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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奥武甫》

(约 700 750

一部诗歌是否能够被称作“基督教的”甚或“宗教的”,这个问题远比我们能认识到的程度更成问题。《贝奥武甫》通常被评为歌颂一位日耳曼英雄的基督教诗歌。而我甚至会拒绝将《失乐园》看作基督教诗歌,因为约翰·弥尔顿是自成一派的新教徒,他的史诗反映了他高度个人化的精神立场。更重要的是,我从不以为神圣的诗歌与世俗的诗歌之间的区别是 诗歌的 区别。你大可将所有强大的诗歌看作宗教的,或者将所有强大诗歌看作世俗的,然而判断一部本真的诗歌比另一部更宗教或更世俗,在我看来,这种看法是社会或政治的问题,而不是审美的判断。

如此说来,为何要询问《贝奥武甫》是否既是英雄史诗,也是“基督教的”诗歌?答案部分是历史的,部分是想象或诗歌的。 5 世纪上半叶,盎格鲁族、撒克逊族、朱特族占领罗马人治下的英国。 7 世纪末,这些日耳曼人及其统摄之下的凯尔特人大多改信基督教。有些学者将《贝奥武甫》的写作时期界定为 8 世纪上半叶,其佚名作者无疑是基督教徒,至少在名义上。然而设若将《贝奥武甫》视为基督教诗歌,那么我们必须询问,能否有一种无耶稣基督这个形象、无《新约》的基督教?所有学者一致同意,《贝奥武甫》之中每一处《圣经》典故悉出自基督教徒所谓的《旧约》。 E. 塔尔博特·多纳森是出色的中世纪英语文学学者兼批评家,他以自己素有的简练表达了这个古怪的现象:

诗中未尝引据《新约》,未尝涉及基督及其殉难——此二者乃是基督教( Christianity, 就此词的任何清晰意义而言)的真正基础。再者,读者也许会明显感觉到,这部诗歌通过援用基督教品德或我们所知的符合基督教义的品德所企及的情感力量,实在是微乎其微……

……洵然,我们须从诗歌本身推敲,就诗人及其受众的宗教而言,基督教徒确是其称谓,但是这种基督教尚未剔除更古老的异教传统,那个传统仍在人心中激荡起强烈的回应,纵使那其中很多方面必不能见容于成熟的基督教徒。

我初读《贝奥武甫》是三十五年前做研究生之时,适来重读,愉快地使用了多纳森精彩的散文译本,以裨补我对这个文本已然生疏的理解。多纳森无疑道明了我的解读:这部英雄诗歌所歌颂的是,与塔西佗( Tacitus )在他那个时代的日耳曼人身上所看到的同样的品德。《贝奥武甫》所推崇的首要德行是勇气。阅读这部诗歌,无人会发觉贝奥武甫似基督教英雄。他的荣耀无关崇拜,除非是名下无虚的自我崇拜,并且他去搏斗,主要是为争荣耀,图声名,要彰显他是所有日耳曼英雄当中的第一人。确实,诗歌将格伦德尔与他更凶暴的母亲描写为该隐的后裔,但是它们或诗歌结尾致命的巨龙,都不能被说成是与基督或属于基督的东西作对的。贝奥武甫去战斗时,他求的是名和利,而不是基督或上帝或真理。

弗莱德· C. 罗宾逊为《贝奥武甫》的基督教解读做出了最巧妙的辩护,他在诗中找到一种并置风格( appositive style ),这种风格平衡了黑暗时代的英雄气概与基督教徒的惋惜,使诗人得以“传达他对异教徒英雄人生的基督教看法”。在罗宾逊看来,《贝奥武甫》的叙事基调对于英雄的异教信仰“又是钦佩,又是惋惜”。基督教的当下遭遇了日耳曼的过往,既钦佩其英雄气概,大概又惋惜其异教信仰。在这部诗歌至今所得最练达的批评诠释之中,罗宾逊着手纠正了托尔金的观点,后者原本可能令我们将赫罗斯加看作基督教徒,身旁围着一群异教徒伙伴:

赫罗斯加奉劝贝奥武甫,切莫逞强自矜、贪吝无厌、伉暴狷忿,有学者遂欲视此为七宗罪的基督教训戒,并且自《圣经》和注经典籍之中征引众多范例。然而在这番话中,无一处违背前基督教时期的日耳曼人信仰。

在罗宾逊看来,这整部诗歌展现的是一种可贵的双重视域:

