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句践世家

﹝西汉﹞司马迁

【题解】

司马迁（前145？—前86？）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其父司马谈汉武帝时为太史令。司马迁少承庭训，又学于孔安国、董仲舒等大儒，故学识极渊博。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为太史令，继承父志编撰《史记》。后因为李陵败降辩解而触怒汉武帝，遭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愤著书，完成《史记》。

《史记》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了上起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讫汉武帝元狩元年（前122）共三千多年的历史，为二十四史之首。《史记》包括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八书，共一百三十篇，约五十二万六千多字，全面总结了西汉武帝之前的中国历史。《史记》不仅是一部优秀的史学著作，而且文学成就极高，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对后世的史学和文学影响极为深远。

本文选自《史记》卷四一《越王句践世家》。这段文字记述了越王句践在贤臣范蠡、文种的辅助下，在濒临亡国的逆境中卧薪尝胆，继而富国强兵，最终灭吴的事迹。文中句践及众贤臣的形象栩栩如生，所昭示的越灭吴更是春秋末的重大事件，标志着战国时代的到来。

越王句践 ^[1] ，其先禹之苗裔 ^[2] ，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 ^[3] 。封于会稽 ^[4] ，以奉守禹之祀 ^[5] 。文身断发 ^[6] ，披草莱而邑焉。后二十馀世，至于允常 ^[7] 。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 ^[8] 。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元年 ^[9] ，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 ^[10] 。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 ^[11] ，三行，至吴陈 ^[12] ，呼而自刭 ^[13] 。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于槜李 ^[14] ，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 ^[15] ：“必毋忘越。”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 ^[16] ，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 ^[17] ：“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 ^[18] ，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于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 ^[19] 。越王乃以馀兵五千人保栖于会稽 ^[20] 。吴王追而围之。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于此，为之奈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 ^[21] ，定倾者与人 ^[22] ，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 ^[23] 。”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于吴 ^[24] ，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于吴王曰 ^[25] ：“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 ^[26] ，触战以死 ^[27] 。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 ^[28] ，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 ^[29] 。”于是句践乃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于吴王。种顿首言曰：“愿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 ^[30] 。”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后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 ^[31] ：“吾终于此乎？”种曰：“汤系夏台 ^[32] ，文王囚羑里 ^[33] ，晋重耳奔翟 ^[34] ，齐小白奔莒 ^[35] ，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36] ？”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于坐 ^[37] ，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 ^[38] ，厚遇宾客，振贫吊死 ^[39] ，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 ^[40] ，亲附百姓，蠡不如种。”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 ^[41] ，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 ^[42] ，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 ^[43] ：“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 ^[44] ，缮饰备利 ^[45] ，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 ^[46] ，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于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也 ^[47] 。愿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 ^[48] ，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后三年吴其墟乎 ^[49] ！”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强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于齐，闻其托子于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 ^[50] ，我又立若 ^[51] ，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 ^[52] ！”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于是吴任嚭政 ^[53] 。

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 ^[54] ，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 ^[55] ，教士四万人 ^[56] ，君子六千人 ^[57] ，诸御千人 ^[58] ，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于王，王方会诸侯于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秘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其后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 ^[59] ，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于姑苏之山 ^[60] 。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 ^[61] ，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于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 ^[62] ，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戹乎 ^[63] ？”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于执事 ^[64] ，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 ^[65] ，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 ^[66] ，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 ^[67] ，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史记》卷四一

