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中华民族的历史感可以说是比较强的,历来有后朝人为前朝人修史的传统,积累了丰富的文化典籍。在学术思想史方面,前人为我们留下大量的精品佳作。庄子著《天下篇》,荀子著《非十二子》,韩非子著《显学》,司马谈著《论六家要旨》,朱熹著《伊洛渊源录》,朱熹、吕祖谦著《近思录》,黄宗羲、黄百家、全祖望著《宋元学案》,黄宗羲著《明儒学案》,江藩著《国朝宋学渊源记》,章太炎著《訄书》,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皆为学界称道。这些学术思想史名著为建立中国哲学史学科提供了必要的前提,但不能把它们与中国哲学史等同起来,因为后者出现较晚。
“中国哲学史”的称谓出现于20世纪初叶。1912年,京师大学堂设立中国哲学门,便以“中国哲学史”为主干课程。初期讲授“中国哲学史”的学者,有陈黻宸、陈汉章、马叙伦等人。他们讲授的课程,名为“中国哲学史”,实际上讲的还是学术思想史。他们没有树立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也不掌握哲学史研究方法,没有真正进入中国哲学史领域。陈黻宸说:“儒学者,乃哲学之轨也。” 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第二届学生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这样描述陈黻宸讲授中国哲学史的情形:“给我们讲中国哲学史的那位教授,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我们问他:照这样的速度讲下去,什么时候可以讲完。他说:‘无所谓讲完讲不完。若说讲完,一句话可以讲完。若说讲不完,那就永远讲不完。’” 按照冯友兰的描述,陈黻宸所讲的内容,显然不能算是中国哲学史。
谢无量是第一位编写题为《中国哲学史》著作的学者。不过,他写此书的时候,也没有认清哲学的学科性质。他的看法与陈黻宸相近。他说:“儒即哲学,伎即科学。官学失散,乃谓之儒学,谓之道学,谓之理学,佛氏谓之义学,西方谓之哲学,其实一也。” 谢著《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16年出版,全书分上古、中古、近世三编,共七十二章。此书从传说中的黄帝写起,到清末戴震为止,时间跨度约五千年,涉猎人物一百多位。此书虽名为中国哲学史,实则为中国学术史。作者没有树立哲学学科意识、问题意识与方法意识,仍沿用以往的学案体例,对每个思想家的言论做了一些梳理,并没有从哲学角度做理论分析和评判。诚如胡适所批评的那样,此书不够“哲学”,算不得名副其实的中国哲学史著作。
此时“中国哲学史”学科,只有其名,尚无其实。陈黻宸、谢无量等人可以称得上建立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先驱,但他们毕竟没有真正迈入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近年来有人反对“胡话胡说”,主张“中话中说”,主张回归陈黻宸、谢无量的讲法,重现所谓“原汁原味的中国哲学史”。笔者认为,这种主张不切实际,对于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没有任何益处。哲学是不断发展的学科,与此相应,哲学史也是不断发展的学科;因而哲学史的研究方法,亦需要不断地探讨和创新。若想“回到陈黻宸或谢无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最初迈入中国哲学史领域的学者,是蔡元培、胡适、冯友兰等一批在西方接受过哲学理论思维训练的学者。在他们之后,有些在本土完成哲学理论思维训练的学者,如张岱年等人,也加入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者的队伍。这些学者同陈黻宸、谢无量等人的区别在于,他们都有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不再沿用学术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和表述方式,都努力探索哲学史的研究方法和表述方式,真正开启了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之路。
