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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屈原
【题解】
屈原（前353？—前277？），名平，字原，战国时期楚国政治家。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主张举贤授能、修明法度、改革图新，在外交上则主张联齐抗秦，后来受到上官大夫等权贵的毁谤，怀王、顷襄王时代先后被流放到汉北、沅湘等地。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国的郢都（今湖北荆州），此后，屈原抱石自沉于汨罗江。著有《离骚》、《九章》、《九歌》、《天问》等。《史记》卷八四有传。关于《离骚》的题旨，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说：“《离骚》者，犹离忧也。”班固的《离骚赞序》也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这样的解释是平实可信的。《离骚》的确写出了屈原为实现“美政”理想而上下求索的心路历程，表达了他特立独行、宁折不弯的高贵人格，以及眷恋故土的爱国情怀。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全篇甚长，这里只能节选几个段落，以小见大，集中展现其主题和气势。
帝高阳之苗裔兮 [1] ，朕皇考曰伯庸 [2] 。摄提贞于孟陬兮 [3] ，惟庚寅吾以降 [4] 。皇览揆余初度兮 [5] ，肇锡余以嘉名 [6] 。名余曰正则兮 [7] ，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8] ，又重之以修能 [9] 。扈江离与辟芷兮 [10] ，纫秋兰以为佩 [11] 。汩余若将不及兮 [12] ，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 [13] ，夕揽洲之宿莽 [14] 。日月忽其不淹兮 [15] ，春与秋其代序 [16]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17] 。（以下有省略）
跪敷衽以陈辞兮 [18] ，耿吾既得此中正 [19] 。驷玉虬以乘鹥兮 [20] ，溘埃风余上征 [21] 。朝发轫于苍梧兮 [22] ，夕余至乎县圃 [23] 。欲少留此灵琐兮 [24] ，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 [25] ，望崦嵫而勿迫 [26] 。路曼曼其修远兮 [27] ，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 [28] ，总余辔乎扶桑 [29] 。折若木以拂日兮 [30] ，聊逍遥以相羊 [31] 。前望舒使先驱兮 [32] ，后飞廉使奔属 [33] 。鸾皇为余先戒兮 [34] ，雷师告余以未具 [35]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 [36] ，帅云霓而来御 [37] 。纷总总其离合兮 [38] ，斑陆离其上下 [39] 。吾令帝阍开关兮 [40] ，倚阊阖而望予 [41] 。时暧暧其将罢兮 [42] ，结幽兰而延伫 [43] 。世溷浊而不分兮 [44] ，好蔽美而嫉妒。（以下有省略）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 [45] ，历吉日乎吾将行 [46] 。折琼枝以为羞兮 [47] ，精琼爢以为粻 [48] 。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 [49]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 [50] ，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 [51] ，鸣玉鸾之啾啾 [52] 。朝发轫于天津兮 [53] ，夕余至乎西极 [54] 。凤皇翼其承旂兮 [55] ，高翱翔之翼翼 [56] 。忽吾行此流沙兮 [57] ，遵赤水而容与 [58] 。麾蛟龙使梁津兮 [59] ，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 [60] 。路不周以左转兮 [61] ，指西海以为期 [62] 。屯余车其千乘兮 [63] ，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 [64] ，载云旗之委蛇 [65]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66] 。奏《九歌》而舞《韶》兮 [67] ，聊假日以媮乐 [68] 。陟升皇之赫戏兮 [69] ，忽临睨夫旧乡 [70]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71] 。
