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 爱

《墨子》

【题解】

墨子（前468？—前376）姓墨名翟，鲁国人。春秋战国之际的思想家、政治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墨子思想在先秦时代与儒家并称为显学。春秋战国之际，战争频仍，墨子思想在此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中产生，带有明显的底层苦行色彩。

《墨子》一书大部分是墨子及其后学的著述。现存《墨子》十五卷。“兼爱”、“非攻”、“尚贤”、“节用”等是其个性鲜明的思想主张。先秦之后，墨学渐渐凋落，至于清代，随着考据、经世之学的兴起，毕沅、王念孙、王引之、俞樾、孙诒让等人先后奉献出整理解读成果，为二十世纪墨学研究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兼爱”是说天下必须“兼相爱，交相利”，这是墨子思想的核心，一切主张皆以此为出发点。《墨子》一书中，《兼爱》分上、中、下三篇，内容大抵相同，论述各有偏重详略之不同。这里选的是中篇。

子墨子言曰 ^[1] ：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为事者也。然则天下之利何也？天下之害何也？子墨子言曰：今若国之与国之相攻，家之与家之相篡 ^[2] ，人之与人之相贼 ^[3] ，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此则天下之害也。然则崇此害亦何用生哉 ^[4] ？以不相爱生邪？子墨子言：以不相爱生。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 ^[5] ，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是故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敖贱 ^[6] ，诈必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是以仁者非之。

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爱，交相利之法易之。然则兼相爱，交相利之法，将奈何哉？子墨子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 ^[7] 。”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辩其故也。今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 ^[8] 。苟君说之 ^[9] ，则士众能为之。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特上弗以为政 ^[10] ，士不以为行故也。昔者晋文公好士之恶衣 ^[11] ，故文公之臣，皆牂羊之裘 ^[12] ，韦以带剑 ^[13] ，练帛之冠 ^[14] ，入以见于君，出以践于朝。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为之也。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 ^[15] ，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 ^[16] ，胁息然后带 ^[17] ，扶墙然后起，比期年 ^[18] ，朝有黧黑之色。是其故何也？君说之，故臣能之也。昔越王句践，好士之勇，教驯其臣，和合之，焚舟失火，试其士曰：“越国之宝尽在此！”越王亲自鼓其士而进之。士闻鼓音 ^[19] ，破碎乱行，蹈火而死者左右百人有馀，越王击金而退之。是故子墨子言曰：乃若夫少食恶衣 ^[20] ，杀身而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若苟君说之，则众能为之。况兼相爱、交相利与此异矣。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恶人者，人亦从而恶之；害人者，人亦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焉？特上不以为政，而士不以为行故也。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曰：“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不可行之物也，譬若挈太山越河、济也 ^[21] 。”子墨子言：是非其譬也。夫挈太山而越河、济，可谓毕劫有力矣 ^[22] ，自古及今，未有能行之者也。况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古者圣王行之。何以知其然？古者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 ^[23] ，以泄渠孙皇之水。北为防、原、泒 ^[24] ，注后之邸、嘑池之窦 ^[25] ，洒为底柱 ^[26] ，凿为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 ^[27] ；东方漏之陆，防孟诸之泽，洒为九浍 ^[28] ，以楗东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 ^[29] 。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昔者文王之治西土，若日若月，乍光于四方，于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天屑临文王慈 ^[30] ，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独无兄弟者 ^[31] ，有所杂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此文王之事，则吾今行兼矣。昔者武王将事泰山隧 ^[32] ，《传》曰：“泰山！有道曾孙周王有事 ^[33] ，大事既获，仁人尚作，以祗商夏 ^[34] ，蛮夷丑貉 ^[35] 。虽有周亲，不若仁人。万方有罪，维予一人。”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君子，忠实欲天下之富而恶其贫，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兼相爱，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务为也。

