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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横向进路

所谓“横向进路”,就是把中国古代哲学当成完整的断代史,只做综合性研究,不做个案研究,通过专题论述的形式展开中国哲学史的内容。这是一种史论型进路。张岱年著《中国哲学大纲——中国哲学问题史》,采取的就是这种进路。张岱年与冯友兰的关系十分密切,受冯友兰影响较大,他们之间有同,也有异。他特别尊重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研究方面取得的研究成果,曾表示:“1931年,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上卷,考察之精,论证之细,使我深深敬佩!” 不过,由于哲学学养不同,他还是另辟蹊径,形成自己的研究路线和学术见解。晚年他在谈到自己同冯友兰治学路径的区别时说:“冯友兰先生是研究中国哲学史,是史;我是研究中国哲学,不是史,是论。”

一、张岱年的哲学观

张岱年著《中国哲学大纲》是在讲义的基础上写成的。1933年,张岱年执教于清华大学哲学系,中间一度因故辞职。1936年,他再次执教清华,开始主讲“中国哲学问题”课程。他一边讲授,一边写书,当年就完成书稿的写作,题为《中国哲学大纲——中国哲学问题史》。1937年,经冯友兰推荐,将书稿送给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决定出版此书,已制成纸型,可惜因抗日战争爆发,无法付梓。1943年,张岱年在私立北平中国大学任教,将书稿作为讲义印出来,但未公开发行。1948年商务印书馆再次准备付印出版,无奈因战事吃紧,不得不再次搁置。直到1958年,此书才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不过此时张岱年已经被打成“右派”,不能公开署名,改署“宇同著”。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后,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新1版,书名为《中国哲学大纲(中国哲学问题史)》,署名恢复为“张岱年著”。

张岱年承认,自己在中国哲学史研究方面与冯友兰为同调,但不认为自己在哲学方面与冯友兰为同调。他明确表示:“我在哲学思想方面,与吾兄申府是同调;在中国哲学史研究方面,则与冯友兰先生是同调。” 他不认同冯友兰“哲学是讲出一种道理的道理”的说法,提出自己关于哲学的独到见解。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同张岱年的学术背景有关。冯友兰20世纪20年代在美国接受哲学理论思维训练,直接受西方单数哲学观的影响,过分强调哲学的共同性,而对具体哲学形态的特殊性认识不够。张岱年在20世纪30年代在本土接受哲学理论思维训练,虽不能完全摆脱西方哲学观的影响,至少不像冯友兰那么直接。他不再认同单数哲学观,提出自己的哲学观。冯友兰接受的哲学资源,主要是西方正统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虽有所接触,但毕竟知之不深;张岱年接受的哲学资源,除了西方正统哲学以外,还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由于受到哥哥张申府的影响,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比较熟悉。我们从他撰写的《关于新唯物论》、《辩证唯物论的知识论》、《辩证唯物论的人生哲学》等文章中可以看出,他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十分下功夫,并且颇有心得体会。他的看法是:“新唯物论或辩证唯物论,实为现代最可注意之哲学。” 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哲学非但没有排他性,尤具兼容性,完全可以同中国文化传统相结合。这种结合,预示着中国哲学的未来走向。他没有通过苏联哲学教科书的渠道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故而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没有教条主义气味。张岱年晚年曾提出“综合创新”说,主张“打通中西马”,建构中国哲学新形态,其实,他在年轻时就已着手做这件事情。

1935年,他参加关于文化建设的讨论,发表《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西化与创造》等一系列文章。他提出这样一些观点:

(1) “既有见于文化之整,亦有见于文化之分;既有见于文化之变,亦有见于文化之常;既有见于文化之异,亦有见于文化之同。”

(2) “在现在中国,全盘接受西洋文化与谋旧文化之复活,同样是死路一条。”

(3) 对新哲学唯物论“盲排”和“墨守”皆不可取,那种“凡宗师所已言,概不容批评;宗师所未言及者,不可有所创说”的态度,是不可取的。

1936年,他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中提出“新哲学之纲领”:“今后哲学之一个新路,当是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与一。”他强调,新哲学理当体现民族特色,“一种哲学必与其民族的本性相合,乃能深入人心;必能矫正其民族的病态,乃有积极的作用”。

由于哲学学养不同,张岱年树立了一种与冯友兰不同的哲学观。他在《中国哲学大纲·序论》中写道:“哲学是研讨宇宙人生之究竟原理及认识此种原理的方法之学问。” 本书把冯友兰的哲学观概称为“道理”说,把张岱年的哲学观概称为“学问”说。“学问”说包含以下几层意思。

第一,把“宇宙”和“人生”两个话题联系在一起,相提并论,不再把哲学研究的课题定位于“形而上学”,定位于抽象的本体论。把宇宙与人生联系在一起,意味着哲学不再以解释世界为主题,而以改造世界为主。这种看法与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表述是一致的。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哲学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只关注外在世界,仿佛这个世界与人无关;哲学应当关注属于人的现实世界。张岱年的哲学观,突破了西方传统哲学的视域,不再受抽象本体论话语的限制。这种哲学观,以传统哲学中天人合一思路为底色,表达中国哲学家的独到见解,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也是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已经把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当成哲学研究的主题,突破了抽象本体论话语系统。

第二,“究竟原理”及其认识方法,都是开放性的话题,需要不断地“研讨”。按照张岱年的看法,迄今为止,没有哪个哲学家可以给出终极性结论。以往哲学家的研讨,可以说都是阶段性成果,后来的哲学家可以吸收前人的理论思维成果,但不必拘守前人的结论。研讨“究竟原理”及其认识方法,常讲常新,应当允许研究者另辟蹊径。张岱年的这种认识,真正抓住了哲学的本质特征。他从发展的视角看待哲学,没有将其视为既定的知识系统。