“哲学”一词是外来语,是希腊语“爱智慧”(philosophy)的译名,出自近代日本学者西周。宋代理学家周敦颐有“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通书·志学》)的说法。日本学者西周从中受到启发,把philosophy译为“希求贤哲之智之学”,后来简称为哲学。1874年,他在《百一新论》中写道:“将论明天道人道,兼立教法的philosophy译名为哲学。” 虽然中国古代没有“哲学”这个术语,但有类似的说法。在中文中,“哲”就是“大智慧”的意思。《尚书·皋陶谟》中说的“知人则哲,能官人”,孔子在临终前慨叹:“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史记·孔子世家》)都用到了“哲”字。尽管“哲学”一词是外来语,但哲学思想在中国古已有之,则是不争的事实。
从宏观的意义上说,哲学可以分为两大类型。一种是古代哲学,指的是“一切学之学”,即包罗万象的学问。这是一种广义上的哲学。另一种是作为独立学科的哲学,指的是关于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学问。这是一种狭义上的哲学。古代哲学家虽没有自觉的学科意识,他们的哲学思想没有以哲学形式出现,但不能否认他们的学术思想中包含着深刻的哲学思考。中国古代哲学事实上早已存在,只是没有“哲学”这种称谓而已。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把中国哲学与印度哲学同视为东方哲学。中国古代哲学与古希腊哲学类似,也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学问,并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那时哲学家还没有形成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在哲学成为独立学科之前,史家可以有学术思想史的书写,却不能有哲学史的书写。西方哲学史都是近代哲学家编写的,都是哲学家关于学术史的哲学诠释,并不是从古代一直传下来的。在中国古代,没出现哲学学科,也没有出现哲学史学科;同样,在西方古代,也没有出现这样一些学科。现有的各种版本的西方哲学史,都是近代以来哲学理论工作者编写的历史。这种写出来的哲学史,不能等同于本然的哲学史。
从外延看,哲学史与学术思想史有重合之处;从内涵看,它毕竟是学术思想史中的另类。它虽脱胎于学术思想史,但不能等同于学术思想史。学术思想史是古代就有的学科,而哲学史则是哲学成为独立学科以后才出现的新兴学科。在西方,这门学科出现在17世纪中叶,在中国,则出现在20世纪初。
在西方近代,哲学已经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出于哲学学科建设的需要,开始有人编纂哲学史。于是,西方哲学史学科随着哲学学科的出现而出现。西方近代哲学家通常用讲哲学史的方式讲自己创立的哲学,甚至宣称“哲学就是哲学史,哲学史就是哲学”,借助古人之口,说他自己想说的话。与其说黑格尔讲《哲学史讲演录》,毋宁说他在讲哲学体系。在西方,每个哲学史家编写的哲学史,都留有他自己的烙印,没有一种我们想象中的标准版本。他即便不是黑格尔那样原创型的哲学家,也是有哲学学养的专家。在西方,哲学史领域从来就是百花园,并没有成为一言堂。没有哪位西方哲学史编写者,指望自己的著作能成为“大学通用教材”。
西方哲学史学史告诉我们,只有哲学成为独立学科以后,哲学史学科建设才有可能。在西方是这样,在中国也是这样。20世纪初,中国一批在西方接受哲学训练的学者,接受哲学理念,有了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他们回国后着手在大学里建设中国哲学史学科。1919年以后,中国哲学史方从中国学术思想史中脱胎出来,有了学科建设的发展史。
philosophy 即“爱智”意义上的哲学,中国学人在16世纪就已经接触到了,比日本的西周早得多。他们把哲学译为“爱知学”。1631年,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傅泛济意译、李之藻达辞的《名理探》,开宗明义首论“爱知学原始”,写道:“爱知学者,西云斐录琐费亚,乃穷理诸学之总名。译名,则知之嗜;译义,则言知也。” 又说:“译名,则言探取凡物之所以然,开人洞明物理之识也。”中国学者黄遵宪最早在《日本国志》(1895年初刻本)使用“哲学”一词。近代中国学者虽然接受了“哲学”这一词汇,不过尚未认识到哲学的学科性质。1901年蔡元培写《哲学总论》时,也没有形成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仍旧认为,“哲学为综合之学”,“以宇宙全体为目的,举其间万有万物之真理原则而考究之以为学”。
