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题解】
庄周(前369?—前286),战国时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曾为蒙漆园吏,与楚威王、齐宣王生活在同一时期。楚威王欲聘之为相,庄周笑言“不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史记》卷六三有传。庄周之学,上承老子,著述十馀万言,后人结集为《庄子》一书。唐朝天宝元年(742),封庄周为南华真人,故《庄子》别称《南华真经》。今所传世的《庄子》是晋朝郭象的注本,现存三十三篇,分为《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这篇《逍遥游》见于《庄子·内篇》卷一,是全书的首篇,全文可分为三章,这里所选的只是第一章。“逍遥”是说“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晋郭象语),也就是闲放不拘、恬适自得的意思。
北冥有鱼 [1] ,其名为鲲 [2]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3]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4]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5] 。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 [6] ,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 [7]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8] ,去以六月息者也 [9] 。”野马也 [10] ,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11] 。天之苍苍 [12] ,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 [13] ,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 [14] ,则芥为之舟 [15] ,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 [16] ,而后乃今培风 [17]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 [18] ,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 [19] :“我决起而飞 [20] ,抢榆枋 [21] ,时则不至 [22] ,而控于地而已矣 [23]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24] ?”适莽苍者 [25] ,三飡而反 [26] ,腹犹果然 [27] 。适百里者,宿舂粮 [28] 。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29] ?
小知不及大知 [30] ,小年不及大年 [31]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 [32] ,蟪蛄不知春秋 [33] ,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 [34] ,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 [35] ,众人匹之 [36] ,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 [37] :“穷发之北 [38] ,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 [39] ,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40] ,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 [41]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 [42] ,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43] 。
故夫知效一官 [44] ,行比一乡 [45] ,德合一君 [46] ,而徵一国者 [47]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48]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 [49] ,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50] ,定乎内外之分 [51] ,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52]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53] 。虽然,犹有未树也 [54] 。夫列子御风而行 [55] ,泠然善也 [56] ,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 [57] ,未数数然也 [58] 。此虽免乎行 [59] ,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 [60] ,而御六气之辩 [61] ,以游无穷者 [62] ,彼且恶乎待哉 [63] !故曰至人无己 [64] ,神人无功 [65] ,圣人无名 [66] 。
《庄子集释》卷一上
【注释】