第三,哲学是“学问”,而不是“道理”。按照“道理”说,哲学被视为一种既定的知识系统,也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念系统。这种看法在西方比较流行,怀特海甚至认为整部西方哲学史,不外乎是柏拉图理念说的注脚。“道理”说虽不排除讲法的多样性,但强调“道理”只有一个,实质上是一种单数的哲学观。张岱年强调哲学乃是“学问”,表达了与“道理”说不同的意向。按照“学问”说,哲学并不是常量,而是变量;不是知识,而是活动。时代变化了,做哲学这门学问的方式也随之变化。所以,哲学不能归结为对某种“道理”的诉说。“学问”说与金岳霖提出的“成见”说类似,都倾向于复数哲学观,都已突破单数哲学观的限制,鼓励人们去做多角度、多路径的探索。

依据“学问”说,张岱年重新审视哲学的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他承认哲学具有普遍性,但不能把普遍性误解为单一性。他说:“我们也可以将哲学看作一个类称,而并非专指西洋哲学。”许多西方哲学家过分夸大哲学的普遍性,错误地将普遍性归结为单一性,强调只有西方人才可以讲哲学,而其他民族皆没有资格讲哲学。例如,海德格尔毫不掩饰,认为哲学就是西方人的专利,没有必要在“哲学”前面加上“西方”二字。张岱年破除了这种霸权主义观念,强调哲学绝不是西方人的专利,而是人类的公产。哲学作为“类称”,当然具有普遍性,但这种普遍性要通过各种特殊性体现出来,不可能单独存在。西方哲学只是一种特殊的哲学理论形态,不能将其等同于哲学的普遍性。他不承认西方哲学的话语霸权,强调哲学话语权的开放性,强调哲学理论形态的多样性,从而为他研究中国哲学找到了理论依据,不再唯西方哲学马首是瞻。

从“学问”说出发,张岱年找到了中国哲学之所以能讲的充分理由。从哲学的特殊性来看,哲学的讲法是多,而不是一。西方哲学是一种特殊哲学,中国哲学也是一种特殊哲学,二者之间具有相似性,但不具有相同性。不能说西方哲学是哲学,中国哲学不是哲学。“有一类学问,其一特例是西洋哲学,这一类学问之总名是哲学。如此,凡与西洋哲学有相似点,而可归入此类者,都可以叫做哲学。以此意义看哲学,这中国旧日关于宇宙人生的那些思想理论,便非不可名为哲学。中国哲学与西洋哲学在根本态度上未必同;然而在问题及对象上及其在诸学术中的位置上,则与西洋哲学颇为相当。” 尽管在中国学术史上没有出现“哲学”这一术语,但不妨碍中国哲学在事实上成为一种有特色的哲学理论形态。先秦时所说的“学”相当于古希腊人所说的“哲学”;先秦的诸子学、道学、义理之学、理学等等,都是中国哲学的表达方式。张岱年提出“哲学类称”说,比冯友兰的看法更为明确,也更为深刻。冯友兰有一种说法,研究中国哲学史,就是“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这种表述不够确切,容易使人误解,仿佛研究中国哲学史就是以西方哲学为尺度来剪裁中国哲学。张岱年把冯友兰在理论上的漏洞补上了:研究中国哲学史,并非以“以西方所谓哲学名之者”为准则,而是以“哲学类称”为准则。

按照张岱年的看法,“中国哲学”是“中国系的一般哲学”。这个“一般”既相对于西方哲学而言,也相对于印度哲学而言。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把哲学形态区分为西方、印度、中国三种,张岱年表示认同。他认为“中国人的哲学”,不等于“中国系的哲学”:“中国人的哲学”包含从印度传入的佛教,而“中国系的哲学”不包含佛教。这个“一般”还相对于具体的哲学分支而言,美术哲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皆不在此范围内。张岱年把中国化的佛教排除在“中国哲学”之外,值得商榷。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中国哲学没有佛教化,而是佛教实现了中国化,已经成为讲中国哲学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源。将其排除在外,似乎不妥。他有见于各种哲学理论形态的特殊性,而对各种形态之间的交流性似乎认识不足。刻意把“中国人的哲学”同“中国系的哲学”区别开来,似乎没有必要,因为“中国系的哲学”不可能脱离“中国人的哲学”单独存在,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中国系的哲学”。“中国系的哲学”是变量,不是常量。同为“中国系的哲学”,有未受佛教影响的先秦哲学,也有受到佛教影响的宋明理学,二者之间的差异很大。

二、中国哲学特色论

张岱年没有用一般的学术史思维方式表述哲学史,坚持贯彻用哲学思维方式表述哲学史的原则。在这一点上,他同胡适和冯友兰,皆为同调。不过,由于哲学观不同,他并不完全认同胡适和冯友兰的具体观点,而是独立思考,提出许多创新性见解。他从“学问”说出发,形成关于中国哲学的宏观认识。他不再把中国哲学区分为“子学”时代和“经学”时代,强调中国哲学理论系统的完整性。

张岱年把中国哲学史划分为五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先秦时期。同胡适、冯友兰一样,他对这一阶段的中国哲学理论思维水平评价甚高,认为完全可以同古希腊哲学相媲美。“中国的哲学,以周秦哲学为最宏伟,创造力最雄厚,内容最丰富,为以后的哲学所不及。”他在综论中国哲学的时候,大部分材料取自先秦典籍。第二个阶段是汉代。他认同冯友兰的看法,认为“汉代实也可以说并无纯粹的哲学”,哲学已被淹没在经学之中。他不认同胡适的“中绝”说,认为汉代哲学虽不及先秦,但毕竟继承了传统,没有中断传统。第三个阶段是魏晋时期。中国哲学发展走出低谷,有新的起色,不过“魏晋玄学则未有充分的发展”,有如彗星划过,成为一件憾事。第四个阶段是宋明时期,中国哲学进入成熟期。“后来比较成熟的只是宋明道学,然不及周秦哲学之丰富活泼。”他对宋明道学的评价虽然没有先秦高,但予以比较充分的肯定,认为其不失为中国哲学的高峰。由于他把佛教排除在中国哲学之外,故而未看到宋明道学之所以达到高峰,同吸收佛教的理论思维成果有直接的关系。张岱年在综论中国哲学时,所引用的思想材料,除了先秦之外,属宋明理学为最多。第五个阶段是清代初年。“清代王船山颜习斋戴东原表示新的倾向,足以为现代思想之前驱。”冯友兰对清代哲学评价不高,认为清初学者标榜新汉学,热衷考据,对哲学发展贡献不大。张岱年不认同冯友兰的看法,认为王夫之、颜元、戴震皆有新见解,并且预示着中国哲学的新动向。

