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世疾邪赋

﹝东汉﹞赵壹

【题解】

赵壹字元叔，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西南）人。为人恃才倨傲，后来屡次获罪，几至死，经过友人解救得免。灵帝光和元年（178），为郡上计吏（地方官向朝廷报告人口、钱粮、狱讼等情况）入京，受到司徒袁逢、河南尹羊陟的赏识，名动京师。后西归，十次拒绝公府的征召，卒于家。《后汉书》卷八○有传。著有赋、颂、箴、诔、书、论及杂文十六篇。一说《刺世疾邪赋》作于熹平二年（173，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赵壹在赋中直抒胸臆，批判了东汉后期社会窳（yǔ 宇）败、是非颠倒的黑暗现实，表达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格。

伊五帝之不同礼 ^[1] ，三王亦又不同乐，数极自然变化 ^[2] ，非是故相反驳。德政不能救世溷乱 ^[3] ，赏罚岂足惩时清浊 ^[4] ？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复增其荼毒 ^[5] 。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

于兹迄今，情伪万方 ^[6] 。佞谄日炽 ^[7] ，刚克消亡 ^[8] 。舐痔结驷 ^[9] ，正色徒行。妪名势 ^[10] ，抚拍豪强 ^[11] 。偃蹇反俗 ^[12] ，立致咎殃。捷慑逐物 ^[13] ，日富月昌。浑然同惑 ^[14] ，孰温孰凉。邪夫显进，直士幽藏。

原斯瘼之攸兴 ^[15] ，实执政之匪贤 ^[16] 。女谒掩其视听兮 ^[17] ，近习秉其威权 ^[18] 。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 ^[19] ，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虽欲竭诚而尽忠，路绝嶮而靡缘 ^[20] 。九重既不可启 ^[21] ，又群吠之狺狺。安危亡于旦夕，肆嗜欲于目前。奚异涉海之失杝 ^[22] ，积薪而待燃？荣纳由于闪揄 ^[23] ，孰知辨其蚩妍 ^[24] ？故法禁屈挠于势族 ^[25] ，恩泽不逮于单门 ^[26] 。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违义虽生而匪存。

有秦客者，乃为诗曰：河清不可俟 ^[27] ，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 ^[28] ，富贵者称贤 ^[29] 。文籍虽满腹 ^[30] ，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 ^[31] ，抗脏倚门边。

鲁生闻此辞，系而作歌曰：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 ^[32] 。被褐怀金玉 ^[33] ，兰蕙化为刍 ^[34] 。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 ^[35] ，勿复空驰驱 ^[36] 。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后汉书》卷八○下《赵壹传》

【注释】

[1]“伊五帝之不同礼”二句：五帝、三王时代的礼乐典章制度不同。伊，发语词。五帝，说法不一，据《史记·五帝本纪》，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 [2]“数极自然变化”二句：天数运行到极点，自然会发生变化。不同朝代的更迭以及礼乐典章制度的不同，并不是出于有意的背离和排斥，而只是天道运行的结果。数，天数，气运。驳，背离。 [3]溷乱：混乱。溷，通“混”。 [4]赏罚：这里主要指刑罚，与“德政”相对。清浊：这里主要指污浊，与“溷乱”相应。 [5]荼（tú 图）毒：这里比喻苦难。荼，一种苦菜。毒，螫人之虫。《尚书·汤诰》：“罹其凶害，弗忍荼毒。” [6]情伪万方：诈伪之事各种各样。情伪，此为偏义复词。 [7]佞谄：巧言善辩，奉承巴结。 [8]刚克：刚直的品德。 [9]“舐（shì 试）痔结驷”二句：卑鄙无耻的人拥有很多的车马，正直不阿的人只能徒步行走。比喻奉承权贵的人受到重用、势力浩大，正道直行的人寂寞冷清、不受重用。“舐痔结驷”的典故见于《庄子·列禦寇》，宋人曹商出使秦国，秦王赏赐了他一百辆车子，曹商见庄子，庄子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舐痔比喻厚颜无耻，极意奉事权贵。结驷是说四匹马拉着的车子相连结，形容车马之多。驷，四马拉一车。正色，代指正直的人。[[10]妪（ yù qǔ 遇取）：犹佝偻，这里的意思是卑躬屈膝。名势：有名有势的权贵。[11]抚拍：亲近讨好。[12]偃蹇（ jiǎn 减）反俗：正直高傲，不与世俗苟合。偃蹇，高傲的样子。[13]捷慑逐物：急切而小心地追名逐利。捷，快速。慑，畏惧，小心。[14]“浑然同惑”二句：形容全部的人都浑浑噩噩，是非不辨。[15]瘼（ mò 墨）：病。[16]执政：这里指皇帝及其宠信的人，尤指宦官、外戚等。匪：同“非”。[17]女谒掩其视听兮：通过宫中妃嫔的进言影响皇帝的视听。[18]近习秉其威权：佞幸亲近的小人把持了权力。习，亲信。[19]“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二句：意思是说，对喜欢的人则千方百计寻找出其优点，提拔任用；对厌恶的人则吹毛求疵，排挤打击。语本张衡《西京赋》：“所好生毛羽，所恶生疮痏。”[20]路绝嶮而靡缘：路极端艰险而无路可走。嶮，同“险”。[21]“九重既不可启”二句：出自宋玉《九辩》：“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这里用以比喻妃嫔和宦官把持了朝柄，逞凶得势，皇帝的视听被遮蔽，导致臣下无法效忠进谏。九重，宫门。狺（ yín 银）狺，犬吠声。[22]“奚异涉海之失杝（ duò 惰）”二句：意思是说这种情况与在航海中失去了船舵，坐在堆积的柴堆上等待燃烧有何区别？形容时势极其危急。杝，同“舵”。[23]荣纳：享荣华，被重用。闪揄：谄佞的样子。[24]蚩：通“媸”，丑。[25]屈挠：屈服，削弱。势族：势家大族。[26]单门：这里指孤单无依的寒族。[27]“河清不可俟”二句：意思是说人生短暂，等不到太平盛世出现的那一天。《左传》襄公八年：“《周诗》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河清，黄河水清，比喻天下太平。[28]激：疾吹。靡草：细弱的草。[29]富贵者称贤：富贵的人，就被称为品德高尚的贤人。这是作者激于义愤的正话反说。[30]文籍：文章典籍。这里借指人的学问。[31]“伊优北堂上”二句：意思是说，谄佞者登堂入室受重用，正直者则见弃，被置之门外。伊优，屈曲谄佞的样子。北堂，明堂五室之一，这里指皇帝布政的宫殿。抗脏，刚直不屈的样子。[32]咳唾：咳嗽，喷唾沫。《庄子·秋水》：“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33]被褐怀金玉：意思是说，穿着粗布衣服的卑贱之人却有高贵的品质。《老子》第七十章：“圣人被褐怀玉。”被，通“披”。褐，粗布短袄。这里用“被褐”代指孤单无依的寒门子弟，与上文的“势家”相对。[34]兰蕙化为刍：意思是说，虽然位处卑贱而身怀金玉之质，但其兰蕙一样的才德却不为人看重。《楚辞·离骚》：“荃蕙化而为茅。”兰蕙，指香草之类。刍，喂牲口的干草。[35]分：本分。[36]驰驱：来回奔走。