“爱智”同中国“弘道”、“穷理”言殊而旨同,中国学者正是从这个角度接受“哲学”一词的。中国哲学事实上早已存在,只是还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已。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存在着文史哲不分、经史子集不分的情形,其中《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王充的《论衡》、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以及黄宗羲、黄百家、全祖望的《宋元学案》等著作,都明显地包含着哲学史方面的内容。
在西方,哲学学科意识是在近代明朗起来的。西方近代以来,科学有了长足的发展,各门学科纷纷独立,哲学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学问,回到了它的本来意义,成为一种专门的学科,即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在中国,对于哲学学科意识的自觉,则是在现代才逐步明朗起来的。在西方17世纪,各门科学独立以后,哲学便成为独立学科;而在中国,20世纪初哲学才成为独立学科,比西方晚了近300年。中国哲学家的哲学学科意识,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借鉴了西方哲学的理论思维成果而形成的,走了一条捷径。最初意识到哲学并非包罗万象的学问,而是关于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学问的学者,当为蔡元培。
中国现代哲学史通常从1919年五四运动算起,这没有问题;可是,哪位先生是首席哲学家?应当把票投给蔡元培先生。他是中国现代大学的实际创始人,是中国大学第一个哲学系的实际创始人,是第一个拥有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学者。北京大学的前身是1898年创立的京师大学堂。京师大学堂仍然保留着官吏养成所的性质,被纳入官员行政系统,不能算是真正的大学。那时大学堂教授拥有官员品级,有钱的学生坐轿子上学。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对其进行一系列改组和改造,才真正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现代大学。哲学系的前身是1912年建立的哲学门。据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讲,哲学门虽开设中国哲学史之类的课程,其实教授并不晓得哲学为何物。“当时的教授先生们所有的哲学这个概念,是很模糊的。” 蔡元培在主政北京大学期间,把哲学门改造成为名副其实的哲学系,1919年正式更名。1912年,他辞去中华民国教育总长的职务,到德国留学,专攻哲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把蔡元培界定为现代中国首席哲学家,有如下理由。
第一点理由,蔡元培有明确的哲学学科意识,不愧为现代哲学家。哲学虽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却又是一门年轻的学科。说它古老,是说哲学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在西方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泰勒斯、苏格拉底;在中国可以追溯到春秋末年的老子、孔子。说它年轻,是说哲学到西方17世纪才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而在中国,20世纪初才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这样说来,哲学可以划分为两大类型:一种是非独立学科的哲学,包罗万象的学问,或称为“一切学之学”;一种作为独立学科的哲学,也就是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能把两种哲学类型区分清楚,方才算进入现代哲学之门。这一点蔡元培在中国率先做到了。在他之前,讲哲学或写哲学的学者大有人在,不过他们并没有哲学学科意识,并未真正迈入现代中国哲学之门。
