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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从前,那可是好时光啊,有一头牛哞哞沿路走过来,遇到一个俏生生的小男娃,小男娃的名字就叫大口娃 ……

父亲给他讲那个故事:父亲透过单片眼镜看着他:他脸上长了很多汗毛。

他是大口娃。牛哞哞沿路走过来,那儿住着贝蒂·伯恩:她卖的辫子糖带柠檬味儿。

哦,野玫瑰已开放

在小小绿草地上。

他唱那首歌。那是他的歌。

哦,绿色在下面。

尿床了,先是暖烘烘的,接着就变得凉飕飕了。母亲铺上油纸。那东西有股子怪味儿。

母亲的味儿比父亲的好闻。她在钢琴上弹水手角笛舞曲,让他跳舞。他起舞:

特啦 啦啦 啦啦,

特啦啦啦啦 特啦啦啦啦嘀,

特啦啦 啦啦,

特啦啦 啦啦。

查尔斯叔公和丹蒂拍着手。他们比父亲和母亲大,查尔斯叔公又比丹蒂大。

丹蒂的衣柜里有两把刷子。紫红色红绒背面的那把代表迈克尔·达维特,绿绒背面的代表帕内尔。 每回他给丹蒂送棉纸,丹蒂都会给他一块口香糖。

万斯一家住在七号。他们家有不一样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艾琳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长大以后,他就要娶艾琳。他躲到桌子底下。母亲说:

——哦,斯蒂芬要道歉。

丹蒂说:

——哦,要是不道歉,老鹰就来啄他的眼——

啄他的眼,

快道歉,

快道歉,

啄他的眼。

快道歉,

啄他的眼,

啄他的眼,

快道歉。

宽阔的操场上满眼都是男孩子。大家都在大声叫喊,级长们的呐喊声催促着他们。傍晚的空气惨淡清冷,足球队员们每次进攻顶球,油腻腻的皮球就飞起来,像一只身子很沉的鸟儿,划破灰暗的天光。他始终待在本营 的边角处,级长看不到他,粗野的脚踢不到他,偶尔他还装模作样地跑动跑动。他觉得,在这群球员中间,他的身躯又弱又小,他的眼力也弱,还总泪汪汪的。罗迪·基克姆就不那样:大家都说他能当上第三营的队长。

罗迪·基克姆是个君子,讨厌鬼罗奇却是个卑鄙小人。罗迪·基克姆名号下的更衣箱里搁着一副护胫,食堂里还有他的小饭筐。讨厌鬼罗奇有一双大手。他管星期五吃的布丁叫作毛毯卷狗。有一天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斯蒂芬回答:斯蒂芬·迪达勒斯

然后讨厌鬼罗奇就说:

——那算是什么名字呢?

斯蒂芬答不上来,讨厌鬼罗奇又问: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斯蒂芬答道:

——他是个绅士。

讨厌鬼罗奇接着问:

——是治安推事吗?

他沿着本营边线一点点磨蹭来磨蹭去,偶尔小跑几步。可双手已经冻得青紫。他把手插到灰色系皮带外套的侧兜里。兜边就有根皮带。皮带还可以拿来给别人一顿。有一天,有个学生曾经对坎特韦尔说:

——我这就给你一顿皮带。

坎特韦尔当时回答:

——去找跟你相称的人打。给闪电塞西尔来一顿皮带吧。我倒想瞧瞧你怎么给。他会在你那屁股上踢上一脚尖儿。

这话可不好听。母亲叫他不要跟学院里的野孩子讲话。文雅的母亲啊!头一天的时候,她在城堡大堂里跟他告别,把面纱叠到鼻子那儿,亲了亲他:她的鼻子和眼睛都红了。她快要哭出来了,但他却装作没看见。她是个文雅的母亲,可是哭的时候就不那么文雅了。父亲还给了他两个五先令的硬币做零花钱。父亲告诉他,缺什么,就写信回家来要,还有,不管做什么,都不要告别人的密。在城堡门口,院长和父亲母亲握手告别,他那黑色的法衣在微风中飘动,车载着父亲母亲离开了。他们从车上朝他挥着手,大声喊:

——再见,斯蒂芬,再见!