【注释】

[1]句（gōu 勾）践（约前520—前465）：姒姓，名句践，夏禹后裔，越王允常之子，春秋末年越国国君。先为吴王夫差所败，后重用范蠡、文种等贤臣，富国强兵灭吴，为春秋时代最后一位霸主。句践，即“勾践”。 [2]禹：夏禹，夏朝的始祖。苗裔：子孙后代。 [3]夏后：指禹受舜禅而建立的夏王朝，称夏后氏，简称夏后。少康：姒姓，名少康，夏王相遗腹子，中兴夏朝。庶子：指妾所生之子。[4]会（ kuài 快）稽：今浙江绍兴。[5]祀：祭祀供奉的处所。[6]文身断发：指越地风俗不同于中原地区。文身是在身体上刺青。[7]允常：越侯夫谭之子，越国中兴的重要君主。[8]阖庐：或称“阖闾”，姬姓，名光，吴王诸樊之子。[9]元年：指前496年。[10]兴师：举兵，起兵。[11]死士：敢死的勇士。[12]陈：同“阵”，军队战斗队形。[13]刭（ jǐnɡ 景）：用刀割颈。[14]槜（ zuì 醉）李：今浙江嘉兴西南。[15]夫差：姬姓，吴氏，名夫差。阖庐之子，春秋时期吴国末代君主，前495年—前473年在位。[16]勒兵：操练军队。[17]范蠡（ lǐ 理。前536— 前448）：字少伯，春秋时期楚国宛地三户（今河南淅川滔河乡）人。春秋末期著名政治家、军事家、道家学者和经济学家。[18]逆德：指战争背弃慈善仁爱。[19]夫椒：今江苏无锡太湖马山。[20]保栖：谓据山以守。[21]与天：凡合乎天道者，则得天助。[22]与人：合乎民意，取得人心。[23]身与之市：亲自追随侍奉吴王，如同商贩为获利的货物。[24]大夫种：文种，也作文仲，楚国郢（今湖北江陵）人，后定居越国。春秋末期著名的谋略家。[25]子胥：即伍子胥，伍姓，名员，字子胥。春秋末期楚国大夫伍奢之子，父被害，逃至吴国，为吴王阖庐重用，军事家。[26]燔（ fán 凡）：烧。[27]触战：参加战斗。[28]太宰嚭（ pǐ 痞）：即伯嚭，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为晋国大夫伯宗之后。伯嚭为人好大喜功，贪财好色。[29]间行：潜行。[30]当：对等，相当。[31]喟然：感叹貌。[32]汤系夏台：商汤曾被囚禁在夏朝的监狱。夏台，夏代监狱名，又名均台，今河南禹州南。[33]文王囚羑（ yǒu 有）里：殷商末期周文王曾被商纣王囚禁在殷代的监狱里。羑里，今河南汤阴北。[34]晋重耳奔翟（ dí 笛）：指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为骊姬陷害，献公派人追杀，重耳被迫出奔翟国。[35]齐小白奔莒（ jǔ 举）：春秋时齐僖公卒，齐襄公即位，政令无常，故鲍叔牙奉齐桓公出奔莒避难。[36]遽（ jù 巨）：担心。[37]胆：猪胆囊，味苦。尝胆喻刻苦自励。[38]折节：屈己下人。[39]振贫吊死：救济穷人，吊祭死者。[40]填抚：安抚。填，同“镇”。[41]柘（ zhè 蔗）稽：越国大夫名，《国语》作“诸稽郢”。行成：议和。[42]拊（ fǔ 抚）循：安抚，抚慰。[43]逢（ pánɡ 旁）同：越国大夫名。[44]殷给：富足。[45]缮饰：修理整治。[46]鸷（ zhì 至）鸟：凶猛的鸟，如鹰鹯之类。[47]疥（ xuǎn 选）：疥癣一类的疾患。比喻小患。疥，疥疮。，同“癣”，皮肤感染霉菌后引起的一种疾病。[48]艾陵：今山东莱芜东北。[49]墟：毁为废墟。[50]而：你的。[51]若：你。[52]独立：超凡拔俗，与众不同。[53]吴任嚭政：吴王任用伯嚭主政。[54]黄池：今河南封丘南。[55]习流：水师。[56]教士：受过训练的士兵。[57]君子：越王句践的心腹组成的军队。[58]诸御：军中理事官员。[59]罢（ pí 疲）弊：疲劳困敝。罢，同“疲”。[60]姑苏之山：今江苏苏州西南。[61]公孙雄：越国大夫。肉袒：去衣露体，谢罪时表示恭敬和惶惧。[62]蚤：同“早”。晏：晚。[63]戹（ è 饿）：穷困，灾难。[64]执事：有职守之人。[65]甬东：今浙江舟山。[66]乃蔽其面：以巾遮其脸。[67]胙（ zuò 做）：祭祀用的酒肉。

【解析】

越灭吴是春秋末期的大事件，标志着大国兼并的战国时代来临。这一历史事件背后呈现出两大国之间的多重角力。其中，国君的性格与决断力，群臣的忠诚与智谋，决定着国运的升降。越王句践在惨败后立志自苦，卧薪尝胆，发愤图强，充分信任范蠡、文种，发挥他们的治国用兵才能，最终使国力强盛，吞并了吴国。反观吴王夫差，在初胜越国后听信谗言，自毁忠良，好大喜功，最终落得国灭身亡的下场。诚如诸葛亮《出师表》所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此足为治国理政者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