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千里,银波粼粼,与两岸的山峦、城郭相映成画。
成化十八年(1482年),在一艘从南向北行驶的普通客船上,十一岁的王阳明正出神地研究着舱内案几上的行程图。起点:余姚,途经杭州、嘉兴、苏州、无锡、常州、镇江、扬州、淮安、徐州、临清、德州、天津,终点:北京。
祖孙二人的船已经行驶了有一段时间了。记得那天刚收到王华的家书,得知要去北京,进行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王阳明兴奋不已,在院子里来回跑了好几圈,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跑出去与伙伴们分享、炫耀。但随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王阳明却忽然黯然了下来,要离开这熟悉的山水、人文,要去向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重新来过,不知道何时才是归期。
一面,王阳明且喜且忧。另一面,老王伦也是满腹心事: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出去过浙江外的世界了。如今,自己将儿子培养成才了,大概也不枉此生了。想自己,一生未奔功名,竟连个进京赶考的机会都没有过。现人到暮年,托儿子的福,还能出去看看这河山,去天子皇城走一遭。
不过,旅行毕竟是件可以放松身心的愉悦之事。再加上,随着祖孙二人对帝都的向往及对王华的思念日益加深,刚出家门时的感伤也就被冲淡了。
听船家吆喝“到了江苏镇江水域”,王阳明“噌”地一声蹿起来,飞奔到船头,他实在不能不兴奋。
这镇江,处于长江三角洲北翼中心,北揽长江,西接南京,因地踞雄势、扼守长江,故名“镇江”。
镇江很美,美为“天下第一江山”,这里绽放了大乔和小乔。在镇江,白娘子爱上许仙、牛郎相知织女、董永和七仙女海誓山盟、梁山伯与祝英台织起蝴蝶梦……
镇江很富,虽然在明朝时它还没有二十一世纪的镇江那样地域辽阔,却仍是多少人心向往之的观光旅游景点、商埠重镇。
镇江很接地气,从刘裕、孙权、萧衍,到朱元璋,镇江是诸多帝王活动的舞台;镇江的名人志士、文人墨客也是数不清。
即便眼前只是山水,却是与浙江别有一番风韵。
夜幕降临,在享誉天下的镇江金山寺,几位老者在设宴款待王伦祖孙二人。
旧友相逢,推杯换盏。讲当年交情,几十年来各自命运,再聊聊家事国事天下事,一群隐居多年的老人竟不像他们的雅号一样潇洒纯朴,倒像是一群对岁月和现实无力又不甘心的“愤老”。
作为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小少年,王阳明当然无法集中精力听一群小老头抱怨人生,他的心早就被更为美妙的事物勾走了:这金山寺,当年佛印在这里做过住持;这金山,白蛇与青蛇曾在这里与法海斗了三天三夜……嚼着闻名于世的淮扬名菜,放眼四周,少年已沉醉在这大自然与历史的鬼斧神工中。
待王阳明的思绪再度被召回时,酒桌上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原来的杯盘被换成了专业喝酒的器具,主菜也换成了下酒小菜,几位老者摇头晃脑地张罗起“赋诗、赋诗”。
说是赋诗,其实是斗诗。这样的情形王阳明在老家也常见:席上人借诗劝酒,以酒助诗,要是赶上有谁根基深厚或是灵感来了,还会蹦出些绝妙诗句。这样既有意思又可以学习的诗酒会,王阳明自是乐得参加,即便他只是个在一旁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期待着老爷爷们的大作,王阳明觉得这宴会变得有趣多了。
不过在开始斗自己的诗前,老爷爷们斗的是先人在镇江作的诗,什么“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什么“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青苔寺里无马迹,绿水桥边多酒楼”、“山分江色破,潮带海声来”、“楼台两岸水相连,江北江南镜里天”……这一下,王阳明更是暗里拍手了:先向名人致敬!向镇江致敬!连李白、杜牧、辛弃疾、王安石这样的名人都出场当先行官了,这应该是一场高雅的诗会吧!
然而,接下来的正式斗诗,却是让阳明有些跌眼镜。说这些诗“俗不可耐”吧,倒也不至于,但确实是没什么亮点。几轮下来,王阳明竟是一句好的都没捕捉到。
看着老人家们彼此恭维,像在演一场又长又无趣的剧,年少气盛的王阳明开始有些焦躁了,确切地说,他的诗性痒了。又是半天过去了,不但仍没有一句惊艳的诗句产生,而且出现了集体思考的冷场。一旁的王阳明再也坐不住了,他朗声诵道: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真是今晚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首好诗啊!
