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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司马迁
【题解】
任少卿（？—前91），名安，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人，官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据王国维的考证，太始四年（前93）任安入狱，后获赦免。征和二年（前91），因为戾太子案被处以腰斩。所以，司马迁写这封信的时间，一说在征和二年十一月，即任安被腰斩前的一个月，一说在太始四年，今从前说。任安是司马迁的朋友，他在狱中写了一封信请求司马迁推贤进士，司马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给任安回了这封信。由司马迁的这封信来看，任安此时身陷囹圄，而且犯的是将要被处死的重罪，恐怕很快就会执行。这就是司马迁写这封信的具体背景。在信中，司马迁表达了他不能推贤进士的原因，一腔幽愤，尽发于此。该文是了解司马迁生平、思想的重要文献。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1] ，少卿足下 [2] ：曩者辱赐书 [3] ，教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4] 。意气勤勤恳恳 [5] ，若望仆不相师 [6] ，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 [7] ，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8]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 [9] ，动而见尤 [10] ，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 [11] 。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 [12] ，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13]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 [14] ，虽才怀随、和 [15] ，行若由、夷 [16] ，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17] 。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 [18] ，又迫贱事 [19] ，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 [20] ，得竭至意 [21]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 [22] ，涉旬月 [23] ，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 [24] ，恐卒然不可为讳 [25]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 [26] ，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 [27] ，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28] 。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 [29] ，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 [30] ，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 [31] ，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 [32] ，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豪俊哉 [33] ？
仆赖先人绪业 [34] ，得待罪辇毂下 [35] ，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 [36] ，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37] ；外之，又不能备行伍 [38] ，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39] ；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 [40] ，无所短长之效，可见如此矣。向者 [41] ，仆常厕下大夫之列 [42] ，陪外廷末议 [43] 。不以此时引维纲 [44] ，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 [45] ，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长无乡曲之誉 [46]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 [47] ，出入周卫之中 [48]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 [49] ，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 [50] ，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 [51] ，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 [52] 。