在中国最早树立哲学学科意识的哲学家,当属蔡元培。1912年,他在留学德国期间,撰写了《世界观与人生观》一文,发表于在巴黎出版的《民德杂志》创刊号上,1913年4月《东方杂志》第9卷第10号全文转载。1915年,他应商务印书馆之约,在国外撰写《哲学大纲》一书,“供师范教科及研究哲学之用”。到1931年,此书共出11版。从这些论著中反映出,他已经弄明白了两种哲学类型的区别,对于现代哲学的学科性质有了明确的认识。
第一,哲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乃是西方近代以降科学昌明的结果。蔡元培在向读者讲解哲学学科性质的时候,找到的第一个参照系统是科学。他指出,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其实是与科学相对而言,以各门科学成为独立学科为前提;不明白哲学与科学之间的区别与联系,就弄不懂哲学的学科性质。在西方古代,哲学并不是一门独立的学科,而是一切学问的总称,科学也包含在其中。例如“柏拉图之哲学,举一切物理、心理、政治、道德之理论,而悉包之”。古人虽然使用“哲学”这个词,但并没有觉察到哲学的学科性质。“自16世纪以后,各种科学,自由发展,为物理学、化学、动植物学等。关于自然现象者,已无不自立为系统之科学,而关于人事,如政治、法律、社会诸科学继之。至于今日,则如心理学者,亦以其根据生理利用实验之故,复离哲学而独立。” 各门科学从哲学中独立出去以后,哲学是否还存在呢?按照实证主义者的看法,哲学时代已经让位于科学时代,哲学不复存在了。蔡元培不认同实证主义的哲学观,理由是各门科学都以世界的部分为研究对象,提供具体的知识;而哲学以世界总体为研究对象,提供普遍的知识。二者非但不相冲突,反而相宜得彰。“合各科学所求得之公例,为之去其互相矛盾之点,而组织为普遍之律贯。又举普遍知识之应用于各科学而为方法、为前提者,皆探寻其最高之本体而检核之。如是,则哲学者,与科学互为因果而又自有其领域焉。” 科学发展起来以后,哲学不是被取消了,而是学科性质更明确了。哲学的学科化与科学的学科化,几乎同步进行。蔡元培清楚地意识到二者之间的区别,但也不同意把二者对立起来。他说:“科学与哲学,不是对待的,而是演进的。” 科学为哲学提供资源,但不能取代哲学。人类自有一种超乎实证科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要求,只能由哲学来满足。科学出现后,哲学依然有独立的发展空间。
第二,哲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乃是西方近代以降启蒙思潮的产物。蔡元培在向读者讲解哲学学科性质的时候,找到的第二个参照系统是宗教。在西方,科学是启蒙思潮的产物,哲学也是启蒙思潮的产物。哲学家以一种新的世界观理论解释世界,颠覆了基督教世界观的霸权话语;树立起理性的权威,不再把世界看成上帝的创造物。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写道:“通常谓之‘近代’的这段历史时期,人的思想见解和中古时期的思想见解有许多不同。其中有两点最重要,即教会的威信衰落下去,科学的威信逐步上升。旁的分歧和这两点全有连带关系。近代的文化宁可说是一种世俗文化而不是僧侣文化。” 成为一门学科的哲学,也属于“世俗文化”的组成部分,同以基督教为代表的“僧侣文化”形成鲜明的对照。蔡元培的看法与罗素大体相似。他指出,哲学学科化以后,不再是神学的婢女,甚至有取代宗教的趋势。“宗教家恒各以其习惯为神律,党同伐异,甚至为炮烙之刑,启神圣之战,大背其爱人如己之教义而不顾,于是宗教之信用,以渐减损,而思想之自由,又非旧日宗教之所能遏抑,而反对宗教之端启矣。” 蔡元培欢迎来自西方的科学和哲学,但拒斥基督教。理由是“哲学自疑入,而宗教自信入。哲学主进化,而宗教主保守。哲学主自动,而宗教主受动。哲学上的信仰,是研究的结果,而又永留有批评的机会;宗教上的信仰,是不许有研究与批评的态度,所以哲学与宗教是不相容的。世人或以哲学为偏于求真方面,因而疑情意方面,不能不借宗教的补充;实则哲学本统有知情意三方面,自成系统,不假外求的” 。两相比较,字里行间,褒贬分明。蔡元培主张“以美育代宗教”,其实就是主张以哲学代宗教,主张以哲学的方式安顿人的精神世界。哲学成为独立学科,意味着不再受到宗教的限制。
