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语词概念

“名”即语词概念。语词和概念，是一个统一体的两个侧面，对立统一的整体，简称“一体两面”。语词和概念，是表里关系。语词是语言的物质外壳，概念是思维的意识内容。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把语词符号比作一张纸。他说，纸的一面是声音意象，声音的听觉形象，或笔画组合的视觉形象，是意谓者。纸的另一面，是概念的内容，是被意谓者。

索绪尔认为，语词符号是由声音意象和概念组成的精神实体。他说，不可能去掉一张纸的一面，而不同时毁坏另外一面。同样，在语词指号中，声音是不能够同概念（意义）分开的。

对“名”即语词概念，可以从语言学和逻辑学两方面研究，使用符号学和概念论两种方法。方法的运用，由对象的性质决定。说“名”中有概念，并不否定“名”是语言符号。说“名”是语言符号，并不否定“名”中有概念。用符号学和概念论两种方法分析“名”，并行不悖，互相兼容。

不能像有人那样，强调用符号学研究“名”，就走向极端，说“名”中没有概念，谁要是说其中有概念，中国逻辑学有概念论，就是无知，就是不懂得逻辑学的基本常识，表现十分肤浅、偏激和片面。

中国有数千年文字可考的历史。公元前17世纪，商汤在鸣条之战后灭夏朝，建商朝。公元前1046年1月20日，周武王牧野之战，灭殷纣王，建周朝。商周时代甲骨文金文中有“名”这个字。商周时代甲骨文金文文献，“名”这个字由“夕”、“口”两部分合成。

甲骨文的“夕”模拟月牙形状，表示在黑夜。“口”模拟口部形状，表示说出名称。“夕”、“口”两部分会合为“名”，表示在黑夜里，用眼睛看不清对象，需要用口说出名称，区分说明对象。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清段玉裁注说：“故从‘夕’、‘口’会意。”“名”这个汉字的构造和形成过程，透露出名（名称语词）的指谓和交际功能。

我把甲骨文金文文献和传统辞书对“名”的解释，跟西方现代符号学的理论接轨，从“名”的字形结构，分析“名”的语词和概念意涵，在1987年出版的《中国逻辑史》（先秦），最早提出这个看法，被学界采用，变成共识。

有人辗转引来最早出自拙著的大段说辞，反过来指责我不懂得这一点。并知其一不知其二，无限夸大“名”的语言符号意义，否认“名”中的概念内容；认为只能用语言符号学研究“名”，不能用逻辑学概念论研究“名”，表现十分偏激和片面。

“名”是中国逻辑学的范畴，相当于语词概念。墨家“辩学”，荀子“名学”，都以“名辞说辩”作为思维表达的基本形式。“名辞说辩”，对应于今日说的概念、命题、推理和论证。这酷似逻辑学概念论、命题论、推理论和论证学说的架构。范畴对应关系，见表1。

“名辞说辩”密切联系，相辅相成，构成思维表达的有机整体。语词概念是思维表达的基本单位。概念是思维的细胞。正确思维，有效表达，包含恰当构造命题，合乎逻辑推论，有说服力论证，这些都依赖于准确地运用概念，学会运用概念的艺术。

“名”是语词概念的集合体。如“人”、“马”、“牛”，既是语言符号，又是概念。研究语言符号的学问，叫符号学（Semiotics）。符号学有三个分支。第一个分支：语法学（Syntax），研究符号跟符号的关系。第二个分支：语义学（Semantics），研究符号跟对象的关系。第三个分支：语用学（Pragmatics），研究符号跟使用者的关系。名（名称语词）的指谓和交际功能，是语义学和语用学的研究对象。

中国逻辑学中的“正名”论，涉及名（名称语词）的指谓和交际功能，是语言符号学中语义学和语用学的研究对象，也是逻辑学概念论的研究对象。荀子说“制名以指实”，是用名（名称语词）指谓对象，是语义学的应有之义，其中也包含概念的意义，即用概念反映实体。

发挥名（名称语词）的指谓功能，用名（名称语词）概括对象的本质，形成概念。中国古代没有“概念”这个术语，不等于中国古代没有概念，没有运用概念的艺术。“概念”这一术语，是日本学者在明治维新时期最早用汉字对英文concept的翻译。

日本学者翻译的“概念”这个术语很好，通俗易懂，一看“概念”两个字，就知道它的意思，符合荀子说的制名原则：“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即直截了当，通俗易懂，不引起混乱和矛盾，叫做好的名称语词。“概念”这个术语，很快在日本和中国流行，被学术界普遍采用，约定俗成。

“概念”顾名思义，是概括性的观念。“概”是概括，“念”是念头、意念、思想、思维。概括，就是在思维认识事物的性质时，抽取一部分，排除一部分。“概”，中国古代指量粟米时，用来刮平斗斛的木板，是一个用具名，指刮平的动作。《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概者，平量者也。”引申为刮平、削平，引申为大略、大体、大概。“括”是包括、包容。

在思维认识中，概括事物的性质、抽取一部分叫“抽象”。“抽象”这个术语是日本学者从英文abstract翻译过来的。英文abstract有“提取、抽取、分离”的意义，引申为“抽象”的意义。

“抽象”的“抽”，是抽取。“象”，也写作“相”，是事物的性质。事物的特殊性质，叫“殊相”。事物的普遍、一般、共同性质，叫“共相”。抽象就是抽取性质。科学抽象是抽取事物的本质属性。如抽象人的性质，说人会制造工具、会劳动、有理性、有语言、有道德等，形成人的概念，舍弃人的非本质属性，如性别、肤色等。舍弃非本质属性叫“舍象”。“舍象”即舍弃性质。

对事物性质抽象概括的结果，形成概念。概念是人脑抽象概括的意念。形成和运用概念，叫抽象思维、理性思维、理论思维、逻辑思维。概念是理性认识的形式，是抽象的思想、意念、意识。概念这种抽象思想，借助语词凝结和表达，储存认识成果，进行信息交流和交际。

概念是抽象思想，不能用感官感知，只能下定义，用语句说出，让人了解。语词是用声音和笔画构成的语言单位，声音可听，笔画可见，盲文可摸。借助可感知的语词，了解抽象概念。

墨家著作《墨经》，是“运用概念来思维”的典范，有丰富深刻的概念理论和范畴体系。《墨经》的概念论，涉及名（语词概念）的性质、作用和种类等，解释上百个科学和哲学范畴，是中国逻辑传统概念论的宝库。 iIMurEPnbAvWMJ7b5CLeiQ8VDw9w4WU1JKZawQt5yVkmky6h8VU9ZwBcpI71gJb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