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一些讨论女性品格和教育问题的读物中,时常出现一些看似合理的意见,而大多数涉及女性问题的言论都过于轻率地保持着与它们一致的观点。现在,我们就来考查一下这些意见。
我将从卢梭开始,用他自己的话来概括他对女性品格的看法,并在其中插入我的评论和回应。我的评论,确实只是出于一些基本的原则,也都可以从我之前的话中推论出来,但是卢梭所构造的那一套理论是如此精妙,以至于我们有必要对之进行更加详尽的批驳,我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卢梭认为,苏菲堪称完美的女性典范,就像爱弥儿是完美的男性典范一样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必须要检视自然所赋予女性的品格特质。
于是他开始证明,女性应当是柔弱的和被动的,因为她们在体力上不如男性强壮。然后他又推论说,女性生来就是为了取悦男性,并服从于他们。所以,女性的天职就是使自己成为令主人感到 称心如意 的伴侣——这就是她生活的伟大目标 。 不过,为了好歹给欲望留点面子,他坚持认为,男性在求欢时不应使用强力,而要凭女性的心甘情愿。
“因此我们根据两性之间身体构造的差异推导出第三种结果,那就是,强壮的男性只是表面上的控制者,实则却依赖着较为软弱的女性。这种依赖并不是指男性献给女性的各种小意殷勤,或者是他们以保护者自居的虚荣心,而是因为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让女性长于激发男性的欲望并令其得到满足,男性依赖着女性所给予的欢愉,这欢愉会令他反过来竭力地取悦女性,好让她同意他是最强壮的男子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赢得女性的欢心,男性最乐于做的事情,莫过于去猜测女性是会因其自身的柔弱而折服于他超群的力量,还是她一向欣赏他这样的男子,而女性则会非常有技巧地让他一直猜不到答案。从这个角度来看,女性的理性和她们的体质完美地相配:她们绝不会为了自己的柔弱而感到羞惭,相反,她们觉得这是值得称赞的。她们柔软的肌肉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却还会假装连最微不足道的分量也提不起来,要是被人说强壮她们是会脸红的。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做呢?这不单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娇弱,也是她们一个技巧性的预防措施:她们预先为自己找好了一个借口,好在需要的时候有向人示弱的权利。 ”
我引用了这段文字,以免读者怀疑我故意歪曲作者的推理来支持我自己的观点。我之前已经表达过自己的观点,根据这些基础原则来教育女性,会让她们成为狡猾放荡的人。
假设女性生来就只是为了取悦男性,并服从于他们,那么这个结论就是对的。她应该为了让男性感到称心如意而牺牲其他一切考虑。如果能证明这野兽般的、自我保护的欲望就是她命运的牢笼,她的人格应当不顾一切精神和肉体的差异,伸缩扭曲只为能,我们可以证明,总体来看,即使只是现世的目标,也已经被这种建立在卑劣基础上的、实用性的规则所破坏,那么我就可以怀疑,女性究竟是否是为了男性才被创造出来的。虽然人们会因此而叫嚣,指责我漠视宗教甚至说我是无神论者,但我还是要坦然地宣称:即使有一个天使从天而降,告诉我摩西那优美如诗的创世之说和关于人类堕落的记载 ,确确实实都是真的,我也无法相信我的理性所告诉我的一切是对上帝的不敬。我不害怕看到魔鬼出现在我面前,我敢于宣称这是理性的启示,而不是将我的弱点归咎于那第一个诱骗软弱女性的魔鬼 。
卢梭接着说道:“现在已经证明了,男性和女性在气质及性格上,不是而且也不应当被认为是相同的,这当然就证明了他们不该以同样的方式接受教育。他们的确应当跟从自然的引导共同协作,但是他们不应该做同样的事情:他们最终追寻的目标应当是一致的,不过他们实现目标的手段应该不同,因而他们的趣味和爱好应当是不同的。”(卢梭《爱弥儿》,第三卷,P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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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通过考察她们的特殊使命、观察她们的兴趣爱好还是评价她们的责任,所有的事情都殊途同归地为我指明了适合于她们的、特殊的教育方法。女性和男性注定彼此依赖,可是他们相互依赖的程度不同。男性依赖女性只是因为他们的欲望,而女性依赖男性则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欲望,也是因为男性是她们生活中所不可缺少的人,男性没有女性,会比女性没有男性好过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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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女性所受的教育应当总是与男性有关。如何取悦我们,如何成为对我们有用的人,如何让我们爱上她们、尊重她们,如何教育男孩子,如何照顾成年男性,给我们建议和抚慰,让我们生活得更舒适愉快。这些是女性终生的责任,也是她们应当从小就开始学习的内容。要是不按照这个原则行事,我们就会远离目标,所有对她们的教导将既无助于她们自己的幸福,也无助于我们男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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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从小就热爱穿着打扮。她们光是自己漂亮可爱还不够,还渴望别人也认为她们漂亮可爱。我们可以通过她们微微表露出来的神情,看出这种想法占据了她们的注意力。除非我们告诉她们人们对她们言行的看法,以此约束她们,否则她们几乎无法听懂我们在说什么。然而,以同样方式去诱导男孩子却会显得轻率,因为这对他们不会起作用:他们只要被允许去愉快地尽情游戏,就不怎么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要让男孩子服从于这种诱导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
“女孩子无论是从什么地方学到了这第一课,都是好的。肉体的诞生先于灵魂,所以我们首先应当注意的就是培养身体,这个顺序对男女都是共通的,不过两性培养的目标却不一样。男孩应当发展他的体力,女孩则应发展她外表的魅力。并不是说体力或魅力这两种品质只能分别地为某一种性别所独有,但是在培养这两种品质的次序上,男女是相反的。女性当然需要足够的体力好能够优雅地行动,而男性也需要谈吐的技巧好让他们应付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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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和女孩有很多共同的娱乐活动,也应当如此,难道他们长大后不也是这样吗?不过在这一方面,不同性别也有各自独特的偏好。男孩子喜欢喧闹而有活力的游戏,像是打鼓、抽陀螺、拖拉他们的小车;女孩子则更喜爱表演和装饰用的东西,比如镜子、小饰品、玩具娃娃之类,玩具娃娃是女孩子特有的娱乐,由此可见她们的爱好恰恰适合于她们的使命。取悦于人的艺术的外在表现就是穿着打扮,而这也是女孩们在培养取悦于人的技艺上所能够学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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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到基本的倾向已经稳固地建立起来,你只需要对此因势利导即可。小女孩儿无疑非常渴望知道如何装扮她的娃娃,为它做小袖结、荷叶边、头饰,等等。她必须向周围的人求助,请求他们帮助她做这些小东西,而若能全靠自己的努力做出这些,她就更会感到十分愉快。因此我们通常把这作为教给年轻女孩的第一课是很有道理的:我们不是来给她们布置一项任务,而是帮助她们学会一些马上就会对她们有用的东西。而且,事实上,几乎所有女孩儿都不愿学习、读书、写字,可她们却随时都很乐意投入到针线活儿当中去。她们愉快地想象着自己已经长大,可以用针线上的本领来打扮自己。”
这当然只是对身体的教养。但不止卢梭一个人曾隐晦地表示,年轻女性有外表就足以取悦于人了,她们不需要任何心智,除非动物本能也算是心智。为了让她们的身体变得柔弱,也就是某些人所谓的柔美,人们忽略了她们的理性,女孩儿们被迫静静地坐在那儿玩着娃娃,听着愚蠢的谈话,而这种习惯所产生的结果,却被坚称为是确定无疑的自然表现。我知道,卢梭的观点是青年时代的最初几年应该用来培养身体,虽然他在教育爱弥儿时并没遵从这个计划,然而使身体强健——智力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体力——和仅仅让身体能从容地行动,是非常不同的。
我们应当注意到,卢梭的言论是在一个这样的国度里产生的,在那里取悦于人的技艺日益精深,目的不过是为了使恶行看起来不那么粗鄙。他没有追溯到问题的本质,也许是他那压倒一切的欲望干扰了理性的运行,否则他不会得出这样草率的结论。
在法国,对小孩子们尤其是女孩的教育,仅仅是教授她们如何取悦于人,教会她们打理外表和注意在人前的行为举止。为了让她们不失礼节,人们早早地就用那些世俗伪善的戒律腐蚀了她们的灵魂。在过去的时代,就连孩子也必须要做深切的忏悔,而忏悔时圣者的提问就足以让她们对性别特质留下印象了(我说的都是有可靠根据的事实)。而社会给她们的教育就是如何卖弄风情和取悦男性。到了十岁或十一岁,不,甚至常常比这还早,女孩子们就开始卖弄风情,她们谈论着如何通过婚姻来建立她们的社会地位,却不会受到任何责备。
简言之,女孩儿几乎从一出生就被当作是成年女性,听到的都是恭维而非教导,这些都削弱了她们的心智。大自然在塑造女性这个事后才被想起的生灵时,就像是在扮演一个后母般的角色。
因为女性不被允许拥有理性,所以她们自然也就不受理性的支配而要盲目地服从于权威,并且为了使她们服从,卢梭还给出了以下建议:
“女孩应该活泼而勤勉,可这还不够,她们还应该尽早学会服从约束。如果这对她们真是一种不幸的话,那也是跟她们的性别密不可分的,如果她们想摆脱这种不幸,就会遭受更残酷的不幸。她们必须终生服从这种恒常的、严格的约束,即礼仪的约束。因此,有必要让她们尽早习惯这种限制,以免今后付出更大的代价,并且要压抑她们的任性,这样她们就能更好地服从他人的意志。如果她们竟然真的会热爱不停地工作,那有时就该强迫她们把工作放在一边。如果她们被过分的纵容给宠坏了而误入歧途,她们的天性中就会很容易产生放荡、轻浮和反复无常等缺点。要避免这些恶习,我们就该让她们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对自己有适当的克制。因为我们荒谬的制度,一个端庄的女人往往沦落在永无休止的自我矛盾之中。不过让女性分担一下这制度带给我们的不幸,也没什么不公平的。”