——再见,斯蒂芬,再见!

他被卷入争球的旋涡中,面对着烁烁的目光和沾满泥巴的靴子,他惊恐不已,低下身子,透过众人的腿缝向外看。大伙儿拉扯着、叫唤着,腿碰着、踢着、跺着。后来杰克·劳顿的黄靴子巧妙地把球带了出去,于是所有其他的靴子和腿都追了上去。他跟着追了一小段路就停了下来。再跑下去也没有用。他们不久就要放假回家。在图书室大厅里吃过晚饭,他就该把贴在课桌里边的数字从七十七换成七十六了。

在图书室大厅里要比在外面这样天寒地冻的好受些。天色惨淡清冷,城堡里却亮着灯。他很想知道汉密尔顿·罗恩当年是从哪一扇窗子把帽子扔到了隐墙上,还有,那时候的窗下可有花坛。 有一回他被叫到城堡去,总管曾经带他去看过士兵们当时在木门上留下的弹痕,还给了他一块教员们吃的白脱松饼。看见城堡里的灯光,叫人觉得又舒服又温暖。像书里写的一样。可能莱斯特大教堂就是那样的吧。康韦尔博士编的拼写课本里就有好听的句子。像诗句一样,却只不过是为了学习拼写而编的句子。

沃尔西 死在莱斯特大教堂

道长们将他埋葬。

植物上长出溃疡,

肿瘤藏在动物身上。

躺在炉前小地毯上,头枕在手上,琢磨这些句子,会很惬意的。他哆嗦了一下,仿佛皮肤上沾上了又凉又黏的水。他不肯拿小鼻烟壶去换韦尔斯那个撞了四十回还是大赢家的干栗子,韦尔斯就把他挤进了尿池子,真下作。那水多凉、多黏啊!还有人见过大耗子往那浮垢里跳。母亲和丹蒂坐在壁炉前,等着布里吉德端茶来。母亲的脚搭在壁炉围栏上,镶着珠宝的拖鞋暖烘烘的,散发出的味道真温馨啊!丹蒂懂得可多了。她告诉他莫桑比克运河在哪里,美国最长的河流是哪一条,还有月亮上最高的山叫什么。阿诺尔神父倒是懂得比丹蒂多,他是个教士嘛,不过父亲和查尔斯叔公都说丹蒂是个聪明女子,是个博览群书的才女。丹蒂吃完饭,发出那种动静,然后就伸手捂住嘴:吃得烧心了。

操场上远远传来喊声:

——全体进来啦!

低营和第三营就也传来了喊声:

——全体进来啦!全体进来啦!

球员们从四面八方走近前来,脸红扑扑的,浑身都是泥巴,他走在他们中间,很高兴就要进去了。罗迪·基克姆拎着皮球那油腻的带子。有个学生求他再来上最后一脚:可是他根本都不搭理,径直往前走去。西蒙·穆南对那人说别那样,级长盯着呢。那人转身朝西蒙·穆南说:

——我们都明白你干吗要说话。你是麦克格莱德的跟屁虫。

跟屁虫是个怪词儿。那学生那么叫西蒙·穆南,是因为西蒙·穆南曾经把级长的假袖子在背后给扎到了一块儿,而级长忍不住发了回脾气。可是真难听啊。有一回他在威克洛酒店的盥洗室洗手,洗完了父亲就揪着链子拔起池塞,脏水从池子洞里渗下去。水慢慢全都流了下去,池子洞口就发出了那样的声音:屁扑哧。只不过声儿要大一些。

回想起那件事,还有盥洗室那白兮兮的样子,他觉得一阵冷又一阵热。有两个水龙头,拧开,水流出来:冷水和热水。他觉得冷,后来又觉得有点儿热:他能看见水龙头上印着的名字。真是件古怪事。

走廊里也叫他觉得寒气逼人。有点古怪,潮乎乎的。不过很快会点上瓦斯灯,点灯后会有轻微的声响,如轻声歌唱。始终一样的轻声歌唱:在游艺室里,大家不再说话的时候,就听得见了。

是学算术的时候。阿诺尔神父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很难的算术题,说:

——行了,谁会打胜仗啊?冲啊,约克家族!冲啊,兰开斯特家族!