第三,哲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以后,真正回归它的本来意义,成为关于世界观(含人生观)的学问。蔡元培说:“哲学为学问中最高之一境,于物理界及心理界之知识,必不容有所偏废,而既有条贯万有之理论,则必演绎而为按诸实际之世界观及人生观,亦吾人意识中必然之趋势也。” 在这里,蔡元培十分明确地把哲学的研究对象,定位在“世界观”上,而不是定位在“世界”上。哲学仅以世界整体为理解的对象,并非认识的对象。所谓世界观,就是人对于世界整体的一种理解方式。世界观中的那个“观”字,不是“观察”的意思,而是“观念”的意思。这种观念是哲学家创造出来的,并且讲出一番道理,形成一套本体论学说。这种学说可以得到某些人的认同,就形成他们的哲学信仰。世界观是一种精神现象,故而黑格尔把哲学称为精神现象学。哲学作为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回答的问题是:以何种哲学把握世界整体?并不能回答“世界是什么”的问题。可是,在我们使用的哲学教科书中,却把哲学讲成关于世界的学问,讲成物质现象学。教科书以《世界的物质性》为章的标题,试图回答“世界是什么”的问题。其基本意思是:世界是物质的,还在运动着,并且有规律。这一系列以“世界”为主词全称判断,在理论上难以证明。既然说世界是无限的,怎么还可能把世界当成观察和判断的对象?人无法将世界对象化,无法站在世界之外观察世界。人只能观察世界的局部,不能观察世界的整体,怎么可能给“世界是什么”的问题找到答案呢?人只能以有限的事物为观察对象,做出“这是什么”之类的判断;不能以无限的世界为观察对象,无法做出“世界是什么”的判断。人不能以“世界”为主词做出全称判断,正如理发师不能给全村人理发一样。
哲学家所提出的本体论观念,不是从经验事实中归纳出来的,而是一种理论思维成果。实证主义者对哲学命题做出批评,认为既不能证实,又不能证伪,因而是假命题。他们之所以做出这种批评,显然是没有意识到哲学命题的特殊性,错误地用对待经验命题的方式对待哲学命题。由于哲学命题以世界总体为解释对象,当然不可能用经验事实来证实或证伪,但绝不能说是没有意义的假命题。它的意义就在于以哲学的方式肯定世界的真实性和整体性,从而为公共价值观提供理论担保。蔡元培很清楚这一点,他说:“哲学者,知识之学也。其接近于实行者,为价值论。” 在他编写的《哲学大纲》和《简易哲学纲要》两本书中,都以《价值论》或《价值问题》为最后一章。他特别看重哲学对于人们构建价值世界的指导作用。可是,我们所使用的哲学教学书,竟没有设专章谈论价值问题,似乎只关注立场、观点、方法。
蔡元培在论述哲学的学科性质时,已经划清了哲学与科学之间的界限。令人遗憾的是,蔡元培所倡导的哲学学科意识,在中国哲学界并未得到普遍的认同。哲学与科学之间的界限,后来还是被许多人搞模糊了。在1923年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中,科学派的核心论点是“科学可以解决人生观问题”,其潜台词就是科学可以取代哲学。科学派的这种观点,也得到唯物史观派在一定程度上的认同。陈独秀说:“只有客观的物质的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 在我们使用的哲学教科书中,哲学与科学也被捆绑在一起,似乎都是同样的知识。教科书有这样的表述:哲学“是关于自然知识、社会知识和思维知识的概括和总结” 。按照这种表述,掌握全部科学知识乃是讲哲学的前提;谁还没有把各门科学都搞懂了,谁就没有资格谈论哲学。在知识大爆炸的时代,哪个人有智力和能力对其做“概括和总结”呢?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倘若按照这种表述,哲学根本就没法子讲。我们重温蔡元培关于哲学学科性质的论述,有助于澄清此类似是而非的说法,有助于推动哲学学科的建设和发展。
第二点理由,蔡元培有明确的哲学问题意识,不愧为理论思维大师。他在《简易哲学纲要》一书中,关于哲学问题意识做了这样的表述:哲学是人类思想的产物,思想起于怀疑,因怀疑而求解答,所以有种种假定的学说。普通人都有怀疑的时候,但往往听到一种说明,就深信不疑,算是已经解决了。一经哲学家考察,觉得普通人所认为业已解决的,其中还大有疑点;于是提出种种问题来,再求解答。要是这些哲学家有了各种解答了,他们的信徒认为不成问题了;然而又有些哲学家看出其中又大有疑点,又提出种种问题来,又求解答。有从前以为不成问题的,有从前以为是简单问题而后来成为复杂问题的。初以为解答愈多,问题愈少。那知道问题反而随解答而增加。几千年来,这样的递推下来,所以有今日哲学界的状况。