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㜸其短 [53] ，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 [54] ，垂饵虎口，横挑强胡 [55] ，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半当 [56] 。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 [57] ，乃悉征其左右贤王 [58] ，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 [59] ，更张空拳 [60] ，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61]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62]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63]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 [64] ，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65]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 [66] ，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 [67]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 [68] ，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 [69] ，而仆又佴之蚕室 [70] ，重为天下观笑 [71] 。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 [72] ，文史星历 [73] ，近乎卜祝之间 [74] ，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 [75] ，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 [76] ，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 [77] ，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 [78] ，其次易服受辱 [79] ，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 [80] ，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 [81] ，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 [82]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 [83] ，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 [84]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 [85] ，视徒隶则正惕息 [86]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 [87] ，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 [88] ，拘于羑里 [89] ；李斯 [90] ，相也，具于五刑 [91] ；淮阴 [92] ，王也，受械于陈 [93] ；彭越、张敖 [94] ，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 [95] ，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96] ；魏其 [97] ，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 [98] ；季布为朱家钳奴 [99] ；灌夫受辱于居室 [100]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 [101] ，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 [102] ，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103] ？且夫臧获婢妾 [104] ，由能引决 [105] ，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106]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107] ；仲尼厄而作《春秋》 [108] ；屈原放逐 [109] ，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110] ；孙子膑脚 [111] ，《兵法》修列；不韦迁蜀 [112] ，世传《吕览》；韩非囚秦 [113] ，《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厎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 [114] ，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115]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 [116] ，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 [117] 。