乱曰 [72] ：已矣哉 [73]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74]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75] 。
《楚辞补注》卷一
【注释】
[1]高阳：颛顼（zhuānxū 专须）在位时的称号，传说中的“五帝”之一，楚人的远祖。苗裔：远代的子孙。 [2]朕（zhèn 振）：我。皇考：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伯庸：屈原父亲的名或字，或是作者虚构的名字。 [3]摄提：摄提格的省称。木星绕日一周需要十二年，以地支纪年，在寅位曰摄提格。一说“摄提”乃星名，非岁名。贞：正值，正当。孟陬（zōu 邹）：夏历正月，与十二地支相配属寅月。孟，始。陬，正月。降：降生。 [4]庚寅：这里指庚寅日，作者自叙降生日期在寅年寅月寅日，充满着神异的特性。 [5]皇：皇考的省称。览：观察。揆（kuí 葵）：揣测。初度：这里泛指主人公出生时的种种情况，比如出生年、月、日的神异以及容貌、气度等。 [6]肇（zhào 兆）：开始。一说“肇”乃句首虚词，无义。锡（cì 次）：通“赐”，赐予。 [7]“名余曰正则兮”二句：意思是说父亲在其初生时以及成年后给他取了美好的名和字。正则，公正而有法则。灵均，吉善而匀调。这样的名和字，与屈原名平、字原相对应，显示出法天则地的气象。 [8]纷：多。内美：禀赋之美。这里指其家世、降生、名字的不凡。 [9]重（chóng 崇）：再。修能：卓异的才能。修，长。能，才能。 [10]扈（hù 户）：披。楚地的方言词。江离、辟芷：香草名。 [11]纫：连缀。楚地的方言词。 [12]汩（yù 育）：楚方言，水迅疾的样子，比喻时光的流逝。 [13]搴（qiān 铅）：拔取。阰（pí 皮）：山坡，一说楚国的山名。木兰：树名，又称玉兰。 [14]揽：采。宿莽：香草名。经冬不死，楚人名曰宿莽。 [15]淹：停留。 [16]代序：轮替。代，更换。序，次序。这里指春往秋来，轮番更替。 [17]恐美人之迟暮：这里是说时光流逝，岁月将尽，而怀王不举贤授能，改革图新，则将老无所成。屈原作品中的“美人”有多指，此处指的是楚怀王。 [18]敷：铺。衽：衣前下襟。 [19]耿：光明。中正：中正之道，这里指历史兴亡、存身立世的道理。 [20]驷：四马拉一车。这里用作动词，驾乘。虬（qiú 求）：无角龙。鹥（ yì 艺 ）：凤凰的别名。[21]溘（ kè 课）：忽然。埃：尘土。[22]发轫（ rèn 刃）：启程。轫，止轮之木，犹车闸。苍梧：神话传说中的山，舜死后葬于此。[23]县（ xuán 玄）圃：神话中的山名，在昆仑之上。县，“悬”的古字。[24]灵琐：神人所居的大门，这里代指神人之所在。灵，神人。琐，门上镂空的花纹，形如连锁。[25]羲和：给太阳驾车的神。弭节：徐步，让车子慢慢行驶。弭，按，止。节，指挥车子行驶的符信。[26]崦嵫（ yānzī 淹兹）：神话中的山名，太阳落入之处。[27]“路曼曼其修远兮”二句：言天地广大辽阔，征途悠远，我将上下左右，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曼曼、修，皆是长的意思。[28]咸池：天池，在东方，神话中日出之前洗浴之处。[29]总：结。辔：驾驭牲口的嚼子和缰绳。扶桑：神话中的东方神树，日升之处。[30]若木：神话中昆仑山最西面的神树，日落之处。拂：击打。一说遮蔽，一说拂拭，皆不欲太阳西行之意，以表达“恐年岁之不吾与”。[31]相羊：通“徜徉”，徘徊不进。[32]望舒：神话中为月亮驾车的御者。[33]飞廉：风伯，神话中的风神。奔属：奔跑跟从。[34]鸾皇：凤凰一类的神鸟。戒：警戒。[35]雷师：神话中的雷神。具：准备。[36]飘风：旋风。屯：聚集。离：遭遇。[37]帅：率领。御：迎。[38]纷：多。总总：聚拢的样子。离合：乍离乍合。[39]斑：色彩乱。陆离：分散的样子。上下：忽上忽下。[40]帝阍（ hūn 昏）：天帝的守门人。关：门闩。[41]阊阖（ chāng hé 昌合）：天门。[42]时暧（ ài 爱）暧其将罢兮：意思是说日光昏暗白昼将尽。暧，日光昏暗。[43]延伫：长时间停留。[44]溷（ hùn 混，去声）浊：这里指时世君乱臣贪。溷，乱。浊，贪。[45]灵氛：神巫，名氛。[46]历：选择。[47]羞：肉脯。[48]精：凿。琼爢（ mí 迷 ）：玉屑。粻（ zhāng 张）：粮。[49]杂：错杂。瑶：美玉。象：象牙。极言车之华美。[50]邅（ zhān 沾）：转，改变。[51]晻（ ǎn 俺 ）蔼：遮天蔽日的样子。[52]玉鸾：以玉为饰的鸾形车铃。[53]天津：天河上的渡口。[54]西极：西方极西之山，为阊阖之门。[55]翼：展开翅膀。旂（ qí 旗 ）：画有龙虎的旗。[56]翼翼：整齐的样子。[57]流沙：神话中的西北沙漠之地，沙流如水。[58]遵：循着。赤水：神话中的水名，出于昆仑山的东南角。容与：从容的样子。[59]“麾蛟龙使梁津兮”二句：意思是说指挥大大小小的龙之属在西海上面搭桥，再告诉少皞使他渡我。麾，举手。蛟龙，小曰蛟，大曰龙。梁津，在水上架桥。诏，告知，命令。西皇，即少皞，居于西海。涉，渡。[60]腾：传告。