按照蔡元培的看法,哲学家之所以为哲学家,并不在于他建构了什么样的哲学体系,而看他是否提出新的哲学问题。哲学家未必是解决哲学问题的高手,但一定是提出哲学问题的高手,或者是改变提问题方式的高手。哲学史就是哲学问题演化的历史。哲学家对已有的哲学观点产生疑问,以求解疑,遂提出新的问题;但他的解疑又被质疑。从质疑到解疑,再到质疑,以往的哲学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未来哲学发展依旧是这样。没有问题,也就没有哲学;问题越多,说明哲学发展的程度越高。蔡元培特别强调:研究哲学必须树立自觉的问题意识。在各门学科独立发展起来以后,哲学作为一门学科,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学问,只是一种不断深化的理性思考方式。对于哲学家来说,重要的并不是掌握多少哲学知识,而是有没有出众的思考哲学问题的能力。他关于哲学的看法,突出问题意识和怀疑精神,透出一种理性主义的眼光,折射出五四时期的时代精神。在他看来,哲学永远处在发展的过程中,绝不是僵化的教条,任何停止的论点都站不住脚,谁也不能以为自己达到了顶峰。近年来人们常常引用海德格尔“哲学在途中”的说法,其实蔡元培早已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哲学涉及的问题很多,涉及的论域也很广。按照蔡元培的看法,哲学论域可以划分为以下三大块。
一是认识论方面的问题,涉及认识的起源、认识的适当、认识的对象等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一门关于认识论的学问。讲认识论应当诉诸理性,讲究逻辑证明,不能建立在“圣言量”上面。他所说的“圣言量”,是指讲者一味仰仗某个权威,以引证代替论证,而自己却说不出道理来。关于认识论,有各种各样的学说,充满了争议,这是正常现象。不能轻易断言,哪种说法绝对正确,哪种说法绝对错误;应当说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局限。蔡元培举例说:“自希腊以降,凡思想家以人类之认识能力为不受限制者,谓之独断派;以其认识力为不足凭依者,谓之怀疑派。虽两派之中,各有绝对主张,或相对主张之不同,而要其不失为一派之所主张,则同也。” 迄今为止,任何一种认识论学说都不是尽善尽美的,关于认识论的争论还会继续下去,还会有新的学说出现。哲学家希望通过争议,破解认识论之谜。
二是世界观方面的问题,偏于原理研究,涉及实在论、生成论等内容,由此形成“理论的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哲学家总是力图提出一种关于世界总体的理论,被称为本体论。在这一论域中,也争议不断。蔡元培把哲学家们的不同看法,归纳为唯物论、实质唯识论(今称客观唯心论)、二元论、一元论、我识论(今称主观唯心论)、凡识论(今称万物有灵论)、无神论、有神论、凡神论(今称泛神论)等九种类型。其中每一种看法,都不是没有缺陷的,都不是不能质疑的,争论还会继续下去。哲学家希望通过争议,来破解本体论之谜。
三是人生观方面的问题,以价值为主题,涉及价值、伦理、美感等内容,由此形成“实际的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是关于人生观的学问。哲学的功用就在于帮助人们树立一种指导人生实践的价值理念。借用庄子的话说,叫作“无用之大用”。这也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论域。关于价值,有人赞成相对论,有人赞成绝对论;关于道德,有人赞同功利主义,有人赞同人道主义;关于宗教,有人赞同一神教,有人赞同泛神论;关于美学,有人赞同纯粹形式论,有人赞同观念论。真可谓诸说纷纭,莫衷一是。哲学家希望通过争议,来破解价值论之谜。
基于哲学问题意识,蔡元培认为,讲哲学应当遵循两条原则。一是充分说理。讲哲学就是讲道理,并不是讲观点,必须以理服人。某种观点是谁提出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观点是否有道理,是否立得住脚,是否还可以做更深刻的发挥。支持观点的理由,是道理,而不是提出观点的那个人。讲哲学必须把道理讲出来,绝不能抬出某个权威,拉大旗做虎皮,抱着自己去吓唬别人。蔡元培很厌恶这种做法,反对借助于“圣言量”,反对以引证代替论证。二是兼容并包。哲学问题层出不穷,哪个哲学家也不敢说自己已经把全部问题都解决了。哲学家的心态,应当是宽容的,而不应当是蛮横的。哲学家可以吵架,但不可以打架。在我们的哲学教育中,蔡元培讲的这两条,恐怕都没有落实到位。翻翻我们写的教材、论著,以引证代替论证的“圣言量”现象,恐怕比比皆是。作者把某位“圣人”的说法抄上去,就算有了根据,并不去解释他为什么这样讲,道理究竟在哪里。至于包容精神,更是缺乏。按照哲学教科书的说法,只有一种哲学是正确的,其他哲学都是错误的。这叫作“党性原则”。谁同情其他哲学,谁的“党性”好像就出了问题。蔡元培主张讲哲学只吵架而不打架;而我们的做法刚好相反,只打架而不吵架。这叫作“两军对战”。对于“敌人”有什么道理好讲?口诛笔伐就是了!