一位端庄的女士,为何她的一生会处在永无休止的矛盾之中?我认为这是我们的教育制度造成的。端庄、节制、克己是理性所带来的、自觉的品质,但是当我们牺牲女性的理性并培育她们的感性之时,这些软弱的人就必然被以专断的方式管束起来,受制于持续不断的矛盾冲突。如果能够为她们的心智活动提供更为广阔的空间,就会有更高尚的激情和动机来支配她们的欲望和情绪。
“一位母亲所给予女儿们的最平常的情感和关怀,就会让她赢得女儿的敬爱,孩子们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习惯了母亲的存在就敬爱着她,除非她做了什么引起她们憎恨的事情。即使母亲对女儿们加以约束,只要处理得当,也只会增加而不是减少孩子们对她的爱,这是因为女性天生就处于依赖的状态,她们会发觉自己生来就应当服从他人。”
这是在用未经证实的假定来论证问题,因为奴役不仅贬低了被奴役者的人格,而且它的影响看起来还会代代相传。考虑到女性已经做了那么久的依赖者,她们中会有些人甘于受缚,像叭儿狗一般地摇尾乞怜,也不奇怪吧?一位博物学家发现,“这些狗儿的耳朵最开始都是竖起来的,但是习惯战胜了自然,恐惧造成的垂耳现在成了一种美观。 ”
卢梭又说:“出于同样的理由,女性只有或者说只应当有极少的自由。即使只允许她们享有这点自由,她们也常常会过度滥用它。她们对一切都过分沉迷,甚至在游戏时会比男孩子更加兴致高昂。”
这个问题非常容易解释。奴隶和暴民一旦挣脱了权威的束缚,也同样会过度放纵自己。当我们突然放开满拉弓弦的手时,弯曲的弓就会猛然弹回,而受外部环境所左右的感性的情绪,要么必须服从于权威,要么就要受制于理性。
卢梭继续写道:“女性习惯了被约束,并且因此而变得顺服。这是因为她们在整个人生中,要么要服从于男性,要么要服从于大众舆论,她们从来不被允许将自己的观点放在他人的意见之前。女性首先应当具备的,也是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要有一副好脾气(或者说是性情甜美)。她们生来就要服从于男性,而男性却是如此不完美的生物,时常恶行累累,又总是一身毛病,所以女性就应该尽早学会容忍一切,甚至是那些不公平的境况,并且毫无怨言地忍受丈夫的侮辱,她应当性情温顺,这不是为她丈夫着想,而是为了她自己。而女人的倔强和坏脾气则只会加重她们自己的不幸,以及令她们的丈夫更加举止不端。她们会清楚地发现,坏脾气并不是能帮助她们获得优势的武器。”
女性生来注定要与男性这样不完美的生物生活在一起,她们确实应该发挥自己的才能去学习保持必要的忍耐,但是坚持盲目的服从则是对神圣人权的彻底破坏,除非神圣的人权 仅仅 属于男性。
一直容忍不公、忍气吞声的人,很快就会变得有失公允或者无力辨别是非。此外,我也不认同那种认为忍耐可以塑造或改善性情的观点。从整个性别的角度来看,男性往往比女性脾气要好,因为他们所投身的事业追求,既有益于他们的头脑又有益于他们的心灵,而坚定的头脑会带给他们健康的性情。感情用事的人难得有好脾气。好的性情是冷静地运用理性的结果,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性用高明的手段调和了各种原本彼此冲突的性格特征。我从来不知道有哪个软弱无知的人是好脾气的,虽然天生的温顺,以及那种因恐惧而产生的顺从的行为举止,往往都被称为是好脾气。我提到了“行为举止”,是因为真正的温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否则它无法被内化于心灵,而且那种家庭生活中的简单约束,还会大量地造就具有病态性格的人,许多明智的男性都会承认,他们发现这样温顺而又暴躁的女人实在是非常麻烦的伴侣。
卢梭进一步主张说,“男女两性都应该保持各自独特的格调和举止。一个温顺的丈夫会让妻子变得蛮不讲理,但是性情温顺的女性却总是能让男性恢复理智,只要他不是彻头彻尾的人面兽心之人,那么她迟早可以征服他。”如果这种温顺是出自于理性,那么此言不虚。但是低声下气的恐惧永远只会激起轻蔑,而泪水也只有在从美丽的双颊上滚落时才能有些微弱的力量。
遭受侮辱却依然柔顺,对待不公不但不反抗,反而去亲吻笞杖,这样的心灵是用什么做成的啊?如果一个女人能在男人暴虐地对待她时,仍然以全部的女性柔情去抚爱他,那我们由此推断她的美德只不过建立在狭隘的眼界和自私自利的基础之上,也没什么不公平吧?人的天性不会令她如此虚伪,这种委曲求全的行为被称为是美德,可是当美德中的任何一部分是建立在虚伪之上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了。这样的行为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将当下的情形应付过去罢了。
做丈夫的人要小心一些,不要毫无保留地相信这种奴隶般的顺服,因为,当他对妻子发火的时候,她本该感到气愤,可是她却仍能以迷人的甜美来抚慰他,这除非是因为她那本应燃起的怒火被耻辱感给压制住了,她可能刚刚离开了她的情人,羞耻感令她能够这样地逆来顺受。这些顺服的举止都是通奸的前兆。这样的一个女人,她的天生的本能和后天习来的技艺都是如何取悦男性,当她无法再取悦自己的丈夫时,难道对世人议论的担心或者是对地狱的恐惧能够压制她取悦其他男性的欲望吗?除了通奸她又能找到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呢?有什么能补偿缺乏理性所带给她的损失,她又能到哪里去寻找新的寄托?她的习惯早已定型,虚荣久已控制着她混乱的头脑,她能去哪儿找到足够的意志力去决心开展新的追寻呢?
可是卢梭这位偏狭的道德家却言辞巧妙地、系统地为这一套女性的狡诈技艺进行了辩护。
“女儿们应该永远都是柔顺的,不过做母亲的也不该不近人情。要让一个年轻人温顺听话,就不该让她闷闷不乐;要使她端庄得体,就不该让她呆头呆脑。正相反,当女孩儿们运用一些小手段来摆脱她们必然要服从的管束的时候我不会觉得不高兴,只要这不是为了逃避我们对她们的不服从行为所给予的惩罚就好。没有必要使她感到依赖于他人是一种负担,只要让她觉察到自己的依赖性就好了。诡诈是女人天赋的才能,而我深信我们所有天赋的倾向,其本身都是正确美好的,所以我认为诡诈的才能也该像其他天赋一样得到培养:我们只需防止它被滥用即可。”
他于是继续得意扬扬地断言道:“凡是存在的,就是正当的。”就算是吧。然而,或许没有其他格言会比这句话更加自相矛盾了。对于上帝而言,这句话是严肃的真理。上帝,我虔诚地说,他能够立时看清事物的全貌,甚至只是在其刚刚萌芽之时,但是人类只能察觉到互不关联的局部,所以会对事物形成许多错误的认识,人类折服于造物主的智慧,也对他们努力脱离的蒙昧世界保持着敬畏之心,但是他们仍然会致力于按照自己所看到的片面的情况去改变这个世界——可这就是上帝所创造的世界的一部分,因而它必然是正当的。
假设卢梭的这个原则是合理的,那么他接下来的推论也就是正当的了:“女性特别地长于世故,这非常合理地补偿了她们在体力方面的不足。没有这个才能,女人就无法成为男人的伴侣,而只能是他的奴隶。正是靠着这些高超的手腕和机巧,她才保住了与男人平等的地位,她们假装服从,实则却支配着男人。女人面临很多的不利条件,像是男人的缺陷和她们自己的胆怯和软弱:除了诡诈和美色,她们再没有什么可仗恃的了。所以她应当要培养自己的手腕和美貌,这不是很合理吗?”伟大的心灵绝不会与狡黠或世故并存,当这些议论的真意是让人变得不诚实和虚伪时,我不会犹豫不决,而要凭着良心说:有哪一种人是被创造成这个样子,必须接受并非严格遵循真理原则的教育?在这种情形之下,所谓美德也不过就是墨守成规罢了。在做出这种建议后,卢梭怎么敢声称男女两性在人生的终极意义上的目标应当是相同的?他明明知道,人的心智是由其所追求的事物塑造而成的,当伟大的目标压倒了渺小的追求,心灵就会变得开阔,反之则会变得狭隘。
男性在体力上具有优势,但是如若不是对“美”的错误观念,女性也将能获得足够的体力使她们可以自立谋生,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她们也会能够承受身体上的不便和辛劳,而这正是使心灵强大所必不可少的条件。
如果允许我们女性在幼儿时期和青年时期都得以进行和男孩子同样的锻炼,从而达到身体上的完美状态,那么我们才会知道男性体能的天赋到底有多么优越。如果一个人在人生的播种时期 没有得到任何照顾,我们能期望她有什么理性或美德呢?不会有的——上天不会让风儿把许多有用的种子随意撒在休耕的土地上。
“美不在衣装,卖弄风情的技艺也不是那么早、那么快就能学到的。然而女孩子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能学会动人的姿势、悦耳的声调、轻盈大方的仪态举止,而且她们还善于使她们的神色和姿态与时间、地点、场合等因素优雅地保持一致。既然她们已经显示出了其他的才能,而且这些才能的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她们就不该只是勤于习练做针线的手艺。”“我认为,一个英国少女应该培养她讨人喜爱的才能,以便能取悦于她未来的丈夫,她应该像一个切尔克斯少女那样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地磨炼自己的才能,好让自己能够适应东方帕夏的闺房生活 。”
为了使女性彻底地成为微不足道之人,他又说:“女人说话是非常流利的,她们开口说话比男人要早,也说得更容易、更动听,她们也常因为太过饶舌而被嫌弃。不过她们就应该是这样的,我非常愿意把这种指责转变成赞扬,她们的嘴唇和双眼也同样应该像舌头那样灵活。男人谈论他知道的事,女人谈论她喜欢的事,前者需要知识,后者需要品位;男人谈话的主要目标在于有用,而女人则是为了讨人喜欢。除了要说真话之外,男人的谈话和女人的谈话不应该有任何共同之处。”
“因此,我们不该像制止男孩子多话那样去限制女孩子的饶舌。我们要严厉地质问男孩子:‘你为什么要谈这个?’但是对女孩子,则要问另一个同样难回答的问题:‘你的谈话怎样才能受欢迎?’她们应当从还是无力分辨是非的小孩子的时候,就把这当作法律来遵守:永远不要说任何会使她们的听众不愉快的话。她们在做到这一点的同时,还要做到前面所说的不可敷衍与说谎,这就令事情变得更为困难了。”要遵从这样的规矩去说话,可真是需要极好的技巧。无论男女,都花了太多的心思去练习这些技巧。可是,在他们的滔滔不绝的对谈之中,发自内心的话语却是多么的稀少啊 !太少了,以至于像我这样喜欢有话直说的人,在一会儿进行评论的时候会很乐于不再讲究礼貌——为了保持礼貌,人们已经放弃了将近一半的美德,可是礼貌这种性质不明的特质,充其量也不过是可以为美德做一点润色罢了。
不过我还是先引完他的这段描述吧。“我们很容易理解,如果连男孩子都没有能力形成任何真正的宗教观念,那么这必定更是大大超出了女孩子的理解能力。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要更早地开始和女孩子们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如果要一直等到她们有能力去系统地谈论这种深奥问题的那一天才开始探讨的话,我们有可能一辈子也等不到开口的时机。女人的理性是一种实用的理性,她们可以巧妙地找到达成既定目标的手段,却永远也发现不了目标本身。两性之间的社会关系实在是值得赞叹:男人和女人合在一起就会产生一个道德意义上的人,女人是这个人的眼睛,而男人则是这个人的手,他们彼此相互依赖,女人通过男人知应该看什么,而男人通过女人学到了他应当做什么。如果女人能像男人那样做事时总想着基本原则,而男人也有能力像女人那样深入细节,两性彼此互不依赖,那他们就会生活在永远的纷争中,他们的结合也就不复存在了。但现在,他们和谐自然地共处,各有不同的才能,却指向同一个目标,很难说哪一个对此贡献更大:他们互相驱使,彼此服从,都是主人。”