斯蒂芬使劲儿去算,可是题太难,他觉得糊涂。他外衣胸前别着白丝绸玫瑰的小徽章,玫瑰颤动起来。他的算术一点儿也不好,可是为了不让约克家族打败仗,他使劲儿地算。阿诺尔神父黑着脸,不过并没有发火:他还笑呢。后来杰克·劳顿噼啪打了个响指,阿诺尔神父看看他的本子,说:

——正确。兰开斯特家族真棒!红玫瑰打赢啦。加油啊,约克家族!努力冲啊!

杰克·劳顿扭身往旁边看了一眼。他穿了一件蓝色水手服上衣,上衣一侧佩戴的红丝绸玫瑰小徽章因而显得十分浓艳。斯蒂芬想起大家下的赌注,赌谁能在基础科目里夺第一,是他还是杰克·劳顿,他觉得自己的脸也红了。有几个星期杰克·劳顿拿到了第一名的卡片,有几个星期则是他拿到了。他埋头做下一道算术题,白丝绸徽章颤啊颤啊,然后他听到阿诺尔神父的说话声。他所有的急切心情都消散了,只觉得脸冰凉。他想自己的脸摸上去那么冰凉,脸色肯定是惨白的。他算不出答案来,但这不要紧了。白玫瑰与红玫瑰:想想就很美的色彩。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卡片的色彩也都很美:粉红色,奶油色,淡紫色。淡紫色的玫瑰、奶油色的玫瑰、粉红色的玫瑰,想想就很美啊。也许野玫瑰会有那样的色彩吧,他想起那首歌,唱的是小小绿草地上野玫瑰在开放。可是却没有绿玫瑰。不过世界上某个地方也许会有吧。

铃声响起,各班开始列队走出房间,沿着走廊走向餐厅。他坐在那里,看着盘子里的两块印模黄油,吃不下发潮的面包。桌布又潮又软。笨手笨脚在厨房打下手的仆人系着白色围裙,朝他杯里倒了些热热的淡茶,他却全喝光了。他很想知道,那仆人的围裙是不是也发潮,白色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又冷又潮。讨厌鬼罗奇和索兰喝的是家人送进来的锡罐装可可茶。他们说喝不下那淡茶,说那是给猪吃的泔水。大伙儿说他们的父亲都是治安推事。

在他看来,所有的男孩子都很奇怪。他们都有父亲母亲,却穿着不一样的服装,说话声音也不一样。他渴盼能回到家中,把头枕到母亲的怀里。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渴盼能做游戏、做功课,渴盼祈祷快快结束,好上床去。

他又喝下一杯热茶,弗莱明说:

——怎么啦?你哪里疼啊,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

——肚子里难受吧,弗莱明说,因为你脸色苍白啊。会过去的。

——哦,是啊,斯蒂芬说。

可他肚子那里并不难受。他觉得自己是心里难受,要是那里能难受的话。弗莱明那么问他,真是个好人。他好想哭出来。他胳膊肘撑在桌上,一会儿拢住耳廓,一会儿又松开。每次松开耳廓,就听见餐厅里的喧闹声,轰轰如深夜的火车。拢住耳廓,轰轰声就被关在了外面,像火车钻进了隧道。那天晚上,在多基,火车就那么轰轰响起来,钻进隧道就不响了。他闭上眼睛,火车向前开,一会儿轰轰响,一会儿又不响了;又响了,又不响了。听着轰轰声响起来,又不响了,轰轰叫着再钻出隧道,然后又不响了,这真不错。

高营的人沿着餐厅中间的粗地毯走了过来。帕迪·拉思、吉米·马吉,还有那个获准可以抽雪茄的西班牙人,以及那个戴羊毛遮檐帽的小个子葡萄牙人。然后是到低营餐桌和第三营餐桌就餐的人。每个人走路的样子都不一样。

他坐在游艺室的一角,装作观看多米诺骨牌游戏,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他听到了瓦斯灯的轻声歌唱。级长和几个男孩子站在门口,西蒙·穆南正把级长的假袖子系成结。级长在跟他们讲杜拉贝格那边的事儿。

级长从门边走开了,韦尔斯走过来对斯蒂芬说:

——告诉我们,迪达勒斯,你上床前亲你妈妈吗?