冯友兰基于“道理”说,比较看重中西哲学的共性,而对中国哲学的特殊性关注不够。这种偏向在张岱年那里得到纠正。他基于“学问”说,认为中国哲学在根本态度上有别于西方哲学和印度哲学,弄清楚这一点,才不至于陷入用外来哲学剪裁中国哲学的误区。他把中国哲学的特点概括为以下六条。

(一)合知行

张岱年把中国哲学归结为实践哲学,以示同西方的思辨哲学有区别。“中国哲学在本质上是知行合一的。思想学说与生活实践融成一片。中国哲人研究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常从生活实践出发,以反省自己的身心实践为入手处;最后又归于实践,将理论在实践上加以验证。即先在身心经验上切己体察,而得到一种了悟;了悟所至,又验之以实践。要之,学说乃以生活行动为归依。”由于中国哲学属于实践型,而非思辨型,故而问题意识与思辨哲学相比较,亦有区别。例如,中国哲学不像西方哲学那样关注知识是如何形成的问题,而特别关注知行关系问题。在张岱年看来,“知行合一”的命题,虽出于王阳明之口,但也可以说代表了大多数中国哲学家的共识。他在广义上使用“知行合一”这个术语,赋予其现代哲学的意涵,即理论与实践统一。

张岱年以孔子、孟子、荀子、惠施、庄子、周敦颐、程颐、张载为例证,认为“中国哲学中有许多名词与理论,都有其实践的意义;离开实践,便无意义。想了解其意义,必须在实践上作工夫,在生活上用心体察” 。他注意到,中国哲学的“实践”,与辩证唯物论所说的“社会实践”,不完全是一个意思,主要指个人日常活动,对实践的社会性重视程度不够。不过,他没有像教条主义者那样,把中国哲学的实践观同辩证唯物论的实践观截然对立起来,并不排除二者之间有融会贯通的可能性。

张岱年以“合知行”概括中国哲学重实践的特点,认为这种特点表现在知识论态度上,便形成了中国哲学家特有的进路,那就是“在方法上更极注重道德的修养,以涵养为致知之道”。“中国哲人,都以为欲求真知,须有一种特殊的修养。穷究宇宙人生的真际,要先在德行实践上作工夫。” 正是因为中国哲学有合知行、重修养的特点,所以研究中国哲学也必须贯彻实事求是原则,而不能把研究思辨哲学的方法,简单地套用到作为实践哲学的中国哲学上,也不能用西方哲学家的眼光看待中国哲学家。

(二)一天人

由于中国哲学具有实践哲学的特点,故而在哲学思维方式上也独具一格。“中国哲学有一个根本观念,即‘天人合一’。认为天人本来合一,而人生最高理想,是自觉的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物我本属一体,内外源无判隔。但为私欲所昏蔽,妄分彼此。应该去此昏蔽,而得到天人一体之自觉。中国大部分哲学家认为天是人的根本,又是人的理想;自然的规律,亦即当然的准衡。而天人之间的联系者,多数哲学家认为即是性,人受性于天,而人的理想即在于尽性;性即本根,亦即道德原则,而道德原则乃出于本根。” 中国哲学思维方式有别于佛教,并不否认此岸世界的真实性,不预设超越的彼岸世界。中国哲学也有别于西方哲学,不刻意区分本体界和现象界,没有那种“本体真而不实,现象实而不真”的观念。在中国哲学视域中,世界只有一个。这个世界不是纯粹的外在世界,而是与人相关的世界。人与世界同在,故而主张天人合一。

在中国哲学视域中,人天本属一体,物我本属一体,世界只有一个,不能将其二重化为彼岸与此岸或本体与现象。“天人既无二,于是亦不必分别我与非我。我与非我原是一体,不必且不应将我与非我分开。于是内外之对立消弭,而人与自然,融为一片。西洋人研究宇宙,是将宇宙视为外在的而研究之;中国人则不认宇宙为外在的,而认为宇宙本根与心性相通,研究宇宙亦即研究自己。” 西方哲学从自然哲学的视角看宇宙,探究自然的奥秘,把主体与客体区别开来,选择分析的进路;中国哲学从人生哲学的视角看宇宙,讲究合内外之道,选择综合的进路。按照这种进路,人在认识自然的同时,也在认识自己;人在认识自己的同时,也在认识自然:两者无法分开。人只能以属于人的宇宙为思考的对象,不能以不属于人的、“纯客观”的外在宇宙为思考的对象。有人认为,以“主客二分”为特征的西方哲学思维方式,高于以“天人一体”为特征的中国哲学思维方式,张岱年表示反对。在他看来,“一天人”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特点,但不能说是中国哲学的缺点。对于两种不同的哲学思维方式来说,不存在孰高孰低的问题。

(三)同真善

从实践哲学的视角看,本真与至善是同一的,存在本体与价值本体是分不开的。“中国哲人认为真理即是至善,求真乃即求善。真善非二,至真的道理即是至善的准则。即真即善,即善即真。从不离开善而求真,并认为离开求善而专求真,结果只能得妄,不能得真。为求知而求知的态度,在中国哲学家甚为少有。中国思想家总认为致知与修养乃不可分;宇宙真际的探求,与人生至善的达到,是一事之两面。穷理即是尽性,崇德亦即致知。”在西方哲学中,求真与求善是两个话题,哲学可以单独讲究“爱智”,讲究求真,而不必与求善相关联。在西方,有“哲学起于好奇”的说法。在中国哲学中,研究哲学的目的在于“问道”。“道兼赅真善:道是宇宙之基本大法,而亦是人生之至善准则。求道是求真,同时亦是求善。真善是不可分的。”中国哲学强调善与真的一致性,既有工具理性的诉求,也有价值理性的诉求,不可把二者割裂开来。