“既然女性的行为要受到舆论的约束,那么出于同样的理由,她在宗教信仰上也应当服从权威。每一个女儿都应当信仰她母亲所信奉的宗教,每一个妻子都应当信仰她丈夫所信奉的宗教,因为,即使这种宗教是异端,但是女儿对母亲的驯顺使得她们母女服从了自然的秩序,在上帝看来,这将抵消她们错信宗教的罪过 。既然她们没有能力为自己做出决断,就应该像遵守教会的决定一样,毫无疑义地服从她们的父亲和丈夫的决定。”
“既然女性的宗教信仰应当由权威者来决定,那就没有必要向她们解释信仰的原因,而只需要精确地制定她们所需信奉的教条:因为那些只表达模糊观点的信条会导致迷信,而那些看来荒谬悖理的信条则会令人变得不够虔诚。”
看起来,绝对的、无可置疑的权威一定在什么地方存在着:但这难道不是在直接而专横地篡夺理性的地位吗?亚当以降,人类的 权利 就只属于男性。而卢梭甚至还要将男性的特权更加推而广之,他婉转迂回地表明,他不会谴责那些坚决主张把女性置于最深的无知之渊的人们。只是为了使女性得以保持贞洁以及向世人证明男性的选择的正当性,才不得不教会她们一些关于男性的知识,以及告诉她们一些与人类情欲有关的惯例。如果不是因为保持了这样的无知,女性怎会待在家里生养后代,而不至于因为有了自己的想法而变得不那么妖娆与天真了呢?——当然,在新婚第一年的时候,她还是需要些理智来穿衣打扮的,就像苏菲那样。“她的服装看上去非常端庄得体,实际上却极具风情:她并未展现她的动人之处,而是把它们都藏了起来,但是她知道如何利用这种隐藏来激起你的想象。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会说她是一个端庄朴素的女孩,但是当你走近她的身边,你的视线和情感就会迷失在她身上,你无法将它们从她身边拉开。你会发现,她的衣装虽然每个部分看起来都很简单,却配合得恰到好处,让人想要将之片片剥离。”这是端庄得体吗?这是想要达到不朽的永生吗?再看看吧,当这位作家如此谈论他的女主人公时,我们能对这种教育体制说什么呢?“对她来说,考虑把事情做好只是次要的,她最关心的是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巧妙。”
事实是,她所有的美德和品质都是次要的。因为说到宗教,卢梭让苏菲的父母告诉她说要习惯于服从——“你的丈夫会适时引导你的”。
为了让这颗心灵保持美好,卢梭是如此的束缚着一个女性的心灵——如果说他还没有使之变得一片空白的话——他又建议她去思考,免得一个男人在厌倦了爱抚于她之后的沉思里,会因为她的陪伴而哈欠连天。可是一个必须服从他人的女人,又有什么可思考的?开阔了她的视野,却只是为了让她 看到 自己那黑暗而悲惨的命运,这难道不是残忍的行为吗?然而这就是卢梭那高妙的意见。请读者自行判断,它与下边这些我为了对这个问题进行公正的考察而不得不引用的文字有多么的一致。
“那些终生只为果腹而劳碌的人,在自己的日常工作和个人利益之外别无他想,他们全部的理智好像都集中到手指尖上去了。这样的无知并不会有损于他们的正直和品德,往往还对它们有好处。有时我们太过依赖思考,反而把该做的事情给弄得复杂了,最终用一些空话、套话取代了做实事。我们自己的良心是最明智的哲人。一个男人,不需要熟读西塞罗的《论义务》 ,就可以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而世界上最具有美德的女人,也许就是最不明白美德所谓何意的女人。但与此同样正确的是:与理性充分发展的人交往,令人愉快。不仅如此,如果一个热爱家庭的父亲会因为身边无人可解衷肠而不得不将自己的思想感情总是封闭起来的话,那也是件可悲的事情。
“此外,一个无法思考的女性怎么会有能力去教育她的子女呢?她如何辨别哪些事情对孩子们来说是恰当的?她怎么能引导孩子们学到那些她并不了解的美德,或者是那些她对之毫无概念的优点呢?她只能溺爱或责骂他们,使他们变得粗鲁无礼或胆小羞怯,孩子们会长成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或是头脑空空的笨蛋傻瓜,她永远无法使他们成为明智而和蔼的人。”的确,如果男女合一才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的话,那么当丈夫不能一直在她身边提供理性的决定时,女性要如何做到这些事?一双“没有手的眼睛” ,只有盲目的意愿,无法远行,而且恐怕丈夫那抽象的理性——本应用来集中妻子那分散的“实用的理性”——正被用于品鉴红酒滋味、评论最好的甲鱼调味汁,或者是被更为专注地用在牌桌上,当他押上自己的全部财产之时,像教育子女这样的琐事就都留给他的伴侣或者运气去解决了。
但是,就算我们承认女性为了使自己成为一个更加诱人沉醉的伴侣,应当美丽、无知而傻气——可为什么一定要为此而放弃她的理性呢?而且为什么仅仅只是为了在极短的时间里成为丈夫所爱的情人(这是卢梭自己的说法),就必须要做这么多准备呢?没有谁会比卢梭更加强调爱情短暂易逝的本质了。这位哲人是这么说的:“感官的愉悦是短暂易逝的。在习以为常之后,爱情就会因为得到了满足而消失。想象力美化了我们激情的对象,但一旦修成正果,想象就消失了。除了永恒而至高的上帝,只有幻想之物才是美好的。”
但是当他对苏菲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又陷入了他那莫名其妙的悖论:“爱弥儿一旦成为你的丈夫,也就成了你的主人,你应当服从他。这是大自然的安排。如果说男人都能娶到苏菲这样的妻子,那么叫男人听女人的话也是合适的:这也是符合自然的法则的。我之所以要你节制他的享乐,是为了使你能像他作为男人可以控制你的身体一样,有权控制他的心。这也许需要你进行一些艰难的自我克制,但是,如果你能够控制自己享乐的欲望的话,你也就可以控制他了。从我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你是有勇气做出这个困难的尝试的。
“想让你的丈夫一直都拜倒在你的裙下吗?那就要使他同你的身体之间始终保持一点距离。只要你知道如何使你的爱显得稀有而宝贵,你就能够长期维持爱情的权威。如此你甚至可以使用调情的技巧来修炼美德,用爱情的技巧来增进理性。”
我最后再摘录一段对这对令人愉悦的夫妻的公道描述。“然而你切不可以为,有如此这般的用心经营就足够了。不管你多么小心谨慎,愉快的享受还是会渐渐褪去激情的外衣。不过,当爱情已经不能再长久地持续下去之后,一种美好的习惯就会填补爱情留下的空隙,夫妻之间彼此信任的亲密会代替那情不自禁的激情。孩子常常给夫妻带来一种比爱情本身更为愉快和长久的关系。即使你不再是爱弥儿的情人,你仍然会是他的妻子和朋友,他孩子的母亲。”
卢梭的确注意到了孩子比爱情更能在夫妻之间建立起长久的联结。他说一对夫妻在共同生活六个月以后,美貌就不会再有价值,甚至不会再引起注意。矫揉造作的姿态与风情也同样会失去对感官的吸引力。那么他为什么要说,一个女孩子应当为了她的丈夫而受教育,就像那些生活在闺房里的伊斯兰国家的女孩一样?
我现在想要请大家好好地运用你们的良知,来思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与被美化了的放荡。如果教育的目标是为了让女性准备好成为贞洁的妻子和明智的母亲,那么前面引文中所推荐的那种看似有理的方法,是否就是能达到这一目标的最好方法呢?我们能承认,要造就一个贞洁的妻子的最可靠的方式,竟然是教导她练习情妇所使用的放荡手段吗?好色之徒把这种放荡称之为符合美德的风情,他们已经不能体会不染铅华的纯朴魅力,或者品味温柔的亲密关系所带来的乐趣了——可恰恰是在这纯朴的魅力与温柔的关系中,夫妻之间的信任才不会因为怀疑而受到阻碍,并且他们也能感受到感官上的乐趣。
一位男士,如果对于与漂亮、实用但没有头脑的伴侣共同生活感到心满意足,那么他已经在感官享乐中丧失了品味更为高尚的享受的能力。他从来不曾感受到被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爱着的那种平静的满足,那满足的感觉就像天上那无声的甘露 ,使焦渴的心灵滋润复苏。除非他已丧失人性,否则他即使与妻子待在一起也仍然会感觉孤独。一位著名的哲学理论家说过:“生命的魅力在于有人与你有情感上的共鸣,没有什么会比找到一个能够在所有情感上都与我们感受相通的人,更让我们快乐的了。”
可是,根据那些女性不应当学习知识的论调,她们只被当作是男性欲望的、 昙花一现 的对象。她们的青春年华,她们随着年龄渐长而达成的成长,以及她们对未来合理的期望,都要为此而被牺牲。而且,如果我们既不允许女性拥有理智作为她们品德的基石,又不允许她们将真理作为追寻的目标,那卢梭又怎么能够期望她们可以成为忠贞有德的人呢?
而卢梭在论证上所犯的一切错误都是与他的感性有关,可是女性很愿意原谅他对她们魅力的过分关注!在应当进行理性的论证的时候,他却满怀热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没有能够激发他的理性,却让他的想象力充分活跃起来。他生来激情饱满、想象力充沛,可这些优点只是让他在这个问题上迷失得更远——他被自己的这种天性所引领,是如此热切地爱慕着女性,以至于很快就成为了耽于情欲的人。如果他任由欲火发泄,也许它就会自然而然地燃烧殆尽直至熄灭,可他是有德行的人,还有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文雅矜持的观念,这让他试图克制自己的欲望,他在让自己的行为受制于恐惧、矜持与道德的同时,却放纵想象力败坏堕落,想象增强了他对欲望的感知,并为它们描绘上最鲜明浓烈的色彩,也将它们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卢梭于是开始寻求孤独,不再与自然之子同眠 ,却也不像曾经的牛顿先生那样在树荫下冷静地思考着各种现象的缘由,他仅仅是沉迷于自己的各种心绪感受。他是如此热烈地描摹他那强烈的情绪,以至于读者们被他吸引,也随之展开了幻想。他巧妙地展现着他的那些幻想对象,无论她们看起来是极具风情还是端庄文雅。读者们与这位诗人般的作家产生了共鸣,深深地坠入了他的幻境,也一样深深地相信着自己是在理性上被他说服了。他使我们幻想着自己在进行理性的思考,可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感受情绪,错误的结论却就此留在了心中。
为何卢梭的生活始终在大悲大喜之间摇摆?答案确定无疑:是他那沸腾的想象力造就了这些情绪,如果他可以让自己的想象平息下来的话,他是有可能获得更为坚强的心智的——话虽如此,可是如果生命的目的只是培养人的脑力的话,那么他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如今,死亡已将他带往天国那更高贵的所在。其实,即使仍然活在世间,他也有可能享受到与在那里同等的幸福:只要他不再去培养那些使文明人躁动不安的情绪,不再只将幸福的期望寄托在遥远的天国,他就会感受到自然之子的平和安宁。
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我无意攻击逝者,我反对的是他的观点。我只是在对他的感性宣战,因为它引导卢梭把女性贬低成了爱情的奴隶。
“可诅咒的奴隶身份,
起初作为偶像,及至爱情热火熄灭,
就被那些曾向我们献殷勤者奴役。”
——德莱顿
有些作家的作品,一方面表示臣服于女性的个人魅力,另一方面却有暗中贬低女性的恶劣倾向。无论怎么去揭露他们,都不算多,也不算过分。
我亲爱的、当代的女性同胞们啊,让我们超越上述那些狭隘的偏见吧!如果智慧本身是值得向往的,如果美德——我指的是名副其实的美德——必须建立在知识之上,那就让我们通过思考来加强心智,直到我们的头脑与心灵达到平衡。我们不要再把心思都花在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之上,不要再只学着如何抓住情人或丈夫的心,让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服从于提升理性的伟大目标吧,让我们将感情投入到更为高尚的事务中去!