[1]北冥:即北海。“冥”,这里指水深而暗,广漠无涯。下文“南冥”,义同。 [2]鲲(kūn 昆):一种绝大之鱼。 [3]鹏:一种绝大之鸟。 [4]垂天之云:形容两翼展开,如天空的云影遮天蔽日。 [5]海运:海上飞行。 [6]《齐谐》:齐谐为人名,他写的书,专记怪异之事,后人名之为《齐谐》。 [7]水击三千里:鹏起飞时,两翼拍击水面,行三千里才渐次升入高空。一说鹏两翼激起的浪花高达三千里。 [8]抟(tuán 团): 旋转上升。扶摇:盘旋的气流。 [9]去以六月息:是说这鹏一举飞去,六个月后,抵达天池才歇息。一说“息”为呼吸,鹏飞行半年才呼吸一次。 [10]野马:天地间的游走雾气,就像野马奔驰一样,蒸腾不已。 [11]以息相吹:息,气息。以上三句是说,野马奔腾般的雾气和细微的尘埃,都因为受到生物气息的吹拂,动荡不停。这和鹏飞九万里相比,虽说大小悬殊,但就任乎自然而言,二者并无不同。 [12]“天之苍苍”二句:天的蓝色,难道真是天的正色吗?其,同“岂”。 [13]“其视下也”二句:是说鹏从高空向下看,也不过像人们仰望天空而已,意思是说都不一定能看透真相。“其”指鹏。 [14]坳(ào 傲)堂:堂上低凹之处。 [15]芥:草芥,小草。 [16]风斯在下:鹏所以能飞高九万里,是因为有风在下面负托。 [17]培风:培,通“凭”,凭风,乘风。 [18]莫之夭阏(è 遏):是说鹏背之上只有青天,再无其他东西遮拦阻挡。夭,即“闄”,遮拦。阏,阻塞。[19]蜩( tiáo 条)与学鸠:蝉与斑鸠。[20]决:同“赽”,疾速。[21]抢榆枋:想高飞也不过落在榆树和枋树(檀)上。抢,同“集”,落在。[22]则:或者,可能。[23]控:投。[24]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哪里用得着爬升到九万里向南飞呢?[25]适:往。莽苍:近郊的林野处。[26]三飡而反:是说到近郊去,一天(三顿饭)工夫便可以打个来回。飡,同“餐”。反,同“返”。[27]果然:充实(饱)的样子。[28]宿舂粮:出发前一天晚上必须捣米储备食粮。[29]之二虫:指蜩与学鸠。之,此。[30]知:同“智”。[31]小年:年,年龄。以上二句是说,见识浅、寿命短者,无法和见识多、寿命长者相比。[32]朝菌不知晦朔:朝菌,又名日及,即一种大芝,天阴生粪堆上,见日则死,所以不知一个月的始终。晦,阴历每月最后一天。朔,阴历每月的初一。一说“朝菌”当作“朝秀”,一种朝生暮死之虫。“晦”指黑夜,“朔”指平明。[33]蟪蛄( huì gū 绘姑)不知春秋:蟪蛄,一名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所以不知道整年的光景。[34]冥灵:传说中一种寿命很长的树。[35]彭祖:即篯( jiān 尖)铿,据说曾为尧臣,封于彭城,经过虞、夏,一直活到商代,年七百馀岁。[36]匹:比。是说世人的年寿与彭祖相比,正如同“朝菌”、“蟪蛄”一般,长短悬殊,所以可悲。[37]汤:又称武汤、成汤等,是商朝的创建者。棘:《列子》作夏革,汤时为大夫。[38]穷发:北方极远处的不毛之地。发(髮),毛,指草木。[39]修:长。[40]羊角:旋风(曲而上行如羊角)。[41]斥鴳( yàn 宴):水泽中的小雀。[42]仞:八尺为仞。一说七尺。[43]辩:同“辨”,区别。[44]知效一官:是说其人的才智较低者只能胜任一官之职。[45]行比一乡:是说其人的才智只够庇护一乡之地。比,通“庇”。[46]德合一君:是说其人之才智只能投合一个国君的心意。[47]而徵一国:是说其人的才智只能取信于一国之人。而,能。徵,信。[48]宋荣子犹然笑之:是说宋荣子嗤笑上面说的四种人。宋荣子即先秦思想家宋鈃( jiān 坚),战国时宋国人,其学说近于墨家。犹然,微笑自得的样子。[49]劝:鼓励,引申为得意。是说宋荣子不因为世人的毁誉而加重自己的得失之心。[50]沮:沮丧。[51]内外之分:是说自身与外部环境的关系,把握好分寸。内,自我。外,外物。[52]斯已矣:就是如此(指宋荣子的思想修养)。[53]未数( shuò 朔)数然:是说像宋荣子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见。数数,屡屡,频繁出现。[54]犹有未树:是说宋荣子的修养虽然世所罕见,但他依然执着于“内外之分”、“荣辱之境”,还没能确立至德,走向逍遥之途。树,“竖”的假借字。[55]列子御风:“列子”即列禦寇,春秋郑穆公时人,其学本于黄帝、老子。传说列子曾遇风仙,学得御风之术。御,驾,乘。[56]泠( línɡ 零)然:轻妙的样子。[57]致福:是说列子御风而往,无所不顺。致,得。福,无所不顺。[58]未数数然:是说列子这样的人,世上也不常见。[59]“此虽免乎行”二句:是说御风可以免去步行,但仍然要依仗风力,所以列子也不足羡慕。待,依凭。[60]乘天地之正: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以自然为正,自然就是去除人为的痕迹,所以“乘天地之正”就是顺应万物之性而行。乘,驾驭。[61]御六气之辩:顺应自然的意外变化。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等自然现象。辩,通“变”。[62]无穷:指时间的无始无终,空间的无边无际。[63]恶( wū 乌)乎待:何所待。是说既能顺乎万物之性,又能适应意外之变,便可以与天地同始终,自不必有待于外物相助。恶,何。[64]至人无己:是说至人顺天应物,可以达到忘其自我的境界。“至人”是庄子理想中修养最高的人。[65]神人无功:“神人”是庄子理想中仅次于“至人”一等的人。无功,无意追求功名,只求为人们造福。[66]圣人无名:“圣人”是儒家理想中修养最高的人,而在庄子理想中则居于“至人”、“神人”之下,为第三等。无名,不求名位。以上三句,“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其实是同一种表达,都是指上文所说的那种能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游无穷”,“恶乎待”的人。
【解析】
这篇文章的大旨,是摆脱一切物累,求得精神上的解脱,以赢得最大的自由空间。这对人们摆脱名缰利锁有所启发。
文章借助夸饰的言辞,形象地说明一个深奥的道理。这个道理概括为一句话,便是“有待”与“恶乎待”的关系。像鹏这样庞然而充满生机的大物,似乎可以遨游四海,畅行无碍,但鹏的飞行也是有条件的,如果“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而后乃今培风”。这个“培风”就是飞翔的凭借,也就是所谓“有待”。作者在这里十分强调“有待”,其真实意图正是为了在后文提出自己的正面主张,那就是“恶乎待”,亦即“无所待”。如何才能做到“无待”呢?文章的末段画龙点睛,回答了这个问题:“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挣脱了自身对于功名利禄、金钱权位之类的贪欲,去除了精神层面的一己之私,才能在精神上无待而游于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