它将金山寺所在的金山如拳头一样傲然立于江心的事实表达得很逼真,还描绘出酒后微醉,登上金山的最高处“妙高台”,伸手揽月,听山上玉箫曼妙,见洞中老龙美美睡去的画面,别有仙风道骨之韵味。
一首诗,惊艳了全场。当大家从诗的意境中回到现实时,才发现这诗竟出自边上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竹轩先生(王伦),是你预先做好教孩子的吧!你果然是老诗骨,佩服,佩服。”
王伦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孙子能作出这样有水准的诗句,真是王家未来有望啊。他更没想到的是,老友们能做出这样的猜想。就在王伦还没想好如何圆这个场时,王阳明在一旁不乐意地接了话:“爷爷们,是我刚想的。没有人教。”
这下尴尬了。
席间的老人有些不自然了:“老王伦你也太不像话了,故人重逢,过得都差不多也就罢了,可偏偏你王伦教子有方,把儿子培养成了状元,这会儿还要小孙子出来抢风头,读书人的美事难道都让你王伦家占尽了!”
老王伦也是坐不住的,他惊叹孙子的才情,却狠狠地白了阳明一眼,意思是说:“别得瑟了孙子,让那些老鬼挂不住面子了。”接着,他又转过脸向众位老友说:“小孙不才,班门弄斧,狗屁不通,不要理他。”
可是诗一出口,伤害就造成了,还岂是你说不理就不理了。醋意与质疑随长江水滔滔而来。一位老人首先站起来,点名要王阳明以“蔽月山房”为题赋诗一首。
现场出题?成年人或许还能矜持住,但对于“人来疯”年龄段的孩子来说,这简直就是致命诱惑与挑衅。这个后果,几年前余姚庙里的惠明和尚就领教过了。
不过,在作诗之前,王阳明还是走了一回神。他又想起了那个叫苏福的早逝神童。在苏福八岁时,他所作的《三十夜月》诗便天下闻名。其中两首尤为出彩,大气、浪漫,被流传至今:
其中《初一夜月》,诗为:
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
却于无处分明有,浑似先天太极图。
另一首《初三夜月》,诗为:
日落江城半掩门,城西斜眺已黄昏。
何人伸得披云手,错把青天搦一痕。
“苏福厉害,但他毕竟远去了。也许,今天就是我王守仁扬名的大好机会呢。”王阳明心理偷着乐,手上就迟疑了。直到他听到身后老人起哄“孩子小,作不出也正常”时,才回神凝思。片刻功夫后,王阳明摇头念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妙啊!
一个“大如天”以洞察思维的角度阐释了人们“山比月大”的误区,用宏观的境界凸显出一种无限的理念,没有矫情,有的是一种超出年纪的理性,更引发人们对真实与真相的思考。至于文字、韵脚方面,也是无可挑剔。
一阵衷心的叫好声之后,一个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脑袋耷拉了下来,是啊,一把年纪了,不会作诗,赏诗的能力还是有的。
场面陷入了寂静,惊诧又带着复杂的寂静。王阳明见夸赞之后便是莫名可怕的安静,便也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
夜风袭来,吹醒了座间的老人,他们如此不能接受一个孩子的优秀,不是说吴俗有多乖薄,也不是说心胸有多狭隘,而是此间少年洋洋洒洒的诗篇,触动了他们的灵魂:避世多年,却始终无法摆脱尘网羁绊,虽然才情不及,他们却也有过这小少年一样的青春、骄傲和清醒。可惜,岁月确是一把杀猪刀,现实也让他们蜕变成了一群无才、无德又无力的“糟老头子”,如果人生能重来会怎样?他们可以面对后生可畏,却无法面对“前浪”被无情拍在沙滩上的滚烫事实。
此时的王伦,心绪也是复杂的:这样充满才情与理智的小孙子,于他身上的傲气,自己并不打算过分苛责,毕竟在日后社会的熔炉它必会褪去。只是,王伦心中升起了一阵疼痛:愿如此优秀的孙儿,此生在方方面面不重蹈我们遗憾的覆辙才好!
这是王华考中状元的第二年,王阳明十一岁,名震金山。
这一年,客船载着祖孙二人前往北京,那个即便是几百年后仍让很多人魂牵身漂的地方。在那里:紫禁城与菜市口有几个街区,就像夜灯到月亮的距离,人们在挣扎中相互告慰和拥抱,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碎梦,它烛骨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