我的朋友们,请你们当心,不要为了任何琐事萦怀:芦苇随风摇摆,活不过一年的时间,而橡树则坚定地站立,勇敢地面对着经年累月的雨打风吹。
如果我们被创造出来,就只是为了浪掷光阴然后死去——那我们为什么不沉溺于感性,嘲笑严格的理性呢?可是啊,即使如此,我们也需要强健的身心,否则我们生命就会消逝在狂热的享乐或无聊的怠惰之中。
我们的教育制度有一系列想当然的预设条件,它假定美德能够让我们免于人生的苦难,而且摆脱了束缚的幸运女神会微笑着为每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送来一个爱弥儿或者忒勒玛科斯(Telemachus) 。这是完全不对的,而我也热切地希望这样的教育制度能够被彻底地改变。实际上,美德许给她的信徒的奖赏,很显然只在信徒们自己的心间,具备美德的人时常要面对最令人伤脑筋的世俗琐事,还要忍受那些从行为到性情都令人无法欣赏的亲戚朋友。
这世上有许多女性,并不依靠她们父兄的理性和美德活着,反而是在与他们的恶习和愚蠢作斗争的过程中提升了自己的心智。她们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英雄般的丈夫,能够补偿之前人们对她们的亏欠。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理性,他再不能令她回到自然地依赖于他人的状态。她已经得到了不被他人的观念所左右的力量,他也再不能令她将这特权归还给男性。
福代斯博士 的布道集早已被列为青年女子的读物之一。不仅她们,还在学校里的女孩儿们也可阅读此书。但是我希望能够引导女孩儿们在更为广阔的基础上建立起健全的原则,以提升她们的理性,所以我会毫不犹豫地将此书从她们的书目中剔除出去,哪怕只是为了培养她们的趣味,我也会这样做,虽然这本书里确实包含不少明智的论断。
福代斯博士心中也许有非常值得称颂的目标,可是他的作品的风格是如此的矫揉造作,就算我并不反对他那些 甜言蜜语 的规箴,光是因为这种风格,我也不能让女孩子们去阅读他的作品,除非我想要熄灭她们身上的每一点自然之光,让一切人性都化为女性的软弱和造作的优雅。我用了“造作”这个词,是因为真正的优雅应当来自于某种精神上的独立。
孩子们无心讨人喜爱,只想着如何让自己开心,却往往显得非常优美自在。而那些绝大部分时候有下人侍候的富有贵族,确有一种行动自如的优雅举止,但那与其说是真正发自心灵的高尚的优雅,不如说只是习惯性的形体上的优美。心灵的优雅常常闪现在未经雕琢的面容上,它照亮了整张面容,展现出心灵的纯朴与自立,这是世俗的眼光所无法发现的美。我们从这人的眼中看到了不朽的人格,也在其举手投足间感受到灵魂的存在。可是在静止休憩之时,这面容和四肢并没有什么突出的魅力,举止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足以吸引大众的注意。然而,大部分人都寻求一种更为 具体有形 的美。虽然人们通常也会对纯朴表示敬意,可他们并没意识到自己所钦佩的究竟是什么,而且,没有真实,又何来纯朴呢?——以上所说的这些,虽然是由这个话题所自然引发的,可多少还是有些离题了。
福代斯博士激情澎湃地将卢梭的雄辩言辞继续引申开去,他用最富感性的激昂言辞,详细地讲述了他对女性品格的观点,以及女性要如何举止才能使自己可爱。
他应该是代表自己在讲话,因为他以整个自然来满足男性的需求。“好好看看这些微笑的、天真的生灵,我已经赐给她们我最好的礼物,把她们交给你们来保护,怀着爱恋与敬意好好看看她们吧,要温柔和崇敬地对待她们。她们胆小羞怯,需要保护。她们脆弱娇柔,哦,可别利用她们的柔弱欺负她们啊!让畏惧和羞赧使她们变得更加可爱吧。永远不要滥用她们对你们的信任。可你们中难道会有人是如此的野蛮和穷凶极恶,竟然会辜负她们的信任吗?扪心自问 ,你们难道能从如此温顺而信任你的生灵手上去夺取珍宝,或者是做出任何会剥去她们天生的美德之袍的行为吗?我要诅咒那些竟敢玷污白璧无瑕的贞洁玉体的邪恶之手!你们这些卑鄙的恶棍、无耻的流氓!要自制,别冒险去惹来上天最猛烈的报复。” 我不知道要如何对这段奇文做出认真的评价,我还能找出许多类似的文章来,其中有一些实在是太滥情了,以至于我听到一些理性的人们在提到它们时嫌恶地使用了“下流”一词。
应该教育男孩子和女孩子把这种对感性的炫耀、这种从头到尾都泛滥着冷漠和矫揉造作的情感,看作是心灵渺小空虚的标志而加以鄙视。在矫情地呼唤着天国,以及天国在凡间最美好的形象—— 美丽天真 的女人之时,清醒的理性被他们远远地丢开了。这些话绝非肺腑之言,也许入耳颇为动听,却不能打动心灵。
也许有人会告诉我,公众喜欢阅读这类著作。这话不假——赫威的《沉思录》 虽然既有违理性又败坏品位,却仍不乏读者。
我特别反感那些随处可见的、渴求着激情却假托爱情之名的论调。如果女性曾被允许无须管束自由地行走,她们又怎会需要被以机巧的奉承和带有性欲意图的恭维来诱往美德之路呢?用真实和冷静的语言对她们说话,丢开那套纡尊降贵的、哄孩子似的把戏吧!教会她们把自己当作是理性的人来尊重,而不是对自己无聊的外表充满热情。每当听到卫道士喋喋不休地说起服饰和针线活,我就感到作呕,更令人恶心的是,他还要谈论“英国的淑女,淑女中的淑女”一类的话,就好像英国女性除了情绪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值得谈论的方面。
甚至是在劝诫女性要虔诚的时候,福代斯博士也使用了如下这样的论述:“一位窈窕淑女最令人惊为天人的时刻,也许就是在她陷入虔诚的追思之时。在怀着这种最高贵的思想时,她不知不觉地表现出超凡的尊贵和别致的优雅,以至于她身上似乎散发出了圣洁之美的光芒,令旁观者几乎产生幻觉,觉得她是置身于一群与她同类的天使之中在一起进行礼拜!”为何要培养女性的征服欲呢?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征服”这个词,让我感到恶心极了!难道宗教和美德还不能提供更强大的动力,更光明的奖赏吗?难道女性就总是要顾虑着她们作为男性的伴侣的身份,而贬低自己的价值吗?难道必须教导她们要永远地取悦于他人吗?而当女性将她的小小炮口瞄准男性的胸膛的时候,是否有必要告诉她们,只要有一点点的理性就足以使她们的关心显得 特别地体贴 呢?“女人只要有一丁点儿知识就会变得很有趣,同样地(虽然是出于不同的理由),女人只要有一点点善意的表示就会令人欢欣,尤其如果她是一位美人儿的话!”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为何要告诉女孩子她们像是天使,却又将她们的地位置于成年女性之下?一个温柔天真的女孩儿也许比任何其他人或物都更接近我们所塑造的天使形象。可是,那些孩子却同时被告知,她们只在年轻貌美时才像天使,所以,她们获得尊崇,是由于外表而非美德。
无聊的空话!除了虚荣和愚昧,这种虚妄的奉承话还能导致什么结果?恋爱中的人的确是可以破格地去赞颂他的情人,他的理性就像是浮在激情之上的泡沫,当他借用倾慕之言表达心声的时候,他并不是在说谎。他的想象力也许会将他心目中的偶像抬高到毫无瑕疵的超人的地位之上,而如果女性只会被爱着她们的男性所奉承,那对她们来说将是幸福的事。我是说,那个男子爱着她这个人,而非她的性别,但是一个庄重的布道者难道应该在他的讲道中掺入这类蠢话吗?
