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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生活中偶尔也会有充满启示性的时刻。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金碗》中,那位美国豪门女继承人在不经意的一瞥间就证实了心中的怀疑:她的丈夫和她的继母关系暧昧。对全球经济而言,2008年9月19日就是这样一个决定性的时刻。美国国会拒绝通过(尽管后来又推翻了这一决定)财政部部长亨利·保尔森提出的7 000亿美元紧急救援计划。道琼斯指数大跌778点,全球股市也应声而落。突然之间,看起来再也不可能发生的“大萧条”仿佛即将重演。

大萧条是20世纪的一场灾难,它导致了20世纪30年代的全球性失业。然而,大萧条似乎还嫌带来的痛苦不够深重,反而愈演愈烈,由此产生的权力真空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5 000多万人在战争浩劫中丧生。

眼下,大萧条极有可能重演,因为经济学家、政府以及公众近年来扬扬自得,已经忘记了20世纪30年代的教训。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我们知道了经济实际上是怎样运行的。我们还知道了,在一个强健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政府应当扮演什么样的恰当角色。本书会还原那些历史教训,同时用现代的观点对它们进行解释。为了弄明白世界经济如何陷入当前的困境,我们有必要理解这些教训。更重要的是,只有理解了这些教训,我们才知道该怎样应对。

在大萧条中期,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出版了《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以下简称《通论》)。在这本1936年的经典著作中,凯恩斯阐述了美国和英国这样资信良好的政府怎样通过借贷和支出使失业劳动力重新就业。这个解决方案在大萧条期间并没有得到系统贯彻。直到大萧条结束,经济学家才开始向政治家提供清晰的指导。因此,各国领导人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比如,美国总统赫伯特·胡佛和富兰克林·罗斯福实际上都采取了一些赤字支出政策。尽管他们感到非常困惑,但是在大部分时候,他们的直觉是正确的,其政策方向也大体正确。然而,由于没有指导方针,他们缺乏将这种政策贯彻始终的信心。

为了打赢战争,凯恩斯主义理论最终得以实施,失业现象消失了。到20世纪40年代,凯恩斯的方案得到了广泛认可,被世界各国采用,甚至被奉为圭臬,载入法律。在美国,1946年的《就业法》将维持充分就业归为联邦政府的责任。

在抗击衰退的过程中,关于财政和货币政策作用的凯恩斯主义原理完全融入了学院派经济学家、政治家甚至一些普通大众的思想。据说,甚至连米尔顿·弗里德曼也被引述曾说过“我们现在都是凯恩斯主义者”,但弗里德曼后来宣称自己的原话被断章取义了。 凯恩斯主义的宏观经济政策大体上是可行的。当然,经济总是有起有落,甚至会发生一些剧变,如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日本、1998年后的印度尼西亚和2001年后的阿根廷。但是,鸟瞰全球经济,整个战后时期的经济发展一直是成功的,而且还将继续取得成功。一个又一个国家维持了所谓的充分就业。拥有庞大人口的中国和印度正在向市场经济转型,并开始体验经济繁荣与增长。

但是,在运用赤字财政有效摆脱衰退的背后,《通论》中另一条更为根本的信息被弃若敝屣,即凯恩斯对经济运行和政府角色的深入分析。1936年《通论》出版时,政治经济学谱系中有一派较为极端的人认为,凯恩斯主义之前的经济学是正确的。按照这种古典经济学的观点,自由市场在自发、无政府干预的情况下,“好像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下”,确保充分就业。根据古典主义经济学的逻辑,以最简单的形式表示就是:如果一名工人愿意以低于其生产贡献的工资工作,雇主只要给他提供一份工作就能从中赚取利润。持这些观点的人极力主张政府平衡预算,坚持认为政府干预越少越好。而1936年谱系的另一端是社会主义者,他们认为,要摆脱20世纪30年代的失业局面,政府就必须接管经济,然后才能通过雇佣来消除失业。

但是,凯恩斯选择了一条更折中的路线。在他看来,经济不只是像古典主义者认为的那样,受到像“看不见的手”这种理性行动者的控制,只要有共同的经济利益,他们就会参与到交易中。凯恩斯承认,大多数经济行为源自理性的经济动机,但也有许多经济行为受动物精神的支配。人们总是有非经济方面的动机,在追求经济利益时并不总是理性的。在凯恩斯看来,这些动物精神是经济发生波动的主要原因,也是非自愿失业的主要原因。

要想理解经济,就必须理解它是怎样受动物精神驱动的。正如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是古典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一样,凯恩斯的动物精神是换个角度观察经济的关键,这一新角度解释了资本主义潜在的不稳定性。

凯恩斯对动物精神如何驱动经济的说法引入了“政府角色”这一话题。他认为,政府在经济中的角色非常像各种育儿指南中所定义的家长角色。一方面,指南书警告我们不要太独裁。孩子会表面上服从,但当他们到了青少年时期就会反叛。另一方面,这些书告诉我们不要太娇惯孩子。如果过于娇惯,孩子就难以学会自我约束。指南书告诉我们,恰当的育儿方式要在这两个极端之间走一条中间道路。父母的恰当做法是设定限制,这样孩子就不会过度放纵他们的动物精神,但这些限制还要给孩子留有独立学习和发挥创造力的空间。父母的任务是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给孩子自由,同时保护孩子免受动物精神的支配。

