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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龙场悟道:阳明心学的诞生

浓墨般的黑暗中,深山岩洞一灯如豆,犹如万古长夜中,我心本具的一点灵明。风吹过,烛光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王守仁像一具雕像一样坐在石棺中,看见往事一幕幕从心头闪过。

那一年在蔽月山房,有个11岁的孩子一手指山,一手指月,用一种稚嫩却又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那一年在京师,有个少年笑父亲的状元只有一代,没啥稀罕,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对塾师说:“唯为圣贤,方为天下第一等事。”

那一年路过江西上饶,有个青年听见娄一斋说“圣人必可学而至”,遂坚定了成圣成贤的志向。

那一年在京师,有个21岁的新科举子面对一丛竹子格了七天七夜,结果两眼一黑,歪倒在地。

那一年在九华山,有个年轻的官场中人遍访奇人异士,不禁被佛道两家遁世修行、超然物外的魅力深深吸引。

那一年在阳明洞,有个弃官逃世的隐修者,在甚深定境中怡然自得,隐然有出世之想,却又幡然醒悟:此非圣人之道。

那一年在京师,有个格物多年却依旧“找不着北”的程朱信徒结识了湛若水,始觉陆九渊的心学深契本心,遂恍然有悟,但终究不得其门而入。

……

往事一幕幕在心中飘过,然后又像镜花水月一样消散于无形。王守仁心中万念俱泯,唯剩一个念头: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此时的王守仁,无疑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地——他之所以给自己打造石棺,绝不是想搞行为艺术,而是要将自己置于无所凭借、无所依傍、无所希冀的绝地!

就像那则禅宗公案所问:若论此事,如人上树,口衔树枝,脚不踏枝,手不攀枝。树下忽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达摩)西来意。不对他,又违他所问。若对他,又丧身失命。当恁么时,作么生即得(这个时候,如何应对)?

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正恁么时,作么生对?

这是一个全然归零的状态——离言绝待,能所双亡,开口就错,动念即乖。

这是通天路,也是无门关——剑刃上行,冰凌上走,不涉阶梯,悬崖撒手!

此时此刻,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死而后大活;要么变成死灰槁木,化为这边瘴之地的一抔黄土。

问世间“道”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守仁心中有一点光明渐渐透显出来。恍兮惚兮之中,仿佛有人在对他说话(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这声音既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来自他的内心深处。然后,一直蕴藏在他体内的一股强大的生命能量,就像在地底长久奔突的岩浆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样,突然迸发而出,令他的心灵和身体同时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于是,就有了本书开头“不觉呼跃,从者皆惊”的一幕。

关于开悟,弗洛姆做过这样的描述:“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自己和世界突然显现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光亮之中,能够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观看。在这种体验发生之前,往往有大量焦虑产生,而在此之后,一种新的力量感和自信心却油然而生。”

弗洛姆描述的虽然是禅宗的开悟状态,但以此来看王守仁的龙场悟道,则可谓若合符节。如果要更真切地领悟这场悟道的意义,我们不妨再来听听一位内行人的话:“这是阳明一生所受的濒临生死边缘的大挫折。……人到绝途,方能重生。必现实的一切,都被敲碎,一无所有,然后‘海底涌红轮’,一个‘普遍的精神实体’始彻底呈现。此之谓大开悟。得失荣辱,甚至生命,都被迫放弃,不在念中,亦无法在念中,然后得真归依。”(牟宗三语)

此刻,对王守仁而言,虽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龙场驿还是龙场驿,但他已经在一个全新的宇宙中重生了,就连这个黑暗逼仄的岩洞,也已经变成一座促成他获得“真皈依”的辉煌圣殿,而曾经深深困扰他的所有焦虑、痛苦、矛盾、迷茫,也已经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天地我心,一片光明!

史称,王守仁在这个暮春的深夜,在“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终于“忽悟格物致知之旨”。那么,他所悟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句话:“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阳明年谱》)

所谓圣人之道,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表达,就是人的自我成长、自我完善、自我实现的方法和过程。而圣人,就是潜能充分实现、人格臻于完善的人。所谓吾性自足,并不是说我本来就是圣人,而是说我的心性之中具备一切成为圣人的潜能或者说“圣性”。后来王门学人常说的“满街都是圣人”,指的就是这种潜能。正因为这种潜能或“圣性”是我本来具有的,所以我如果向外追求,到外在的事事物物中去寻求成圣的条件和理则,那就是彻底搞错了方向。