以上是张岱年所概括的中国哲学的三个主要特点。除此之外,他认为中国哲学还有下面三个特点。

(四)重人生而不重知论

中国哲学把人生论同知识论合在一起讲,但重点放在人生论方面。“中国哲人,因思想理论以生活实践为归依,所以特别注重人生实相之探究,生活准则之论究。” 在天人合一的哲学思维框架中,由于没有把主观与客观割裂开来,不会像西方哲学那样关注主客观之间的关系问题,没有形成西方哲学中那种知识论话语。不过,也不能说中国哲学完全不涉及知识论和方法论。关于事实之知何以可能的问题,中国哲人很少讨论;而关于价值之知何以可能的问题,则有精深探讨。研究中国哲学时,要抓住这一特点,不能套用西方哲学的表述方式。必须从中国哲学实际出发,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家是如何把人生论同知识论结合在一起的,研究哲学思考方式有何种现代意义。

(五)重了悟而不重论证

同中国哲学不重视知识论研讨相关,“中国哲学不注重形式上的细密论证,亦无形式上的条理系统”。“中国哲学只重生活上的实证,或内心之神秘的冥证,而不注重逻辑的论证。” 中国哲学家往往直抒心意,写出所悟所见,并不作系统的逻辑论证。西方哲学家往往以系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而中国哲学家往往以非系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西方人的哲学论著有形式上的系统;而中国哲学家的哲学论著没有形式上的系统,常常是思想断片的汇集。他同意冯友兰的看法,中国哲学缺少形式上的系统,并不等于说没有实质上的系统。对于系统论证,中国哲人“非不能也,系不为也”。他们不认为烦琐的论证有多么必要,反而以之为赘疣。中国哲学的这种特点,对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研究者要善于用现代人的方式,把古人实质上的系统表述出来,把被古人跳过的逻辑环节揭示出来,把古人没讲清楚的意思诠释出来。

(六)既非依附科学亦不依附宗教

以重实践、合知行、一天人、同真善为特色的中国哲学,贯彻“以人为本”的原则,在类型上属于人生哲学,既有别于宗教哲学,也有别于自然哲学。宗教哲学贯彻“以彼岸为本”的原则,依附于宗教。“印度哲学是与宗教不分的,西洋中世纪哲学是宗教的奴婢,既在近世哲学中,亦多有以证明上帝存在为一重要课题的。”在中国古代,宗教不发达,没有成为意识形态的主流。早在公元前5世纪,也就是春秋末年,无神论思潮兴起,便把原始宗教的堤坝冲垮了,哲学逐渐取代其在中国人精神世界中的位置。在西方和印度,都从原始宗教中分离出一神教,而在中国则没有走这一步。东汉以后佛教传入中国,本土的道教也发展起来,二者皆有相当的影响力,但都没有能够超过中国哲学。中国哲学从来没有成为宗教的婢女,“从无以证明神的存在为务者”,始终保持独立发展的态势,指导着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搭建。自然哲学贯彻“以自然为本”的原则,同科学关系密切。中国哲学讲究“天人合一”,不以解释自然为主题,“所以根据科学研究以成立哲学系统的情形,在以前的中国亦是没有”。在西方,哲学与科学的关系密切,科学上出现重大发现,哲学也随之发生重大变化。而在中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许多科学技术发明,但对中国哲学思维影响很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在现代中国,大多数新式学者比较看重中国哲学的人类性,而遮蔽了中国哲学的民族性。梁启超虽然看到了中国哲学的民族性,认为人生哲学是中国哲学的特色,因而有别于西方哲学,但他没有展开了加以论述。展开论述中国哲学特色的学者,恐怕张岱年是第一人。在中国哲学史学科发展的进程中,胡适和冯友兰比较关注“哲学在中国”的话题,打破了“哲学只在西方,别无分店”的谬见。在此基础上,张岱年又向前走了一步,开辟出“何谓中国哲学的特点”的新话题。对于上述关于中国哲学特点的六点概括,张岱年本人并不满意。他在《附注》中表示:“中国哲学的特点是一个比较艰深的问题。此处所论,简而未晰,今后当另撰文论述。” 令人遗憾的是,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教条主义盛行,已被打成“右派”的张岱年,无法继续从事关于中国哲学特点的研究。在教条主义把持话语权的年代,不但不容许张岱年关注中国哲学的特点,也不容许其他研究者关注这个问题,于是,编出来的中国哲学史根本就没有中国气味可言,出现讲中国哲学史而中国不到位的情形。张岱年开辟出的新话题,竟被搁置了几十年。直到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这种情形才有所扭转。不过,这依然是中国哲学史研究的薄弱环节。如果抓不住中国哲学的特色,显然无法写出名副其实的中国哲学史。

三、四条新论

依据“学问”说,张岱年把中国哲学研究的重心由关注普遍性转到关注特殊性,在研究方法上也相应提出独到的见解。关于哲学史研究方法,胡适概括为明变、求因、评判三条,本书概称为“胡三条”;冯友兰归纳为钻研西洋哲学、搜集哲学史料、详密规划迹团、探索时代背景、审查哲人身世、评述哲人哲学等六条,本书概称为“冯六条”。张岱年则认为,以下四条最重要。本书概称为“张四条”。

(一)审其基本倾向

这一条可以叫作概观法。意思是说,研究者首先应当树立一种总体观,从大局着眼,紧紧抓住总体特征,做出综合判断。只有把握住大局,才能按照从总体到具体的进路,步步深入,全幅展现中国哲学的丰富内涵。

从宏观上说,“审其基本倾向”是指把握住中国哲学某方面的总体特征。例如,在宇宙论方面,中国哲学选择的思路同西方哲学选择的思路不一样,“如不知道中国哲学不作非实在的现象与在现象背后的实在之别,便不能了解中国哲学中的宇宙论” 。在人生论方面,中国哲学选择的思路同西方哲学选择的思路也不一样,“不知道中国大部分哲学家以天人合一为基本观点,则不会了解中国的人生论” 。换句话说,“审其基本倾向”就是从中国哲学的实际出发,而不是用外来的范式剪裁中国哲学、曲解中国哲学。对于研究者来说,这一条十分重要。研究者如果不先对中国哲学基本倾向有充分的了解,便不会对每个哲学家的学说有深刻的了解。要做到这一条并非易事,因为基本倾向往往是哲学家默认的共识,不做系统的表述,因而很难辨别,需要研究者具备很强的理论思维能力。

