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明孝宗朱祐樘驾崩,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照即位。
这位朱厚照,就是传说中很有恶搞天分的正德皇帝。我看过他的画像,长得很帅,若主演韩国偶像剧,绝对能迷死万千小妹妹,不过可惜的是,他心灵不美,还有点儿变态。
据说,历史上很多皇帝都是拥有执照的合法流氓,若此说不诬,厚照兄就是其中光荣的一员。早在东宫时,朱厚照身边就围绕着一群志趣相投的好朋友,这些人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都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无家无室,无儿无女,而且身残志坚。
你猜对了,这个物种就是太监。太监是明清时期的叫法,正式学名叫宦官,是中国贡献给世界的“文化特产”之一。我国拥有独家专利,仿冒必究。并且,正因为太监是我们的土特产,所以历代的宦官乱政就成了中国政治独有的现象。
朱厚照宠幸的太监有刘瑾、马永成、谷大用等八人。小帅哥当了皇帝后,刘瑾等人风生水起,一边怂恿皇帝飞鹰走马,嬉戏宴游,甚至炒房地产(在京畿附近购置大量田庄,坐收地租,充实小金库);一边大肆干政,卖官鬻爵,并且骑在文官头上屙屎屙尿。对此八人,时人无不侧目,谓之“八虎”。
自古以来,文官与太监就是一对冤家,尤其是当少主登基的时候,二者更会为了争夺对小皇帝的控制权而势同水火。面对“八虎”的擅权乱政,户部尚书韩文和愤青才子李梦阳(时任户部郎中)忍无可忍,率先发难,纠集阁臣百官联名上疏,力劝皇帝诛杀“八虎”。
然而,对朱厚照来讲,刘瑾等人都是哥们儿,没他们陪着一块儿玩儿,人生就了无乐趣,所以“八虎”不可或缺;而阁臣百官算什么东西?充其量就是大明公司的高级打工仔而已,就算把你们都炒了又怎么样?我老朱家的乌纱值老钱了,还怕没人戴?
所以,对于群臣义愤填膺的谏言,朱厚照只当放屁,理都不理。内阁辅臣刘健、谢迁深感无奈,双双打了辞职报告,铺盖一卷回家了。随后,刘瑾开始反击,把始作俑者韩文、李梦阳等人全部炒了鱿鱼。南京的言官戴铣、薄彦徽等二十多人看不过眼,纷纷上疏,也都被刘瑾扒掉裤子打烂了屁股(学名叫廷杖),戴铣死于杖下。
在刘瑾的淫威之下,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再也没人敢以卵击石。但就在这个时候,王守仁站了出来,他给朱厚照上了一道奏疏,里头没有一个骂太监的字眼儿,而且还轻轻拍了拍朱帅哥的马屁,说他“聪明超绝”,只要知过能改就是人民的好皇帝云云。纵观整篇文章,措辞平和,态度冷静,只讲理,不喷粪,唯一的诉求就是劝正德皇帝赦免薄彦徽等人。
很显然,王守仁这么做是相当明智的。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企图把万恶的刘瑾扳倒是一种很傻很天真的想法。换句话说,在刘瑾的淫威之下,同志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尽力为革命保存一点儿火种而已。
可是,即便王守仁已经相当克制了,刘瑾还是没有放过他。
原因很简单,刘瑾是流氓。如果说朱厚照是披着龙袍的流氓,那么刘瑾就是当众裸奔的流氓,跟他干仗固然是死路一条,跟他讲理同样没有好下场。很快,一道诏书颁下,王守仁被扒掉裤子打了四十大板,最后又贬为贵州龙场驿丞。
正德二年(1507年)春,王守仁踏上了山高水远的贬谪之路。这一路走得险象环生,惊悚异常。影视界的朋友若有兴趣,大可以拿这个故事拍一部《龙门飞甲2》。因为这故事不乏卖座的流行元素,如太监、锦衣卫、亦官亦侠的主人公、和尚、道士,以及追杀、逃亡、深山驿站等桥段,而且情节起伏跌宕,充满了冲突和悬念。
刘瑾放逐王守仁,表面上好像要放他一条生路,实际上是想暗中干掉他。王守仁离京后,刘瑾就派了两个锦衣卫的杀手一路尾随。行至钱塘江时,王守仁急中生智,将衣服鞋帽投入江中,布置了一个投水自杀的假现场,成功骗过了两个职业杀手。
随后,王守仁偷偷爬上一条商船,不料又遇台风,险些葬身海底。船在海上漂流一天一夜后,靠在福建。他弃舟登岸,一路狼狈不堪地窜进大山之中。王守仁走到半夜,饥寒交迫,幸好看见一座寺庙,赶紧拍门要求借宿,不料和尚毫无慈悲心,一下把他轰了出来。王守仁只好摸黑继续赶路,好在不远处就有一间破土地庙,他啥也不想,进去倒头便睡。岂料这破庙是一只老虎的地盘。老虎大半夜回家,见卧室被占,就“绕廊大吼”,深表抗议。可守仁兄睡得比什么都死,愣是一动不动,老虎瞧这家伙如此淡定,只好甘拜下风,摇摇尾巴走了。