斯蒂芬回答:

——我亲。

韦尔斯就转过身跟别人说:

——哎,我说,这儿有个家伙说他每天晚上上床之前都要亲他妈妈啊。

大家都停下游戏,转过身,大笑起来。斯蒂芬被他们瞧得满脸绯红,就说:

——我不亲。

韦尔斯说:

——哎,我说,这儿有个家伙说他每天晚上上床之前都不亲他妈妈啊。

他们全都又笑起来。斯蒂芬勉强想要跟他们一块儿笑。他一时间觉得全身火辣辣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要怎样答才算对?他给了两个答案,韦尔斯却还在笑。韦尔斯一定知道正确答案,因为他在上三级语法班。他试图去想象韦尔斯的母亲,可是却不敢抬眼去看韦尔斯的脸。他不喜欢韦尔斯的脸。前天把他挤进尿池子的就是韦尔斯,就因为他不肯拿小鼻烟壶去换韦尔斯那个撞了四十回还是大赢家的干栗子。做这种事真卑鄙下作;所有的学生都那么说。那水多凉、多黏啊!有人见过大耗子往那浮垢里跳。

他满身都是池子里冰凉的黏液;做功课的铃声响起来,各营列队走出游艺室,他觉得走廊和楼梯里的寒气直往衣服里钻。他还在使劲想什么才是正确答案。亲自己的妈妈是对还是错呢?亲吻,那是什么意思呢?就那样仰起脸来说晚安,然后妈妈会低头把脸贴下来。这就是亲吻。妈妈的嘴唇贴到他脸颊上;柔软的嘴唇,弄湿了他的脸颊;然后轻轻发出一点小动静:亲吻。人们为什么要用两张脸来做这个呢?

他坐在图书室大厅里,掀起书桌盖子,把贴在里面的号码从七十七改成了七十六。但是圣诞节假期还远着呢:不过总有一天会到来,地球总是在旋转嘛。

他的地理书里,头一页就有张地球的图像:云层中间一个大球。弗莱明有盒蜡笔,有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就把地球涂成了绿色,把云层涂成了紫红色。就像丹蒂洗手间里的那两把刷子,绿绒背面的是帕内尔,紫红绒背面的是迈克尔·达维特。但他可没有叫弗莱明涂那两种颜色。弗莱明自己涂的。

他打开地理书温习功课;可美洲的那些地名,他就是学不进去。它们依旧是顶着各个不同名字的各个不同的地方。它们各自在不同的国家,国家又各自在不同的大陆,大陆在地球上,地球在宇宙中。

他翻到地理书的扉页,读着自己写在上面的内容:那是他自己,他的名字和他的所在。

斯蒂芬·迪达勒斯

基础班

克隆戈斯·伍德学院

萨林斯村

基尔代尔郡

爱尔兰

欧洲

地球

宇宙

这是他的笔迹:有天晚上弗莱明为了好玩就在背面写道:

斯蒂芬·迪达勒斯是我的名字,

爱尔兰是我的故乡。

克隆戈斯是我的栖身所,

天堂是我的向往方。

他把这些押韵句子倒着念,可那样一来就不是诗了。后来他又把扉页上的字由下往上念,一直念到自己的名字。那就是他:他又由上往下念了一遍。宇宙之后有什么呢?虚无。不过宇宙周围,标志宇宙尽头和虚无开端的地方,有没有什么东西呢?不可能是一堵墙,但可能会是一条细而又细的线,在那里圈住一切。一切事物、一切地方,想起这些来真是宏大。只有上帝做得到。他试图想象那该是怎样宏大的构思,可他能想到的只是上帝。上帝名叫上帝,正如他名叫斯蒂芬。在法文里上帝叫Dieu,那也是上帝的名字;要是有人向上帝祷告时说Dieu,那么上帝马上就能知道做祷告的是个法国人。世界上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不同语言里上帝都有不同的叫法,大家用各自不同的语言做祷告,上帝都明白,尽管如此,上帝还是同一个上帝,上帝的真名就叫上帝。