然而,无论是布道词还是小说,字里行间都真真切切地体现出了对感官享受的沉迷。卫道士们允许男性顺其自然地培养各种不同的品质,同一种激情几乎可以幻化成无数不同的性格特征,出现在每个个体身上。一个好男人既可以是暴躁易怒的也可以是乐观开朗的,既可以是喜气洋洋的也可以是严肃庄重的,哪一种都不会受到谴责。他们可以坚持己见到傲慢专横的地步,也可以是软弱顺从,毫无主见的,但是所有的女性却都得温顺、驯良,都得是同一种个性:驯顺的温柔,温柔的驯顺。
我要引用这位传道士自己的话:“要注意到,对你们女性来说,让自己变得男性化的练习绝对是既不优美又不得体的。男性的语调、姿态、气质、举止,都是绝对要不得的。一个有鉴赏力的男人在任何女人身上所寻求的,都是她们温柔的特质、悠然的嗓音、娇弱的形体,还有雅致有礼的举止。”
再看下面这段描写——这不正是一个家庭奴隶的肖像?“我对许多女人的愚蠢感到吃惊,她们还在指责自己的丈夫抛下她们孤零零一个,更喜欢她们之外的其他伙伴,或是对她们有这样那样漠视和冷淡的迹象,但是说实话,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她们自己。我并不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为他们的任何错误开脱。但是,如果你们女人在丈夫面前表现得更加 恭敬服从 ,也同样更加的 温柔 ; 留心他们的情绪,原谅他们的过错 ,在不重要的小事上 服从他们的观点 ,放过他们的一点点不公正、任性或愤怒;对急躁的话 温柔 作答,尽可能地少抱怨,每天都想着如何减轻他们的忧虑,劝解他们的欲望,在沉闷时活跃气氛,唤起幸福快乐的念头,如果你们照这些做了,恐怕你们不仅能够保持住,还能赢得丈夫更多的尊重,从而保证你们能对他们施加各种影响,有助于他们的美德也有助于你们对彼此的满意,而你们的家也会从此成为天堂般幸福的所在。”这样的女性只能是个天使——不然就是头蠢驴——因为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人性的迹象,在这个家庭奴隶的身上既没有理性也没有激情,她只是在为了一个暴君而活着。
如果福代斯博士真的以为这样的行为能挽回即将消逝的爱情,而不是激起丈夫的轻蔑,那么他一定非常不了解人类的心灵。不,美貌、温柔等等等等,或许可以赢得男性的爱情,但是唯一长久的感情——尊重,却只能靠理性所带来的美德赢取。要想使得他人对她的柔情始终鲜活,唯有赢得对方对她理性的尊重。
这些书太经常被放到年轻人的手中,所以我给了它们更多关注,严格说来它们并不值得,但我不能轻易放过它们,因为它们的确败坏了许多女性同胞的品位,削弱了她们的理性。
格雷戈里博士的《父亲的赠女遗言》 中充满了父亲对女儿的关爱之情,因此我在批判它时也怀着深切的敬意,但是这册小书对一些最可敬的女性也很有吸引力,所以我不能不对其中的论述做出评论,这些论述看似有理地支撑起了一些我认为对于女性的道德和行为极其有害的观点。
格雷戈里博士平易亲切的风格特别适合于他建议的主旨,而且整本书弥漫着他追忆爱妻的愁思柔情,因而更加引人入胜。然而,书中的许多段落还是非常突兀地表现出了某种言简意赅的高雅风格,打乱了读者对他的情感共鸣,当我们只是想要看到一位父亲时,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位作家。
此外,他同时兼顾着两个主题,但没有将任何一个贯彻到底。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有一副温柔的好脾气,可又害怕将柔情的观念灌输给她们,只会为她们招来不幸,因为柔情可能会使她们脱离生活的一般轨道,却又不能相应地给予她们在这种情况下所应有的独立和尊严。他控制着自己的思想,不让它自然流露,结果在两方面都没有提出什么建议。
在前言中,他告诉女儿们一个可悲的事实:“在她们的一生中,至少会有一次,她们能够听到一个无意欺骗她们的男人的真情流露。”
不幸的女人啊!据说你们天生注定依靠这些男人的理性和扶持,可他们却全部都有意要欺骗你们,我对你们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指望呢!这就是罪恶的根源,它在你们的一切美德上散布腐朽的霉斑,使你们刚刚萌发的才能之芽枯萎,使你们成为现在这种软弱的样子!两性各有不同的利益——这种潜在的对立状态,暗中破坏了道德,将人类分裂为两个阵营!
如果说有一些女性是因为爱情而遭遇不幸——那么还有更多女性在社交生活中,因男性那冰冷而毫无意义的殷勤客套而变得虚荣且无用!然而这种对女性毫无真心的殷勤客套,却被认为是非常有男子气概和高雅有礼的行为 。我恐怕除非整个社会制度发生很大的改变,否则我们无法以一种更加合理和温情的方式来取代和根除这种野蛮习俗的遗迹。此外,这种假殷勤披着虚假的高贵的外衣,为了剥除它,我必须指出:在文明程度最高的欧洲国家中,假殷勤非常盛行,与之相伴随的就是道德的极端败坏。我要特别提一下葡萄牙,在这个国家,假殷勤取代了最为严肃的道德义务。在那里,一般而言,男性在和女性结伴而行时不会遭到暗杀,假殷勤的骑士风度会让残暴的凶手放弃行凶,可是如果凶手无法克制自己复仇的行为,他会请求那位同行的女士原谅他的粗鲁,并且平静地离开,那时她身上也许已经溅满了她丈夫或兄弟的鲜血。
我先不谈格雷戈里博士对宗教的批评,因为我打算单辟一章来讨论这个话题。
在他关于行为举止的评论中,有很多看似合情合理的观点,可我却对它们完全不能同意,因为在我看来它们的出发点是错的。充分发展的理性和善良温柔的心灵,从来都不需要拘泥于刻板的礼法,它们的表现比合体的礼仪更加具有实质性的含义。若无理性,礼法所规定的行为举止,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可对于有些人来说,它确实必不可少!正是它取代了女性的天性,消灭了女性性格中一切的质朴和多样性。不管怎样,这种肤浅的建议能带来什么好结果呢?确实,大家都热衷于提供行为规范,而不是教导人们学习运用理性,因为指点别人这般或那般行事,远比教会她们运用理性容易。但话说回来,当一个人的头脑储备了足够的知识,并在运用的过程中得以发展强化的时候,它自会为规范人的行为提供可靠的指导。
举例来说,他明知道任何狡诈的手段都必然会毒害心灵,为何还要给出下面这些警告?为何要把由理性和信仰所共同推动的伟大的行为目标,跟各种世俗卑劣的花招混为一谈,就为了博得那些愚笨而庸俗的傻瓜们的认同吗?“在你们表现自己良好的理性的时候,也要小心谨慎 。人们会认为你想要让自己显得比同伴们都要优越——所以,就算你们有什么学识,也要将它深藏不露,尤其是在男人面前,男人通常都会以一种嫉妒和恶毒的眼光来看待才华卓著而富有见识的女性。”如果真正优秀的男性,能够像他后面所说的那样,超越这类卑劣的行为,那又有什么必要去调整全体女性的行为来取悦那些笨蛋——那些除了性别之外,作为一个个体别无任何值得尊敬之处的人们?实际上,只有性别这么一点儿男性共有优越性的男人,他们会坚持宣称男性性别的优越,真是十分的情有可原啊。
如果总要去迁就伴侣的调门才算合宜,那对女性举止的要求就没完没了了。而且那样一来,调门老是在变,连 降调 都要被当成是 本位音 了 。
当然,更明智的做法是建议女性自我提升,直到摆脱虚荣的熏染,然后再改变公众的观念——哪儿有不可改变妥协的规矩呢?真理与美德的小径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它是一条笔直向前的道路,而诚挚地追寻此道的人,可能超越了许多繁冗的偏见,却不曾偏废端庄得体的美德。让心灵纯净,让智慧运转,我敢说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做出冒犯他人的行为的。
许多年轻人热衷于获得时髦的气质,而这总会让我想起那些刻意仿古,却了无新意且兼乏味的现代画作。这些作品灵气尽失,各个部分散乱杂陈,没有一种可以称之为风格的特质将它们统一在一起。这种表面光鲜的时髦,几乎与理性无关,但却会使软弱的人目眩神迷,可是如果它只是顺其自然地发展,倒也极少会令明智的人感到厌恶。此外,如果一位女士足够明智,不去不懂装懂的话,那么她也没有必要刻意隐藏才能不露锋芒。凡事听其自然,一切都会很好。
在这整本书中让我看不起的,就是这套虚伪做作。女人总是 装作 这样或那样——然而美德却在呼唤她们,用哈姆雷特的台词来说——“装作!我不知道如何装作!——我从来就是表里如一! ”
这个论调还不断地被重复。在书中另一处,他建议女性要保持矜持(可他也并未清晰地说明何为矜持),之后又补充道:“男人会抱怨你有所保留。他们会向你保证说,更为坦率的言行举止会让你们更加迷人。但是相信我,他们的说法并非出自真心。我承认有些时候坦率会让你们成为更令人愉快的伙伴,可它也令作为女人的你们不那么迷人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可许多女性却都没有注意到。”
这想要永远做女人的愿望,是一种会令女性堕落的意识。我必须再次强调我之前的观点:除非是在爱人面前,否则女性只做一个令人愉快的、理性的同伴就很好了。但在这方面,格雷戈里博士的建议甚至和他自己这段话相矛盾,就是我打算以高度的赞许来引用的这段:
“人们假定一个女人在道德上是可靠的,于是毫无恶意地纵容她的多愁善感。殊不知这种多愁善感是极其粗鄙而危险的,对于许多女性来说,这确实可以说是她们致命的弱点。”我完全同意这个观点。但凡是还有一丝情感的人,无论男女,一定总是希望让自己心爱的人明白,他或她所乐于接受及回报的是指向某一个特定之人的情感,而非针对某一个性别的普遍情感,而他们之所以会彼此爱慕,也是因为被对方的心灵而非肉体所打动了。若无这种浑然天成的美质,爱情就会变成只关心自我满足的、自私的感情,人的品行也会随之堕落败坏。
我还要再进一步谈谈这种多愁善感。当喜爱尚未发展为爱情的时候,人们在私下里也会有不少亲密的举止。从一颗纯真的心灵中所自然流露出来的感情会让这些举止充满活力,但是如果是出于欲望、对女子献殷勤的风气或虚荣心,那么它们就是可鄙的。如果一位男士趁着扶一位陌生的漂亮女士上马车的时机去捏她的手的话,任何真正文雅的女士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无礼轻率的冒犯,而不会为了自己的美色受到了无聊的尊崇而沾沾自喜。这些亲昵的举止应该是关系友好的人们之间才会有的行为,或者是由于人们发现他人身上的美德的时候所油然而生的尊崇——满心只有兽欲的人是无权要求这种友好的表示的。
我乐于说服我的姐妹们遵循更质朴的行事原则,我希望她们能把现在被用来滋养虚荣的心力都用来培养真正的情感。让她们值得被爱,她们自然就会得到爱情,即使她们根本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一位淑女所拥有的征服男人——最优秀的男人——的心的力量,甚至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我已经批评了格雷戈里博士关于表里不一、女性温柔以及体格娇弱等方面的狭隘告诫了。他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个不停,但确实他讲解的方式跟卢梭比起来,还是要得体多了。但是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回事,凡是不怕麻烦地去分析这些观点的人,都会发现虽然他们搭建的理论很是漂亮,可是作为理论基础的基本原则却远没有那么美妙动听。
关于娱乐消遣的话题,格雷戈里博士只是草草带过,但其论述的主旨与此无二。
在友谊、爱情以及婚姻的问题上,我跟格雷戈里博士的观点截然不同,我不会先发制人地谈论我在这些重要问题上的观点,我只把评论限制在他们对这些问题的一般论调上,谈谈那些关于家庭经营的谨慎建议和那些不甚高明的关于爱情的片面观点。这些论调妄图使人摆脱不幸与错误,却也因此而让人们失去了愉悦和进步。它们对于心灵和头脑的防卫,反而摧毁了所有心智上的活力。即使时常受骗,也远好过从来不曾信任他人。;即使在爱情中失望,也远好过从未爱过;即使失去了丈夫的宠爱,也远好过不再被他尊重。
如果所有这些建立在狭隘的计划基础之上的、对于世俗欢乐的徒劳渴求,可以转变为对提升理性的热切追求,那将是世界的大幸,当然也是个人的大幸。先贤的智慧对人类的女儿们说:“智慧乃首要之事, 因此 须有智慧,然后再通过汝等所拥有的一切去获取理性。”又说,“汝等痴愚儿,热爱愚陋,恨恶智识,要到几时呢?”
