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章中,我们曾说过,经济学的第一个假说是人的行动是有目的的,行动只是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生活中,人们做不同的事有不同的目的。比如说,买电视机是为了欣赏娱乐节目和获得信息;买私人轿车是为了减少徒步的劳累、避免搭乘公共交通带来的不便,或者只是为了在他人面前长脸;上大学是为了找一个好的工作,赚更多的钱养家糊口;参加社交活动是为了交流信息,或建立人脉关系和加强友谊;陪爱人逛街是为了购置一些家庭需要的生活资料,或者是为了增进夫妻感情;闭门读书是为了获得知识,提高自己的文化修养;如此等等。可以说,没有目的的行动是不存在的。
行动总是为了实现某种直接的目的,但通常来说,某种行动的直接目的可能只是实现某种更高目的的手段,而不是行动的最终目的。比如说,一个人炒股票的目的是赚钱,但赚钱本身不是最终目的,只是享受更好生活的手段。再比如,家长让孩子上重点小学的目的是将来能上重点中学,上重点中学的目的是将来能上重点大学,上重点大学的目的是将来有一份好的工作。这里,前一个目的都只是后一个目的的手段。事实上,找一个好的工作本身也不是最终目的。找到一个好工作的目的可能是赚较多的钱,那赚钱又是为什么呢?显然不是为了钱本身。
那么,人行动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简单说,就是生活得幸福! 幸福 是人行动的最终目的,意味着其他目的都只是实现幸福的手段,而幸福本身不能是任何其他目的的手段,为了任何其他目的而牺牲幸福都是非理性的。人的最终目的是幸福,这是概念上的真理。也就是说,追求幸福就是为了幸福本身,因此我们不能再问这样的问题:那幸福又是为什么呢?
幸福: 个人的全面发展,既包括个人生理性欲望和社会性欲望的满足,也包括个人潜能的开发。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把人的目的定义为实现eudaimonia,这个词翻译成英文是happiness,再转译成中文就是“幸福”。但它的真实含义比通常理解的“幸福”要更深一些,意思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生活朝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都希望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己的潜力能够得到最好的发挥;或者简单地说,就是个人的全面发展。
亚里士多德指出,人有三种生活:第一种是享受的生活,第二种是政治的生活,第三种是沉思的生活。所谓享受的生活,是指人的生理欲望的满足,如吃好的、穿好的、看美的、听悦耳的,等等。政治的生活是指追求权力和荣誉。沉思的生活是指运用理性追求真理的生活,想要理解世界,通过独立思考,企图弄清楚一些道理。前两种生活都依赖于别人,因而不是自足的,只有沉思的生活是自足和自得其乐的。比如,权力和荣誉是别人给的,别人可以给予你,也可以从你身上夺走。只有沉思的生活不依赖于别人,是他人不能夺走的。
亚里士多德认为,在人的三种生活中,沉思的生活是最高贵的。所以,他建议,每个人在物质生活得到基本满足之后,都应该追求一定程度的沉思的生活。
资料来源:参阅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一卷。
当然,幸福是一个主观概念,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有人认为有钱就是幸福,有人认为有权有名就是幸福,还有人认为活得自由自在才是幸福,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限于篇幅,我们在此不对这个问题做进一步的讨论。但需要指出的是,至少对大部分人来说,幸福并不是享乐主义,不是物质欲望的、肉体上的满足。当然,我们也知道,如果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需要也不能得到满足,那么他不大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们可以从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两方面对幸福做进一步的考察。首先,我们来看一下 幸福的 时间维度 。人与动物不同。动物大概不会规划自己的一生应该怎么过,但人会。幸福作为人生的目的,并非指某个特定时刻的幸福,而是指一生的幸福。在人的一生中,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做选择,其中有些选择对个人生活只有短期的影响,另一些选择则可能对个人生活有长远的影响,甚至影响到人的一生。当人们决定是否采取某个特定行动的时候,通常会权衡这一行动的长远后果,而不只是它的短期功效。比如说,当你决定选修经济学原理这门课而不是其他课程的时候,显然并不是因为上这门课期间能得到更大的快乐——至少不完全是这样,而是因为想到这门课可能对自己未来的职业生涯更有价值。即使像“今天晚上吃什么饭”这样的日常决策,我们也不得不考虑不同食物对身体健康状况的影响。吃红烧肉很解馋,喝甜饮料很爽口,但许多人拒绝吃红烧肉,不喝甜饮料,因为他们害怕得肥胖病,害怕得脂肪肝和糖尿病。一般来说,越是理性的人,越是注重行动的长远后果。正是由于人们追求的是一生的幸福,而非短期的快乐,人们才愿意选择“先苦后甜”的生活方式。
