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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

(约公元前 84 —前 54

维吉尔遣埃涅阿斯下冥界,遇见迦太基女王狄多,因他的背叛耍赖而卒然丧命;他打叠起一腔柔情与她攀谈,寻诸种借口替自己辩解;但这位夫人不屑一顾,黯然背身去,就像埃阿斯。她似埃阿斯那般背转身去,但绝没有与他相仿的品质,这些品质使他的沉默中自有一份尊严或仪范。她大可似其他受伤的女人一般,逞怒非难,破口大骂,而无损她持身操行的格调。然而维吉尔的想象之中充满了埃阿斯,从而不能说服自己教狄多学会别的怨恨模式。

——塞缪尔·约翰逊,《漫步者》 No. 121

被西方最伟大的文学批评家在《模仿的诸种危险》(“ The Dangers of Imitation ”)一文中用作范例的,乃是维吉尔身后忧患重重的名声随世代更迭而经历的变迁中最不堪的遭遇。很多读者竟将太高贵的埃涅阿斯看作道学先生,类似乔治·艾略特的丹尼尔·德龙达( Daniel Deronda )的特洛伊版本,这已是万分不幸。而阅读维吉尔之时,心中念念不忘荷马,无疑是把唯有数位西方作家才可承受的重负压在这位最强大的拉丁语诗人身上。维吉尔不是但丁、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乔伊斯。与他最声气相投的是丁尼生,还有其他挽歌诗人,以及马修·阿诺德和 T. S. 艾略特,前者褒扬维吉尔为美妙的“短绌”,后者称赏他为成熟的“命运独特的诗人”,这两种颂扬疑似对立,实则话理类同一辙,也就是皆不切中事实。和阿诺德和艾略特一样,苦命的维吉尔成了教授们的诗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有着与约翰逊博士不同的见识,都称赞维吉尔是出色的荷马修正者。

其他古典学者给我们的维吉尔更似丁尼生,乃是聪敏的后来者,痴迷于“朦胧的情愫、恍惚的形象、那些可睹之际便消散的鬼魅的未完面晤和冲突”。这句话引自 W. R. 约翰逊的著作《可见的黑暗》,那是我读过最好的维吉尔研究,但我要慌忙地补充,约翰逊是以宏赡的文笔综括其他批评家的评判,而不是敷叙他自己的看法,在我看来,这样的做法更有说服力。 W. R. 约翰逊眼里的维吉尔尤其赋有一种“溶溶其不可量的伊壁鸠鲁主义者感受苦痛和苦难的敏感”,而不太关心“战胜,而是关心战败,以及学会如何失败”。这个维吉尔赋有“黑暗的想象力”,并且“发现、勘破了那真正摧毁我们的永恒的状貌”。

在某种意义上, W. R. 约翰逊将维吉尔的朱诺这个妙绝又可怖的形象推崇为这篇史诗的中心人物,这一见地可以纠正先前很多对于维吉尔的诠释。朱诺是维吉尔所塑造的最矛盾的形象,无疑也是当代女性主义批评家素喜称作男性歇斯底里症之投射的东西在西方文学之中的一大典型。我宁愿称维吉尔的朱诺为男性对于“起源与意图竟是同样一个东西”这种事情的惧怕。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之中叫我们要警惕之时——念在人生的分上,必须分离起源和意图——我们不会以为他是歇斯底里。撇开他厌恶女性这一备受解构的事实(相比他的导师叔本华,又是何其温和),我们绝不能将尼采发落为女性主义喜称的“父权批评家”(果真有?当真能有?)。正如在他之后的弗洛伊德,尼采建议的是除了父亲这一修辞之外,所有西方形象均是或起源或意图。

令人恐惧的是,在维吉尔笔下,唯一一个既不是起源也不是意图的西方形象被降级为安喀塞斯这个可悲的人物,此人不得不伏在教思不匮的儿子——英雄得沉闷的埃涅阿斯——背上逃出大火之中的特洛伊城。诗中的母亲形象并非埃涅阿斯的母亲维纳斯,而是极难被看作母亲的朱诺,她实实在在是西方文学传统之中诸梦魇形象之一。维吉尔忌惮她,这是再允当不过的,倘若我们读得仔细,也会忌惮她的:

啊,可恨的族类,弗利吉亚人的命运和我的命运是不相容的。怎么他们就没有在特洛伊平原上倒下呢?怎么他们就没有被俘而永远当俘虏呢?当火烧特洛伊的时候,他们怎么就没被烧死了呢?他们居然在战阵中,在大火之中,找到了一条生路。我想,也许我的神威扫地了吧,衰微了吧,我恨够了,该休息了吧。可是不是,当他们被抛出家园,在海上漂流,我的敌意并未消失,竟会想到要去尾随他们,走遍大海和这些浪亡者作对,昊天沧海的力量都用来反对这些特洛伊人。西尔提斯、斯库拉和张着大口的卡里勃底斯对我又起了什么作用呢?他们现在已经到达了他们渴望到达的第表河口,把大海和我都抛诸脑后。可是战神玛尔斯有能力消灭野蛮的拉匹特族,众神之父尤比特由于狄阿娜一怒而把古都卡吕东让给了她,拉匹特和卡吕东何罪之有,而遭到这样的厄运?而我,尤比特的伟大的王后,不幸啊,没有一种方法我没有尝试过,却输给了埃涅阿斯。如果我的神威不够大,我会毫不迟疑地到任何地方去求得任何援助的。如果我不能改变天神的意志,我将去发动地狱。我知道我没有办法阻止他统治拉丁姆,我也不能改变命运的规定不让他取拉维尼亚,但是我可以拖缓如此重大事件的实现,拖延其时日,我可以连根拔掉两家的百姓。只有在付出了百姓流血的代价之后,他们才能成为翁婿。公主,特洛亚人和鲁图利亚人的血就是你的陪嫁,女战神贝罗娜就是你的伴娘。不光是赫枯巴梦见怀的胎是火炬因而养出帕里斯,帕里斯娶了海伦引起战火 ; 维纳斯养的儿子也一样,他将成为帕里斯第二,他结婚的火炬同样将变成给重建的特洛伊带来死亡的火炬。

(第七卷,第 295-326 行)

这里确实有种阴暗的意味,可以说,这里的朱诺是维吉尔务实的缪斯,他的诗歌的驱动力。在这段话中,她代表维吉尔之于那位棘手的父亲——荷马——那股受压抑却真确无疑的侵越。朱诺作为一种激烈的竞争态度的灵感,当维吉尔对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之时,她必然是替他说话:

如果我的神威不够大,我会毫不迟疑地到任何地方去求得任何援助的。如果我不能改变天神的意志,我将去鼓动地狱。

相比起荷马的成就,这难道不就是维吉尔真正的成就?朱诺虽是个梦魇,却是维吉尔自己的梦魇,用弥尔顿的壮丽词语来说,他的黑暗创造了一个“可见的黑暗”, W. R. 约翰逊择取这个词为其《埃涅阿斯纪》研究著作的标题。维吉尔以其雄浑、原创之力所给予我们的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朱诺的生灵( the creatures of Juno ):阿列克托( Allecto )和迪拉 (严格地说,迪拉是受了朱庇特的派遣)。维吉尔的创造虽招致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的诋讪,却标志着一种否定的活力( a negative exuberance ),这种品质不可能讨得《拉塞勒斯》作者的欢心,这位作者的积极想象力之中允洽地弥满了荷马,势必害怕他自己的阴暗面。

诗人成为一个时代的感受力与意识形态的官方代表,其作品实则是病态的荣耀、模棱两可的病理学,这种情况实属平常。维吉尔的双重命运清晰地预示了丁尼生和 T. S. 艾略特的命运。沃尔特·惠特曼迟迟才被选纳为我们的国魂,设若他的诗歌在南北战争之后的美国知名当世,那么他也会成为类似的人物。正如哈特·克莱恩若在经济大萧条时期名噪一时,也会遭逢同样的命运。

由于我们时代的感受力患上严重的妄想症,这种现象而今已终结。美国当代最好的作家——约翰·阿什贝利、托马斯·品钦、詹姆斯·梅瑞尔——真正地代表了私人的、审美的感受力与罗纳德·里根总统主宰的公共领域之间令人愕然的深渊。这个深渊如同维吉尔与奥古斯都皇帝之间的距离一般茫然遥远,虽则此二人选择相信事实是其反面,并且据此行事。试想象里根总统为托马斯·品钦捧场这样的情景,也并非全无佳趣。