从微观上说,“审其基本倾向”是指把握住某个学派或人物的总体特征。由于受辩证唯物论影响比较深,张岱年采用定性的方法研究思潮和人物。他把宋至清时期的中国哲学,概括为三大思潮:罗钦顺、王廷相、王夫之、颜元、戴震,一脉相承,皆属于唯气论(或称唯物论)思潮;陆九渊、杨简、陈献章、王阳明一脉相承,皆属于主观唯心论思潮;程颐、朱熹一脉相承,属于唯理论思潮。至于哲学家的类型,可以划分为主流派和非主流派。他特别注意挖掘那些非主流的哲学家,对王充、张载、王夫之、颜元、戴震等人,皆做了重点绍述。《中国哲学大纲》涉及哲学家112位,但并非一一论及,而是以代表性人物为重点。他把其中37位哲学家列为重点。他接受辩证唯物主义观念,对一些哲学家做了唯物论或唯心论的定性,但并没有给所有的哲学家都戴上帽子,也没有采用“两军对战”的模式。他没有像教条主义者那样,把唯心论和唯物论截然对立起来,也没有全盘否认唯心论者的学术价值。他不否认“两军”,不否认唯物论与唯心论之间的区别,但不认为二者之间构成“对战”关系。

(二)析其辞命意谓

上一条讲的是概观法,这一条讲的是解析法。上一条讲的是从大处着眼,这一条讲的是从小处入手。“审其基本倾向”有如画家打轮廓,“析其辞命意谓”有如画家一笔一笔地精描细画。哲学思想史由命题与范畴构成,对其意涵必讲清楚。“对于过去哲学中的根本概念之确切意谓,更须加以精密的解析。”“对于中国哲学之根本观念之意谓加以解析,这可以说是解析法(analytic method)在中国哲学上的应用。” 研究中国哲学,不是传达古代哲学家的言论,而是要挖掘其中的道理。研究者不仅是报道先哲说了些什么话,还必须揭示先哲为什么如此说。因此研究者不能不运用解析法,并且力求把古人没有讲清楚的意思讲清楚。中国哲学的讲法,言简意赅,其中一些术语各家的用法差异很大。同样一个“道”字,老庄、程朱、张载、戴震赋予其不同意涵;同样一个“性”字,在孟子、荀子、张载、二程的著作中,意思并不一样;至于“神”字,并非都指鬼神,讲“神”的哲学家,未必就是有神论者。研究者必须结合具体语境,把基本概念的内涵搞清楚。

张岱年研究中国哲学数十年,可谓是运用解析法的高手。1933年,他在《谭理》一文中,对中国哲学中“理”的意涵做了细密的解析,认为包含形式、规律、秩序、所以、当然等五种意思。对于“天人合一”这个命题,他做了这样的解析:中国哲学中所谓天人合一,有二意谓:一天人本来合一,二天人应归合一。天人关系论中之所谓天人合一,乃谓天人本来合一。关于天人本来合一,有二说:一天人相通,二天人相类。所谓天人相通,如解析之,其意义可分为两层。第一层意义,是认为天人不是相对待之二物,而乃以息息相通之整体,其间实无判隔。第二层意义,是认为天是人伦道德之本原,人伦道德原出于天。他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把诸多意谓讲得明明白白,可以称得上运用解析法的范例。讲哲学史不同于讲学术史。讲学术史可以用历史陈述法,如实绍述古人的原话;讲哲学史必须采用哲学解析法,把古人要讲的意思挖掘出来,以便为现今的人受用。

(三)察其条理系统

这一条可以简称为系统法。张岱年认同冯友兰的观点,也认为中国哲学虽没有“形式上的系统”,但有“实质上的系统”。有无“形式上的系统”,可以说是中西哲学的差别之所在;但绝不能以西方哲学为标准衡量中国哲学,武断地做出“中国没有哲学”的结论;也不能用西方哲学家的研究模式曲解中国哲学。“求中国哲学系统,又最忌以西洋哲学的模式,而应当细心考察中国哲学之固有脉络。”绝不能抓住中国哲学没有“形式上的系统”这一点,质疑“中国哲学合法性”。

研究中国哲学的目的,就是把“实质上的系统”揭示出来。张岱年把“实质上的系统”分为两种,一种是“中国哲学之整个系统”,另一种是“每一个哲学家之系统”。相比较而言,解释前者更为重要,故张岱年把前者当作《中国哲学大纲》一书的主要任务。笔者觉得,从宏观入手恐怕是张岱年研究中国哲学的第一步。至于第二步,他将深入研究思潮,研究个案,全幅展开中国哲学史画面。可惜,历史没有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

(四)辨其发展源流

除了概观法、解析法、系统法之外,张岱年主张把辩证法应用于中国哲学研究。他认为,每种学说或每位哲学家,都不是孤立的点,因此应当用发展的观点、普遍联系的观点、对立转化的观点考察中国哲学,再现其动态画面。“发展或历史的观点,是永远有用的;想深切了解一个学说,必须了解其发展历程,考察其原始与流变。而在发展历程之考察中,尤应注意对立者之互转,概念意谓之变迁与转移,分解与融合;问题之发生与发展,起伏及消长;学说之发展与演变,在发展中,相反学说之对转,即学说由演变而转入于相反:这都是应注意审勘的。考察概念学说之发展与其对立互转,这可以说是辩证法(dialectical method)在中国哲学研究上之应用。”

张岱年运用辩证法研究中国哲学,形成深刻而独到的见解。他在《中国哲学大纲》的结论中,综论“中国哲学中之活的与死的”,既不对中国哲学做全盘的肯定,也不做全盘的否定,可以说是运用辩证法的范例。他认为,中国哲学中有“活的因素”,即仍具正面价值的积极因素,值得进一步发扬光大。这种因素被他概括为六点:第一,中国哲学不以实幻讲本根与事物之别,没有“自然二分法”的弊端。第二,中国哲学认为整个宇宙是一个生生不已无尽无穷的变易历程,同时承认变易与条理密不可分。第三,中国哲学认为反复两一是客观世界的规律,是自然固有的天理。第四,中国哲学的最大贡献在于宣示人生理想论和人我和谐之道。第五,中国哲学最注重学说与行为的一致性,求在日常生活中表现真理。第六,中国哲学中的致知论笃实可贵,直截了当地承认物之外在与物之可知。这六条都是新中国哲学的生长点,故而被张岱年称为“活的”。所谓“活的”,意思就是在未来的中国哲学中将进一步发扬光大,有恒常的生命力。

