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院之争的序曲,是府院之间关于两者权限的厘定。议员丁世峄取代随和的张国淦成为总统府秘书长,安心就是来打抱不平的。他对总统府秘书韩玉辰说:我一定要跟“歪鼻子”(段祺瑞一生气,鼻子就歪)较量一番。韩忧心地说,如果治不了他,坏了事怎么办?答曰:那也得试试。 就这样,新秘书长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提出了一个《府院办事手续草案》,明确地提升了总统的权力。明确规定,总统可以随时出席国务会议,总统如果对国务院议决事项有不同意见,可以交国务会议再议。 国务院方面理解的责任内阁,总统是虚位的,现在这个虚位总统不仅要管事,而且还出席国务会议,那这个会议的头儿是谁呢,总理,还是总统?这个令段祺瑞和徐树铮头痛的草案,偏偏很有可能得到国会的通过。反正《临时约法》就是一个很有黏度的橡皮糖,只要谁能运作国会来抻它,谁的权限就大一点儿。鉴于刚刚恢复旧章,段祺瑞本人,也有心按共和国的规矩办事,经过一番犹豫和苦恼,府院双方讨价还价,徐世昌和熊希龄也掺和进来调解,最后双方达成有关府院办事的五点协议。总统虽说不必随时出席国务会议了,但如果他认为有需要,还是可以去的,只是要国务院事先准备。国务会议议决事项,如果总统不同意,再议免了,但需要总理和国务员前来说明。最后一点,是直接针对徐树铮的,要求院秘书长每日呈阅文件以及呈请用印,要亲自来府上。
规矩定了,但守不守规矩,却是两说了。老段倒是想守规矩,但他是甩手掌柜,好些事,要小徐来办。而小徐,却是个根本不讲规矩的人。别说这刚刚定的五点协议,就是比这更严肃的规矩,他也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在府院双方对各自权限协商之际,徐树铮就接二连三地擅权胡来,不是不经总统盖印,就擅自以国务院名义发布命令,就是擅自以国务院名义,对国会发咨文。害得段祺瑞不得不一次次一边把事揽到自己身上,一边发文对徐树铮进行“约束”。
在中国,规矩都是针对弱者定的,强者只有在认为有必要遵守的时候,才会遵守,没有必要,就肯定不遵守。关键是,对不守规矩的惩罚,落不到强者头上。
不过,在1916年秋天的时候,段祺瑞和徐树铮还没有强到可以肆无忌惮的份儿上。而老段也真心想试试按规矩办事,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更大的冲突,就在此时爆发了。
孙洪伊原来是国会议员,而且是国会中的头面人物。小孙虽说比不上大孙知名,脾气之大,却过之。他的名言是“政治家要硬干” 。由于得到黎元洪的支持,孙洪伊入阁,做了内务部总长。那时候,议会制在中国实行不久,议员薪水不少,收入不菲,但能入阁或者外放做官,都是乐意的。因为按照中国传统,只有做官,才是光宗耀祖的事,也是积累财富的终南捷径。当年,内政部是个挺要害的位置,管着警察,段祺瑞没能安排自己的人,本来就不爽,而这个小孙,偏又跟小徐针尖对麦芒,斗个没完,一点儿没有让步的意思。
1916年的9月下旬,孙洪伊整顿内务部,大动干戈,撤掉了一部分部内官员的职务。这种砸人饭碗的事,无论在哪个时代,做起来都是有绝大难度的。这些人一纸状纸,将小孙告到平政院,即行政法院。这样的案例,后来有一例特别著名的,就是鲁迅告章士钊案。1926年,作为当时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以煽动学潮为名,将担任教育部佥事的鲁迅免职。跟这回内务部官员告孙洪伊一样,平政院做出了有利于原告的判决。这次平政院议决内务部原命令违法,违反了《文官惩戒条例》和《文官保护法草案》,撤销原议,裁决这些人回原部门任职。一般来说,虽然平政院的裁决,还需经过总统的认可,但只要裁决做出,作为总长的,大抵是要走人的,至少也得认账。后来的章士钊,就因此而辞职了。
但是强悍的孙洪伊,却不肯退让。他居然以平政院是1914年袁世凯设立的为由,质疑平政院的合法性。作为总统的黎元洪,也对孙洪伊表示支持,不肯在平政院的裁决书上盖印,而按照孙洪伊的意思,把此案交给国会裁决。早受不了孙洪伊的小徐和老段,当然不能接受,他们索性提出要罢免孙洪伊。而孙洪伊则策动一部分国会议员,提出了对徐树铮的弹劾案。府院之争,却在国会里打成一团。
显然,在平政院裁决这件事上,孙洪伊和黎元洪没有多少道理。行政法院,原本就是受理行政诉讼的,包括行政体系内成员之间的诉讼。文官没有重大过失,不能随意撤职,是民主国家的通例,孙洪伊所为,不管有多少理由,本身就涉嫌违法。裁决出来,不利于自己,就说法院的存在不合法,近乎强词夺理。尽管袁世凯称帝犯了大错,但1914年的时候,他还是国会,也包括孙洪伊自己,选出来的中华民国合法总统,不能说后来的袁世凯做错了,凡是袁世凯做的事,就都是错的。行政法院原本就是司法权对行政权的一种制约,如果总统站在行政一边,轻易否定司法裁决,三权分立的原则就被破坏了。将司法部门对行政部门的裁决,交给国会裁决,更是没有道理。作为立法机构的国会,怎么可以给法院的判决做裁定?在那个时代,各方势力,包括内阁、总统、国会,还都没有学会如何按照三权分立的规则运作,所有的法律、规则,都是权力斗争的工具,合意,则遵守,不合意,则废弃。对于府院之争的两大巨头而言,黎元洪是受不了徐树铮,而段祺瑞则是想去掉孙洪伊,两个看似简单的人事问题,却演变成了一场打乱仗的内阁危机。
由于丁世峄是报人出身,一班报界老友,在府院之争中,“声气相求,不知不觉多袒黎责段”,徐树铮遂创办《公言报》,反其道而行之。 政争从来都伴随着舆论战,说是舆论监督,但政界不成熟,媒体也成熟不了,监督未了,各自站边,也成了帮忙打架。
当然,中国式的政争,还是得依赖中国的方式来解决。法院也好,国会也罢,谁都说了不算。最后,还是得请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大佬,最终,在和事佬徐世昌的调停下,这一轮的府院之争,以徐树铮和孙洪伊双双去职而告结束。内务部总长换人,而徐树铮也为比较温和的张国淦取代。接着,在段祺瑞看来比较碍眼的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也被免了,以比较随和的夏寿康代之。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经过这番较量,黎段关系大坏,近乎撕破脸皮。而段祺瑞原本的尊重规则之心,也减了不止一分。府院之间,隔阂已深,几个月后,双方因为对德宣战问题,最终,还是彻底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