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丑小鸭

孩子们学校放了假，吵吵闹闹地回到我的身边。

半个月来，台北的雨像泪人儿似的，紧一阵慢一阵哭个不停，三只丑小鸭出不去，就在这间客厅、书房兼饭厅的六叠上设下了天罗地网，一会儿做球场，一会儿做战场。外面是霪雨连绵，屋里是杀喊震天，而我呢，跟着这三只丑小鸭团团转，不知怄了多少气！

上午打发老小上学校，我在入厨前，原有一段比较清静的时间可以消磨;听听无线电，喝喝新泡的香片，看看刚送来的日报，这对于时时在紧张生活中的我，说得上享受吧！可是这段时间也随期取消了，如今从临街的窗户送进“豆腐一声天下白”起，解放了我们的早觉，丑小鸭们也就一个个从梦中醒转来，先是吱吱喳喳，像是怕惊醒了我们，最后终于全武行的滚作一团，我这时也不能再充耳不闻，这一起身，五官四肢便如开了电钮一般，忙个不歇，直到日落西山，把他们打发上床，才算喘过一口气。

偶然写过几篇小孩子好玩的小文，人家都以为我有个理想的快乐家庭。从未见面的文友们也曾来信说，当她们看见我的孩子们在纸上跃然欲出时，想象到我是个满面福相，儿女绕膝的女人，天晓得，欣赏过我家一团糟的朋友，都曾叹为观止矣！有些场面堪称伟大惊险;比如，他们把所有可以挪动的家具——竹凳、折椅、沙发全部排列起来，节节加高，从房门口排到壁橱，然后一个个走上去，进了壁橱，裹着毡子盘腿儿坐在壁橱里的被褥垛上，说这便是所罗门王;有时他们把老二五花大绑，背后插把小扇子，让她跪着，表演枪毙女匪首，天哪！我们家离马场町太近了，如果我是今之孟母，也许该搬搬家了;有时我闻见饭焦的味道，要赶快到厨房去，却得经过这座桥头堡，如果碰上他们戒严，还要喝问口令，教我拿什么去答应呢？最糟的是赶上不速之客的光临，要挪出沙发给客人坐，孩子们却比着枪，喊：“不许动！”客人连说：“没关系。”我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他和我都感觉到被孩子吵得太凶了，时时希望有人把他们带出去一天，让我们踏踏实实地吃顿饭，让我们安安稳稳地写上几千字。果然有一天他们受外婆的邀清，坐〇路巴士绕四城看朋友去了。我们夫妻俩惬意得很，以为这一天除了吃喝玩乐不受儿女的牵制以外，还可以来上几千字的好生意，不过吃饭的时候，他竟糊里糊涂地又照例盛了五碗饭，多了三碗没人动。吃着饭总像是有什么事忘记办，又像是孩子们就要进来，结果两个人无话可说地吃了一顿饭，像鱼喝水一样——没有声音。

饭后文思不来，伏在桌上硬写不出字，心里却惦记着孩子们现在何处？外婆会不耐烦了吧？坐巴士不会把头探到车窗外吧？老三穿少了不会冷吗？终于他也憋出了一句：“怎么还不回来？”我不由得拖上木屐，走出巷口外，徘徊，张望，一直到听见喊“妈”的娇呼声，心里才有了着落！这一天结果一字未成。

到晚来，三只丑小鸭又在作怪，哭声、笑声、叫声，乱成一片，电灯也好像比刚才亮些，热些！他又剔着牙，望着孩子们傻笑。只有半天的工夫，却好像是许久没有见面一样。这种时间的感觉，正像老二那句“过去式”的口头语“好几天”一样，哪怕是一小时以前的事，都是好几天了！

不能免俗的农历年又到了，不免磨米蒸糕点缀一番，偏偏又接到编辑先生来信，除了报告“妇周”复刊的消息外，还索稿一篇，限两天交卷。此刻虽一笔在手，但桥头堡尚未拆掉，菜头糕也未蒸熟，“熊掌与鱼”教我如何能兼而得之呢！

1951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