作为但丁的前辈,维吉尔在西方文学传统之中成为某种典型基督教诗人( proto-Christian poet )。这实在不能推咎于但丁,也许可以说推咎于埃涅阿斯,因为不幸的是,埃涅阿斯时常预示着那种公民理想,便是维多利亚时代基督教徒绅士标准,譬如格莱斯顿( Gladstone )这样的人物,而不是古怪矫激的犹太基督徒迪斯雷利( Disraeli )。纵然如此,埃涅阿斯(虽饱含高贵的情感)却如无赖一般对待狄多,最后如野兽一般对待图尔努斯。埃涅阿斯固然不是阿喀琉斯,但从实用主义角度说,他颇为骇人,并且如同奥古斯都皇帝——他的当世模范——一般亲和。确切地说,马基雅维利承袭的是埃涅阿斯,而不是维吉尔。这部史诗的宏大力量和经久的困惑在于维吉尔与其英雄之间的关系。维吉尔是否与我们一样,在图尔努斯和埃涅阿斯之间,偏爱前者?他创作的不是《图尔努斯纪》,但他是否更乐意如此写作?

图尔努斯的狂躁天性,又是神经质又是动人,就好似何斯佰( Hotspur )的拉丁版本,尽管图尔努斯缺乏何斯佰的离奇的机智。不过,何斯佰的宇宙中心毕竟不是博林布鲁克和哈尔王子,而是福斯塔夫,机智宝座的正统之尊。维吉尔断不是幽默的作家,并且依我揣想,他若钟爱这部史诗之中某个人物,此人恐怕只能是图尔努斯,而不是狄多,更不是埃涅阿斯。图尔努斯之死森然可怖,致使史诗于此中止,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维吉尔之死,或者至少是维吉尔的诗歌之死:

图尔努斯怀着羞愧,用哀恳的眼光,伸出祈求的手,对埃涅阿斯说道:“这是我应得的下场,我也不求你饶我,你就享受你的幸运吧。倘若一个可怜的父亲所感到的悲痛能够感动你(你当初也和我一样有个父亲安奇塞斯),我求你,可怜可怜垂暮之年的道努斯,把我,或者我的被夺去生命的尸体,也许你宁愿把我的尸体,送还给我的亲族。你胜利了,奥索尼亚人也都看到我作为被征服者向你伸出了恳求的双手,你可以娶拉维尼亚做你的妻子了,你不要再恨我了。”埃涅阿斯一身武装,神情严峻,站着不动,他的眼睛却不住地转动,但遏制着自己的手。他本来有些犹疑不决,但图尔努斯那番话愈发起了作用,正在这时,也是图尔努斯的不幸,埃涅阿斯忽然看见图尔努斯肩上高挂着那条腰带和肩带,上面装饰着他熟悉的闪亮的扣子,这些都是年轻的帕拉斯的东西,图尔努斯把他打败,因伤致死,而现在他却把这腰带作为战利品挂在肩上。埃涅阿斯看着这些战利品,他又想起了仇恨,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可怕的怒火。他对图尔努斯说:“你身上带着从我的人那儿夺去的战利品,还想逃脱我的掌握吗?这是帕拉斯在刺伤你,帕拉斯在杀你,是他在用你罪恶的血,给你惩罚。”他说着,满腔热血沸腾,一刀刺进了图尔努斯的胸膛。图尔努斯四肢瘫软,僵冷,在呻吟中,他的生命消失了,忿忿地下到了阴曹。

(第十二卷,第 930-952 行)

图尔努斯之死确实是一桩窘辱,在他或在埃涅阿斯看来,都不算是英雄之事。信然,戮杀图尔努斯的是宙夫,因他能够强迫朱诺接受他的意志,而待她屈服之后,他却变得有些像她。迪拉现身为恶心怪相的鹫鸟,魔缠着可怜的图尔努斯,让他不能动弹,折磨得他失去心志。图尔努斯在噩梦转醒茫然之际,口不能言语,束手而立,徒剩一具躯体,供埃涅阿斯捅入矛头而已。埃涅阿斯狂怒之下攮死早已被迪拉摧毁的人,根本不算是如同阿喀琉斯或罗兰一般的英雄,史诗陡然而止,实是恰到好处。我们能否原谅为这样一种胜利而得意的埃涅阿斯?维吉尔为何以一场如许便宜的杀戮煞尾?他意欲使我们看到深受朱诺移夺的朱庇特?这样的朱庇特分毫不似伊壁鸠鲁主义者所想象的神,倒更似诺斯替造物主的仆人( Archon