《墨子閒（jiàn 间）诂》卷四

【注释】

[1]子墨子言：第一个“子”是称老师，此为弟子所记，故称“老师墨子说”。 [2]家：指大夫之采邑。篡：用强力夺取。 [3]贼：害良为贼。 [4]崇：俞樾《诸子平议》：“崇字无意义，乃察字之误。”何用生：何以生。[5]家主：卿大夫。[6]敖：同“傲”。[7]天下之难物于故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能够兼爱于天下固然是大好事，但是真正施行起来还是很困难的。《墨子閒诂》云“于”同“迂”，迂远难行之事。难物于故，指（兼爱之事）迂远难行的缘故。[8]难：谴责，质问。[9]说：通“悦”，高兴，喜欢。[10]特：只不过。政：政策，政事。[11]恶衣：粗陋的衣服。[12]牂（ zāng 赃）羊：母羊。[13]韦以带剑：用没有装饰的熟牛皮来佩带剑器。[14]练帛之冠：素色的布做成的帽子。[15]要：同“腰”。[16]一饭：一顿饭。[17]胁息然后带：深吸一口气才系上腰带。胁息，吸气。[18]比期（ jī 基）年：等过了一年。[19]“士闻鼓音”二句：这里指士兵听到鼓声一拥而上，破坏了阵行。《墨子閒诂》云“碎”当作“阵”。一说“碎”是“萃”的假借字，有聚集义。[20]乃若：就像。[21]挈（ qiè 切）太山越河、济：举起泰山越过黄河、济水。挈，举起。济，这里指山西垣曲县王屋山之沇（ yǎn 衍）水。[22]毕劫：疾劲。毕，疾，快。劫，与“劼”当形近而讹。劼（ jié 节），有力。[23]西河：指黄河在山西、陕西两省交界的一段，因南北流向与东相对而称西河。渔窦：一说“渔”为“潶（ hēi 黑）”之误。“潶”，即黑水。黑水，一说即龙门（今山西河津）。窦，沟渠，这里指河。[24]防、原、泒（ gū 估）：防，防水，《水经注·圣水》郦道元注云：“防水出良乡县西北大防山南。”原，水名，无考。泒，毕沅云雁门泒水。这里指三条水均是嘑池的源头。[25]后之邸：当即昭馀祁，古大泽之名，在今山西祁县。嘑池之窦：即滹沱河。嘑（ hū 乎），同“呼”。[26]洒为底柱：在砥柱山被分流。洒，分流之意。底柱，即砥柱山，也称门山。[27]胡、貉（ mò 墨）：指当时居住于北方与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28]洒：分作。九浍（ huì 绘）：九河。[29]干：《墨子閒诂》云“干”即吴国，古代干国被吴国吞并，故亦用“干”称吴国。[30]屑临：莅临，青睐。[31]连：《墨子閒诂》引王引之说云“连”疑当作“逴”（ chuō 戳），逴犹独也。连独，即逴独，这里指孤独无兄弟。[32]隧：地道，这里作动词用，掘地通路。[33]曾孙：古代诸侯祭天时自称。[34]祗：《墨子閒诂》云“祗”应读为“振”，即拯救。[35]丑貉：即九貉，指四裔。丑，众多。

【解析】

墨子认为，国家治乱的根本原因，在于是否“相爱”。父子、兄弟、君臣自利不相爱，则一国必乱；国与国之间自利，相互为“盗贼”，则天下必乱。所以，他主张应该“视人家若其家，视人国若其国”，“天下兼相爱则治”。墨子的这一思想是他对所生活的内忧外困的国家环境的真实反映。他这种推己及人的相爱互利的思想，还推广到社会关系及国家与国家之间，显示了墨子在战乱年代期望人们通过兼相爱来实现美好与和平的善良愿望。

本篇中，墨子指出，国家社会混乱的根本原因是“不相爱”，如果要想长治久安，就得“兼相爱，交相利”。而“兼爱”思想又面临对复杂人性的考验，因而在方法论上，墨子指出，“苟君悦之，则士众能为之”。紧接着，他回溯了上古时期大禹、周文王、周武王的胸怀天下治理国家的丰功伟业，历史地论证了“兼爱”乃“圣王之道而万民之大利也”。

“兼爱”思想在现代仍然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它有利于家庭、社会的道德伦理建设，同时，也有利于国家与国家之间建立和平共处、互惠共赢的外交关系。 2fkb1aAth54Rn6aZfmWMJozyRlbiBzuYIRYJ6Vj9ZjVQzDsjJb81tGzzvy74uhC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