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詟说赵太后

《战国策》

【题解】

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四》。公元前265年前后，赵惠文王去世，孝成王继位，由于孝成王年纪太小，所以由其母赵威后代为掌权。当时国内动荡不安，秦国也趁机攻打赵国，并占领了赵国三座城市。赵国形势危急，只好向齐国求救。齐国则要求赵威后以其小儿子长安君为人质，才肯出兵。赵威后溺爱长安君，执意不肯，致使国家危机日深。在这种严重的形势下，赵国大臣触詟（zhé 哲）因势利导，以柔克刚，用“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说服了赵威后，让她同意爱子出质于齐，来换取救援，以解除国难。触詟，一说名触龙。

赵太后新用事 ^[1] ，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 ^[2] ，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3] 。”

左师触詟愿见太后 ^[4] 。太后盛气而胥之 ^[5] 。入而徐趋 ^[6] ，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 ^[7] ，曾不能疾走 ^[8] ，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 ^[9] ，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 ^[10] 。”曰：“日食饮得无衰乎 ^[11] ？”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 ^[12] ，乃自强步 ^[13] ，日三四里，少益耆食 ^[14] ，和于身也 ^[15] 。”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16] 。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 ^[17] ，最少，不肖 ^[18] ；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 ^[19] ，以卫王官，没死以闻 ^[20] 。”太后曰：“敬诺 ^[21] 。年几何矣 ^[22] ？”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23] 。”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24] ？”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 ^[25] 。”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26] 。”曰：“君过矣 ^[27] ！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28] 。媪之送燕后也 ^[29] ，持其踵 ^[30] ，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 ^[31] 。’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主之子孙侯者 ^[32] ，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 ^[33] ，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 ^[34] 。”“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 ^[35] ，而挟重器多也 ^[36]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 ^[37] ，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 ^[38] ？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 ^[39] ，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40]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 ^[41] ，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 ^[42]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 ^[43] ，而况人臣乎？”

《战国策》卷二一

【注释】

[1]赵太后：赵孝成王的母亲赵威后。新用事：刚执掌国政。这时赵惠文王死后不久，子孝成王新立。此时孝成王年少，故由赵威后执政。[2]长安君：赵太后幼子。长安君是他的封号。质：抵押。和别国结盟，派地位重要的人作质，以示信任。[3]唾其面：意谓要当面斥责他。唾，以口水唾之。[4]左师：官名。[5]盛气而胥之：很生气地等待着他。胥，通“须”，等待。原本作“揖”，据《史记》改。[6]徐趋：慢慢地走。徐，慢。趋，快走。当时臣见君应该快步走，触詟的脚有毛病，所以只能慢慢走。[7]病足：脚有毛病。[8]疾走：快步走。[9]郄（ xì 细）：通“隙”，裂缝，引申为病苦。[10]恃辇（ niǎn 捻）而行：这里说靠坐车行动。辇：古代两人拉的车，秦汉以后特指皇帝坐的车子。[11]衰：衰退，减少。[12]殊：很，极。[13]“乃自强步”二句：每天才勉强走三四里路。[14]少益耆食：稍微增加了一些食量。耆，通“嗜”。[15]和于身也：使身体顺适些。[16]色少解：太后的脸色略为和缓了些。解，通“懈”。[17]贱息：谦称自己的儿子。息，子。舒祺：触詟小儿子名。[18]不肖：不贤或不才。[19]愿令得补黑衣之数：当时侍卫穿黑衣，这是说希望让他充当侍卫。[20]没死以闻：冒昧地提出请求。没死，即“昧死”，表示极度冒昧，这是臣子对君王说话时的用语。[21]敬诺：非常同意。[22]几何：多少。[23]填沟壑：原指死后没有人埋葬，被扔在山沟里。这里是委婉的说法，即指死。[24]丈夫：男子汉。少子：小儿子。[25]异甚：特别厉害。[26]媪（ ǎo 袄）：老年妇女称媪。燕后：赵太后之女，嫁到燕国为后，故称燕后。[27]君过矣：您想错了。[28]计深远：作长久打算。[29]送燕后：太后送燕后出嫁。[30]持其踵（ zhǒng 肿）：这里指燕后出嫁时，太后紧跟在她身后不忍分别。一说抓住脚后跟。踵，脚后跟。[31]必勿使反：古代诸侯的女儿嫁到别国，只有被废或亡国时，才返回父母之国。这里是说太后常为燕后祈祷，希望她永远不要因为遭到不幸而返回本国。反，同“返”。[32]“赵主之子孙侯者”二句：是说赵王的子孙曾封过侯的，他们的后代还有继续为侯的吗？[33]微独：非但，不仅。微，非。[34]不闻：没听说，意思是说“没有”。[35]奉：通“俸”，即俸禄。[36]重器：贵重的东西。[37]山陵崩：指死，一般用于国王，这里指赵太后。[38]何以自托于赵：自己凭什么托身于赵国，指身居高位。[39]计短：考虑得不长远。[40]恣君之所使之：任凭您指派他。恣，任凭。[41]约车百乘：备车百辆。[42]子义：人名。赵国贤士。[43]守金玉之重：保守贵重的地位。金玉比喻贵重。

【解析】

秦攻赵，赵求救于齐，齐提出以长安君为质的条件，赵太后拒绝接受，大臣们纷纷进谏。太后恼怒说：“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触詟在这种情况下要见太后，太后自然会想到他求见的用意，因此“盛气而胥之”。但触詟只与太后说“老”、“病”，谈“饮食”，以谦恭的态度询问太后的身体状况，谈养生之道，这席话全出乎太后意料之外。之后触詟仅仅向太后提出让自己的小儿子入宫当禁卫军的要求，而不提长安君，使太后以为触詟是为自己小儿子将来的工作而来。接下来触詟故意正话反说：“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逼得太后赶紧声明：“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触詟就势接过话茬，从她对待燕后的态度分析了她对儿女的前途是有长远考虑的，表明她深明大义，紧接着又用一反问句：“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引出结论：并不是这些子孙全不好，问题就在于他们“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然后顺势指出太后爱长安君的错误：“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这样下去，“一旦山陵崩”，他凭什么保持原来的位置和俸禄呢？这番话，先消解了太后的抵触情绪，再使她认识到怎样才是对儿女的真正的爱，然后引到怎样使长安君立功上。因此，太后听完就说：“对的！任凭您指派他吧！”终于被说服了。

在如何对待子女的问题上，父母往往都不想让孩子吃苦历练，常不免过度呵护。触詟在规劝时，能够将亲子之爱、家族之爱与国家之爱三者融为一体，以情蓄势，见势说理，进行有针对性的劝说。由此可见，疼爱子女不光是给他们地位和财富，应该让他们懂得靠自己的努力，开拓人生的天地，还要让他们为国出力有所贡献，这才是长远打算，才是真正的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