我们唯能肯定其中一点,那就是维吉尔令我们在被创之时也蓄意自伤。第二卷通篇着力刻画的恐怖,一幅创伤和自毁的异象。我不敢装作理解朱庇特和朱诺复归于好这个场景,朱诺同意平息对特洛伊人所怀蓄的夙怨。维吉尔自己可能也不理解。他若是虔信的伊壁鸠鲁主义者,那么在最后这个场景,他必是在反对自己的理智,他所想象的宙夫虽不是漠然,却也幸灾乐祸,实际上,倒似朱诺一般施虐。这一结局将魔性力量乔装为神的忿怒,恐怕连最笃至的瓦伦提诺式诺斯替也无法想象更骇然的结局。

每一位读者自然地拿气势凌厉的第六卷比照第十二卷,而第六卷并不曾企及这部史诗的顶巅。我们宜当牢牢记取,在第五卷末,埃涅阿斯忆及死去的舵手帕里努鲁斯之时这番挽歌般的言辞:

咳,帕里努鲁斯呀,你太相信平静的天和平静的海了,因此你就将赤身裸体地倒卧在异乡的沙滩上了。

第六卷末的场景,埃涅阿斯和西比尔自象牙门走出冥界,而第七卷属于朱诺和阿列克托,“心里最爱的是恐怖的战争、失和、鬼蜮伎俩和害人的勾当” W. R. 约翰逊说,在他眼里,这部史诗的中心是第十二卷第 665 669 行,图尔努斯重拾心志:

图尔努斯听后呆呆地一言不发,情况的变化使他惊愕。他心里思绪汹涌:极度的羞愧夹杂着疯狂和悲痛,爱又被复仇的激情所冲击,他也自知有余勇可贾。待他脑际阴云吹散,光明恢复,他热切而不安地举目瞩望着拉丁姆城,他站在战车上向那伟大的都城眺望。

这一段的确雄浑,不过阅读《埃涅阿斯纪》,每个读者都会各自摭拾其中心文字。我的中心在第六卷第 303 314 行,深得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推赏:

整群的灵魂像潮水一样涌向河滩,有做母亲的,有身强力壮的男子,有壮心未已但已丧失了生命的英雄,有男童,有尚未婚配的少女,还有先父母而死的青年,其数目之多恰似树林里随着秋天的初寒而飘落的树叶,又像岁寒时节的鸟群从远洋飞集到陆地,它们飞渡大海,降落到风和日暖的大地。这些灵魂到了河滩就停了下来,纷纷请求先渡过河 ; 他们痴情地把两臂伸向彼岸。

世代如落叶,这是荷马的劈空创造,在这里以创新的想象转化,从此启发了自但丁到斯宾塞、弥尔顿和雪莱,及至惠特曼和华莱士·史蒂文斯。依我看来,在这创新之中,维吉尔所特有的、美妙超绝的地方在于,秋叶和候鸟这两个比喻衍化为“可怜人的灵魂”、“尸骨未得安葬的灵魂”这个可怖的哀调,这些灵魂须在这黑水的此岸仓皇游荡一个世纪。双手渴望地伸向彼岸,而那彼岸是遗忘,这完全是维吉尔的形象,绝不是得自荷马,赋有维吉尔独有的回肠荡气。《埃涅阿斯纪》这部史诗不惮竭蹶,试图罄竭全力以逮及奥古斯都的宏图,然而其中的天才却与奥古斯都不甚相干,最终甚至与埃涅阿斯也没有大关联。在所有伟大的西方诗歌之中,这部史诗最是殷切地伫望彼岸。


《埃涅阿斯纪》

维吉尔最敏锐的批评家之一 W. R. 约翰逊建议道,《埃涅阿斯纪》的诗人“先以其对自己的赤裸的、纯粹的怜悯”,说服我们相信他的恻隐之心。约翰逊汲汲然提醒我们,无论在性情上,还是在精神和哲学的信念上,维吉尔都是伊壁鸠鲁主义者。伊壁鸠鲁及其罗马弟子——诗人卢克莱修——均以为人类太多瑕疵,从而既不能期许个人的幸福,也不能期许公正的政治秩序。伊壁鸠鲁-卢克莱修式精英主义所传布的观点是,脱离无知这一拯救仅属理性的少数人;帝国不能拯救任何人,因其本质构筑于公民道德这一幻觉之上。自己是伊壁鸠鲁主义通向其唯一重要的真理途径:私己的、个人的、觉醒的、否认超验的。诗歌之中影响维吉尔至深的是荷马和卢克莱修,而其重要的精神影响则全然来自伊壁鸠鲁主义者。关于维吉尔,再无哪种解读能够比基督教解读更谬误的,然而这正是但丁给予我们的永不能磨灭的诠释。维吉尔不怀希望,他唯有的信仰是伊壁鸠鲁主义的无信仰之信仰,顺受人类的苦难,相信除少数有理性之人能够委弃所有幻觉而得救赎,其余的人一概逃不开苦难。