第三点理由,蔡元培大力推动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无愧为名副其实的奠基人。在蔡元培之前,固然有人讲或者写“中国哲学史”,但由于讲者或写者不明就里,实际上并未真正启动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工程。他们的讲法或写法,遵循史学范式,并非哲学范式,不能算真正迈入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把他们看成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前驱可以,看成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奠基人则不可以。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奠基人,非蔡元培莫属。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中国古代哲学史编写,但正是由于他倡导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和哲学问题意识,才使“哲学”真正成为中国哲学史的主语,突破史学范式,启动哲学范式,使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开始起步。他是中国古代哲学史研究的强有力的推动者,也是第一位研究中国近现代哲学史的专家。他写的《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发表于1923年,绍述了严复、王国维、杨文会、康有为、谭嗣同、宋恕、夏曾佑、章太炎等人在“西洋哲学介绍”和“古代哲学整理”两个方面的学术贡献。这是中国哲学家写的第一本关于中国近现代哲学的专著,论述了从1877年到1923年近50年间哲学在中国发展的概况。此书之所以从1877年写起,是因为那时严复在英国留学,开始接触西方近代哲学。“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复为第一。” 接着蔡元培的思路,后来又有艾思奇著《二十二年来之中国哲学思潮》、郭湛波著《近三十年中国思想史》和《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贺麟著《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又名《当代中国哲学》)等论著陆续问世。中国现代哲学研究会应当把蔡元培选为永远的名誉会长,因为他是开辟这一领域的先行者。
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之后,就着手改造哲学门。改造首先从主干课程中国哲学史的教员配置做起。他弃用那些不具有哲学学科意识和哲学问题意识的旧式学者,顶着巨大的压力,起用刚刚从美国归来、受过现代哲学训练的青年人胡适担任主讲教师。胡适没有辜负蔡元培的希望,他以哲学学科意识为指导,更新教学内容,把中国哲学史同中国学术思想史区别开来。他在讲义的基础上,撰写《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191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中国哲学史学科在初建阶段取得的第一项成果。
蔡元培亲自为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作序,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他的学术贡献。对于胡适借鉴西方哲学的理论思维成果梳理中国哲学史的思路,蔡元培表示认同。因为不这样做,便无法跳出学术思想史研究的框架,便无法进入哲学史研究领域,便无法找到表述哲学史的合适方式。“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庄子》的《天下》篇,《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诸子略》,均是平行的记述。我们要编成系统,古人的著作没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所以非研究过西洋哲学史的人,不能构成适当的形式。”蔡元培用了“依傍”两个字,只能说用词不当,并非提倡“以西范中”模式。哲学史乃是哲学家对学术史的哲学解读,不借鉴西方哲学系统化、理论化的研究方法,怎么能理出中国哲学史的头绪来?应当说这是十分必要、十分明智的选择,不能给其戴上“以西范中”的帽子。在蔡元培和胡适那里,“以西范中”顶多算一种倾向,并未成为范式。后来出现的“以苏范中”,才是不折不扣的范式,统治中国哲学史界长达几十年之久。在为胡著所写的《序》中,蔡元培认为该书已摸到进入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的大门,实现了四点突破。
“第一是证明的方法。”胡适研究中国哲学史,并不仅仅引证前人的言论为依据,绝不盲从不可靠的传闻,善于用心考辨研究对象生存的时代、思想的来源、著作的真伪,善于从学理上分析研究对象的思想中是否存在矛盾。“不但可以表示个人的苦心,并且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有建立学术规范的意思,起到了示范效应。研究哲学史的任务,既要摆事实,更要讲道理;既要介绍古人说了什么话,还要解释古人为什么说这些话。研究者必须有所“见”,要提出自己的观点,还要对自己的观点做出充分的论证。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胡适已经跳出一般的史学范式,专门关注中国哲学发展的历史进程,力图从史料中提炼出哲学思想来,梳理出头绪来。他一改旧式学者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讲起的路径,“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这是何等手段!”这样一来,便把哲学史与以往的学术史区别开来了。哲学史选材要精,不能杂,不必包罗万象;哲学史选人要准,只选有文本依据的哲学家,不必考虑他名气是大还是小。
“第三是平等的眼光。”胡适撇开以往流行的道统观念,不再抱任何门户之见。在他眼里,每个古代哲学家都是研究的对象,而不是崇拜的对象。对于任何一位古代哲学家,既要同情地了解,也要中肯地评判,绝不厚此薄彼。在他笔下,“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短处,都还他一本来面目,是很平等的”。这是很大的突破,真正找到了哲学的历史感。在道统观念中,只有尧、舜、禹、周公、孔子才是树立道统的权威;至于后来学者,则不足观。他们或者是道统的继承者,或者是道统的疏离者,但绝不是道统的推进者。在道统观念中,似乎没有发展,只有倒退。不破除这种观念,怎么可能写出中国哲学的历史性?