上计轩辕 [118] ，下至于兹，为十表 [119] ，本纪十二 [120] ，书八章 [121] ，世家三十 [122] ，列传七十 [123] ，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已就极刑而无愠色 [124] 。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 [125] ，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 [126] ，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 [127]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 [128] ，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文选》卷四一
【注释】
[1]太史公：即太史令。一说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司马谈曾任太史令，谈死后，司马迁继任父职。牛马走：谦词，指像牛马一样供驱使的仆人。走，犹“仆”。再拜：拜了又拜，表示恭敬。此十二字《汉书·司马迁传》无。 [2]足下：对人的敬称。 [3]曩（nǎng 囊，上声）：以前。 [4]推贤进士：向朝廷推荐贤良之士。当时司马迁为中书令，掌文书及推选人才等事。 [5]意气：情意和语气。勤勤恳恳：非常恳切。 [6]“若望仆不相师”二句：好像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意见），而听从了世俗庸人的意见。望，怨。师，遵从。流俗人，指世俗庸人。 [7]罢（pí 皮）：同“疲”。驽（nú 奴）：劣马。 [8]侧闻：从旁听说，自谦之词。 [9]身残处秽：身体受宫刑而致残缺，处在肮脏耻辱的位置。 [10]动而见尤：一动就会受到指责。尤，过错。 [11]郁悒（yì 义）：苦闷的样子。 [12]“盖锺子期死”二句：锺子期死了以后，伯牙终生不再弹琴。锺子期、伯牙，春秋时楚人。伯牙鼓琴，最受锺子期欣赏，且知其音的意义所在。所以，锺子期死后，伯牙认为世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见《吕氏春秋·本味》。 [13]说（yuè 月）：同“悦”。 [14]大质：这里指身体。 [15]随、和：随侯珠与和氏璧，指极珍贵的宝物。 [16]由、夷：许由和伯夷，均为古代品行高尚的隐士。 [17]点：黑点。这里指玷污。 [18]会东从上来：适逢从东方跟从武帝回到长安来。这里指太始四年（前93）三月至五月间，司马迁随武帝东巡泰山、不其山（今山东崂山），返回长安。[19]贱事：卑贱之事，谦词。[20]卒（ cù 促）卒：同“猝猝”，仓促。[21]至：《汉书》作“指”。“至”字义长。[22]不测之罪：不可测之罪，指大罪。[23]“涉旬月”二句：旬月，一整月。季冬，十二月。按汉律，每年十二月处决囚犯。[24]薄：同“迫”，接近。雍：在今陕西凤翔南。《汉书·武帝纪》：“太始四年冬十二月，行幸雍，祠五畤。”[25]不可为讳：讳言其死，故采取委婉的说法。由信的内容来看，任安这次下狱，是因为犯了重罪。两年后，任安因为戾太子事件被处以腰斩。[26]符：信。这里是表现的意思。[27]憯（ cǎn 惨）：同“惨”。[28]诟（ gòu 够）：耻辱。宫刑：又称“腐刑”，割去男性生殖器的一种刑罚。[29]“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二句：孔子居卫，卫灵公和夫人同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孔子感到耻辱，就离开了卫国，到陈国去。事见《孔子家语》。[30]“商鞅因景监见”二句：商鞅因宦官景监而见到秦孝公，赵良感到心寒。景监，秦孝公的宦官。赵良，秦孝公的大臣。事见《史记·商君列传》。[31]“同子参乘”二句：汉文帝拜见自己的母亲，与袁盎、宦官赵谈同车。袁盎认为与天子同车者，皆天下豪英，不应与宦官同车。汉文帝笑，让赵谈下车，赵谈泣。赵谈与司马谈同名，司马迁为避父讳而称其为“同子”。子，尊称。袁丝，即袁盎，字丝，汉文帝的大臣。事见《汉书·袁盎传》。[32]宦竖：指宦官。[33]刀锯之馀：受过重刑的人，等于说“刑馀之人”。[34]绪业：事业，指司马迁的祖先世为史官。[35]待罪：指做官，谦词。辇毂（ gǔ 古）下：皇帝的车轮之下，指在京城。[36]惟：思考。[37]岩穴之士：指隐士。[38]行伍：此处泛指军队。古代的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39]搴（ qiān 牵）：拔取。[40]“苟合”二句：勉强求得容身存世，没有任何长处可以（为皇帝）效劳。短长，意思是无所短长，即无所长。[41]向：从前。[42]常：通“尝”，曾经。厕（ cè 侧）：间杂，置身其间。谦词。下大夫：太史令属下大夫，指官位较低。[43]外廷：外朝。末议：微不足道的意见。[44]维纲：国家法令。[45]阘茸（ tà róng 榻容）：下贱，低贱的人。茸，细毛。[46]乡曲：乡里。汉文帝时期，有乡曲之誉者，可以荐官。[47]奏：《汉书》作“奉”。