这个幸福的家庭正好对应于凯恩斯(也是我们)关于政府恰当作用的定位。正如古典经济学所证明的那样,资本主义社会拥有极大的创造力,政府应该尽可能少地干预这种创造力。另一方面,若是听之任之,资本主义经济就会出现过剩的问题,现在就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它还会导致经济狂热,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慌和失业问题。大家会过度消费而几乎不储蓄。少数族群则在糟糕的境遇中饱受煎熬。房价、股价甚至石油价格暴涨,然后暴跌。正如育儿指南中提到的父母的恰当角色一样,政府的恰当作用是搭建平台。这个平台应当让资本主义的创造力完全释放,但也要能够制约由我们的动物精神引起的极端行为。

说到极端行为,小布什曾精辟地将这次经济危机解释为“华尔街喝醉了”。但是,华尔街为什么会变得一塌糊涂?为什么美国政府为这种局面提供了前提条件,当它过度放纵时却置之不理?当前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必定来自某个经济理论,这个理论能解释其中的原理,然而这个理论来源于对凯恩斯《通论》的逐步阉割。在《通论》首次出版后,这个过程便开始了,并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愈演愈烈。

动物精神是凯恩斯解释大萧条的核心理念。在《通论》出版后,几乎所有的动物精神,不管是非经济动机还是非理性行为,都被他的追随者一一抹杀。他们只保留了恰能得出最小公分母理论的动物精神元素,目的是使《通论》和当时标准的古典经济学之间的学术差异最小化。古典理论并不包含动物精神,它认为人们完全按照经济动机理性地行动。

凯恩斯的追随者采取这种“改头换面的做法”(如海曼·明斯基所述)有两个充分的理由。 首先,萧条仍在肆虐,他们希望能让人们尽快转变观念,支持凯恩斯关于财政政策作用的观点。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支持者,他们将凯恩斯的理论改造得尽可能地接近当时的主流理论。而保留最小偏差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能够让当时的经济学家用旧理论来理解新理论。

然而,这种短期的解决方式带来了长期后果。被注了水的《通论》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几乎被普遍接受。但是,这种缩减版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也容易受到攻击。20世纪70年代,新一代经济学家崛起,他们对缩减版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提出了批评,形成了所谓的新古典经济学。该学派认为,凯恩斯主义中残存的为数不多的动物精神可有可无,以至于对经济来说无足轻重。他们认为,凯恩斯的原创理论改造得还不够。在他们看来,现代宏观经济学的核心就是,经济学家根本不需要考虑动物精神。因此,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凯恩斯主义之前的宣称并不存在非自愿失业的古典经济学又复活了。动物精神就这样被丢进了思想史的垃圾桶。

这种关于经济如何运行的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观点从经济学家传播到智囊团、政治精英以及公共知识分子,最后传给了大众媒体。它变成了一个政治魔咒:“我是自由市场的信奉者。”政府不应该干预人们追求自身利益的信念影响了世界各国的政策。在英国,它的表现形式是撒切尔主义,在美国则是里根主义,然后又从这两个盎格鲁–撒克逊国家传遍全世界。

关于政府作用的“宽容型父母论”取代了凯恩斯主义的“幸福家庭论”。在撒切尔当选首相和里根当选总统的30年后,我们亲眼目睹了这种论点带来的种种麻烦。对华尔街的极端行为的绝对放纵,使其完全失去了理智。现在,全世界都不得不承受这一恶果。

很早之前我们就发现,政府可以采取某些方式来抵消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理性冲击和非理性冲击。但是,作为凯恩斯的思想遗产,政府的作用一直遭到质疑,在大萧条的经历中建立起来的保护机制逐步被破坏。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理解资本主义经济的运作原理:人们不仅有理性的经济动机,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精神。

本书利用行为经济学这门新兴学科的观点,描述了经济运行的真实状况,解释了当人们作为真实的人,即拥有合乎人性的动物精神时,经济是如何运行的。本书还解释了,为什么忽视真实的经济运行会使世界经济陷入危机:信贷市场崩溃,实体经济岌岌可危。

借助社会科学领域70多年来的研究,我们能够阐释动物精神在宏观经济学中的作用,从而完成早期凯恩斯主义者未竟的任务。由于我们深知动物精神的重要性,并把它作为理论核心,而不是略而不论,所以我们的理论是站得住脚的。

在经济衰退的背景下,这样的理论尤其必要。最重要的是,政府决策者必须知道该做什么。对于那些已经有正确直觉的人而言,例如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这样的理论依然重要。只有真正理解该理论,他们才会有信心和合适的理论武器来支撑自己的直觉,并选择积极的措施来应对经济危机。 Vpobnmu8K79Niea3e+WDrbAtLTvigFoN01bOBHDkr8f6/oqv2fL3avoQH5QKoHz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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