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论·论文

﹝三国魏﹞曹丕

【题解】

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县谯（今安徽亳州）人。曹操次子。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217），立为魏太子。二十五年，取代献帝而自立，为魏国的开国皇帝，史称魏文帝。《三国志》卷二有传。曹丕还是一名出色的文学家，尤以诗歌著称，与其父曹操、其弟曹植并称“三曹”。《典论》是曹丕精心结撰的一部著作。据考证，此书写于建安二十二年至延康元年（220）之间，但早在宋代便已散佚，只有《论文》见载于《文选》，得以流传。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 ^[1] ，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 ^[2] ，与弟超书曰 ^[3] ：“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 ^[4] ，下笔不能自休 ^[5] 。”夫人善于自见 ^[6] ，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 ^[7] ，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 ^[8] ，于学无所遗 ^[9] ，于辞无所假 ^[10] ，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 ^[11] ，仰齐足而并驰 ^[12] 。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 ^[13] ，故能免于斯累 ^[14] ，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 ^[15] ，然粲之匹也 ^[16] 。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 ^[17] ，然于他文未能称是 ^[18] 。琳、瑀之章表书记 ^[19] ，今之隽也 ^[20] 。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 ^[21] ，以至乎杂以嘲戏 ^[22] ；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23]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 ^[24] ，又患闇于自见 ^[25] ，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 ^[26] 。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 ^[27] ，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 ^[28] ，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29] 。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 ^[30] ，至于引气不齐 ^[31] ，巧拙有素 ^[32] ，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 ^[33] ，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 ^[34] ，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 ^[35] ，周旦显而制礼 ^[36] ，不以隐约而弗务 ^[37] ，不以康乐而加思 ^[38] 。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 ^[39] ，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 ^[40] 。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 ^[41] ，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幹著论 ^[42] ，成一家言。

《文选》卷五二

【注释】

[1]傅毅：毅（？—89）字武仲，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文学家，《后汉书》卷八○上有传。 [2]小：轻视，藐视。 [3]超：即班超（32—102），字仲升。《后汉书》卷四七有传。 [4]兰台令史：兰台为汉代宫廷藏书处，东汉设兰台令史六人，负责典校图籍，管理文书。 [5]下笔不能自休：形容傅毅为文冗长。休，止。 [6]自见：自见其长，发现自己的长处。 [7]鲜：少。备善：指精通所有的文体。备，全。 [8]斯七子者：以上七人主要活动于汉献帝建安（196—220）年间，后人称之为“建安七子”。除孔融因反对曹操，后来被杀之外，其他六人均为曹氏效力。孔融《后汉书》卷七○、《三国志》卷一二有传。王粲，《三国志》卷二一有传。徐幹等五人附见《三国志·王粲传》。鲁国，今山东曲阜。广陵，今江苏扬州西北。山阳，今山东金乡。北海，今山东昌乐西。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汝南，今河南项城。东平，今山东东平东北。[9]于学无所遗：即无所不学。遗，遗漏。[10]于辞无所假：即自创新辞。假，假借，指援引他人之说。[11]咸以自骋骥（ jì 计）騄（ lù 路）于千里：都认为自己是骏马驰骋纵横于天下。骥騄，千里马。[12]仰齐足而并驰：形容七个人的才华并驾齐驱。仰，凭借。[13]君子：德高的长者，此处为曹丕自谓。审己：仔细地了解自己。度：比较评判。[14]免于斯累：指能超越文人相轻的陋习。累，过错。[15]齐气：指齐国的文风，以舒缓见称，作者于此略有贬抑。[16]粲之匹也：刚好与王粲相当。匹，对手。[17]张、蔡：张衡和蔡邕，二人均为东汉著名的辞赋家。张衡有《西京赋》、《东京赋》、《南都赋》、《思玄赋》等，蔡邕有《述行赋》。[18]他文：除辞赋之外的其他文体。[19]章表：臣子上奏帝王的文书。书记：用以记事的文体。[20]隽：杰出，出众。[21]理不胜词：即辞过于理，文辞华丽而道理不足。[22]嘲戏：嘲讽戏谑，汉赋中的一种题材。[23]扬、班俦也：可与扬雄、班固相媲美。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是汉赋“嘲戏”题材的代表作。俦（ chóu 愁），等，辈。[24]向声背实：崇尚虚名而脱离实际。[25]闇（ àn 暗）于自见：不能够认识自己。[26]本：指内在实质。末：指不同文体的表现形式。[27]铭：带有记述、纪念性质的文体。诔（ lěi 垒）：表示哀悼的文体。[28]气：指作者的禀性、才气、感情、气度等因素构成的内在修养。[29]力强：勉强。致：追求。[30]检：法度。[31]引气：运用气息。[32]巧拙有素：巧拙的区别在于平常的训练和习惯。[33]经国：治国。[34]飞驰之势：指位高权重的人。[35]西伯幽而演《易》：西伯即周文王，《史记》记载他曾被囚禁在羑里，推演原始的八卦为六十四卦。幽，拘囚。[36]周旦显而制礼：周旦即周公旦，相传周朝的礼乐制度由他创立。[37]隐约：穷困。[38]加思：转移兴趣。[39]贱尺璧而重寸阴：形容时间比金钱珍贵。[40]遗：丢失。千载之功：指著书立说能传扬千秋万代。[41]迁化：指死去。[42]唯幹著论：指只有徐幹著成《中论》。

【解析】

曹丕所处的魏晋时期，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逐渐从经学、史学的附庸中独立出来，人们开始对文学中的诸多问题加以探讨。《典论·论文》正是曹丕立足于当时的文学创作，提出的一篇具有纲领性意义的文献，对后世影响深远。

首先，他将文学创作的意义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儒家历来有“三不朽”之说，所谓“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言”居于最后。而曹丕则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把文学提高到与事功并重的地位，并鼓励创作者们全身心地投入。

其次，他提出“文以气为主”，把创作者的个性气质与作品的风格联系在一起。在经学时代，文学创作被要求贯彻礼义、合于雅正之音，具有浓厚的政教色彩，以《诗经》为代表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温柔敦厚”风格成为审美典范。曹丕则突破了这种规范，强调并鼓励来自创作者的个性风格。

最后，曹丕还认识到创作者的个性才能常常有所偏重，因此对一位创作者而言，常常只能擅长某类文体的写作，即“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所以创作者们不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而应该对自己的才能有清晰客观的认识，将它与合适的文体相结合，相互促进，这样才能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