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批判过的那些作家们所推崇的教育方式会窒息人的活力,如果女性一直接受这种风格的教育,又没有机会在从属的社会地位上重新得回她们那被剥夺的权利,那么她们会满身缺点,又有什么好让人奇怪的?如果考虑到早期的观念联想对于性格具有决定性的影响,那么接受了这样教育的人会轻忽理性,而一心只关注自己的外表,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出于以下的考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积累知识必然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好处。我们的观念联想要么是习惯性的,要么是即时性的,而后者似乎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人们一时的情绪,而非意志。各种观点和事实,一旦进入了我们的脑海,就会留下痕迹以备将来使用,可能在我们人生中的某个阶段,它们会被一些偶发事件所触发,于是我们就会用它们来解释这偶然发生的事情。人的回忆就像闪电一样迅疾,我们能如此快速地用一个想法来解释另一个想法并接受它,这真令人惊异。这指的并不是我们对于真理的快速感知,那种感知是依靠于直觉的,而且发生得如此迅捷,在破解掉阴暗疑团的一刹那便已无法追寻,以至于我们无法对它追根溯源,也无法分辨它到底是我们脑海中已然存在的东西还是新的推理结果。面对这些即时发生的观念联想,我们无能为力,在深思或神游之中,思维的力量发展壮大,在某种程度上,是它在引领着我们所思考的事物自行达成了一个结论。实际上,在我们整理思绪,或者描绘热烈的想象图景的时候,理性会使我们不致迷失,但是那野兽一般的活力和每个人的个性特色,则会使我们的思绪和想象变得丰富多彩。我们简直无力控制着这微妙的、电流般闪过的思绪 ,即使是理性面对它也无能为力啊!这些幽微难解的思绪似乎正是天才的要素,它令人敏锐明达,并在最大程度上激发出一种可喜的力量,能够将那些令人惊奇、欢喜,或于人有益的思想整合在一起。正是那些拥有活跃思维的人,为他们的同胞提炼出了想象中的图景,经由这些激情澎湃的想象,人们对那些原本会被忽视的事物产生了兴趣。
请允许我解释一下上面的话。大多数人都不具备像诗人一样去观察和感觉事物的能力,他们缺乏想象力,因此不会独自沉思,而是四处去寻找能够刺激他们感知的东西。当作家将自己的幻想呈现出来的时候,人们就能够看到他想象出来的景象,他们觉得这些景象非常有趣,却无力对它们进行甄别。
所以,教育只是为了给具有天才的人提供知识,好让他们的联想变得多姿多彩而与众不同。但是有一种习惯性的观念联想,它会“随着我们的成长而日渐坚实” ,并且对于人的道德品质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它还会改变我们的心灵,这种影响时常会持续终生。人的想法是如此的易变,却也如此的顽固,以至于在我们成年之前的那段时期,很少能够靠理性来消除那些由偶然事件引发的联想。一个想法会唤起另一个想法,与前一个想法有关的联想和记忆,都作为后来想法的第一印象而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尤其是在我们没有运用智慧的力量来使自己保持冷静的时候,这些印象就会被精准地唤起。
这种对于第一印象的习惯性的服从,对于女性品格的害处比对于男性品格的害处更大,因为工作和其他需要扎实地运用理性的事务,会帮助男性节制感情,从而打破那些严重违背理性的观念联想。但是女性,从童年起就被塑造为成年妇女,却在应该与学步车永别时又被当成孩子,她们没有足够的心智力量去消除那些节外生枝的联想,只能任它们遮蔽了自己的天性。
女性所有的见闻都在加深印象、唤起情感、建立观念之间的联想,让她们心里时刻想着“女性”应有的品质。对于美丽与优雅的错误观念阻碍了她们四肢的发育,只让她们变得病弱多愁,却没有让她们的体态变得优美。周围的一切迫使她们变得柔弱,无力在观念联想最初形成的时候对它们进行充分的检视,而只能任其发展,这样一来,她们要如何才能获得摆脱这些造作的品质所必需的活力呢?又应该到哪里去找到回归理性的力量,从而摆脱这个压迫着她们、窒息了她们所有的青春希望的体制呢?整个生活环境共同造就了这种令人痛苦的观念联想,它嵌入了她们的思维定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卷入了她们所有的情绪感受之中,而每当她们刚要开始做点儿什么事情的时候,这种观念又会得到加强,因为她们会感受到,只有当她们的举止能够激发起男性的情感的时候,她们才能得到欢乐和权力。此外,所有为了指导她们而专门写作的书籍,全部众口一词,在她们的心里留下了关于性别特质的第一印象。她们在一种比埃及的奴隶制还要糟糕的体制下接受教育,犯下了她们几乎无法避免的错误,为了这个而指责她们既不理智又残忍无情,除非我们假设她们生来就有魄力,可是那却只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品质。
比如说,人们极尽尖刻地讽刺女性,嘲弄她们只会重复“死记硬背学来的那一套说法” ,可是如果考虑到她们所接受的教育,以及她们“最高的美德就是毫不争辩地服从” 男人的意志,那么这种情形真是再自然不过了。如果她们不被允许有足够的理性去控制自己的行为——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们变成这样——那么她们当然要靠死记硬背来学习!当她们把所有的心机都用在了服装搭配上的时候,她们会“热爱穿红制服的军人” 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而且,如果蒲柏对于女性性格的总结是正确的话,(他说:“女人在本质上都是荡妇。” )那么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因为她们寻求同类之人、喜爱浪荡子更甚于明理之士而去苛责她们呢?