维吉尔所赋有的最伟大的原创性弥补了《埃涅阿斯纪》自身的混乱不清,这个原创性就是他强大的反面想象力。未尝全然禀赋这一想象力的人物是埃涅阿斯,后世很多读者视他为道学先生,或觉得他过于正经迂腐,而他在狄多面前变成浮薄的无赖,或者跟图尔努斯作战变成野蛮人之时,方才有些人味。我们不能说埃涅阿斯也具备其创造者体会苦难和痛苦的敏感,埃涅阿斯这个形象十分忠实于其原型,那就是维吉尔的恩主奥古斯都皇帝,他念念不忘开辟罗马及其宏伟的未来。由于埃涅阿斯绝不是伊壁鸠鲁式英雄(倘或可能有如此怪异的结合),我们阅读《埃涅阿斯纪》之时,心下便会蓄疑,该相信这支歌本身,还是相信那歌唱之人。那歌唱之人虽与奥古斯都有瓜葛,却依然在歌外蕴含了一种浑厚、绝望的意味,迥异于这部史诗昭然的官方意图。究竟谁才是《埃涅阿斯纪》的缪斯?卢克莱修歌颂伊壁鸠鲁式维纳斯,而维吉尔的史诗则被阴险毒辣的天后主宰,怨毒的朱诺意欲摧毁埃涅阿斯——他哪里略似是维纳斯的儿子。朱诺是可怕的噩梦,倾注着维吉尔全部反面想象的勃然气势,无疑也包括他对女人的恐惧。狂暴的愤怒驱使她变成愤恨女神,暗记每一桩可能的嫌隙。可怜的狄多,在被抛弃之时,成为朱诺名副其实的大祭司,尤其是通过自我献祭的行为。

鉴于埃涅阿斯最终得胜,如此推来,朱诺便不曾胜利,而她实则是赢了,因为她与朱庇特的协议,极其微妙地就势殃及朱庇特,在她让步之后,她的黑暗精神也迁染了他。我们该如何理解维吉尔的朱庇特,这个断然不是伊壁鸠鲁主义的神?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的诸神静穆地疏离,以崇高的冷漠看待人类的命运。维吉尔素来被推崇为能够看清万物的两面,然而朱庇特全然不是那般相反相成的。正是由于朱庇特,这部史诗之中最出色的两个人被惨害,二人因饱含生命力而受惩。狄多和图尔努斯只能做自己,而这是不能见容于朱庇特的。埃涅阿斯这个流亡者是虔敬,虽然比起狄多和图尔努斯来,他显得沉闷乏趣,因而尚能合乎天神的心意并被接纳。这里或者是维吉尔的反讽,或者更可能是这位诗人的伊壁鸠鲁主义对于自己爱国的奥古斯都主义的报复。埃涅阿斯赢了,但也做出了无比的自我牺牲。

维吉尔垂涕,并不是为普遍的天性,而是为须徇从当政者的权势和旨意的诗歌。五十一岁临终之际,维吉尔具陈请求烧毁《埃涅阿斯纪》,而不要梓以行世,但奥古斯都驳回了这个请求。据传,维吉尔提出这颇似狄多的愿望的理由是这部史诗未曾完稿。大渐弥留之时,维吉尔也许别有所思。他不可能尽然满意这部史诗对于帝国和秩序的昭然歌颂。正如亚当·帕里( Adam Parry )所展现,挽歌式语调始终是这部奥古斯都史诗的言外之音。帕里指出,埃涅阿斯是殊为古怪的英雄,因为他侍奉客观得彻底的力量。最后,《埃涅阿斯纪》似是最为挽歌式的史诗,但是伊壁鸠鲁不肯赋予人类苦难以任何意义。倘或我们对埃涅阿斯心存关切,这完全是因为他的哀伤,他在回忆特洛伊沦陷时不能释怀的痛苦。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造诣至大,因为这是一部关于失败的伟大诗歌,也是关于承受失败的英雄气概(如果是这样的话)的伟大诗歌。由于他最深层的自我两相分裂,维吉尔可能会怀疑这部诗歌是否值得留存。后世貌似已为他解开了这样的疑惑。 ToIZfME4FzPXoqUl97J57ItTFX3hmwnuDt3PpJe1a4FzNHgiOAxZlaA+kjDNNi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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