至于中国哲学中“死的因素”,即负面的消极因素,也被他概括为六点:第一,中国哲学中的宇宙论颇有尚无薄有的倾向;第二,中国的人生思想有崇天忘人的倾向;第三,中国的人生思想有重内遗外的大病;第四,中国的人生思想不重视生命力或活力的充实与发挥;第五,中国的人生思想不注意人群的整体性;第六,中国的人生思想有轻视知识的倾向。这些“死的”因素,这些旧哲学的不足,乃是传统社会形态的反映;而今社会形态已经发生变迁,自然应当予以纠正。

上述张岱年提出的概观法、解析法、系统论、辩证法四条方法论原则,无论在理论视野上,还是在理论深度上,都超过了胡适提出的明变、求因、评判三条原则,也超过了冯友兰提出的六条原则,有力地推进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建设。

四、解释框架

张岱年对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最大贡献,在于他创立了一种中国哲学的解释框架。蔡元培认为,作为独立学科的哲学,围绕着世界观、人生观、知识论三个话题展开;冯友兰也认为,哲学学科由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三部分组成。张岱年接受了他们的看法。他认为,这三个哲学话题表达了哲学的普遍性,并非西方哲学的特殊性。梳理西方哲学,可以从这三个角度切入;梳理中国哲学,也可以从这三个角度切入。中西哲学的话题可以有相似性,但讲法却存在着差异性,这是研究中国哲学所不能忽视的。张岱年立足于相似性与差异性统一的原则,或者人类性与民族性统一的原则,创造出一套适用于中国哲学的解释框架。

(一)宇宙论

这是《中国哲学大纲》的第一部分,由《引端:中国宇宙论之发生》以及另外两篇构成。第一篇《本根论》,相当于西方哲学中的本体论,由《本根论综论》以及《第一章:中国本根论之基本倾向》、《第二章:道论》、《第三章:太极阴阳论》、《第四章:气论一》、《第五章:理气论》、《第六章:唯心论》、《第七章:气论二》和《第八章:多元论》等八章组成。张岱年没有使用“本体”一词,别出心裁,从《庄子》一书找到“本根”一词。本根论与本体论相似,但不相同。在西方哲学中,“本体”真而不实,仿佛在万物之外;在中国哲学中,“本根”既真且实,与万物同在,有如树干、树根与树枝、树叶同在。本根虽不是万物之中任何一物,但不能脱离万物单独存在。关于中国哲学中的本根论,张岱年强调有三个特点:“一,不以唯一实在言本根,不以实幻说本根与事物之区别。二,认本根是超乎形的,必非有形之物,而寻求本根不可向形色中求。三,本根与事物有别而不相离,本根与事物之关系非背后实在与表面假象之关系,而乃是原流根枝之关系。” 中国哲学没有西方哲学或印度哲学中的那种本体论观念,没有把宇宙二重化,始终认定宇宙只有一个,本根与万物不二。由此来看,本根论与本体论虽有相似性,但并不能完全画等号。

第一篇《本根论》是关于宇宙的总体性思考,而第二篇《道论》则是关于宇宙的动态性思考。第二篇由《第一章:变易与常则》、《第二章:反复》、《第三章:两一》、《第四章:大化性质》、《第五章:始终、有无》、《第六章:坚白、同异》、《补录:形神问题简述》和《大化论综论》组成。中国哲学树立一种动态、有机的宇宙观,有一种根本的、一致的倾向,就是认为宇宙一切都在变易之中,变化是根本事实,故而称之为“大化”。中国哲学家没有像某些西方或印度哲学家那样,认为变动是虚幻的,而是从不怀疑变动的真实性。

在这一篇里,张岱年介绍了中国哲学关于变易与常则关系问题、大化的动因问题、两一关系问题、大化是否有始终的问题、有无关系问题、坚白同异关系问题、形神关系问题研讨的情况,并且与西方哲学做了比较研究。得出的结论是:第一,有些西方哲学家认为变动是假相;而中国哲学家认为,变易本身就是实在。第二,中国哲学中反复两一理论与西方哲学中的辩证法相似,但没有像某些西方哲学家那样将其倒置。第三,“在西洋哲学,大化论之中心问题是目的论与机械论之争。在中国既无纯粹的目的论,亦无纯粹的机械论。……最发达的是一种非机械的自然论,即神化论”

(二)人生论

这是《中国哲学大纲》的第二部分,由《引端:人生论在中国哲学中之位置》以及另外四篇构成。中国哲学通常把宇宙论与人生论合在一起讲,并且以人生论为主题。总体思路是:先讲宇宙的普遍道理,接着讲宇宙与人生的关系或天与人的关系,然后论及人的本性,最后谈到人生的最高理想。第一篇《天人关系论》由《第一章:人在宇宙中之位置》、《第二章:天人合一》、《补录:天人有分与天人相胜》和《天人关系论综论》组成。这一篇首先涉及人在宇宙中是否具有特殊地位的问题。对此,少数中国哲学家表示否定,多数中国哲学家表示肯定,“天地之性人为贵”的说法,得到普遍的认同。由于肯定人在宇宙中的特殊地位,进而形成有中国特色的、主流的天人合一说。“中国哲学中之天人关系论中所谓天人合一,有二意义:一天人相通,二天人相类。” 张岱年认为,“天人相通”强调天道乃是人伦道德的根源,具有合理性,也具有局限性;而“天人相类”则是一种牵强附会的思想。对于非主流派提出的天人关系论,张岱年也做了简要的绍述。