“第四是系统的研究。”胡适找到了哲学史的表述方式,改变了以往学术史表达的“平行法”。在胡适笔下,古代哲学家之间都是有联系的,哲学家的诸多思想侧面是有联系的,“都有递次演进的脉络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见不到的” 。哲学史是对学术思想史的哲学解读,而解读的方法就是做系统的考察,用系统的方法揭示哲学家实质的思想系统。这在当时,具有创新的意义;在今天,也是研究哲学史必须遵循的原则。
在蔡元培哲学史学的影响下,继胡适之后,又涌现出冯友兰、张岱年等中国哲学史家。他们皆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作出重要的贡献。从蔡元培改造北大哲学门算起,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已经走过将近100年的历史了。令人遗憾的是,大部分时间却在歧路上徘徊。从1949年到1978年,由于“两军对战”这种教条主义模式把持主流话语权,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不是推进了,而是倒退了。集体编写出来的“中国哲学史”教材,呈现出中国不到位、哲学不到位、历史不到位的情形,真是不堪卒读。我们重温蔡元培的哲学思考,对于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再次起步,恐怕是极其必要的理论准备。
基于上述三点理由,可以说蔡元培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因为他真正把握了哲学思维方式,并且总结出一套系统的哲学学。有人著文指出,蔡元培没有形成一种哲学体系,这是事实,但不重要。衡量哲学家的尺度,并不是看他是否创立了体系,而是看他是否提出了新的观点,是否为推动哲学发展作出了贡献。杜林自以为创立了体系,被恩格斯所嘲笑;维特根斯坦没有创立体系,但他是哲学界公认的一流哲学家。蔡元培虽没有创立体系,也是现代中国一流的哲学家。他建构哲学学,远比建构哲学体系更为重要。他促成中国人对于哲学学科的认知,作出划时代的理论贡献:中国现代哲学开始起步发展。在蔡氏哲学学的范导下,现代中国形成一支哲学理论队伍,涌现出胡适、梁漱溟、冯友兰、熊十力、张岱年等一批哲学家或哲学史家。1949年以后,蔡氏哲学学似乎被遗忘了。我们的哲学教育,学科意识淡漠,问题意识淡漠,往往看重传授知识,尤其是“原理”,并不重视理论思维能力的提升,更不鼓励创新性思维。这种哲学教育的后果,就是只培养出一大批循规蹈矩的“哲学理论工作者”,而培养不出来有原创能力的哲学家。要想改变这种窘状,难道我们不应该到蔡元培的思想库里,补上哲学学这一课吗?
在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初建阶段,取得的第一项成果是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而第二项成果则是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上下两卷。如果说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是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的开山之作的话,那么,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堪称奠基之作。此书的影响力已经走出中国,遍及全球。荷兰裔美国人卜德与冯友兰合作,将此书译成英文,在许多国家出版发行。国外汉学家大都是借助这本书,对中国哲学史有所了解。韩国第一位女总统朴槿惠曾表示,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对她有很大影响。第三项成果是张岱年著《中国哲学大纲——中国哲学问题史》,这是中国第一部关于中国古代哲学的大部头的专论。
以上三项标志性成果,都从现代哲学观出发,找到一条中国哲学史的研究路径,都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作出重要的贡献。概括地说,他们的研究路径,大体上可以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可以叫作史通型,采取纵向进路;另一种可以叫作史论型,采取横向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