浪荡子知道如何激发她们的感情,而理智的男士则谦恭有度,当然就没那么容易影响她们的情感,并且他们和女性很少在思想上有所共鸣,所以也无法通过理性来打动她们的心灵。
不让女性自由地运用理性,却又希望她们在 爱好 上比男性更加理智,这看起来有些荒谬。男性可曾理智地陷入 爱情 过?他们掌握着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有利条件,可他们什么时候把注意力从女性的外表转向她们的精神世界过?女性则一贯被教导说要关注自己的言行举止,她们只能学到礼仪而不是美德,人们又怎么能期望她们去鄙视自己的毕生所学呢?她们能够敏锐地判断别人的态度,当一位高尚却不善言辞的男士表现得冷淡疏离,并且他的谈话也因为不够机敏风趣或殷勤恭维而显得冷酷乏味的时候,她们又怎能突然得到足够的判断力,去耐心地评判这位男士的学识呢?我们无法评估超越自身理解力的品质和美德的价值,也就是说,要想持续地赞赏或尊重某个人或事物,我们必须至少要对其有一定的了解和好奇心才行。对事物和他人的这种敬重之情,一旦产生可能就会异常深挚。虽然在被依赖者看来,依赖者那缺乏清醒认知的敬慕之情可能是非常有趣的,可他们的爱情却需要一些比这更加有分量的东西才能产生(外表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
爱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专断的情感,它和其他很多随处可见的坏毛病一样,想要以自己的权威统治一切,而不愿服从理性的指引。它通常因一时的美貌和优雅而产生,与作为友情基础的尊重有非常明显的区别。要使爱情更有活力,必须通过某种更加具体的东西来加深它的印象,并且发挥想象力的作用,来造就一个最美、最好的人。
共同的品质会激发共同的感情。男性寻找美貌和温柔顺从的媚笑;女性则被风流倜傥的举止俘获。一位有绅士风度的男士几乎总能得到她们的欢心,她们渴望听到那些空洞的礼貌言辞,而不愿意听到难以理解的理性的声音。而这样的男士也都很聪明,从不会用理性去求爱。说到这些浮华的技能,浪荡子们自然是有优势的,女性对此也能给出自己的意见,因为这正是她们熟知的领域。她们整个生活的基调,就是享乐与放荡,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智慧,以及美德和那庄严的优雅,在她们看来都不可喜,因为它们对于女性和她们那儿戏般的爱情,都是一种束缚,所以她们当然要反抗。除了一些肤浅的东西,她们没有什么品位,因为品位是判断力的产物。所以,她们如何能够发现,真正的美丽和优雅必然要来自于心智的活动?又如何能够指望她们在情人身上看到她们自己都不具备,或者即使具备也极不完善的一些东西?情感上的共鸣,会将人们的心灵联系在一起,并且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信任,而这种共鸣在女性身上是如此的稀少,以至于它无力引燃爱的火焰,并进而发展出热烈的情感。不,她们做不到这一点,而且我再说一遍:这样的人们所推崇的爱情,其动机必然要比情感的共鸣卑劣得多!