第二篇《人性论》由《第一章:性善与性恶》、《第二章:性无不善与性超善恶》、《第三章:性有善有恶与性三品》、《第四章:性两元论与性一元论》、《第五章:心之诸说》和《人性论综论》组成。所谓人性,乃是人对人自身的认识。这种认识受到时代的限制,受到哲学家学术立场的限制,不可能达成共识。在先秦时代,出现性善、性恶、性无善恶、性超善恶、性有善有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各种观点;西汉学者多主性有善有恶论;从东汉到唐代,性三品说比较流行;北宋以后,性两元论掌控主流话语,并且深入研讨性与心之间的关系问题;到明清两代,有些学者试图推翻性两元论的话语权,提出性一元论与之抗衡。张岱年认为,古人在讨论人性论时,似乎过于重视修养、教育、政治等具体问题,对人性的内涵反而认识得不到位。在他看来,人性的内涵应当包括以下三条:一是生而自然的生理性征;二是人之所以为人而有别于兽性的本质性征;三是证成人生之究竟的根据。

第三篇《人生理想论》由《简引:人道与人生理想》、《第一章:仁》、《第二章:兼爱》、《第三章:无为》、《第四章:有为》、《第五章:诚及与天为一》、《第六章:与理为一》、《第七章:明心》、《第八章:践形》和《人生理想论综论》组成。上一篇是关于人性的实然考察,这一篇是关于人格的应然构想。中国哲学家关于人性的看法不一致,关于人格的构想也不一致。张岱年把中国哲学中的人生理想论归纳为九说:仁说、兼爱说、无为说、有为说、诚说、与天为一说、与理为一说、明心说、践行说。仁说最早由孔子提出,主张“泛爱众”;墨子把仁说推向极端,提出兼爱说;道家批评儒墨两家,主张顺其自然,倡导无为说;由对无为说的批评中,反弹出有为说;作为无为说和有为说的合题,便形成诚说(或称与天为一说);由诚说演化出与理为一说和明心说,以穷理尽性为趣旨;最后出现践形说,以经世致用为趣旨。

第四篇《人生问题论》由《简引:人生问题》、《第一章:义与利》、《第二章:命与非命》、《第三章:兼与独》、《第四章:自然与人为》、《第五章:损与益》、《第六章:动与静》、《第七章:欲与理》、《第八章:情与无情》、《第九章:人死与不朽》、《补录:志功问题简述》和《人生问题论综论》组成。前三篇探讨人生论中的宏观话题,这一篇探讨人生论中的具体问题,张岱年概括出九个问题,即关于义和利的问题、关于命的问题、关于兼与独的问题、关于自然与人为的问题、关于损与益的问题、关于动与静的问题、关于欲的问题、关于情的问题、关于死与不朽的问题。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前八个问题中,皆形成三种观点,其中有两种趋于极端,有一种取乎中道。例如,在关于兼与独的问题上,杨朱讲为我,偏于独;墨子讲为天下,偏于兼;而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取法乎中道。他对中道的观点表示认同,认为“王船山,颜习斋,戴东原的学说可以说是比较精湛,比较切合实际的”

(三)致知论

这是《中国哲学大纲》的第三部分,由《引端:中国哲学中之致知论》以及另外两篇构成。这部分相当于西方哲学中的知识论,但与之又有区别,故而张岱年没用使用“知识论”、“方法论”之类常用的术语,而利用《大学》提供的资源,创造出“致知论”这一中国哲学特有的术语。他承认,中国哲学的确没有把研究重点放在知识问题上,但不能认为中国哲学完全不讲知识论和方法论。

第一篇《知论》由《第一章:知之性质与来源》、《第二章:知之可能与限度》、《第三章:真知》和《知论综论》组成。关于知识的性质,大多数中国哲学家认为所知先于能知、客观先于主观。至于知识的来源,在中国哲学中约有三说:一知由感官而来,二知由内心自发,三认为感官是知的一源,知还有别的来源。“三说虽异,而皆认为知与行有密切关系,此实中国哲学之基本倾向。” 有些哲学家认为知识存在着限度,但没有形成西方哲学中那种不可知论。至于检验真知的方法,则有墨子“三表法”、荀子“解蔽”说、韩非子“参验”说、王充“效验”说、张载“共见共闻”说等理论的提出。

第二篇《方法论》由《第一章:一般方法论》、《第二章:名与辩》和《方法论综论》组成。张岱年把中国哲学家使用的方法归纳为六种:一是验行,以墨子、颜元为代表;二是体道,以老子、庄子为代表;三是析物,以惠施、公孙龙为代表;四是体物或穷理,以荀子、张载、朱熹为代表;五是尽心,以孟子、陆九渊、王阳明为代表;六是两一或辩证,以老子、庄子、张载为代表。这些方法有时单用,有时联用。中国哲学方法论有两个特点:一是注重致知与道德修养的关联,甚至认为二者为一事;二是比较注重直觉的作用。真知是否可以用名言来表达呢?道家持否定态度,儒家和墨家持肯定态度,并且对名辩理论做了深入的探讨。名家对于名辩理论也颇有贡献。

五、进展与遗憾

在中国哲学史学科初建阶段,张岱年和胡适、冯友兰一样,都是大师级的哲学史家。胡适可以说是学科建设的开创者,冯友兰可以说是学科建设的奠基者,而张岱年可以说是学科建设的推动者。他的突出贡献,有以下几点。

第一, 对哲学学科性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胡适对哲学学科性质的认识,有些片面。他给哲学下的定义是:“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一个比较可普遍适用的意义。” 按照这种定义,哲学似乎与宇宙观关系不大,只同人生观关系密切。我们可以把他的哲学观简称为“意义”说。冯友兰对哲学的认识比胡适要全面一些,重视宇宙观在哲学研究中的重要性,重视形而上的追问。他的说法是:“哲学是说出或写出之道理。”这个道理有抽象性,“只对于真际有所肯定,而不特别对于实际有所肯定” 。我们可以把他的哲学观简称为“道理”说。这是一种单数的哲学观,意味着无论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讲的应该是同一个“道理”。在这种哲学观的视域中,中西哲学的差异被遮蔽了,中国哲学的特色被遮蔽了。张岱年突破了单数哲学观,对哲学学科的性质有了新的认识,强调哲学乃是关于宇宙观和人生观的学问。显然,他提出的“学问”说,比胡适的“意义”说和冯友兰的“道理”说都深刻。按照“学问”说,哲学不再是单数,而变成了复数:哲学作为“类称”,不可能单独存在,要借助各种理论形态表现出来。西方哲学是一种具体的哲学理论形态,中国哲学也是一种具体的理论形态,二者可以有相似性,但不必有相同性。因此,研究中国哲学,没有必要套用西方哲学的研究模式。以西方哲学为尺度,武断地否认中国哲学,不是出于偏见,就是出于无知。