这种思考叫他觉得疲倦,叫他觉得头都大了。他翻动着扉页,无精打采地看着紫红云层中的绿色地球。他不知道怎样才是对,是选绿色,还是选紫红,有一天丹蒂用剪刀把绿色丝绒从帕内尔那把刷子上撕剪下来,还告诉他帕内尔是个坏蛋。他想知道在家里他们是不是还在争论这事儿。那就叫政治。政治里有两方:丹蒂在一方,父亲和凯西先生在另一方,可是母亲和查尔斯叔公不在其中任何一方。报纸上每天都有关于这方面的内容。

他不太明白政治的意义,也不知道宇宙的尽头在哪里,他很痛苦。他觉得自己又弱又小。什么时候,他才能变得像诗歌班和修辞班的那些人一样呢?他们嗓门大、靴子也大,还学习三角学。那还远着呢。先过假期,然后是下学期,再来一个假期,又是一学期,接下来还有一个假期。就像火车在隧道里开进开出,那火车声就像男孩子们在餐厅吃饭,你拢住耳廓再松开听到的喧闹声。学期、假期;进隧道,出隧道;喧闹、静声。那是多么遥远啊!倒不如上床去睡觉。只要做完礼拜堂里的晚祷就可以上床了。他打了寒战又打了哈欠。铺盖暖和起来以后,躺在床上该多美啊。刚进去时铺盖冰冷。他想到铺盖那么冰冷就打起寒战来。但后来铺盖暖和起来,他就能睡了。疲倦是美滋滋的感觉。他又打了个哈欠。晚祷之后就上床:他打了个寒战,又想打哈欠。过几分钟就该美滋滋了。他感觉到冰冷哆嗦的铺盖上升腾起一种暖洋洋的热力,越来越暖,到最后他全身都暖洋洋的了,那么暖洋洋的;那么暖洋洋的,他却还是微微打着寒战,也还是想要打哈欠。

做晚祷告的铃声响了,他跟在别人身后列队走出图书室大厅,下了楼梯沿着走廊走向礼拜堂。走廊里灯光很暗,礼拜堂里灯光也很暗。很快一切都会暗下来,睡过去。礼拜堂里有冰冷的夜晚气息,大理石正是黑夜里海水的颜色。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海水都是冰冷的,但黑夜里会更冷。父亲的房子边有海堤,海堤下又冷又黑。但是壁炉架上就会搁上壶,用来做潘趣酒。

他的头顶传来礼拜堂负责级长的祈祷,凭记忆他知道如何应答:

哦,主啊,开启我们的口,

我们会张嘴说出对您的赞美。

屈尊来救助我们吧,哦,上帝!

哦,主啊,快来救我们!

礼拜堂里有冰冷夜晚的味道。但这是神圣的味道。不像那些星期日跪在礼拜堂后面做弥撒的老农的味道。老农的味道是空气、雨水、泥炭和条绒布混在一起的味道。但他们却是非常神圣虔诚的老农。他们在他脖子后面呼吸,祈祷的时候还叹着气。有个学生说,他们都住在克雷恩:那里有小小的房子,车从萨林斯路过的时候,他曾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一幢小房子的半截门边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要是能在那间小房子里睡一夜,该多美啊,在泥炭冒烟的炉火前,在火光映亮的夜色中,在温暖的夜色中,呼吸着农民们的味道,空气、雨水、泥炭,还有条绒布。可是,唉,树林之间的那段路却黑漆漆的!在黑地里会迷路的。想到那番情景他就害怕。

他听到礼拜堂负责级长的声音已经在说最后一段祈祷词。他也祷告着,借此抵御外面树丛里的黑暗。

来吧,我们恳求您,哦,主啊,请来到这片居住之地,消灭敌人所有的陷阱。愿您神圣的天使在这里住下,保护我们享受和平,愿您的祝福通过我主基督永远降临在我们的头上。阿门。