我无意论及所有在女性行为这一主题上有所著述的作家——事实上,这样做就等于是在重复地讨论同一个问题,因为大致说来,他们的观点都如出一辙。我只是要抨击那种被男性引以为傲的特权——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种特权是专制暴政的铁权杖,是暴君的原罪。我明确反对一切建立在偏见之上的权力,无论它有多么源远流长。
女性要服从于他人,这是否是正义的要求?我们只需请上帝对此进行裁决,因为他就是正义的化身。我们女性与男性一样都是上帝的子民,如果上帝不会因为我们较晚来到这世上就视我们如私生子的话,那么就让我们与男性一样地思考,并且学着倾听理性那清晰的声音、服从理性的权威。而如果我们证明了这种帝王般的特权只是建立在一大堆混乱的偏见之上,并没有一个内在的原则把它们有效地聚合起来,或者如果我们证明了它就像是建立在一头象、一只龟 ,甚至于只是一个人双肩之上那样根基不稳的话,那么,那些不顾后果地编造着特权神话的人们,可能会不顾一切地逃走,不再违背事物应有的秩序。
理性使人类超拔于禽兽,死亡也必如约而至为我们带来解脱,只有那些不相信自己力量的人,才会服从于盲目的权威。“他们是自由的,那些将要自由的人!”
能够控制自己的人,不会惧怕生命中的任何东西。但是如果有什么是比生命本身还要宝贵的话,那么哪怕倾尽所有也要得到它。我们热爱美德,必须是因为她本身所具有的价值——就像我们热爱其他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样——否则我们便不能拥有她。如果我们只是把美德当成是攫取名声的踏板,只因为要伪装出正确的立场才对她表示尊重,那么她就不会给予我们“超越人所能理解的”安宁,因为“诚实才是最好的策略 ”。
无可否认,那种能够让我们将一些智识和美德带去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方式,是最能够保证我们此生的充实满足的。然而尽管人们普遍认为这个原则是无可争议的,却很少有人能够依此行事。这些清醒的信念,败给了现世的享乐和权势,人们斤斤计较于一时的幸福,却不顾及整个人生的快乐。有足够的远见和决心,能忍耐一时的不幸,以避免日后更大灾祸的人,是多么的少啊!少得简直找不到!
尤其是女性,她们的美德 建立在并不稳固的偏见之上,因此很少能获得这样伟大的心灵。她是自己情感的奴隶,也很容易被别人的情感征服。她是如此的堕落,以至于她那蒙昧的理性,不但没能为她打破枷锁,反而还将它擦拭得更加光亮了。
我听到一些女性持有与男性相同的主张,出于根深蒂固的无知,她们鼓吹那些会让她们变得像禽兽一样的感性,我对此感到非常愤怒。
我得举一些例子来阐明我的主张。皮奥奇夫人 常常死记硬背一些她并不理解的东西,她的作品呈现出约翰逊时代的文风 。
她武断地对一位新婚的男士说道:“你不要在特立独行中寻找快乐,而且要对你的妻子在智能上的进步保持警惕,因为这会让她做傻事。”为了解释这个夸张的开场白,她又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妻子的容貌不会变得越来越令你喜爱,但是请祈祷让她永远不会猜疑她对你的吸引力在变弱吧。大家都知道,女性原谅人们对她们理性的冒犯,可比原谅对她们容貌的冒犯要快得多,我们没有谁会反对这个论断。我们所有的成就和技艺,都是为了获得和留住男人的心。有什么屈辱,会比得上没有达到这一目标所带来的失望呢?对于一个有志气的女人来说,无论多尖锐的指责、多严厉的惩罚,都好过对她的忽视。如果她竟然能毫无抱怨地忍受忽视,那只能证明她打算以其他男人的殷勤来补偿她丈夫的怠慢!”
这是地道的男性观点。“我们所有的成就和技艺,都是为了获得和留住男人的心。”——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如果女性的容貌得不到丈夫的重视(就算是生得像美第奇 一样匀称美丽,难道就完全不会被轻忽了吗?),她就要尽力地取悦其他男人以补偿自己。多高尚的品德啊!这是对全体女性的理性的侮辱,也让女性的美德不再建立在人类共同美德的基础之上。一位女士必须得明白,她的容貌在丈夫看来不会像在情人眼里那样讨人喜爱,如果她感到被丈夫的这种作为一个人的正常表现所冒犯了,那她大可因此而抱怨失去了他的心,就好像她抱怨失去了任何其他可笑的东西一样。这种缺乏洞察力的表现,和非理性的恼怒,恰恰会使她的丈夫不能将对她容貌的喜爱,转变为对她美德的仰慕,或者是对她理性的尊重。
当女性认同并遵照这类意见行事时,至少她们的理性是活该被男性轻视和指责的,这些男士把攻击的目标精准地锁定在了女性的头脑上,却从未指摘过她们的容貌。女士们不假思索地采纳了这些彬彬有礼的男士们的意见,可他们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意见是因为女性如果有了头脑,就会妨碍他们的行为。女性应该明白,只有那被男性侮辱的理性,才能给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以神圣的保护,因为人的感情总难免会掺杂一些杂质,这一点就如同我们不会停止对于获取美德这一人生终极目标的追求一样,永恒不变。
斯塔尔男爵夫人 的观点和我适才引证的那位女士一样,只是更为热情。我曾偶然读到过她歌颂卢梭的作品,她的意见也是很多女性同胞的意见,我将引用一些她的评论作为例证。她评论说:“虽然卢梭竭力阻止女性介入公共事务,不让她们承担重要的政治角色,但是在谈到女人的时候,他花了多少力气想令她们满意啊!若他想要剥夺女性的一些不适合她们性别的权利,他又永久地归还给她们多少应有的权利啊!而他在试图削弱她们对于男人的思想的影响力的同时,他又是多么郑重地建立起了她们对于男人的快乐的统治权啊!他帮助她们离开那篡夺而来的宝座,又让她们稳稳地坐上了她们天命所归的王位。当她们试图效仿男人的时候,他满心愤慨,可是当她们带着一切 专属于 女性的 魅力、软弱、德行 与 过失 来到他面前时,他对她们 美貌 的尊敬几乎达到了崇拜的地步。” 说得太对了!——确实从未有过哪个感官主义者曾在美色的神龛前奉上过如此狂热的崇拜。卢梭对美貌的尊崇确实无比虔诚,以至于他只想看到女性以魅力、软弱和过失来装扮自己,而且在他看来女性只需有忠贞一种美德即可(原因显而易见)。他唯恐严肃的理性会打扰爱情的温柔嬉闹。这个主人只想有一个美艳的奴隶供他玩弄,也完全地依赖他的理性和慷慨。他不想要一个不得不去尊重的伴侣,也不想要一个朋友——万一他在完成父亲的神圣职责之前,就不幸被死神夺去了生命,他可以放心地将子女的教育相托的那种朋友。他否认女性的理性,将她们关在知识的大门之外,驱赶她们远离真理,然而他还是得到了人们的原谅,因为“他承认爱的激情”。卢梭承认爱情,显然只是为了男性的享乐以及人类的繁衍。要讲明白为什么因为他这样认可了爱情,女性就要为他承担起这些责任这一点,原本是需要一点巧思的。可是他充满激情地谈论着这个话题,他的强有力的语调打动了那年轻的赞颂者的情感。于是斯塔尔夫人继续为他吟诵赞歌:“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卢梭的理性虽然在与她们争执统治权,可他的心却是忠诚地属于她们的。”可她们应该争取的,不是统治权——而是平等。而且,如果她们只是想延长她们的统治,那就不该完全依赖自己的美貌,因为美貌虽然可以赢得人心,却不能令其持久——哪怕是在盛极之时也不可能——除非至少还有一些精神上的美好来配合。
如果女性得到了充分的启蒙,能够在一个更广大的范围里去寻找她们真正的利益的话,我坚信她们将完全乐于放弃所有那些并非由于两人彼此相爱才有的特权——因为只有相爱才能让特权长久——而转向友谊所带来的平静满足,以及一贯的尊重所带来的温柔信心。婚前她们不会故意表现得轻慢无礼,婚后也不会悲惨地臣服。婚前婚后,她们都会尽力地像理智的人一样地行动,不会让自己从王座跌落到冷板凳上。
让利斯夫人 为孩子们写过不少有趣的书。她的《教育书简》中有不少有用的建议,明智的父母一定会善加利用,但是她的观点是狭隘的,她的偏见既顽固又不合理。
她热烈地赞成末世永罚 ,我不想对此进行讨论,我一想到居然有人会为这样的话题而热烈地辩护就觉得脸红。我将只对她以父母的权威来取代理性的荒谬方式做一些评论。因为她不断地向别人灌输,不仅要 盲目 地服从家长,还要 盲目 地服从于世俗的舆论 。
让利斯夫人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年轻男子根据他父亲的明确愿望,与一个富有的姑娘订了婚。在举行婚礼之前,女孩失去了所有财产,并且无人可以依靠。父亲采取了极端无耻的手段想要拆散他的儿子和这个女孩。儿子发现父亲的恶行,在正义感的驱使下,他和女孩结婚了。随之而来的却只有痛苦,原因无它,就在于他 没有 得到他父亲的许可就结婚了 。如果可以这样蔑视正义,那宗教和道德将何以立足?出于同样的观点,她会认为一位年轻女士非常有教养,因为她愿意嫁给任何一位她的 妈咪 所乐于推荐的男子,或者是她虽然确实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同某人结了婚,但却对此人没有任何热情——因为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是不会有时间去谈情说爱的 。我们对一个如此辱没理性和天性的教育制度,能有多少的尊重?
她的作品里有许多这样的观点,却也混杂着一些确实能令人对她的心智肃然起敬的意见。然而她的信仰中掺杂着如此多的迷信,她的道德中混入了如此多的世俗成见,以至于我不能让年轻人去读她的作品,除非我事后可以再与他们谈论这个话题,以指出其中的矛盾。
夏博恩夫人的《书简》 是如此的明智、谦逊而毫无矫饰,其中包含了很多有用的见解,我提到它们,只是为了向杰出的作者表示尊敬的赞美。诚然我并不能永远和她意见一致,不过我永远尊敬她。
谈到“尊敬”,我就想起了麦考莱夫人 。她无疑是我们国家有史以来最具才干的女性。然而这样一位女性,竟然默默无闻地逝去,并未得到人们足够的敬慕追思。
无论如何,后人将会给她更加公正的评价,并且会记得凯瑟琳·麦考莱是一位与其性别“应有的”软弱毫不相容的、具有智识成就的人。她的写作风格,与她的作品所传达的见识一样,有力而明晰,没有表现出任何所谓的“性别”特质。
我不会说她有男人一般的理性,因为我不承认只有男性才有理性的傲慢假设。我认为她具备非常健全的理性,她的判断力是深思熟虑所结出的丰美果实,她是一个女性能够获得完备判断力的明证。她的洞察力超过世故,理性多过幻想,因此她的作品冷静有力、论证严密。同时同情和仁慈使她的作品饱含关切,令她的辩论充满生机和热情,促使读者不得不对之仔细斟酌 。
当我最初想到要写这部批判作品的时候,我怀抱着一点无法压制的热望,希望能够得到麦考利夫人的赞许。但是不久便惊悉她已经不在人世,只留下我,为希望破灭而痛苦不安,因遗憾而静默肃然!
