家人上上下下抓破脑袋,却没一个想得明白。要说还是竹轩公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只见他眉头紧锁,捋了半天胡子,然后大腿一拍,高声道:“给云儿改名字!”
这孩子既然是天神驾云送来的,那么给他起个“云”字,显然是泄露了天机,大大不妥,所以和尚才会说“可惜道破”。当天,竹轩公便给孩子改名“守仁”。
守仁二字,源出《论语·卫灵公》:“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奇妙的是,就在改名的当天,王守仁居然真的就开口说话了,而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但日常用语对答如流,还把“四书五经”中的好多圣贤之言一口气都给背了出来。
王家人全被镇住了。
竹轩公满脸惊愕地问守仁:“乖孙儿,你这都打哪儿学来的?”
守仁答:“以前我虽不说话,但是您和父亲读书的时候,我都暗暗记下了。”竹轩公当场雷倒。
王守仁十岁那年,父亲王华赴京参加会试,喜中贡士,后参加殿试,高中状元,随后就在越城(王家祖籍)盖了新房,从余姚举家搬迁至此。次年,王华又写信让全家人搬到京城。竹轩公带着王守仁上路,经过金山寺时,与几位老友把盏叙旧,席间自然是要吟诗助兴。竹轩公那天心情好,喝得有点儿高,脑子晕乎乎的,结果拿着笔在那儿憋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小守仁见状,就伸手跟祖父要笔。竹轩公迟疑地把笔递过去,说:“孺子也能作诗?”守仁不答,接过笔去,略微沉吟,就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小守仁一挥而就。竹轩公和那些满腹诗书的老友赶紧凑过去看。一看之下,顿时满座皆惊。因为此诗的意境之虚旷高远、想象之瑰丽宏阔,不要说虚岁才十一的黄毛小儿,就是这些平生以名人雅士自诩的老儒,也不见得写得出来。
竹轩公犯囧之际幸得孙儿救驾,不仅没丢脸,还捞足了面子,心里着实偷笑了很久。
宴席结束,众人提议到附近的“蔽月山房”去乘凉赏月。竹轩公欣然应允,带着守仁前往。到了地方,老人家忽然来劲儿了,就问守仁,能不能对着眼前的长空皓月、云影山色再来一首诗?
守仁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眨巴眨巴眼睛,望望月亮,看看山峰,又一首诗脱口而出: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平心而论,此诗由于是即兴之作,未经推敲,所以难免有些“打油”味道。但是,这首诗的可贵之处,并不在于辞藻和意境是否优美,更不在于格律是否工整妥帖,而是在于它那与众不同的角度,以及颇具“相对论”意味的思维方式。
小守仁这首诗,是基于这样的一种思考:
世人对事物的认识,普遍受限于所处的位置和观察的角度,所以人们对事物所做的判断是值得怀疑的。比如观察者坐在山中,便会觉得身边的山很大,天上的月很小;但是,假设有一个观察者能够站在天上观察,就会发现其实山很小,月亮很大。那么,到底哪一种判断为真呢?换句话说,事物的本质又是什么呢?
当然,鉴于王守仁的年龄和所处时代的局限,我们不能指望他给出正确答案。但至少,王守仁通过他的思考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启发:人的认识能力是有限的,对事物的感知是相对的,所以我们的很多常识其实是经不起推敲的。因此,一个人要想活得明白,首先必须学会怀疑,其次学会独立思考,这样才不会在社会和他人灌输给我们的错误观念中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从这首打油诗中,我们不难发现,其实从一开始,王阳明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带有很强的主体性和怀疑论色彩,完全不同于人云亦云的流俗之见。因此,与其说这是一首诗,还不如说是一篇充满哲学思辨的小论文。若用现代哲学语言表述,完全可以写成《论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与相对性》,或者《知觉与现象:论事物本质的不可知》。
其实,稍微翻一下西方哲学史,我们就不难找出与王守仁相似的观点。如西方怀疑论鼻祖皮浪就认为,对于世界上的任意一种现象,我们都不能说它是什么,只能说它显得是什么或看来是什么。皮浪举例说:蜜对我们显得是甜的,但它本质上是否也是甜的,却是一件可疑的事情,因为这不是一个现象,而是一个关于现象的判断。
再比如,罗马时期的怀疑论者爱那西德穆,就曾针对人的认识能力的相对性,提出了著名的“十大论式”。其中一条,简直就是王守仁这首《蔽月山房》打油诗的翻版。他说:“同一事物因距离、位置等的不同而显得不同。大的显得小,方的显得圆,直的显得曲,远看平整的山峰近看却犬牙交错。因此,离开地点和位置,要认识这些事物是不可能的。它们的本性是不可知的。”
如果大家对这两位古代哲人还比较陌生,那么大名鼎鼎的康德总听说过吧?事实上,康德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考,才构建起了“三大批判”的哲学王国。
康德哲学的基点之一,就是这句话:我们只能认识事物对我们的表现而不可能认识事物本身。但是,康德并未因此陷入不可知论。事实上,正是从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出发,康德才把事物划分为“表现”和“事物自身”(物自体)两个方面。
康德认为,正如事物具有两面性一样,人也具有二重性:一方面,人是“自然存在物”,必须服从自然法则;另一方面,人又是“理性存在者”,可以遵从理性法则行动。作为前者,人受制于普遍必然的自然法则,比如饿了就要吃饭,从二十楼跳下必定玩儿完;可作为后者,人却拥有意志自由,亦即拥有实践道德的自由。
打个比方,假如你是一个被捕的间谍,敌人要你供出上级,这时候如果你只是一个“自然存在物”,为了保命你当然会把所有情报都供出来,可作为一个“理性存在者”,你却可以为了你的信仰,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而牺牲自己,宁可饿死或跳楼也不招供。
这就是人的自由意志,也是人的价值和尊严之所在。在康德看来,人因为自身的有限性,所以要敬畏无限的宇宙,敬畏自然法则;人更因为主体的能动性,所以要让理性为自身立法,并且敬畏内心的道德法则。
当然,王守仁这一年周岁才十岁,相当于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虽属不世出的天才儿童,但也不可能像康德老师走得那么远。换言之,王守仁对常识的怀疑,只是出于他早慧的天性,不可能有什么成熟的理性思考。可恰恰是这点早慧的天性,却已经是同龄人甚至是同时代人所远远不及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王阳明日后之所以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官方意识形态“程朱理学”发出强烈的怀疑和批判,并颠覆其“格物穷理”(于事事物物上求理)的思想,进而在此基础上建构一套“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心学理论,其实在此已经露出了端倪。
听完小守仁别出心裁的打油诗,竹轩公的老友们大为叹服,纷纷说:“令孙这么聪明,将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没想到竹轩公却得了便宜又卖乖,翻了翻眼皮说:“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这话乍一听貌似很谦虚,其实往深了想,一点儿都不谦虚。因为这话暗含着老人家对宝贝孙儿的高度期许。也就是说,他很可能相信孙儿日后不仅会名扬天下,而且还远不止靠文章成名。
事后来看,竹轩公此言实在不算吹牛,因为有明一代,甚至迄今五百年间,要再找出一个像王阳明这样在“立德、立功、立言”三方面都达标的全能型天才,确实无从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