“奉”字义长。[48]周卫：宿卫周密，指宫禁。[49]戴盆何以望天：戴着盆子如何看得见天，形容事情不可兼顾，即自己忙于公职，无暇顾及私事。[50]不然者夫：李善注以“不然者夫”四字连读，误。“夫”字宜属下句。李陵：字少卿（？—前74），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李广之孙。天汉二年（前99）奉命出征，孤军深入，率不足五千兵卒与八万匈奴激战，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汉武帝误信李陵为匈奴练兵的讹传，夷灭李陵三族。俱居门下：司马迁与李陵曾同时任侍中。[51]趣舍：个人所走的路不同。趣，通“趋”。[52]以：《汉书》作“已”。[53]媒㜸（ niè 聂）：酝酿的意思，比喻构陷诬害，酿成其罪。媒，酒母。㜸，通“糵”，酿酒的酵母。[54]王庭：匈奴单于的住处。[55]胡：指匈奴。[56]所杀过半当：《汉书》无“半”字。[57]旃（ zhān 沾）裘：毛织品制成的衣服。[58]左右贤王：左贤王和右贤王，匈奴的最高官位。[59]沬（ huì 汇）血：形容血流满面。沬，通“颒”，以手捧水洗脸。[60]拳：应作“弮”（ quān 圈），强硬的弓弩。空弮，形容弹尽粮绝。[61]奉觞上寿：捧着酒杯祝汉武帝万岁长寿，这里指祝捷。[62]怛（ dá 达）：悲痛。款款：忠实的样子。[63]暴（ pù 瀑）：显露，昭示。矣：《汉书》无此字。[64]指：同“旨”。[65]睚眦（ yázì 涯字）：怒目相视。[66]沮：毁坏。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陵受困时，李广利率主力却并不救援。汉武帝本欲通过这次出击匈奴给李广利提供封侯的机会，但是全军无功而返。在武帝看来，司马迁的辩解等于贬低了李广利。[67]理：指大理（廷尉），治狱官。[68]囹圄（ língyǔ 灵宇）：监狱。[69]隤（ tuí 颓）：坠。李陵是名将李广之后，生降匈奴后，败坏了李家名声。[70]佴（ èr 贰）：相次，随后。《汉书》作“茸”，推置其中。蚕室：养蚕需要温暖密闭的房子，受过腐刑的人初期怕风怕冷，也需要住在这样的房子中。[71]重（ zhòng 众）：深深地。[72]剖符：把竹制的契约一剖为二。丹书：用丹砂把誓词写在铁制的契劵上。以上是汉初的皇帝给大臣的特殊待遇，拥有剖符和丹书者，可以世代袭爵，子孙免罪。[73]文史星历：文史典籍和天文历法，属太史令掌管。[74]卜祝：占卜和祝祷。[75]倡优所畜：被人像倡（乐人）优（戏人）一样看待。“畜”，同“蓄”，养。[76]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汉书》“者”下有“比”字，是。[77]太上：最上。[78]诎：通“屈”。[79]易服：换上赭（深红）色的衣服，这里指穿囚服。[80]木索：木枷和绳索。被箠（ ch u í 垂）楚：受荆杖拷打。箠楚，皆杖木之名。[81]剔毛发：古代的髡（ kūn 昆）刑，把头发剃光。剔（ tì 替），同“剃”。婴金铁：古代的钳刑，脖子上带着铁链。婴，缠绕，围绕。[82]刑不上大夫：《礼记·曲礼》：“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所以刑不上大夫，是因为大夫是天下的表率，以此来使大夫砥砺名节，并非是对犯罪的大夫不施行刑罚。[83]槛（ jiàn 建）：关野兽的笼子。穽（ jǐng 井）：捕兽的陷坑。[84]鲜：鲜明。表示打定主意自杀，不受辱。[85]枪：同“抢”，触。[86]惕息：形容恐惧的样子。[87]以：《汉书》作“已”，“以”同“已”。[88]西伯：周文王姬昌，为西方诸侯之长。伯，通“霸”。[89]羑（ yǒu 有）里：在今河南汤阴县北。殷纣王曾把周文王囚禁于此。[90]李斯：秦统一后为丞相。秦二世继位，听信赵高谗言，将李斯腰斩，夷灭三族。[91]五刑：五种刑罚。据《汉书·刑法志》：“当夷三族者，皆先黥（以墨刺面）劓（割鼻），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葅其骨肉于市。”[92]淮阴：指淮阴侯韩信（前231？—前196），西汉开国功臣。后高祖疑其谋反，在陈（楚地）逮捕了他。[93]械：枷锁之类的刑具。[94]彭越、张敖：彭越是汉高祖的功臣，封梁王。张敖是张耳之子，袭父爵为赵王。二人皆被诬告谋反，下狱治罪。[95]绛侯：汉高祖的功臣周勃，封绛侯，惠帝和吕后死后，与陈平立汉文帝。[96]请室：请罪之室，囚禁有罪官吏的牢狱。[97]魏其：大将军窦婴，窦太后之侄，汉景帝时被封为魏其侯。武帝时以伪造遗诏罪处死。[98]三木：锁住颈、手、足的三种木制刑具。[99]季布：项羽的大将，多次率兵打败刘邦，项羽死后，刘邦以千金缉拿季布。季布隐姓埋名，受髡刑和钳刑，卖身给朱家为奴，后获刘邦赦免。[100]灌夫：汉武帝时为太仆，得罪了丞相田蚡，被囚于居室，后被诛。居室：官署名，少府所属，武帝改曰保宫。[101]罔：同“网”，法网。[102]陵迟：衰颓，指受挫。[103]缧绁（ léixiè 雷谢）：捆绑犯人的绳子，引伸为捆绑、牢狱。[104]臧获：对奴婢的贱称，奴曰臧，婢曰获。[105]由：《汉书》作“犹”，是。[106]倜（ tì 惕）傥：卓异不凡。[107]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羑里时，根据古代的八卦，推演出了《周易》的六十四卦。[108]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字仲尼，周游列国，受尽艰难困苦，晚年返回鲁国，删削鲁史而为《春秋》。[109]“屈原放逐”二句：屈原，为楚怀王左徒，因为上官大夫向楚怀王进谗言而被疏远，心怀忧愤而作《离骚》。[110]厥有《国语》：春秋时的鲁国史官左丘明，作《国语》。[111]“孙子膑脚”二句：孙子，战国初期的著名军事家孙膑。他与庞涓一起学兵法于鬼谷子，庞涓后事魏惠王，自以为不及孙膑，骗孙膑入魏，断其两足。