第二, 把研究重点移向中国哲学特色。

从“学问”说出发,张岱年找到了讲中国哲学的新方向,那就是关注中国哲学的特色之所在。他把中国哲学的特色概括为合知行、一天人、同真善、重人生而不重知论、重了悟而不重论证、既非依附科学亦不依附宗教等六条,皆发人所未发,真正贴近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如果不关注中国哲学的特点,可以讲“在中国的哲学”,但讲不出“有中国特色的哲学”。中国哲学研究者的任务,不能仅限于前者,更重要的在于后者。

第三, 做出关于哲学史方法原则的新概括。

胡适把哲学史方法论原则概括为明变、求因、评判三条,为开展中国哲学史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真正启动了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工程。他在三条原则的指导下,撰写出《中国哲学史大纲》,虽不是完整的中国古代哲学史,但毕竟是学科建设的第一个成果。冯友兰在胡适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钻研西洋哲学、搜集哲学史料、详密规划迹团、探索时代背景、审查哲人身世、评述哲人哲学六条原则。依据六条原则,冯友兰成为系统梳理中国古代哲学史的第一人,完成了学科建设的基础工程。张岱年吸收胡适和冯友兰的研究成果,对哲学史方法做出新的概括,归纳出“审其基本倾向”的概观法、“析其辞命意谓”的解析法、“察其条理系统”的系统法、“辨其发展源流”的辩证法四条。他综合运用这些方法,写出《中国哲学大纲》。从“胡三条”到“冯六条”再到“张四条”,显示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不断发展的轨迹。

第四, 创横向表述中国哲学的框架。

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和冯友兰著两卷本《中国哲学史》都是按历史线索写中国哲学史的,张岱年创造出另一种写法。他把中国古代哲学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对象,从横向的角度概述中国哲学的问题意识、基本内容和理论特质。他没有照搬西方哲学的研究模式,创造出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三部分组成的横向表述框架。他创立的这种模式,对后来的研究者启发很大。方立天著《中国古代哲学》、李存山著《中国传统哲学纲要》、宋志明著《中国传统哲学通论》都采用了横向研究的思路。

第五, 开中国哲学范畴研究的先河。

张岱年从宏观的角度把中国古代哲学概括为三个组成部分,又从微观角度将其细化为若干范畴构成的多彩画卷。在《中国哲学大纲》一书中,他对道、太极、气、理气、变易与常则、反复、两一、大化、始终、有无、坚白、形神、性善与性恶、心、仁、兼爱、无为、有为、诚、与理为一、明心、践形、义与利、命与非命、兼与独、自然与人为、损与益、动与静、欲与理、情与无情、人死与不朽、志功、名与辩等范畴或命题都做出明白的诠释。张岱年开启的范畴研究模式,对后世影响也很大。在20世纪末,中国哲学史界曾掀起中国哲学范畴研究的热潮,涌现出一批成果,其中有张立文著《中国哲学范畴发展史》(天道篇和人道篇)、张立文主编“中国哲学范畴精粹丛书”、钟肇鹏选编“中国哲学范畴丛刊”、人民出版社编《中国哲学范畴集》、葛荣晋著《中国哲学范畴通论》。这些成果的出现,同张岱年的方法创新有直接的关系。

在中国哲学史学科初建阶段,张岱年著《中国哲学大纲》可以称得上推动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引擎。历史地看,此书虽对学科建设有推进作用,但不可能一步到位,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一些遗憾。

一是历史感不够强。由于采用横向综论的进路,固然避免了纵向表述进路的局限性,但也失掉了此种进路的优点。张岱年把中国哲学视为一个完整的系统,难以呈现哲学思想发展的过程性。沿着横向综论的进路,可以写中国哲学论,却不能写中国哲学史。如何把两种进路有机地结合起来,使二者互相补充,相得益彰,恐怕还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二是问题意识不够突出。此书的副标题是“中国哲学问题史”,本应该对中国哲学家如何提出哲学问题、如何回答问题、如何转变提问题的方式等等,有所交代。令人遗憾的是,恰恰在这一方面张岱年做得尚不到位。此书的基本架构是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三大块,主要讲的内容,其实很难称为“问题”,称为“专题”似乎更为贴切。

三是对不同类型哲学之间的交流解释得不够充分。张岱年把哲学界定为“类称”,认为此“类称”涵盖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印度哲学三种“类型”。他正确地看到三者之间存在着差异,却对三者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交流这一方面强调不够。事实上中国哲学并不能完全独立发展,必须引入外来的资源。佛教传入中国后,已经同原有哲学融合贯通,成为中国化的佛学,成为中国哲学的组成部分。张岱年把中国化的佛学置于中国哲学论域之外,似乎不妥。

从1919年到1949年,在这30年的时间里,中国哲学史学科在中国初步建立起来了。谢无量、陈黻宸等人,写中国哲学史或讲中国哲学史,拉开了学科初建的序幕;胡适应用“明变、求因、评判”方法,完成对先秦哲学史的断代梳理,取得了第一项成果;冯友兰撰写两卷本《中国哲学史》,搭建起整个中国古代哲学史的大厦,成为名副其实的学科建设奠基人;张岱年对中国哲学做横向考察,撰写《中国哲学大纲》,成为综论中国哲学的第一人。致力于学科初建的前辈们,有成功的经验,也有令人遗憾的教训。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都弥足珍贵,值得我们回味、总结、借鉴。 tASb2PDioCpyOb4pVbURCsYOw8+5hZ1LqsTyvaD4dI6CIFw9qEM6CwPoJFUpAj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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