次日一早,隔壁庙里的和尚料定王守仁已经葬身虎口,就打算过来取他的行囊,捞几两银子花花。可是,让这个无良和尚大感意外的是,昨晚那家伙不但毫发无损,还在土地庙的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地做早操。和尚大骇:“公非常人也!不然,得无恙乎?”随即恭恭敬敬地把他请回寺庙,好茶好饭招待。
让王守仁没想到的是,就是在这里,他居然与当年铁柱宫的无为道人不期而遇。旧人重逢,守仁大为唏嘘,可老道仿佛专门在这儿等他似的,一点儿都不意外,也不和他寒暄,一开口就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守仁想了想,说,只有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
很显然,王守仁并不想去龙场驿送死。
老道说,你还有亲人在,若你远遁,刘瑾迁怒于你父,该怎么办?
王守仁登时醒悟,遂于山房壁上奋笔挥毫,留下了一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在这九死一生的逃亡路上,在这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一个人若无深厚的学养与强大的内心,断然写不出如此气象磅礴、胸怀磊落的豪迈之作。
随后,王守仁告别无为道人,经鄱阳湖抵达南京,看望了被刘瑾排挤至此的父亲。同年十二月,他带上几个仆从,取道江西,进入湖南,由湘江西行,过洞庭湖,再溯沅江西上,然后又由沅江支流进入贵州,历经舟车劳顿之苦,终于在正德三年(1508年)春,抵达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的龙场驿。
从此,王守仁就在这个瘴疠肆虐、野兽横行的蛮荒之地,当了一个小小的驿丞。他手下唯一的兵,就是一个发白齿摇、行动不便的老驿吏;他所管理的全部资产,就是这座破败不堪的驿站,外加23匹羸弱的老马,以及23副发霉的铺陈。更要命的是,身为驿站站长的王守仁,却没有权利住在驿站里。因为按朝廷规定,谪官不得居驿站,所以他只能在附近搭个草棚,跟几个仆从一起窝在里面。不久,他在离驿站三里远的龙岗山找到了一个天然岩洞,才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
在如此艰难险恶的环境中生存,对王守仁来讲其实不是问题,因为这么多年对圣贤之道的浸淫,早把他练出来了,纵然尚未成圣成贤,也已非同凡夫俗子。更何况,孟老夫子早就讲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王守仁只要把这句话每天念上一百遍,就足以超然物外、百毒不侵了。
但是,老大道行高深,再怎么水深火热都扛得住,底下的小弟们可就惨了,跟随王守仁到此的几个年轻仆从,没过多久就一个个病倒了。王守仁只好跟他们掉了个个儿,天天服侍他们,不但要砍柴、挑水、做饭,还要把饭喂到他们嘴边。
小弟们被老大服侍着,肚子是饱了,可还是整天愁眉苦脸。王守仁担心他们得忧郁症,就每天朗诵诗歌给他们听,丰富他们的文化生活。
小弟们听完诗朗诵,感觉是好了一点儿,可每当抬头看见月亮,又犯了思乡病。这时候,王守仁就会给他们唱一些家乡的小曲儿。但是,还是有个小弟超级难伺候,就算老大唱得再卖力也没用,王守仁只好给他讲笑话,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最后才算把这小子逗乐了。
在王守仁的精心照料下,仆从们的病总算好了。至此,王守仁才得以从俗务尘劳中抽身而出,专心求道,史称其“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后来,王守仁自忖已将得失荣辱置之度外,唯独“生死一念”尚未勘破,便给自己打造了一副石棺,日夜在棺中静坐参究: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若圣人处此绝境之中,还能有什么超越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