结论很明显:除非女性被引导着运用她们自己的理性,否则她们就不应该因为喜欢浪荡子而受到讥讽。就算她们内心放浪也不应该被如此对待,因为这是她们所受教育的必然后果。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取悦他人,必然也只能在取悦中找到自己的乐趣和幸福!任何事情,除非我们真心喜爱,否则就无法做好。这虽是老生常谈,却非常正确。
不管怎样,让我们姑且假设,在未来的时代里将会发生一些变革,女性会成为我所衷心期待她们能够成为的人,甚至是爱情也会被赋予更加真实的尊严,并且会在其自身的激情火焰的淬炼之下变得更加纯净,而美德则会让女性的情感真正地优雅起来,她们会对浪荡子心生厌恶,并远离他们。虽然现在女性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感觉,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她们除了会有感觉还会有理性,她们就可以轻易地抵御那些肤浅魅力的诱惑,她们很快就会开始轻视感性——那是她们都曾被教会并滥用的一种堕落的恶习——也会轻视放荡之人的淫乱做派。她们会回想起来,自己曾经希望燃起的那种爱火(我必须措辞恰当)都被淫欲消耗殆尽,而过分餍足的欲望已不再能感受任何纯粹质朴的欢乐,必须要有花样繁多的放荡手法才能让它感受到刺激。如果一位高雅的女士,她自然质朴的爱情在男性看来却显得乏味无聊的话,她还能期待从与这类男子的结合中得到什么令她满意的结果呢?关于这种情况,德莱顿 是这样描述的:
“对于女人来说,爱情是一种责任。
可是在男人这里,爱情不过是肉欲燃起的一阵风暴,他们轻慢无礼地追寻着的嗜好。”
但是,女性还需要了解一个重大事实,并以它来指导她们的很多行为。在选择丈夫的时候,她们不应该被一些情人的特质迷惑而做出错误的选择——如果那做丈夫的既聪明又正直,他就不会长久地表现得像个情人一样。
如果女性能够获得更加理性的教育,她们便可以对事物形成更为全面的看法。她们会满足于一生只恋爱一次,也会在婚后平和地将激情转化为友谊和温柔的亲密,这是免于幽怨的最好方法。这种亲密的夫妻关系建立在纯洁和平静的感情之上,因而她们不会让无聊的嫉妒妨碍自己履行庄严的人生责任,也不会让它占据她们原本应当用在其他事情上的心思。许多男性都是这样生活的,可是只有极少数的女性也有与他们相同的生活状态。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很容易解释,不必扯上性别特质。女性据说是为了男性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们过多地占据了女性的思想,而这种联系让女性的所有行为动机都和爱情纠缠在了一起。而且,我再老生常谈地说一句,女性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学习如何激起他人的爱慕,或者在实践中练习她们所学到的技能,离开了爱情她们就无法生活。女性在取悦于人上有过度的欲望,这虽然还远谈不上是犯罪,却也实在不够文雅,她们至死都顽强地爱着自己的丈夫——我是说她们满怀欲望地爱着他们——愚蠢地效仿着从情人那里学来的角色,成为了卑贱的求爱者和顺从的奴隶。而责任感和羞耻心会帮助她们限制这种过度的欲望,使它不会超出一定的界限。
具备机智和幻想的男性大多是浪荡子,而幻想就是爱情的养料。这样的男子会点燃人的激情。半数女性,在目前这幼稚的状态下,都会爱慕拉夫雷斯 那样的人,一个如此机智、优雅而又英勇的男子。人们不断地灌输给她们这样的原则,她们难道应该因为按此行事而受到责备吗?她们需要一个情人兼保护者:看他跪在她们面前——勇敢的男子臣服于美丽的女性!为了爱情,丈夫应有的美德被抛到一边,深思熟虑被对未来快活的期盼以及热烈的感情所取代,直到他赢得了她的爱情。然而,接下来,那令人愉快的求爱者必然会蜕变为阴郁多疑的暴君,他蔑视她的软弱,他因此而羞辱她,可是那弱点正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或者,假设这浪荡子肯洗心革面,但他也不可能立即摆脱陋习。当一位有才华的男士第一次被自己的情欲所控制,他必然会用感情和品位来粉饰自己的恶行、为自己沉迷于欲望找到一些好看的借口。但是,在新鲜感淡去、感官已经对享乐提不起兴趣来的情况下,好色就是一种无耻的行为了。这些软弱的人就像逃离一群魔鬼一样,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思考,享乐不过是他们给自己找到的一个借口罢了。呜呼,“美德”二字真非空名,凡百尘世所有之事,竟皆可假汝之名!
一个才华出众的浪荡子,即使是他浪子回头,也不能指望着从他的友情中得到什么安慰。那么在他既缺乏理性又丧失原则的时候,情况又会是怎样的呢?那一定是极其骇人的不幸。习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巩固,对于软弱的人来说,要改正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改正习惯会让他们非常痛苦,因为他们的心智不足以只在无害的享乐中感到心满意足。这些人就像商人一样,后者从繁忙的工作中退休之后,世界好像就只余一片空白 ,不安的思绪折磨着他们衰弱的精神 ,而前者,让他们改正那些习惯就像让商人退休一样痛苦,因为这些习惯原本还能为他们那一潭死水般的心灵带来希望和恐惧的刺激,而改正之后连这些希望和恐惧也将不复存在,他们就完全无事可做了。
如果这就是习惯的力量,如果这就是愚蠢带给我们的束缚,那么我们是应当多么细心地注意,不要在心灵中累积下那些有害的联想。我们还应该同样用心地去培育理性,让那些可怜的生灵远离软弱的依赖状态——即使这种对于理性的无知并不会造成损害。只有对于理性的正确使用能够使我们不依赖一切事物——除了清晰的理性本身——“理性的贡献是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