幸福的时间维度是指,人们追求的不是某个特定时刻的幸福,而是一生的幸福。
人的目的是一生的幸福,而不是及时行乐,这一点对人的行为和社会合作有重要的影响。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有可能为了一个好名声而牺牲眼前利益,愿意帮助他人,讲诚信,讲道德,而不是采取损人利己的机会主义行为。建立一个好的名声也许意味着吃点眼前亏,但却有助于自己的一生幸福。相反,损人利己的机会主义行为也许可以给自己带来一时的享受,但却可能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这样的人其实是不理性的。
幸福的时间维度甚至不局限于一生一世。比如说,对信仰基督教的人来说,死后进入天堂也许比现在的享受更重要;佛教徒积德行善,是为了来世的善报。即使一个无神论者,他所追求的幸福也超出他的一生。大部分中国人并不信仰宗教,但他们仍然非常注重自己身后的名声,也总是想方设法给子孙留下点遗产(而不是负债),因为后人拥有的财富,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自己的福利。即使没有子女的人,也不大可能完全不关心自己身后的事情。设想一下:如果现在预期你死后没有人给你送葬,没有人参加你的遗体告别仪式,你将会感到多么地悲伤!为了避免这个悲惨的局面,那你从现在就开始积点德行吧!
但是,人类也有一个基本的倾向,就是我们对未来的、远处的东西看得轻,对眼前的、近处的东西看得重。如果你让一个人在现在拿到一元钱和一年之后拿到一元钱之间做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现在拿到一元钱,而不是一年之后拿到一元钱(假定币值的实际购买力不变)。这种偏向于现在的本性,部分来自现在是未来的前提,如果今天不能活下去,那明天是没有意义的;部分来自未来的不确定性,因为生活总是变化莫测,我们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的生命明天不出意外。这两个因素当然都与个人的心理相关。这种偏向于现在的本性意味着人们在做决策的时候,会对未来的收入、未来的幸福打一个折扣,经济学上称之为“时间的贴现”,它可以用贴现因子或贴现率来度量。 贴现因子 是指下一期时点的一单位收入相当于当前收入的数值, 贴现率 则是现在的一单位收入比下一期一单位货币折现到当前多出的比率。二者存在着此消彼长的换算关系:一个人越看重未来,他的贴现因子越大,对应的贴现率越小;反之亦然。
如果我们用 r 表示贴现率, δ 表示贴现因子,那么,二者的关系满足如下等式:
尽管每个人都更看重现在,但不同的人对未来的贴现率是不同的。贴现率的大小对人的行为具有重要影响。一个贴现率较低的人更愿意为了未来的收益而放弃眼前的短期利益,因而也更具有合作精神,更值得他人信任;反之,一个贴现率较高的人,更不容易抵住短期诱惑,因而更可能采取损人利己的机会主义行为。
幸福的另外一个维度是空间。 空间维度 指的是,人的幸福取决于多种因素,而非单一因素。人既有生理的需要,也有心理的、社会的和精神的需要。作为生物性的存在,人要活着,首先必须有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如食品、衣着、住宅,一个饥肠辘辘、衣不遮体、无家可归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人。并且,人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也是不断提高的。因此,物质财富始终是决定一个人幸福与否的重要因素。但人是社会的动物,幸福不幸福,不仅取决于物质享受的多寡,也取决于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和谐。每个人都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而不是鄙视,而一个人能否得到别人的尊重,很大程度上取决他的所作所为是否满足人们的普遍预期,这些预期是由社会习惯、道德规范和法律所规定的。因此,追求幸福意味着我们要遵守基本的社会行为规范,建立一个好的名声,并且有朋友相伴。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不可能是幸福的人,即便他腰缠万贯。
幸福的空间维度是指,人的幸福取决于多种因素,而非单一因素。
人也有攀比的心理,有高人一等的欲望。因此,社会地位也是决定一个人幸福与否的重要因素。作为理性的存在者,人还有精神的需求。人有自由意志,有思辨能力,有对平等相待的诉求,有人格尊严。如果一个人的基本自由得不到保证,不能自由地思考,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不能得到他人的平等对待,活得就没有尊严,他就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人。