阅读《贝奥武甫》颇似阅读普罗帕(Proba)、鲁克瑟里乌斯(Luxorius)、庞庇里乌斯(Pomponius)的集句(centos),他们撰写基督教题材的诗歌,全然从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的诗歌裁缀集句而成,以便使这些诗句传达基督教意味。学生研究这些古怪的作品之时,心里须同时牢记两种背景,因为他们阅读的乐趣便在于看懂基督教式叙述,同时仍旧不忘其诗歌语言的来源。正如阅读这些集句之时,我们会时时记起埃涅阿斯和基督,阅读《贝奥武甫》,当昔人祈求呼告“ mihtig dryhten”(万能的主)和“ fæder alwalda”(主宰一切的父)之时,我们也宜当听见雷神索尔(Thunor)和主神奥丁(Woden)的遥远回音呼应。我们知道这些词语在今日的基督教世界的指代意味,但我们也知道这些词曾指代过不同的、更黑暗的存在。

如是,倘若罗宾逊完全正确,那么贯穿《贝奥武甫》全篇的是一种多义的神学措辞,而这种措辞也贯穿了整个《失乐园》。通过将基督教的术语与异教的术语并置,《贝奥武甫》的诗人得以在不必非难古老的品德的前提下暗含了基督教德性,在罗宾逊看来,这部诗的结尾以斟酌的语气将贝奥武甫形容为 ofgeornost [多纳森将这个词译为“ most eager for fame ”(最汲汲于名声)],这表达了一种温和的谴责。当你在诗歌最后一行说,你的英雄比所有人更渴望得到每一个人的赞美,想要同伴歌颂自己的荣耀,便是曲笔暗示这位英雄——依基督教的标准——有所欠缺。为了支撑这个主张,罗宾逊只得做出如下的解读,在我看来,这段话隐约透露一份窘急:

信仰基督教的英国人再不能也再不会走进古人那严峻黑暗的世界。《贝奥武甫》这部诗歌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两个世界作一个短暂、深情、隐约不安的并置。

然而,试看《贝奥武甫》这个结尾(作者引用多纳森的英译本):

接着,属风的耶阿特族人在崖顶

动工营造一座高高的坟陵,

让航海的人们远远就能望见。

十天,他们建成了这英雄的

纪念碑,厚厚的石墙封存了

火葬的灰烬 ; 精雕细琢,

连最聪明的人也挑不出毛病。

他们在墓内放进项圈、金环,

勇士们先前从龙穴

收缴的全部珍宝。

他们将王公们的宝藏交还大地保管,

黄金复归黄土,至今原封未动,

不如当年,与人们无用。

然后环绕大陵,十二位勇士

骑上骏马,贵族的儿子

为国王致哀。悲歌复起,

颂扬一代英杰:他的

高尚武德,丰功伟绩——

他们责无旁贷:在主公和挚友

抛下肉身的寄寓,告别尘世之时,

一个人有义务用言辞,

用整颗心,将他牢记。

就这样,耶阿特人悼念着逝世的护主,

他的全体扈从,异口同声:

世上所有国王当中,他

最和蔼可亲,彬彬有礼,

待人最善,最渴求荣誉。

这里果真以不安的并置煞尾?我们果真感觉贝奥武甫的谦和、恺悌、仁慈(对待他的子民,而不是怪兽、敌人、叛逆,或者称作其他什么)与他对名誉的渴求相并列吗?在英雄史诗之中,《新约》基督的德性派不上用场,但《旧约》的一些史诗品质倒大有作用。英雄史诗很少用得上《新约》基督的德性,不过倒频频利用《旧约》的一些史诗品质。对于其日耳曼祖先的信仰,《贝奥武甫》的诗人可能并无私人的眷念,但他毕竟决定写作一部英雄史诗,而不是寻获十字圣架( True Cross )。仅因为一部诗歌出自基督教徒之手,这部诗歌就应当是基督教的?《贝奥武甫》虽提及上帝作为创世主的荣耀,却丝毫没有涉及恩典。再者,诗中多处歌颂命运之神,这绝不是基督教的范畴,并且命运与神意并置的情况也属罕见。而罗宾逊的模式可能会引导我们期待这两者的并置。

阅读《贝奥武甫》令读者生起激烈、悲壮的英雄伤逝之叹,哀咤他们死于这样一个惨淡的世界,这个世界颇似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的宇宙。依我看来,这部诗歌在精神上并不与基督教相通,而是与维吉尔相通。这部诗歌的受众虽是基督徒,却似自视为英雄武士的后裔,而不是基督徒。贝奥武甫不是为促进真理而死,而是为卫护自己的荣耀而死,这是徒手戮杀怪兽、行英雄之举的荣誉。在这部诗歌里,相比“怪兽是被诅咒的该隐后裔这邪恶的身世”这件事,那双绝不迟疑的赤手更重要。 GesTaJIffwXz/tZ8HnY/XQ7/LLBkDM0JBkGGPD2RAU+QbSt8+Zul/xfkjgwD8n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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