【解析】

东汉后期，皇帝幼弱，外戚或宦官把持国柄，互相争斗，从而酿成了为祸长达百年之久的乱局。在此情势下，一部分鲠直的大臣与贵族、太学生品题人物，指擿朝政，形成了一股新的政治势力。但是，在外戚或宦官这两大集团的高压与倾轧下，正直的士人仕进无路，众多的名士或流亡，或罹难，或遭禁锢。这就是赵壹写作《刺世疾邪赋》的历史背景。

作者指出，纵览五帝三王时代，天数运命盛极而衰，这一切都是自然变化的结果。儒家的德政思想以及法家的刑罚思想，都无法救世。从春秋到战国，从战国到秦汉，社会的酷烈一代甚于一代。“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历代统治者不顾百姓死活，只顾利己残民的本性，正是导致社会不可救药的根本原因。

接下来，作者描写了东汉社会是非颠倒、美丑混淆、贤愚倒置、忠奸不辨的社会乱象。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奸邪之人飞黄腾达，正直之士却被弃而不用。“于兹迄今，情伪万方”，这句话看起来指的是从春秋到东汉这一段时间，但其重点所指，则是东汉后期的社会现实。“偃蹇反俗，立致咎殃”，“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则是对东汉时期“党锢之祸”的映射。党锢之祸对东汉社会的影响是巨大的，对此，司马光曾有如下评论：“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跷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资治通鉴》卷五六）“党锢之祸”摧残了东汉名士，而这些人，则是当时社会的中坚。随着这些士人的被消灭，东汉王朝也就无力支撑最后的危局，并最终走向了灭亡。

“法禁屈挠于势族，恩泽不逮于单门。”在东汉时期，“衣冠族”把持了社会的特权，阻止了寒门之士上升的渠道，世族、寒门的对立已经形成，“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就是对这一状况的辛辣讽刺。灵帝中平六年（189），世族出身的司隶校尉袁绍杀死了宦官两千多人，中国社会开始进入世族专政的时期。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这是对当时崇尚金钱的社会风气的真实揭露。桓、灵之世，卖官鬻爵是普遍的社会现象。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灵帝于光和元年（178）初开西邸卖官，“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灵帝是东汉荒淫皇帝的典型，东汉后期社会的腐败，由此可见一斑。金钱至上，斯文扫地，对于士人来说，通经入仕的道路几乎由此断绝。随着察举制的破坏和儒学的式微，东汉王朝加速了走向覆亡的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不但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以皇帝为代表的执政者——“原斯瘼之攸兴，实执政之匪贤”，而且还放言无忌，痛陈东汉王朝危在旦夕的社会局势，正犹如“涉海之失杝，积薪而待燃！”三四十年之后，东汉王朝就在黄巾起义的巨大声浪中走向了彻底的覆灭，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赵壹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