幸福的不同方面并不总是相互排斥的。事实上,在许多情况下,它们是相互加强的。从古到今,人们都在追求物质财富,一个主要原因是财富可以满足人们多方面的诉求。较多的财富不仅能使其持有者过上较好的物质生活,也可以提高他的社会地位,让他有资源乐善好施因而受人尊重,还可以保证他有自由时间从事沉思性活动,活得更有尊严。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幸福的这些不同方面并不能完全相互替代。比如说,一个物质富有但精神空虚的人不可能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同样,一个贫困潦倒的思想家也不大可能感到自己是幸福的。进一步讲,有时,决定幸福的不同因素之间还存在着冲突。比如说,一个人也许可以通过坑蒙拐骗赚取更多的钱,从而获得更富裕的物质享受,但即便他这样做的时候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他也损毁了自己的名声,得不到人们发自内心的敬重,也就不可能成为真正幸福的人。儒家告诫人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是因为取之无道的财富不可能给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当然,不同的人对幸福的不同方面有着不同的诉求,有些人更看重物质享受,有些人更看重名节,有些人更看重社会地位,还有些人更在乎自由和独立。在相同的社会环境下,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与他们对幸福的不同诉求有关。但无论个人的诉求是什么,利也好,名也好,权也好,只有“取之有道”,才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幸福。只可惜,由于人类的无知,现实中,人们经常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最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通常来说,一个爱“名”的人,会很在乎自己的声誉,有动机选择更有利于合作的行为,可能不会干那么多的坏事。但如果一个人过分追求名声,就可能做沽名钓誉的事情,最后反倒会损害自己的声誉。以学术剽窃为例。剽窃者的目的是“名”,但实际上,如果稍加分析,我们就可以看出,剽窃这种行为是非常不理性的。如果剽窃的文章发表以后,该文章没有给读者留下任何印象,对提高剽窃者的知名度就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这样的剽窃显然是没有意义的。反之,如果剽窃的文章发表以后,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剽窃者很快出名了,那么他反而要倒霉了。因为出名后公众会对该文章产生研究、调查的兴趣,剽窃行为又怎么可能不败露呢?
经济学上讲的 价值 是与人的目的相关的一个概念,是对实现某种目的的贡献的度量。比如说,如果一个高中生的目的是考上大学,那么,刻苦读书对他实现自己的目的就是有价值的。因为人的最终目的是幸福,所有其他目的都只是实现追求幸福的手段,因此,任何物品和行动的价值最终都来自它们对幸福这个终极目的所做的贡献。如果一件物品或一个行动能增加人的幸福感,我们就说它是有价值的,否则,就是没有价值的。我们说金钱、声誉、社会地位、自由等是有价值的,因为它们可以增加人的幸福感。经济学上的“财富”是根据价值来定义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财富,没有价值的东西就不是财富,甚至是负财富。
价值: 对幸福这一最终目标的边际贡献。
一个物品或行动的价值量是由其对幸福的边际贡献决定的。所谓“边际贡献”,是指工具变量(物品或行动)变化一个单位会对目的变量造成的影响。如果某种物品增加一点或减少一点对我们的幸福水平没有影响,我们就说它的边际贡献是零,因而价值为零。这样的物品就不构成财富。比如说,阳光和空气虽然对我们的生命必不可少,但由于它们的存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多一点或少一点对我们的幸福并没有影响,因而,我们并不把它们计入我们的财富。如果某种物品增加一点会提高我们的幸福水平,减少一点会降低我们的幸福水平,我们就说它的边际贡献是正的,因而价值为正。所谓稀缺品,指的就是价值大于零的物品。
由于幸福是一种主观判断,同样的物品或行动对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价值,因而价值也是一个主观概念。日常生活中,我们通常用“价值观”一词指代人们对事物和行为的看法,原因就在于此。如果两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对实现幸福的手段的判断不同,我们就说他们的“价值观”不同。
幸福是一种主观判断,因而价值也是一个主观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