后来孙膑大破魏军，并擒杀了庞涓。孙膑著有《孙膑兵法》。[112]不韦：吕不韦，姜姓，吕氏，名不韦，卫国濮阳（今河南滑县）人。战国末年大商人、政治家、思想家，秦初为相国。大招门客，命编撰成《吕氏春秋》一书，又名《吕览》。始皇十年，令吕不韦举家迁蜀，吕不韦饮鸩自杀。[113]“韩非囚秦”二句：韩非是战国后期法家的代表人物，著有《韩非子》。入秦后，李斯向秦王进谗言，韩非被下狱死。《说难》、《孤愤》是《韩非子》中的篇名。[114]乃如：至于。“乃”，《汉书》作“及”。[115]空文：这里指文章，因为文章只是表达自己的感情或观念，与具体的功业相比较，只是没有实行的事情，故称“空文”。见：同“现”，显示，表达。[116]放失（ yì 义）：散佚。失，同“佚”。[117]纪：《汉书》作“理”。[118]轩辕：指黄帝，曾居于轩辕之丘，故称轩辕氏。[119]表：《史记》的一种撰述体例，以表格简列世系、重要人物和史事。[120]本纪：帝王的传记，一般采取编年法对帝王的事迹进行叙述。[121]书：其内容是对古代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典章制度的专题记载，《史记》中的“八书”包括《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其后演变为正史中的“志”。[122]世家：主要记王侯贵族的历史。[123]列传：除了帝王诸侯外，其他各方面代表人物的生平事迹和少数民族的传记。[124]极刑：这里指宫刑。愠（ yùn 运）色：愤怒的样子。[125]责（ zhài 寨）：通“债”，指此前所受一切屈辱的代价。[126]闺閤之臣：指宦官。闺、閤，宫中小门，指宫禁内院。[127]剌（ là 腊）谬：违背，乖离。[128]曼辞：美妙的言辞。曼，美。
【解析】
明人孙执升说：“史迁一腔抑郁，发之《史记》；作《史记》一腔抑郁，发之此书。识得此书，便识得一部《史记》。盖一生心事，尽泄于此也。纵横排宕，真是绝代大文章。”（《评注昭明文选》引），由此可见此篇的重要性。
本文开篇总叙报书之迟及自己不能推贤进士的缘由。司马迁说自己是遭受宫刑的刑馀之人，类同宦者，不具备推贤进士的资格。
这当然是司马迁压抑着悲愤无奈的血泪之语。接着说他获罪之始末。天汉二年（前99）的李陵事件，是他遭受宫刑的直接导火索。司马迁与李陵虽非好友，未尝有杯酒之欢，但敬佩其为人，以为有“国士之风”，所以为李陵生降匈奴进行了辩解。按汉朝的规定，无功者不得封侯。武帝这次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给李广利提供封侯的机会。结果，李广利无功而返，李陵生降匈奴。李陵，西汉名将李广之孙。李陵率不足五千的兵力与单于的八万匈奴兵鏖战十馀日，匈奴举国为之震动。最后因为弹尽粮绝，援军不至，投降了匈奴。司马迁仗义执言，为李陵辩解，一则为了宽解武帝，一则不满于满朝文武的趋炎附势与落井下石。司马迁对武帝说，李陵虽降，但在将来会伺机报答汉朝。武帝以为司马迁这样说，等于贬低了李广利，就以诬罔之罪，对司马迁处以腐刑，李陵也被夷灭三族。
在司马迁看来，所有的刑罚之中，“最下腐刑，极矣！”这是最大的人生耻辱！选择死亡，固然可以一死了之，但这样与蝼蚁何异；选择生存，接受宫刑，这样却又等于选择了生不如死。为了完成《史记》，司马迁最后毅然选择了宫刑。司马迁出狱前为太史令，位列下大夫。出狱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但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主上所戏弄的“闺閤之臣”，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司马迁对自身及现实的清醒认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的选择，体现了他对人生价值观的决然判断。他之所以隐忍苟活，乃在于担心“鄙陋没世，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为了完成著作《史记》的理想，他宁可忍受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而选择宫刑，且从古代先贤那里找到了归依—— 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诗三百”的作者，都成了他发愤著书的榜样，并为他提供了完成《史记》的精神动力。只要《史记》能够完成并得以流传，“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目的，也是司马迁贯穿《史记》始终的史学理想。《史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它展现了上自黄帝、下至武帝时期三千年的历史画卷，探讨了天人之间的运行规律，“述往事，思来者”，其中有感慨，有惶惑，有怀疑，有诘问。历史的主体是人，《史记》不单纯是历史人物与事件的叙述与罗列，而始终指向的是天人关系、古今之变的深刻洞察和理性思索。从这一角度来讲，《史记》不但抓住了史学的核心要义，而且已经上升为历史哲学的思考，这就是《史记》的深刻之处。
总之，司马迁以自己的悲剧人生，以史家的使命意识，将自己的歌哭悲欢，将自己的血泪幽愤化作了朗照乾坤、彪炳千秋的历史巨著—— 《史记》，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学理想所呈现出的恢弘格局和盛大气象，更是成为牢笼百代的史家绝唱。后世史家，无出其右者。这就是司马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对历史做出的回答，也是我们重温《报任少卿书》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