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似乎受到了越来越多的提倡和关注。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组织还是个人,好像都已经意识到,我们的社会,正在面临一场物质与精神背离、信仰与道德缺失的危机,而拯救之道,或许就蕴藏在古人的智慧中。
意识到危机,是自我救赎的起点。然而,如何真正走上这条救赎之路,如何从传承数千年的博大精深的古老文化中,汲取今日国人所需的精神力量和生命智慧,却注定要比我们想象的困难得多。首先,卷帙浩繁、文义艰深的古代典籍会给我们造成极大的阅读和理解障碍;其次,因时代变迁所导致的思维模式、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审美趣味等差异,也足以成为横亘在我们与经典之间的巨大鸿沟;最后,即便我们克服了上述困难,理解并接受了古人的某种思想,可如何让这种思想“体贴”到自己的身心上、落实到日常生活中,却仍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么,有没有一种古人的学问,能够最大程度地帮助我们解决上述问题呢?
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王阳明在五百年前为世人揭橥的心学。
给出这个结论,并不是说除了阳明心学之外,其他的儒、释、道思想和诸子百家的学问就不够高明或不合时宜,而是因为——阳明心学不仅融摄了儒、释、道的智慧,而且自其诞生之日起,便具有一种强大的经世致用的品格,并且直接诉诸个体心灵,因而最适于在日常生活中修学实践,也最贴近当下。这几年,阳明心学之所以能在沉寂数百年之后悄然重现,渐受国人青睐,其原因恐怕正在于此。
“独阳明之学,简径捷易,高明往往喜之。”(严复)
所谓“简径捷易”,不仅意指阳明心学集儒、释、道之大成,而且揭示了其可操作性极强的根本特色。换言之,阳明心学不仅是一门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心灵哲学,更是一种极高明而道中庸的行动哲学。唯其如此,自明朝以降的五百年来,中国、日本、韩国等东亚各国的无数仁人志士和社会精英,才能从中汲取源源不绝的精神力量,练就一颗颗强大的内心,缔造一桩桩掀天揭地的事功。
“王学绝非独善其身之学。而救时良药,未有切于是者。”(梁启超)
“修心炼胆,全从阳明学而来。”(日本倒幕领袖西乡隆盛)
如果说在一百多年前,阳明心学给予世人更多的是一种挽救国家民族于危亡的胆识、魄力和勇气,那么时至今日,它也必然能够给予我们无尽的智慧和力量,并引领我们走上一条心灵救赎的道路。
这条道路的起点,就是阳明心学的核心精神,亦即王阳明一生中反复致意、再三提撕的三个字:致良知。在阳明心学的语境中,良知有两层含义:一、与生俱来、人皆有之的道德意识;二、内在于人又超越万物的宇宙本原。
有必要指出的是,这里的“宇宙”并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物质宇宙,而是哲学意义上的精神宇宙。对于物质宇宙的探索,源于人类固有的求知天性,而对于精神宇宙的叩问,则是来自人性中根深蒂固的终极关怀。生而为人,我们所拥有的生命和世界终归是有限的、短暂的、相对的,但与此同时,人类却始终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仰望并追求着无限、永恒和绝对。由此,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哲学和宗教,才在各自的精神宇宙中建构了各自的本体,如基督教的上帝,佛教的真如,伊斯兰教的安拉,柏拉图的理念,康德的自在之物,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老庄的道,孔孟的天,禅宗的本来面目,程朱的天理,等等。而在王阳明这里,能够生成天地万物且内在于人心的宇宙本体,就是良知。
王阳明教我们致良知,就是让我们当下体认这个精神本原,借此与他人、天地和万物建立一种广泛而内在的联结。如此一来,我们的生命就能获得一个牢固的基点,心灵就能得以安顿,从而确立人生的意义,展开富有价值的生活。用古人的话说,是谓“安身立命”“本立而道生”。当然,相信宇宙有一个精神本质,并且相信人的生命有一个高贵而神圣的来源,是无法用科学手段验证的。因为这是一种信念,坚守这种信念并遵循这样的信念生活,就可以称为信仰。而信仰是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完全取决于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你可以认为生命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只是一种渺小而短暂的存在,人来到世上纯属偶然,活着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男男女女而已;你也可以认为生命的本原是高贵而神圣的,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带有一种使命,就是让自己的人格得以完善,潜能充分发挥,进而为他人和社会创造价值,同时让自己获得一个快乐、幸福、成功的高品质人生。
当然,如果人生可以简化为上述命题的话,我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后者。因为避苦趋乐、避祸趋福是人性根深蒂固的自然需求。然而,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满足这种人性需求,通过什么手段去追求快乐、幸福和成功,却并非不言自明,而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换言之,倘若我们采用的方式和手段存在缺陷,或者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那么我们不但有可能在追求上述事物的过程中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完全有可能走向反面:要么是疲于奔命、身心交瘁,却什么也没得到;要么是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成功,却丧失了快乐和幸福;或者就是在别人看来似乎什么都拥有了,自己却仍然感觉不安和不满足,甚至比尚未拥有之前更为茫然和困惑。
毋庸讳言,在今天的中国,我们大多数人其实已经不同程度地落入了上述窘境。