王阳明在悟道时说的这句话,既是他在朱子理学中摸索了二十多年的思想终点,也是整个阳明心学的逻辑起点。正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王阳明正式与朱子理学分道扬镳了。

悟道后,王阳明受聘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始揭“知行合一”之旨。

正德五年(1510年),刘瑾倒台,王阳明重返政坛,此后广收门徒,讲学论道,阳明心学开始流传天下。

正德十一年(1516年),王阳明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先后平定福建、江西、湖广、广东等地的叛乱。在此期间,王阳明始倡“致良知”之教。

正德十四年(1519年),王阳明奉命前往福建处理兵变事宜,至丰城,闻宁王朱宸濠反,遂举义兵,仅用35天便将其平定,从此声望日隆。两年后,王阳明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

嘉靖七年(1528年),王阳明平定广西“思田之乱”,同年十月因病请求致仕,然后于返乡途中病逝,享年57岁。临终前,弟子问他有何遗言,王阳明微微一笑,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然后溘然长逝。

隆庆二年(1568年),即王阳明去世四十年后,明穆宗给王阳明的盖棺论定是“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

两百年后,清朝大学士张廷玉等人在编纂《明史》时如此评价:“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也。”

王阳明身后,其心学由门人王艮、王畿、钱德洪等人发扬光大,遂成一代显学,深刻影响了此后五百年的中国思想史。从明到清,及至民国,无数政治家、思想家和仁人志士,都将王阳明奉为心灵偶像,对阳明心学顶礼膜拜,并从中汲取了源源不绝的精神力量。比如徐阶、胡宗宪、黄宗羲、曾国藩、左宗棠、严复、孙中山、梁启超、章太炎、蔡元培等,都是阳明粉丝;尤其是蒋介石,更是举世公认的“明矾”,终其一生都把一部《阳明全集》摆在案头,并一再对人说:“余所重者,王阳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心有立,然后可以应天地万物之变也。”

明末,阳明心学漂洋过海,传至日本,感召拥趸无数,成为幕府末期维新志士西乡隆盛、佐久间象山、吉田松阴等人最强大的精神武器,对明治维新和日本的近代化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日本学者高濑武次郎所言:“我邦阳明学之特色,在其有活动的事业家……乃至维新诸豪杰震天动地之伟业,殆无一不由于王学所赐予。”在日本有“军神”之称的东乡平八郎,更是刻了一块“一生伏首拜阳明”的印章,随身携带,时时拿出来观瞻抚摩。

日本之所以能在明治维新之后迅速崛起,成为东亚强国,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阳明心学。然而,反观中国近代,王学末流却走上了空疏支离、浅薄浮躁的老路,失去了提振人心、经世济民之大用,无怪乎蒋介石要大声疾呼:“日本自立国以来,举国上下,普遍学我们中国的是什么?就是中国的儒道,而儒道中最得力的,就是中国王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哲学。他们窃取‘致良知’哲学的唾余,便改造了衰弱萎靡的日本,统一了支离破碎的封建国家,竟成功了一个今日称霸的民族。而我们中国人自己却忘了自己的立国精神,抛弃了自己固有最良的武器。”“我们要革命、要救国,就必须奉行阳明心说。”

时至今日,阳明心学仍然被日本许多一流企业家奉为圭臬,并且身体力行。而在中国,知识界对他的研究仍然囿于学术圈内,普通人对王阳明更是知之甚少。当代新儒家杜维明先生曾说:“五百年来,儒家的源头活水就在王阳明”,“21世纪将是王阳明的世纪”。但愿此言能够成真。不过我希望,这个“王阳明的世纪”最终将属于中国,而不是日本。

国人要了解王阳明的心学智慧,不可不读其代表作《传习录》。蒋介石曾自称,他“最喜欢读王阳明的《传习录》”,并将其作为“终生的精神食粮”。

《传习录》是王阳明的门人弟子对其语录、书信所做的汇编,分上、中、下三卷,由徐爱、陆澄、薛侃、南大吉、钱德洪陆续编集而成。《传习录》包含了王阳明的主要哲学思想,是一部深刻影响后世的儒学经典。今笔者撷其精华,从心理学、佛教禅宗、西方哲学、量子力学等多个维度进行阐发,旨在破译王阳明的心灵密码,让读者在认识阳明心学智慧、掌握其根本精神的同时,还能在现实生活中有效实践,修炼内心强大的自己,实现心性本具的一切潜能,获得一个智慧、喜悦、幸福、美好的人生。 5MHAxTXLrrLp/Ws6gTlWcb29uBthgzIRaA1UL7N9fNwE0oAQBqAf0nDTEdjf0xA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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