在宿舍里脱衣服时他手指头直发抖。他对自己的手指头说要快一点。煤气灯拧暗之前,他一定得脱下衣服跪下来说完自己的祷告词再到床上,这样他死了以后才不会下地狱。他卷着褪下长袜,又飞快地穿上睡衣在床边跪下来,匆匆地重复念叨自己的祷告词,唯恐煤气灯会暗淡下去。他一边嘟囔祷告词,一边觉得自己的肩膀在颤抖:

上帝保佑父亲母亲,将他们赐给我!

上帝保佑小弟弟小妹妹们,将他们赐给我!

上帝保佑丹蒂和查尔斯叔公,将他们赐给我!

他又祝福了自己一番,然后飞快地爬上床。他把睡衣的底边夹到脚底,在冰冷的白色铺盖下蜷起身子,浑身都在颤抖哆嗦。但是他死的时候不会下地狱了;颤抖总会停下来。传来一个声音,对宿舍里的孩子们道晚安。他扒着铺盖边儿朝外窥视了一会儿,周围和眼前都只见黄色的帘帐,从各个方向将他封闭起来。灯光悄悄地暗下来。

级长的脚步声远去了。去哪里了呢?下楼梯往走廊去了呢,还是到尽头处他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眼前黑乎乎的。有只黑狗深夜就来这里,长着车灯那么大的眼睛,是不是真的啊?据说那是个杀人犯的鬼魂。他全身惊恐地掠过一阵哆嗦。他看到了城堡黑漆漆的大门。楼梯上的熨衣间里有从前的仆人们,都穿着从前的服装。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从前的仆人们都静悄悄的。那里点着火,可是厅里却依旧很昏暗。从厅里走上来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元帅大氅;脸色又苍白又诡异;他的手一直紧按着身体的一侧。他诡异的双目盯着那些从前的仆人。他们看着他,见到主人的脸色和大氅就明白他受了致命伤。可是他们看的只是夜色:只是夜晚寂静的空气。他们的主人受了致命伤,那是在海那边遥远的布拉格战场上。他矗立在战场上;手按住身体的一侧;脸色又苍白又诡异,他还穿着白色的元帅大氅。

哦,想到那些事,多冰冷,多诡异啊!夜色全都是冰冷又诡异的。那里有苍白诡异的面容,还有像车灯那么大的眼睛。他们是凶手们的鬼魂,还有元帅们的鬼影,元帅们在海那边遥远的战场上受了致命的伤。他们脸色那样诡异,想要说什么呢?

来吧,我们恳求您,哦,主啊,请来到这片居住之地,消灭所有……

要回家过假期啦!那该多美啊:大家都这么跟他说。在初冬的早晨,来到城堡门外登车。车在碎石路上滚滚前行。为院长欢呼!

万岁!万岁!万岁!

车驶过礼拜堂,大家全都举帽致意。他们沿着乡间道路快乐地往前赶。车夫们拿鞭子指着博登斯顿方向。大家伙儿都欢呼起来。他们驶过快活农夫的农舍。欢呼欢呼又欢呼。他们驶过克雷恩,对人们欢呼,人们也对他们欢呼。半截门旁站着农妇们,这儿那儿站着农夫们。冬日的空气中有那种可爱的味道:克雷恩的味道:雨水、冬日的空气,泥炭闷出的烟雾,还有条绒布。

火车上挤满了人:长长的、长长的巧克力列车,包着奶油外壳。列车员来回走动着,开门,关门,上锁,开锁。他们穿深蓝和银白相间的服装;佩带银哨子,钥匙发出节奏轻快的音乐:咔啦,咔啦:咔啦,咔啦。

火车飞快地驶过平坦大地,翻越艾伦山。电线杆子不断地闪过、闪过。火车朝前开啊,开啊。这车认路。父亲的房子里,大厅中有提灯,还有绿树枝编成的绳子。穿衣镜周围缠绕着冬青枝和常春藤,吊灯上也红红绿绿地纠缠着冬青枝和常春藤。墙上的古老画像上,也挂着红色的冬青枝和绿色的常春藤。冬青枝和常春藤是为他准备的,为圣诞节准备的。

美啊……

大家全都在。斯蒂芬,欢迎回家!喧闹的欢迎声。母亲亲吻了他。那样做对吗?父亲现在是一个元帅了,官阶比治安推事高!斯蒂芬,欢迎回家!