究其原因,最根本的有两点:
一、我们太过于看重物质和金钱,以为快乐、幸福和成功都可以通过物质手段实现,从而导致了物质欲望的膨胀与精神生活的萎缩。今天,我们普遍被这种既定而单一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所困,基本上丧失了选择的自由,似乎不敢再想象生活还有另外的可能。用美国哲学家马尔库塞的话说,这就叫“单向度的人”。
二、我们太过于看重社会的评价和他人的眼光,以至于把自身的快乐、幸福和成功全部交予社会和他人定义,从而忽视了自己真正的心灵需求。而当流俗的价值观和大众的集体无意识合谋将每个个体绑架,我们的自我就迷失了,而我们的人格也会呈现出严重的“外倾化”特征。用现代新儒家梁漱溟先生的话说,这是一种“重心在外”的人生,而这样的人生很难体会到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即便你获得了某种“成功”,这样的成功或许也只是外界所定义的,不一定是你自己真正想要的。
当然,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谁都不能没有物质和金钱。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物质和金钱仅仅是我们获得快乐、幸福和成功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也就是说,没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固然很难获得快乐、幸福和成功,但是有了物质基础之后,这些东西却不一定能够自动实现。原因在于,不管我们堆积了多少外部生活的资料,也不管别人对我们做何评价,最终决定我们是否快乐、幸福和成功的根本因素,还是我们自己的感受和体验。换言之,不仅是“快乐、幸福”这种偏于内在体验的事物通常需要心灵的健康,就连“成功”这种更多依赖外在条件的事物,也与完善的人格品质和强大的精神力量息息相关。
因此,要想获得心灵的健康、人格的完善和精神的强大,不再做一个单向度的、重心在外的人,我们就必须修行,必须致良知。
正如良知兼有两重含义(既是本体也是道德意识)一样,致良知之“致”,也兼有二义:一是体认,二是践行。本体可以当下体认,但道德人格的完善,却需要我们在生活中切切实实、一点一滴地践行。如果说前者更像是顿悟,那么后者可谓之渐修。
当良知作为本体的时候,它超越了世间一切二元对立的事物,因而也就超越了善恶,所以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而当良知作为内在于人心的道德意识时,它却具有辨别善恶的功能,所以阳明说“知善知恶是良知”。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所思、所言、所行,通常不会有人来对我们做出道德判断,而我们自身往往也是疏于去照看的。所以,总是要等到种种言行产生了或好或坏的结果,并直接或间接地回到我们自己身上,我们才会豁然有省。因此,如果想在生活中践行阳明心学,那么最紧要的入手处,无疑就是要在待人接物和行住坐卧的每一个当下,时刻保持良知在场。换言之,就是要对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始终保持了了分明的观照和觉知——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然后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
这,就是致良知,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儒、释、道三家关于修行的不二法门。
让良知在场,在有些人看来,也许会觉得是一种束缚,然而吊诡的是,我们目前看上去貌似自由的生活,恰恰受困于各种无形的枷锁:一方面,五光十色的时尚趣味诱惑着我们的感官,刺激着我们的欲望,令我们心甘情愿地成了“拜物教”的忠实信徒;另一方面,无孔不入的流俗价值观又侵蚀着我们的独立思考能力,让我们亦步亦趋地追随大众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渐渐迷失了自我。而致良知的修行,表面看上去像是一种“束缚”,实则恰恰是通往心灵自由的必经之路。之所以这么说,理由很简单:一个人首先必须有能力自主其心,然后才能得到心灵的健康,也才有资格获得心灵的自由。倘若我们缺乏自作主宰的能力,疏于照看自己的心灵和言行,那么我们就很容易被流俗的价值观绑架,被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左右,被自身的种种欲望和情绪困扰。试问,这样的人谈何自由?
此外,也许还有人会说,时刻让良知在场,做人会不会太累?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修行的确不是一件轻松快活的事。其实,不光是修行,凡是生活中值得做的事情,比如学习、工作、创业,甚至经营婚姻、抚育孩子等,无不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并且长时间坚持不懈。既然如此,那我们凭什么认为修习阳明心学就可以不必付出努力和心血呢?用王阳明自己的话说,真正的修行,“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功夫方能得力。这两年,由于阳明心学渐获国人青睐,不乏有人出于追逐时尚或附庸风雅的动机,把阳明心学视同一般意义上的心灵鸡汤,或者当成廉价的成功学,乃至引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此种种,就算不是对传统文化的无知,至少也是对阳明心学的误读。
古代的禅宗大德常把修行喻为“火中生莲”“大死大活”。可见,真正意义上的修行,必是一场脱胎换骨的人格转化,亦必是一场浴火重生的精神涅槃。
佛教禅宗的修行如此,阳明心学的修行何独不然?
毫无疑问,要想拥有健康的心灵、完善的人格与强大的精神,没有捷径可走,只能通过刻苦的修行。究竟而言,通往心灵自由的道路,绝非用鲜花和红毯铺就,而是以坚毅和勇气筑成!我相信,从这一刻起,只要你愿意为自己的生命负起责任,只要你愿意迈开脚步真实践履,那么久久行去,终有一日,你必定能够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必定能够达到那个“良知全体呈现、心灵彻底自由”的境界。
王觉仁
2015年5月于福建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