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聚仁
“五四”前后中年人的寂寞、苦闷,在我们年轻的人是不大了解的。“五四”狂潮中,记得有一天晚上,沈仲九先生亲切地告诉我们:“弘一法师若是到了现在,也不会出家了。”可是李叔同先生的出家,我们只当作一种谈助,他心底的谜,我们是猜不透的。
在我们教师中,李叔同先生最不会使我们忘记。他从来没有怒容,总是轻轻地像母亲一般吩咐我们。我曾经早晨三点钟起床练习弹琴,因为一节进行曲不曾弹熟,他就这样旋转着我们的意向。同学中也有愿意跟他到天边的,也有立志以艺术作终身事业的,他给每个人以深刻的影响。伺候他的茶房,先意承志,如奉慈亲。想明道先生“绿满窗前草不除”的融和境界,大抵若此。
“我们的李先生”,能绘画,能弹琴作曲,字也写得很好,旧体诗词造诣极深,在东京曾在春柳社演过茶花女:这样艺术全才,人总以为是个风流蕴藉的人。谁知他性情孤僻,律己极严,在外和朋友交际的事,从来没有,狷介得和白鹤一样。他来杭州第一师范担任艺术教师,已是中年了,长斋礼佛,焚香诵经,已经过居士的生活。民国六年,他忽然到西湖某寺去静修,绝食十四天,神色依然温润。其明年四月,他乃削发入山,与俗世远隔了。我们偶尔在玉泉寺遇到他,合十以外,亦无他语。有时走过西泠印社,看见崖上的“印藏”,指以相告,曰:“这是我们李先生的。”那时彼此虽觉得失了敬爱的导师的寂寞,可也没有别的人生感触。后来“五四”大潮流来了,大家欢呼于狂涛之上。李先生的影子渐渐地淡了,远了。
近来忽然从镜子里照见我自己的灵魂,“五四”的狂热日淡,厌世之念日深,不禁重复唤起李先生的影子来了。友人缘缘堂主和弘一法师过从最密,他差不多走完了李先生那一段路程,将以削发为其终结了。我乃重新来省察李先生当时的心境。李先生之于人,不以辩解,微笑之中,每蕴至理;我乃求之于其灵魂所寄托的歌曲。在我们熟练的歌曲中,《落花》、《月》、《晚钟》三歌正代表他心灵的三个境界。《落花》代表第一境界:
纷,纷,纷,纷,纷,纷……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暄,芳菲菲以争妍;既垂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春残。
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已矣!
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这是他中年后对生命无常的感触,那时期他是非常苦闷的,艺术虽是心灵寄托的深谷,而他还觉得没有着落似的。不久他静悟到另一境界,那便是《月》所代表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他既作此超现实的想望,把心灵寄托于彼岸。顺理成章,必然地走到《晚钟》的境界:
大地沉沉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目幼目幼幽思凝冥杳。
众生病苦谁持扶?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暝暝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
钟声沉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弘一法师出家后,刻苦修行,治梵典勤且笃,和太虚法师那些吹法螺的上人又不相同。他在和尚队中,该是十分孤独寂寞的吧!
相传弘一法师近来衰病日侵,他对于生命的究竟当有了更深切的了悟,惟这涅槃境方是真解脱,我们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