若要历数各类教育相关的著作,不可不提切斯特菲尔德勋爵 的《家书》。我既无意分析他那怯懦悖德的理论,更不打算从他轻率琐碎的信文中找出一些明智有用的言论。不,我只打算对文中所公然宣扬的要早日通晓人情世故方面技巧的旨趣,提出一点意见。我敢于断言,这种技巧就像蓓蕾中的蛀虫 ,暗中吸取了年轻人那逐渐成长的力量,将本应唤起激情活力、温暖情怀和伟大决心的青春之泉变作毒药 。
智者有言,万事皆有因缘。谁会在宜人的春日里寻找秋实?可是那些老于世故的导师们,不过把这当成是优美的辞令,他们不去培育年轻人的判断力,反而给他们灌输偏见,让他们的心肠变硬,随着经验的增长,他们成为了更加冷酷的人,我要为此与这些导师们理论一番。我认为,过早地了解人性的弱点,或所谓的通达人情世故,会使人变得心胸狭窄,并且压抑天然的青春热情,而这热情正是伟大才能与美德的源泉。硬要在心灵的小树苗抽枝展叶之前,就逼它长出经验的果实,不仅徒劳,还会枉耗其精力,阻断其自然成长,就像埋在地下的金属,当内聚力遭到破坏的时候,他的外形和坚实度也都会受到影响。
洞悉人心的诸君,请告诉我,想要帮助年轻人确立原则,却去告诉他们这些原则很少是稳固可靠的,这种方式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当这些原则已被证明是不合理的时候,我们又怎能让年轻人养成这样的习惯并持之以恒?为何要如此贬抑青春的热情,彻底破坏了年轻人丰富的想象力呢?这刻板的戒律或许真能使人免于人间的困苦不幸,却也必然会阻碍了其在品德和智识两方面达到卓越 。“猜疑”是每条路上的绊脚石,它会使天赋和仁慈无法得到任何充分的发挥,人生一切迷人的魅力都不复存在。在安逸的暮年还远远未曾到来之时,就已经开始退守到沉思冥想之中,只想要精神的安适和生活上有所保障。
一位在亲朋好友中成长的青年人,在青春期里,被勃发的生命力和各种本能的情感所驱动,通过阅读,得到了尽可能多的理论知识。他在进入社会的时候,对这世界怀抱着热切却错误的期待。然而这似乎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在品德和工作志趣上,我们都应该遵从自然神圣的指引,切不可在应当谦卑跟从的时候擅自僭越。
世界上很少有人遵从原则行事,情绪和早年间养成的习惯是主要的原因。生活经验会让年轻人对于人类以及他们自己的心灵渐渐有所了解,他们会变得宽容克制。如果在这之前就将世界原本的模样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怎么能学会要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何摆脱早已养成的习惯?他们不会将其他人类看作是与自己一样的、脆弱的生灵——注定要和人性的弱点斗争,时而展现出性格中光明的一面,时而又表现出其阴暗的一面,在爱与恶之间徘徊——而是如防备食人的猛兽般防备着同类,直到一切广义上的社会情感(也就是人性)都不复存在。
在人生中我们会逐渐发现我们本性之中不完美的方面,但同时,我们也会发现美德,我们在和其他人相处的过程中,会发现自己与他们都有着同样的人生目标,于是我们在自己和他人之间找到了千丝万缕的关联。若是我们通过那非自然的方式仓促地去认识世界的话,我们是不会想到这一点的。当我们看到愚蠢的行为逐步演化成为一种罪恶的时候,我们在谴责这罪恶的同时,也会感到惋惜。但是,如果可怕的罪行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恐惧和嫌恶就会使我们变得过分地严厉,我们可能在情绪的引导下,盲目而热切地扮演起一个全知全能的角色,谴责我们的同胞凡人,说他们应当下地狱。我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忘记了自己并不能读懂别人的心灵,而且我们自己的心中也埋藏着同样的罪恶的种子。
我已经说过,我们期望从教导中得到的,不仅仅是一些教条戒律,还应该有更多的东西。我们没有教会年轻人在逆境中保持尊严,以及在运用自己才能的过程中获得智慧和美德,我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清规戒律,在需要运用理性、明辨是非的时候,要求他们盲目地服从。
举例来说,假使有一位年轻人在初次萌生的、友谊的热情之中,将他所崇拜的人视若神明——这种偏激的热情会对他有什么害处呢?也许美德必须首先要展现在一个具体的人的身上,才能打动一颗年轻的心灵。这个人拥有更加成熟高尚的灵魂,追寻并期许着自己可以达到一种理想的境界,他使年轻人的眼界变得开阔。智者有言:“不爱他所能看见的兄弟之人,怎能爱他没有看到的神?”
年轻人会以种种优秀的品质去美化自己最初崇拜的人,在他们无知(或者更恰当地说应该是缺乏经验)的心灵里,这种感情特别容易发生。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他们发现完美是凡人所不可企及之时,他们会在观念上认识到德行的美好以及智慧的崇高。这时崇拜就会演化成名副其实的友谊,因为它建立在尊重的基础之上。从此这孤独的人将只依赖上帝,往日里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思得到了净化,在高贵的灵魂里闪闪发光。但是一个人必须要靠自己的才能和努力来明白这件事情,而这也正是上帝为了补偿我们之前的失望,所赐下的果实!因为上帝总是乐于散布欢乐,乐于怜悯那些正在学着认识他的弱小生灵,他所赐予的良好习性绝不会是磨人的梦幻 。
如此我们的生命之树方可生机勃勃地生长——我们本也不该强求青春的优美就能涵盖一生的全部美好,而应当耐心地等待年轻人能够深深地扎根于生活,终于无惧风雨。当一个人在富有尊严地、慢慢地向着完美蜕变时,我们会对他少一丝敬意吗?同理,我们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不断演化,当我们发现了人生那令人失望的一面,以至于几乎对生命本身感到厌倦,当我们自然而然地发现世间万事终将成空 ,我们就接近了生命那不令人欢愉的另一面。充满活力与希望的日子结束了,在生命的最初阶段里所拥有的扩展智能的机会也将很快地成为过去。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或者是在更早的阶段,人们通过历练认识到了人生的虚无,这是非常有益的,因为生命本来如此。与这虔诚和经验所孕育出的高贵果实相比,当下这种让一个脆弱的年轻人直面人类的愚昧与罪恶的做法实在很难称得上是明智之举,他们本来应该在见识这些之前先得到审慎指导,以免于让他们的良心遗失在生活之中。
我要冒险提出一个看似矛盾的说法,并且毫无保留地就此发表意见:如果人生来只是为了走过从生到死的一个轮回,那么明智的选择是做所有那些可以预见到会让人快活的事情。因此最明智的做法是在所有事情上都保持节制。酒色之徒虽然既不会去培养自己的理性也不会在乎心灵的纯洁,却会谨慎地将享乐维持在一定限度。如果我们终有一死,谨慎就是真智慧,或者说得更直白些,从一生的角度来考虑,谨慎才能带来最大程度的欢愉,而那些不能便利人们生活的知识,则都是祸害。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学习而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呢?追求智慧所带来的高尚的快乐,能抵偿得了随之而来的疲惫吗?更不要说,在研究过程中所无法避免的那些疑虑与失望了。每种研究的终点都是空虚和烦恼:我们特别想要钻研的那些事情,就像奔跑时所见的地平线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相反,像孩子一样无知的愚人们,却总是猜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最终他们总会抵达那天地相接之处。虽然研究难免带来失落,但是头脑在训练中变得更加强大,理性的翅膀引领着它不断地从表象中追索那隐藏的本质,也许在未来的生命里它就能有足够的力量去理解这个此时如此令其焦虑的问题。
生命中的激情就像风一样,对于一个谨慎的人来说,即使不是有害的,也无甚益处。可是若不思考,人类便与行尸走肉无异,不过能在死后营养一株菜、增色一朵花而已。感官的欲望反映了我们每一种肉体的需求,为我们提供更加温和与持久的欢愉。灵魂的力量在这方面没什么用处,反而可能会影响我们本能的享受——可是清醒的尊严会让我们以拥有这力量为荣。这也证明了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们都还幼稚,但我们不应因此而放弃唯一值得期待的希望。因此,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对于期望教育所达成的成果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因为很多声称相信灵魂不朽的人,他们的行为与他们声称的信条是相互矛盾的。
如果我们以安逸顺遂为人生第一要务,未来的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那么让孩子们早点知道人性的弱点确实是比较明智的安排。你固然无意让他成为英柯 ,但也别幻想他会遵从法律之外的道德准则,他的心里很早就种下了人性卑劣的观点,他也不认为有必要比一般标准做得更好。他可能不会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因为老实规矩是最好的策略,但他也不会想去追求什么伟大的美德。作家和艺术家的例子会证明这个观点。
因此我必须要冒险怀疑一下:那些被认为是道德准则的规则,是否只是一些通过书本冷漠地观察人类的人所做出的教条式的规定?我的观点和他们恰恰相反,我认为对激情的控制并不总是明智的。我们应该看到,男性之所以比女性具有更高超的见解和更加坚毅的品格的原因之一,无疑就是因为在面对强烈的激情时,他们有更自由的处理空间,并且他们经常会行差踏错,可这反而扩展了他们的视野。他们也许应该感谢自己的激情,虽然这激情是被一些对生命的 错误观点 所激发出来的,但是却让他们得以超越安全舒适的境界,通过践行自己的 理性而建立起来一些稳固的原则。但是,如果在生命开启之初,我们就清晰地展望到了未来的图景,看穿了所有事物的本质,我们怎能还有足够强大的激情去发展我们的才能呢?
现在,让我来从高处纵览这个世界,剥除覆盖其上的一切虚幻而令人迷惑的美好表象。我清晰地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我的心宁静如水。我就像是在一夜安睡之后,看着晨间迷雾渐渐散去,默默地显露出美丽的自然景象一样,安静地看着世界的真相渐渐地在我眼前展开。
现在世界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呢?我边揉着眼睛边想,我是刚刚从一个逼真的梦境里醒来吗?
