邲之战

《公羊传》

【题解】

《春秋公羊传》简称《公羊传》，是儒家经典《春秋》三传之一，相传为战国齐人公羊高所传，但今本《公羊传》则出于西汉公羊寿、胡毋生之手。《公羊传》作为解释《春秋》之书，起止时间与《春秋》相同。与《左传》重在叙事讲史不同，《公羊传》通过“设问”的方式，挖掘《春秋》经的微言大义，阐述了儒家“大一统”、“尊王攘夷”、“张三世”等思想。《公羊传》有强烈的政治伦理色彩，后世往往借其议政，内中深邃的历史哲学也值得我们重视。本文选自《公羊传》宣公十二年（前597），篇题为后人所加。

【经】夏六月乙卯 ^[1] ，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 ^[2] ，晋师败绩 ^[3] 。

【传】大夫不敌君，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 ^[4] ？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 ^[5] 。曷为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 ^[6] ？庄王伐郑，胜乎皇门 ^[7] ，放乎路衢 ^[8] 。郑伯肉袒 ^[9] ，左执茅旌 ^[10] ，右执鸾刀 ^[11] ，以逆庄王曰 ^[12] ：“寡人无良 ^[13] ，边垂之臣 ^[14] ，以干天祸 ^[15] 。是以使君王沛焉 ^[16] ，辱到敝邑 ^[17] 。君如矜此丧人 ^[18] ，锡之不毛之地 ^[19] ，使帅一二耋老而绥焉 ^[20] ，请唯君王之命 ^[21] 。”庄王曰：“君之不令臣交易为言 ^[22] ，是以使寡人得见君之玉面 ^[23] ，而微至乎此 ^[24] 。”庄王亲自手旌，左右撝军退舍七里 ^[25] 。将军子重谏曰 ^[26] ：“南郢之与郑 ^[27] ，相去数千里 ^[28] ，诸大夫死者数人，厮役扈养 ^[29] ，死者数百人，今君胜郑而不有 ^[30] ，无乃失民臣之力乎？”庄王曰：“古者杅不穿 ^[31] ，皮不蠹，则不出于四方。是以君子笃于礼而薄于利，要其人而不要其土，告从 ^[32] ，不赦，不详 ^[33] ，吾以不详道民 ^[34] ，灾及吾身，何日之有 ^[35] ？”既则晋师之救郑者至，曰：“请战。”庄王许诺 ^[36] 。将军子重谏曰：“晋，大国也，王师淹病矣 ^[37] ，君请勿许也。”庄王曰：“弱者吾威之 ^[38] ，强者吾辟之 ^[39] ，是以使寡人无以立乎天下。”令之还师而逆晋寇。庄王鼓之，晋师大败，晋众之走者 ^[40] ，舟中之指可掬矣 ^[41] 。庄王曰：“嘻！吾两君不相好，百姓何罪？”令之还师而佚晋寇 ^[42] 。

《春秋公羊传注疏》卷一六

【注释】

[1]夏六月乙卯：清包慎言认为，宣公十二年（前597）六月无乙卯，当是五月十四日。 [2]晋荀林父帅师及楚子战于邲（bì 必）：晋国中军主将荀林父率军与楚庄王在郑国邲地大战。荀林父，晋国大夫，姓荀，名林父。因任中行之将，以官为氏，别为中行氏。荀林父为晋军中军主将，即晋军最高将领。楚子，指楚庄王，姓芈（mǐ 米），熊氏，名侣。鲁文公十四年（前613）至鲁宣公十八年（前591）在位，春秋五霸之一。邲，郑地，在今河南荥阳东北。 [3]败绩：此指军队溃败。 [4]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据《公羊传》之义，大夫与国君名位不对等，故大夫帅师常称“某人”，而此处“荀林父”称其名氏与楚子对等，含有对晋贬斥之义。敌，对等。 [5]与（yù 预）：赞同。 [6]曷：何，为什么。 [7]皇门：郑国郭门名。 [8]放：直至。路衢（qú 渠）：四通八达的道路。 [9]郑伯肉袒（tǎn 坦）：指郑襄公脱去上衣袒露肌肤，表示向楚国投降谢罪。郑伯，姬姓，郑氏，名坚，春秋时期郑国第十一位国君。肉袒，脱去上衣袒露肌肤，古代在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惶恐。 [10]茅旌：一种旗帜，杆端以牦牛尾做装饰。“茅”，通“旄”。“茅旌”与下句中的“鸾刀”皆为宗庙祭祀所用，郑襄公执此二器以示宗庙将不血食，愿归顺楚庄王。 [11]鸾刀：环上有铃的刀，古代祭祀时用于割牲。鸾，铃。 [12]逆：迎接。 [13]寡人：言己为寡德之人，古代君主用作谦称。无良：没有良好的德行。 [14]边垂：边境。垂，通“陲”。 [15]干：冒犯，触犯。 [16]是以使君王沛焉：因此引发了您的盛怒。是以，因此。沛，水盛貌，这里引申为盛怒的样子。 [17]辱到敝邑：承蒙您来到我们国家。辱，谦辞，相当于“承蒙”、“蒙辱”之意。敝邑，谦称自己的国家。 [18]矜：怜悯，同情。丧人：丧国之人，郑伯自称。 [19]锡：通“赐”，赐予。 [20]耋（dié 叠）老：老年人，这里指老臣。绥：安定。[21]请唯君王之命：唯君主之命是听，表示臣服。[22]令：善。交易：往来。[23]见君之玉面：尊称与对方见面。[24]而微至乎此：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怎么能至于此呢？微，若没有。[25]撝（ huī 挥）：指挥。退舍：退却，退避。[26]子重：楚庄王之弟，名婴齐，字子重，任楚令尹。[27]郢（ yǐng 影）：春秋时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的纪南城。[28]相去：相距。[29]厮役扈（ hù 护）养：指各类隶役。艾草为防者曰厮，汲水浆者曰役，养马者曰扈，炊享者曰养。[30]胜郑而不有：战胜了郑国却不能实际拥有郑国。[31]杅（ yú 余）不穿，皮不蠹（ dù 杜）：器皿磨穿，皮革损坏，这里指物资出现匮乏。杅，盛汤浆的器皿。穿、蠹，这里皆指损坏。[32]告从：请求归顺。[33]不详：不吉利。详，通“祥”，吉利。[34]道（ dǎo 导）：引导。[35]何日之有：还能有多少时日。[36]许诺：同意。[37]淹病：长时间的困顿疲惫。淹，长久，长期。病，疲惫困乏。[38]弱者吾威之：弱国我欺凌威慑他们。威，威慑。[39]强者吾辟之：强国我躲避他们。辟，通“避”，躲避。[40]走：逃跑。[41]舟中之指可掬：船里被砍掉的手指都可以捧起来了，极言其多。指，手指。掬，捧。[42]令之还师而佚晋寇：楚庄王命令将军子重班师回国，让溃败的晋师可以逃归。佚，通“逸”，使逃走，放走。

【解析】

邲之战是春秋时期晋楚争霸中的重要战役。楚国在此战后，势力达到顶峰，楚庄王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公羊传》认为，邲之战中楚庄王有礼，《春秋》是赞许楚庄王的。在伐郑中，楚庄王不灭其国，笃于礼而薄于利，此霸者之智；遇强晋不避而战胜之，此霸者之勇；悯晋军伤残而留其生路，此霸者之仁。显然，邲之战中的楚庄王符合儒家理想中的贤君，故《春秋》予以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