径待：在小路上等待。待，一作“侍”，侍奉。[61]不周：神话中的山名，位于昆仑山西北。[62]西海：神话中西方的海。期：相会合。[63]“屯余车其千乘兮”二句：意思是说聚集起我的车子千辆，排列整齐，使它们一起飞驰，极言场面之盛大，车子之华美。屯，聚集。玉轪（ dài 代），车毂以玉为饰。[64]婉婉：龙驾车行进时从容自如的样子。[65]委蛇（ wēiyí 逶迤）：蜿蜒曲折的样子。[66]邈邈：高远无际的样子。[67]《九歌》：相传为夏禹时的乐歌。《韶》：《九韶》，相传为舜时的乐名。[68]假日：借日，趁着目前的时光。媮乐：娱乐。媮，同“愉”。[69]陟：升。皇：皇天。赫戏：光明的样子。[70]临睨（ nì 逆）：下视。旧乡：故乡，这里指楚地。[71]蜷（ quán 全）局：拳曲，指马匹不肯前行。[72]乱：理。在这里是总撮其辞，作为乐章的尾声。[73]已矣哉：叹词，等于说罢了。[74]故都：此处指楚国的郢都。[75]彭咸：屈原所仰慕的古之贤者，但因文献无考，其事不详。王逸《楚辞章句》：“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
【解析】
屈原生活于战国中后期，楚国在与秦国的一系列军事、外交等斗争中，节节失利，楚、齐联盟被破坏，楚怀王被扣留，客死秦国，以致兵挫地削，最后于公元前278年被秦国大将白起攻破了郢都，楚国只能苟延残喘，直至最终灭亡。
楚国保存了丰富的神话。屈原作品中上天周游、驱遣龙凤的超凡的艺术想象，就来自于这一深厚的文化土壤。屈原也是战国时代的思想巨子，在其营构的璀璨的艺术世界中，蕴涵着炽热的审美情感，也渗透着高度的理性精神。
《离骚》的创作背景，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有如下记载：“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在吴起变法之后，试图改变楚国的现状，受楚怀王之托，起草“宪令”，但是因为上官大夫的谗言，而遭到了怀王的疏远。尽管司马迁的记载因为简略难详而启人疑窦，导致后世歧解纷纭，但是，以《离骚》的文本与司马迁的记载相对照，还是大体符合的。
《离骚》主要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从“帝高阳之苗裔兮”至“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主要是带有自叙性质的描写。后一部分从“依前圣以节中兮”至“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主要以超现实的艺术手法，创造出了一个超现实的神话世界。《离骚》是抒情诗，但是其中穿插着女媭詈予、重华陈辞、三次求女、灵氛占卜、巫咸降神、天上临睨等叙事性的情节，从而使叙事更好地服务于抒情，避免了抒情的空泛性和单一化。本文节选的是《离骚》中较为典型的三个段落和最后的“乱”辞。
第一段，作者以骄傲的口吻夸耀了楚国的远祖和自己的家世，强调自己出生于寅年寅月寅日，这是一个顺天地阴阳之正的神奇美好的日子。自己既有天赋异禀的内美，也重视洁身自好的修为。面对飞逝的时光，诗人感叹人生易老：“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两个“恐”字，真切地表达了诗人的内心感受：一恐自己老大无成，无法实现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一恐怀王年老昏聩，彻底失去除旧布新的机遇。
第二段，作者乘云驾龙，周历天下，欲上诉天帝，但是受到天帝守门人的阻隔。“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表现了勇于探索的精神。“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借此映射了楚国君乱臣贪、是非不分的现实状况，以及自己受到排挤非毁的真实根源。
第三段，作者在昆仑西游这一情节中，进一步展开艺术想象，营造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神话世界。“言己虽升昆仑，过不周，渡西海，舞《九韶》，升天庭，据光曜，不足以解忧，犹顾视楚国，愁且思也。”（王逸《楚辞章句》）从写法上说，神话场面渲染得越热闹，越快乐，愈加反衬出屈原内心的寂寥与悲哀。“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这种怀恋故乡、眷恋祖国的感情十分动人。
最后的“乱曰”，是一篇的总结之辞，“已矣哉”表达情感绝望之甚。“美政”是屈原的理想所系，也是他上下探索、九死不悔的内在动力，但是在清醒地认识到现实中不可能实现自己的理想的情况下，“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传说彭咸是殷时的贤大夫，谏君不听，投水而死。这也进一步说明，屈原后来身投汨罗，是其理性选择的结果。在艺术上，该段“乱”辞，则起到了骏马注坡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