我看见人类的儿女正在焦虑地空耗心智去追逐虚幻的东西,以满足他们那错置的激情——如果他们沉溺于这种盲目的情绪,过分听信那些谎言的指引,那么他们就不会有意愿想要成为更加明智的人,因而也无从在想象力的帮助之下过上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他们同样深陷于对一些虚幻而短暂的欢愉的追逐,无力摆脱。
从这个角度来看,把整个世界想象成一个每天都在上演着取悦上等人们的舞台剧的舞台,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野心勃勃的人们为了追求一个幻影而耗尽自己,或者因为“在炮口之中求取浮名” 而粉身碎骨,不过是供上等人们消遣而已:在人已经失去意识的时候,无论是被狂风卷上九天还是随暴雨坠落尘埃,都已经无关紧要了。要是那些上等人发了善心,为了帮助那野心勃勃的人开阔眼界,指给他看通向巅峰的道路密布荆棘,如流沙般越向上挣扎越向下陷,让他在几乎抓住幻影之时放弃希望,那么,虽然在他内心里,也知道自己无力挽住逝水,可是他难道能离开这个舞台,将取悦上等人的机会留待他人,转而去追求他自己的人生吗?我们就是这样成为了希望与恐惧的奴隶啊!
这些野心勃勃的人在追逐虚幻的浮名——那可真是十足地像流星般易逝,如野火般诱人毁灭的同时,也常常谋求一些更加实际的东西。什么!为了获得身后的褒奖,他得要放弃一些极为琐屑的享乐?无论人是否能够不朽,如果人类高贵的激情没有让他能够真正地超拔于他的同类,他心里为何会有这样的斗争呢?
还有爱情!那是多么有趣的景象啊——小丑的把戏都不如这种蠢事逗人。看着一个凡人用种种虚幻的美好去美化另一个凡人,然后对着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偶像顶礼膜拜——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可是,上帝在造人之时已经明确地许给过他这样的欢乐,如果他不能再拥有它,那么上帝所赋予人类的这一属性应该何以附丽,随之而来的又会是怎样严重的后果呢?如果人类只能感受到所谓的肉体之爱,生命的各种意义就能够得到更好的体现了吗?如果人们在看待自己爱慕的对象的时候,没有了想象力的美化,如果他们没有通过思考而赋激情于力量,使它能够帮助人们超脱凡俗的欲望,他们的激情难道不会很快就沦落为肉欲吗?思考是人类高贵的特质,会教会人们爱的完美之所在。而在与激情搏斗的过程中,人们建立起了对自然秩序的热爱,他们的理性在沉思中受到启蒙、得以提升,与此同时,他们的智慧也变得越来越澄明。
在激情的发展过程中所获得的知识,可能同思考的习惯一样有用,虽然这激情所指向的对象以及从中得到的知识可能都非常荒谬。它们看起来原本没有什么区别,是因为全能的上帝将具有主导力量的激情深植在我们心中,才让它们得以区分开来。这种激情让每个人的才能都开始起作用并得到加强,它使得一个婴儿虽然无法知其所以然,但仍能够习得各种经验。
我结束了对世界的纵览,回到我的同胞之间,感觉自己融入了急速翻涌的人潮之中。野心、爱欲、希望、恐惧,发挥着它们一贯的力量,虽然理性告诉我们它们所许诺的最诱人的礼物不过是谎言编织的梦幻而已,但是如果“谨慎”伸出了它冰冷的手,在每一种强烈的感情沉淀为性格特质或形成行为习惯之前,就将之扼杀,那除了自私的谨慎和仅仅出于本能的理性外,人类还能得到什么?威夫特牧师在作品中刻画了令人作呕的犽猢,和具有哲人眼光的、乏味的慧骃,读过之后,我们能不觉得扼杀激情或使人安于现状的举动都纯属徒劳吗 ?
年轻人一定要 行动 ,因为如果他们有老人家的经验,就更适合走向死亡而非继续活着。虽然年轻人的美德,更多地还是停留在脑海而不是心灵里,也无法创造出什么伟大的事迹,而他们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准备的理性,尽管在进行着高尚的努力,可也还是配不起太高的赞誉。
此外,要让年轻人对人生有个正确的看法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必然要与自己的激情进行搏斗,才可以有能力去估计那使人犯罪的、诱惑的力量。刚刚步入生活的人,与即将离开人世的人,他们对生活的认识是如此的不同,因而极少能想到一起,除非年轻人从来没有尝试独立地去发展他们那有待成熟的理性。
当我们听到一些无法无天的犯罪行为——它们让我们被深深地笼罩在邪恶的阴影之下,激起了我们的怒火,但是眼看着他人罪行逐渐加重的人,却会对犯罪者抱有比较同情包容的态度。一个冷漠的人是无法真正地看见这个世界的,我们要融入人类的群体,在对他人的感情做出判断之前先要对他们的情绪感同身受。简短地说,如果我们想在这世上生活下去,并且变得更加明智与幸福,而不是只想着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一面,那么我们必须要在认识自己的同时也对他人有所了解——而通过其他方式获得的知识,只会让人心肠变硬,也会让他们的理性陷入混乱。
也许有人会说,用这种方式得到知识,代价太过高昂。我只能回答说,我很怀疑有什么知识是可以不经努力与痛苦即可得到的?那些想让他们的孩子免于努力和痛苦的人们,要是看到孩子们变得既不聪明也不善良,可不应该有什么抱怨。他们只想让孩子们变得谨慎小心,而年轻人的谨小慎微,不过是对自己的无知和自私的一种保护手段而已。
我曾经看到,接受过精心教育的年轻人通常会特别地肤浅和自大,在任何方面都不讨人喜欢,因为他们既没有年轻人诚挚的热情,也缺乏老年人冷静的深沉。我无法不把这种不自然的表现主要地归咎于那草率的、揠苗助长式的教育,这种教育教他们自以为是地重复着他们所相信的各种肤浅的观点,也就是说,是他们所接受的精心的教育让他们终生都成为了偏见的奴隶。
在最初的阶段,精神上与体力上的努力都会让人生厌,以至于有很多人宁可让别人来代替他们工作和思考。有一种我经常看到的情况会有助于说明我的观点。当身处一群陌生人或泛泛之交之间的时候,一个才能一般的人要是热切地主张某一种观点,我敢说那观点一般来说都是一种偏见,我对此是有过研究的。这些随声附和之人总是很尊重某一位亲戚或朋友的看法,他们不假思索地便急于转述别人的想法,他们对这些观点的坚持程度,甚至会让最初编造这些想法的人都感到吃惊。
我知道现在有一种推崇偏见的潮流,当任何人敢于直面这些偏见的时候,就算是出于人道的想法,并且有理性相助,他也会被粗鲁地责问,他的先人是不是傻瓜。我要回答:当然不是。各种观点在最初的时候大约都经过斟酌,因此也都有某种理由作为依据。然而,一般来说,这些观点仍然是只在一时一地成立的权宜之计,而不是永远合理的基本原则。陈腐的观念只是因为年深日久而得到表面上的尊重,而当初曾经支撑过它的理由,如今早已不再成立,或者根本已无迹可寻。可是,虽然它们已成为了不合时宜的偏见,却仍然在被懒人们采用着。我们为什么会热爱这些偏见呢,只是因为它们是偏见吗 ?偏见是一种令人盲目轻信的、顽固的信念,我们在其中无法寻觅理性的踪迹,因为,在任何情况下,只要能为一个观点找到任何的理由,哪怕是犯了判断上的错误,它也不会再成为偏见。如此说来,固守偏见是不是在劝我们与理性为敌呢?这种为偏见张目的辩解(假使它还能算得上是辩解的话),让我想起所谓的“妇人之见”这个粗俗的词语,女性时时声称她们热爱或相信某些事物, 原因就是 她们热爱或相信它们。
和这种只会做出肯定或否定判断的人进行谈话,是谈不出什么结果来的。在你带着他们来到谈话的出发点之前,你先要回顾那些在偏见仗势横行之前就已存在的基本原则,但是十有八九他们又会泰然自若地打断你,并且告诉你说,那些基本原则是完全错误的,而他们的观点是完全正确的 。不仅如此,他们可能还会推断说,你的理性在鼓吹一些错误的主张。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人们时常在立场动摇之时,最热衷于维护自己所持有的观点。他们会努力通过说服对手来打消自己的疑虑,当对手的辩驳让他们要再次面对自己那令人痛苦的动摇的时候,他们就会恼火不堪。
事实就是,人们希望从教育中得到它所无法给予的东西。一位明智的家长或者导师,也许可以帮助孩子强健体魄以及磨砺他们获取知识的才能,但是蜜糖是必须要靠自己的劳动才能得到的奖赏。想让一个年轻人通过他人的经验而变得有智慧,几乎就像想通过聊天和参观别人运动就能强身健体是一样的荒唐 。很多行为举止被严密关注的孩子,变成了最软弱的人,因为他们的指引者只是向他们的脑海中灌输一些除了权威加持以外便别无依仗的、特定的观念。如果孩子们热爱或者尊崇这些观念,他们的头脑就会被限制在这些观念的框子里,思维的发展也会摇摆不定。在这个例子里,教育的作用只不过像是把花草的触须牵引到一个合适的、可攀附的对象上而已。家长灌输给孩子们一个又一个观念,却不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判断力,希望他们按照这些强加的荒谬观点行事,好像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观点一样;希望当他们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时,也要像父母们一样度此一生。家长们没有想过,无论是树木还是人的身体,都要在获得充分成长后才能健康茁壮。
在精神方面,道理也是类似的。在儿童和青年时期,感情和想象塑造了性格的形态。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性让本能中美好的感情变得稳固——直到德行成为理性的坚定选择,而不再只是出于心灵的一时冲动。道德开始具备坚实的基础,足以抵抗激情的风吹雨打。
我希望大家不会误解我这个观点的意思,我认为:除非宗教能够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否则将无法获得这种凝聚力。如果宗教仅仅是弱者的避难所或者盲目崇信的对象,却并非由个人智识以及对上帝属性的理性思辨中所总结出的行为准则,我们能对它有什么期待?宗教中确实包含着诗意的部分,能够温暖人的感情,激发人的想象,但是这个部分只能让人享受愉悦,却无法帮助人们成为更有道德的生灵。宗教或许可以成为世俗生活的一个替代品,但却不能扩展人的心灵,反而让它更加狭隘。而我们热爱美德,必须应该是因为其本身的崇高完美,如果我们希望自己能达到某种程度的完美,就不要把美德当作一个趋利避害的选择。当人们把关注点从与自己有关的责任转向宗教的空想之时,当他们一心幻想着未来世界的空中楼阁,以补偿他们在现世里的失落之时,他们是不会变成有德行的人的。
生命中的很多美好的景象,都被人们游移不定的世俗智慧所玷污。人们忘记了他们不可能同时侍奉上帝,又聚敛钱财 ,总想要把这矛盾的东西调和在一起。如果你想让你的儿子成为富有的人,你要选择一条路——如果你只想让他成为有德行的人,你就必须要选择另一条路。但是不要幻想你能将两条路合二为一,那样的话你必将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