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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墨家论用概念
墨家对概念的性质和作用有独到见解，对概念从外延、内涵做出种类划分，建立中国古代逻辑学、哲学和科学范畴体系，对今日有重要的启发借鉴意义。德国哲学家黑格尔（1770—1831）说：“中国人是笨拙到不能创造一个历法的，他们自己好像是不能运用概念来思维的。”
黑格尔的说法，不合道理和事实。从道理说，人跟动物有区别，人能用概念思维，动物不能。中国人“不能运用概念来思维”，岂非怪事？从事实上说，有数千年灿烂文明的中华民族，自古有发达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从古到今，有跟农业季节相适应的合用历法，还拥有浩如烟海的丰富文化典籍。仅乾隆年间编《四库全书》和近代编《四部丛刊》两部大型丛书，共有十一亿字。遍读经史子集四大类图书，可知中国人跟西方人一样，“能运用概念来思维”。
2001—2007年，我作为设在中宣部和国务院新闻出版总署的《中华大典》办公室聘任的《中华大典·哲学典》编委，任《中华大典·哲学典·诸子百家分典》副主编、主要撰稿人，撰名、墨、法、杂、兵家和《管子》各总部范畴稿170余万字。
我从历代典籍中，选取成百上千概念，构成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逻辑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道德哲学、美学等领域的范畴体系。以《墨经》为例，就有中国逻辑学、哲学和科学范畴数以百计，俨然是范畴的“王国”，有“运用概念思维”的娴熟技巧和丰富理论。
以“人”概念为例。《尚书·泰誓上》说：“人，万物之灵。”孔颖达疏：“人是万物之最灵。”宋欧阳修《秋声赋》说：“人为动物，惟物之灵。”又《怪竹辩》说：“有知莫如人，人者万物之最灵也。”
朱熹《四书集注·大学》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宋袁燮《絜斋家塾书钞》卷八说：“人亦天地间一物尔，而惟人最灵”；“灵者，言其有所知也”。以上说法相当于定义“人是有知识的动物”。
《春秋·穀梁传·僖公二十二年》说：“人之所以为人者，言也。人而不能言，何以为人？”这是把语言作为人的特有属性，相当于定义“人是有语言、会说话的动物”。东汉刘熙《释名》说：“人，仁也，生物也。”这相当于定义“人是有仁义道德的动物”。唐刘禹锡《天论上》说：“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这是说人有治理万物的属性。
《荀子·王制》说：“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群”即社会性。这是把社会性作为人的特有属性，相当于定义“人是社会的动物”。
《荀子·非相》说：“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古希腊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说人的特有属性是“二足无毛”。相声演员调侃说：“鸡是‘二足无毛’，故鸡是人。”荀子说“二足无毛”，不是人的特有属性，人的特有属性是“有辨”，即能辨别是非、有道德伦理观念。这相当于定义说：“人是有道德，懂礼义的动物。”
《墨经》由战国墨家创作，从墨子酝酿，到战国后期总结，《墨经》知识体系的形成，持续积淀二百多年。《墨经》成书约在公元前3世纪，跟荀子和公孙龙同时。墨家、荀子和名家三家争辩唱和的踪迹脉络，历历可寻。
《墨经》用先秦古汉语“经”体写作，浓缩精炼，惯常省略，是用于墨家学派传承教学的札记纲要，独创概念甚多，其知识结构、话语系统，跟现代人差别很大，现代人很难读懂。清代古文字学家孙诒让（1848—1908）校勘注解《墨子》几十年，他说，“先秦诸子之讹舛不可读”，未有甚于《墨子》者，而《墨子》“最难读者，莫如《经》、《经说》四篇”。
孙诒让说：“《经》、《经说》上下及大小《取》六篇文义既苦奥衍（深奥），章句又复褫贸（错乱），昔贤率以不可读置之（读不懂，弃置不读）。”孙诒让说，《墨经》的学问，几乎需要“九译乃通”，反复解释多次，才能使人懂，所以历代学人“罕能津逮”（很难深入把握）。孙诒让的同乡黄绍箕（1854—1908）《墨子间诂·跋》说，《墨经》“文体繁变，有专家习用之词，有雅训简质之语，有名家奥衍之旨（逻辑学家深奥的道理）”，是难读的原因。
墨家的概念论，运用概念的艺术，是中国逻辑学家对世界逻辑史的重要贡献。《诗·小雅·鹤鸣》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马克思说：“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反而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
我们研究者的使命，是用全人类发达完善的共同逻辑工具和现代语言，解释墨家逻辑的概念论，阐发墨家运用概念的艺术，供今人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