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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友

当你脑中毫无蕴蓄,而硬要透支灵感,是多么困难的事!我坐在这里好久了,钢笔也不知蘸了多少次墨水,却无法继续写下去。一赌气,扔下笔,推开稿纸,打个呵欠,伸伸懒腰,一头仰在椅背上,闭目深思。猛一睁眼,看见天花板上正爬着我的“寂寞之友”,不知它在这里等待我有多久了?我微笑地望着它,心里不禁喊道:“朋友,来了吗?”

可是我的脸和它正是个垂直线的距离,虽然和它已经很熟悉,夜夜在这里见面,但是关于它的种种故事,对于我印象太深,无论怎样亲切,也会习惯地怀着戒心——我怕它也许一高兴,撒泡尿滴到我正张望的眼睛里,我连忙把藤椅挪挪窝。

伏案太久了,仰起身来靠在椅背上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任思想去游离。把紧张的思索抛开,正像一条珠链断了,珠子撒了满地,任意地滚散出去,有的便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我把一根思索系在那“寂寞之友”的身上,看它不变的姿势能维持多久?可是有时反而是我敌不过它,在思想游离之间便忘记了它的存在。猛然想起它来,再注意地望去,它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踪了,你真要找它是不容易的,它是个又扁又软的肉体,快,又没声音。

我真奇怪,怎么自幼就知道的这种小动物,一直到现在才引起我的注意,是在像今夜一样的时候,我坐在书桌前发怔,思泉枯竭,就是吸满一管子墨水,也是写不出字来。我轻嘘了口气,把视线从桌上移到窗上,正好看见这个可怕的小东西爬在那里,它是在窗子外面的,因此在屋里所看见的是它的白色肚皮,赤裸裸地贴在玻璃上。那样子是极丑恶的,看到它就要使我浑身酥麻。打个冷战,我却站了起来,把脸趋上去,是想对它观察一番。因为我忽然想,长这么大了,从来没有仔细看看这种小动物呢!在我以为或许可以在它那白肚皮上发现像蝎子的肚子一样,有一张牌九什么的。可是并没有什么奇迹,只是光溜溜的白色而已。

我的好奇心又驱使我伸出手来,想隔着玻璃摸摸它的肚皮,可是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自幼养成对这东西的恐惧心理,即使隔着玻璃,我也不敢去动一动。

一直到它扭动腰肢,一瞬间便溜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我才收回视线,这时忽然像一股泉水的复活,灵感汩汩而出,我又回到稿纸上来了。

许多夜晚的出现,不禁引起我对它研究的兴趣,我有时会忽然停笔,跳出思想的陷阱,去寻找我的寂寞的朋友,像白天我寂寞地做着家事时一样,会忽然放下针线,推开街门来看看,张家李家的什么什么人刚走过去或者回来了,虽然对这些熟悉的面孔从来没有招呼过,可是他们也会使我惦记。

它最喜欢贴在玻璃上,我想,白白肚皮贴在上面一定很凉爽,它喜欢靠近光亮的地方,对于猎取食物比较便利吧!有时在桌边,也有时在书堆上。它的名字虽然叫“壁虎”,可是它并不太喜欢高踞墙壁。它总是停驻在很快便可以隐没的地方,宽阔的墙壁,也许它认为逃避起来太不方便吧!

它的颜色和姿态在仔细地观看后,实在是很美丽的,褐灰色的花纹,布满了全身,一直到尾巴。说起尾巴,那倒是它全身最可怕的地方了,尾巴很长,占了全身长的二分之一。当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只有尾巴高高翘起摇动着,那一定是正在打主意——攫取食物的主意。我听说过,把它的尾巴切下来,还会跳动着去找自己身体接上去。又说那尾巴钻进人耳朵里如何如何,那真是不可思议,当你想到这儿,手总不由要伸去摸摸自己的耳朵。走路和攫取食物的迅速,使你看都来不及,正在飞着的小虫,只凭它一张嘴便抢到嘴里,真是可佩的技术。

有人说台湾南部的璧虎是会叫的,过了北回归线到台中以北便成了哑巴。去年到南部旅行,的确听到它们的叫声。可是北返时在新竹小住,也听见它们的叫声,朋友说:“三十八度线打破了,会叫的壁虎渐渐北上。”果然不错,在一个寂寞的晚上,孤坐灯下书写,忽然一声“吱——吱”,它们果真叫到台北来了!

一九五一年 wxZciMcXsDv/yo3jPBatpzuIjHHZzwpHKJAmnNeUO9yg3/ShHS1GsO1sZQbseb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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