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子论用概念

中国逻辑学中的概念论，正确运用概念的艺术，导源于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孔子从政治伦理实践中，提出“正名”论，提倡“名正言顺”。如《论语·为政》说：“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孝”是个概念，子游请孔子给“孝”下个定义。孔子说：“现在有人把对父母的‘孝’，说成是‘能够养活’，但对狗马也有‘能够养活’的问题。如果对父母不尊敬，仅把对父母的‘孝’说成是‘能够养活’，这同养活狗马，有什么区别呢？”

孔子对“孝”的解释，是应用逻辑学对概念下定义的方法。定义是从内涵上明确概念的逻辑方法。对概念下定义，是揭示概念的内涵，说出概念所反映的事物本质属性、特有属性，揭示一个属概念下各个种概念的差别。

对父母和对狗马都有“能够养活”的特征，这是二者的共同属性。二者的性质，除共同属性之外，还有各自的特有属性，即“种差”：种与种之间的差别。孔子批评当时有人把对父母的“孝”，仅说成是“能够养活”，这没有把握对父母“孝”的本质特征、特有属性，没有跟养活狗马区别开。

对狗马也有“能够养活”的特点，但对父母“孝”的本质特征、特有属性是“尊敬”。如果对父母不尊敬，把对父母的孝，仅说成“能够养活”，就跟对狗马的“养活”混淆不清。针对这一混淆，孔子从内涵上指出“孝”的本质特征、特有属性和“种差”，是对父母“尊敬”，这就把对父母的“孝”，跟对狗马的“养活”，明确区分开。

孔子把从内涵上区别概念的方法，制定专门术语，叫“正名”。“正名”是矫正语词概念，正确运用概念的艺术。孔子从当时的政治论争和教育实践中，体会到矫正语词概念，正确运用概念的艺术。

孔子首创“正名”方法，是孔子跟学生子路（公元前542—前480）的顶嘴辩论中提出的。

孔子学生子路，性情耿直，敢说敢做，常在对话中，提出跟孔子不同的见解，顶嘴辩论。《论语·先进》载，有一次子路跟孔子顶嘴辩论，孔子生气地对子路说：“是故恶夫佞者！”意即：所以我讨厌像你这样强嘴利舌的人！

《论语·子路》载，一次子路给孔子赶大车，在通往卫国的大路上，师徒二人对话：“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即子路对孔子说：“如果卫国国君等着您治理国政，您想先做什么呢？”孔子说：“那一定是矫正用词不当的现象！”子路批评孔子：“您竟然迂腐到这种程度，怎样矫正用词不当的现象？”

孔子反唇相讥：“你怎么这么粗野？君子对他所不懂的问题，应该采取谦虚态度。语词概念不正确，说话就不能顺理成章。说话不能顺理成章，事情就办不成。所以，君子用词，一定可以做出解释。做出解释，一定可以行得通。君子说话，一定严肃认真，不能苟且随便！”

孔子率先提出说话用词是否正确，语词概念是否具有确定性、确指性的问题。孔子的“正名”（语词概念正确），要求名称跟实际一致，名实相符，纠正语义，保持语词意义的确指性、确定性。“名不正”，就是语词跟所指对象脱离，语义转变，名不符实。如对父母的“孝”，要跟对狗马的“养活”相区别。

孔子认为“觚”这个名的本义和转义有区别。“觚”这个词的本义，是指有角的酒器。这种酒器上圆下方，腹部和足部有四条棱。后来“觚”这个词用多了，用滥了，把不是上圆下方且没有棱的圆形酒器，也叫“觚”。孔子认为这是“名不正”的现象，一定得纠正。《论语·雍也》载孔子批评说：“觚不觚，觚哉？觚哉？”意即：现在说的“觚”，没有棱，这也叫觚吗？这也叫觚吗？

孔子认为君臣父子的名，各有确定所指，不能混淆。《论语·颜渊》载，齐景公问孔子怎么治国，孔子回答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意即：称呼“君”之名，要合乎君之实，称呼“臣、父、子”之名，也一样。

孔子提出“正名”方法的社会背景，是伴随历史进步，导致原有的语词概念使用混乱。孔子“正名”的目的，是解决社会上用名混乱的现象。孔子在教育游说中首创“正名”方法，在中国逻辑学领域产生重大影响。战国诸子百家，都受孔子“正名”论的影响，接续孔子的主张，竞相提倡“正名”，从各种不同角度，发挥“正名”的理论。

墨家激烈“非儒”（批判儒家），有《非儒》一篇，放肆地攻击儒家，指名道姓指责“孔丘”。 但在《墨经》中专设条目，传承孔子“正名”的主张，在“正名者”的总标题下，对逻辑同一律和矛盾律给出元逻辑的经典论述，构成中国逻辑学的重要内容。

荀子在战国末推出逻辑名篇《正名》，凝结儒家智者智辩逻辑的精粹，形成有儒家特色的中国逻辑学，影响到晋代鲁胜的“名”（名学）“辩”（辩学）合流，清末翻译家严复把翻译引进的西方逻辑学叫“名学”，胡适1915—1917年（24~26岁）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利用西方方法，用英文撰写博士论文，自署中文书名叫《先秦名学史》。 ^[1]

西汉大史学家司马谈、司马迁把《庄子·天下》称呼的“辩者”学派，定名为“名家”学派，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沿用至今。名家公孙龙写《名实论》，提出跟墨家、荀子一致的中国逻辑学“正名”规律，是有中国特色的同一律、矛盾律元逻辑表述。

经过战国时期二百多年诸子百家争鸣辩论，在前三世纪战国后期，相继出现《墨经》、《荀子·正名》和《公孙龙子·名实论》三足鼎立的中国逻辑学元典，总结概念论，构成正确运用概念艺术的系统理论。

近代中国思想家用“辩学”、“名学”，称呼引进的西方逻辑学。严复译《穆勒名学》，金陵金粟斋木刻1905年出木刻本，原书名直译《逻辑体系：演绎与归纳》（J.S.Mill, A System of Logic , Ratiocinative and Inductive ,1843）。

严复译《名学浅说》，商务印书馆1909年出版，原书名直译《逻辑初级读本》（W.S.Jevons, Primer of Logic ,1876）；王国维译《辨学》（“辨”通“辩”），北平文化书社1908年版，原书名直译《逻辑基础教程：演绎与归纳》W.S.Jevons, Elementary Lesson in Logic : Deductive and Inductive ,1870）。

[1] 胡适：《先秦名学史》，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英文版 The Development of the Logical Methodin Ancient China （胡适自署中文题：“先秦名学史”；直译：“中国古代逻辑学方法的发展”）,by Hu Shih（Suh Hu）,Professor of Philosophy at 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Peking,Theoriental Book Company Shanghai,1922;中文新版，上海，学林出版社，1983。 Acn7gE4bIITFfSBVvSEPgvcKJBz1Giv5zjn92I1GhFOh4GbLia5zsgbMws212hr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