喧闹声……

传来帘帐环沿着帘架向后拉扯的声音,水哗啦啦倒进脸盆的声音。宿舍里有了起身穿衣洗漱的声音;级长们走来走去拍着手叫大家打起精神的声音。惨淡的阳光照耀着向后扯开的帘帐和掀开的床褥。他的床热烘烘的,他的脸和身体也热烘烘的。

他起身坐到床边。他很虚弱。他勉力去把长袜拉扯上来。长袜摸上去粗糙得厉害。阳光怪怪的,还很清冷。

弗莱明说:

——你不舒服吗?

他不知道;弗莱明说:

——回到床上去吧。我去跟麦克格莱德说你不舒服。

——他病了。

——谁啊?

——跟麦克格莱德说一声。

——回到床上去吧。

——他病了吗?

他松开紧贴在脚上的长袜,有个人架着他的双臂,他爬回到热烘烘的床上。

他蜷身躺倒在铺盖间,铺盖温热,叫他觉得很愉悦。他听到大家在穿衣准备去做弥撒,他听到他们在议论着他。他们说,把他挤进尿池子,这事儿做得真是卑鄙下作。

然后话音静下来了;他们都离开了。床边有个声音说:

——迪达勒斯,不要告我们的状,你肯定不会去告状吧?

那是韦尔斯的脸。他看着那张脸,看得出他害怕了。

——我不是故意的。你肯定不会去告状吧?

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不管做什么,永远都不要出卖人。他摇头回答说不会的,觉得很高兴。

韦尔斯说:

——说真格的,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逗个乐啊。对不起。

脸和话音都消失了。他害怕了,所以才说对不起。害怕自己会得什么非同小可的病。植物上长出溃疡,肿瘤藏在动物身上:或者还有别的不同。暮色中,外面的操场上,沿着营边线一点一点地往前蹭,一只沉重的鸟儿低低地飞过灰色的天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斯特大教堂的灯亮起来了。沃尔西死在那里。道长们亲手把他埋葬。

不是韦尔斯的脸,是级长的脸。他不是耍滑头。不是,不是:他是真病了。他不是耍滑头。他感觉到级长把手搁在自己的额头;他觉得靠在级长又冷又湿的手上,自己的额头又暖又湿。耗子摸上去就是这感觉,又滑又湿又冷。每只耗子都用两只眼睛往外看。又滑又黏的外皮,小小的爪子收拢起来准备往上跳,黑溜溜的眼睛往外看。耗子懂得怎么跳。可是耗子的头脑却不懂得三角学。耗子死了就侧躺在那里。然后外皮就风干了。不过是些死物罢了。

级长又来了,正是级长的声音说他要起床来,说院长助理神父讲的,他要起床穿衣,好去病房。他一边尽可能迅速地穿上衣服,一边又听到级长说:

——我们卷起铺盖卷儿,到米迦勒修士 那儿去,我们的肚子疼啊!肚子疼起来可真要命!肚子疼得我们直打晃啊!

他那样讲话,真是好心。全都是为了逗他笑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脸颊和嘴唇全在抖个不停:级长只好自己哈哈一笑。

级长大喊:

——快步行军!干草脚!麦秆脚!

他们一起下了楼梯,穿过走廊,从澡堂边走过。经过澡堂门口的时候,他隐约有些害怕地想起那草皮颜色的洗澡水,暖洋洋潮乎乎的空气,扑腾水的声音,还有毛巾的味道,像药味儿。

米迦勒修士站在病房门口,他右边有个黑色的柜子,柜门里好像透出药味儿来。那是架子上药瓶的味儿。级长跟米迦勒修士说了些什么,米迦勒修士答了话,还管级长叫先生。他的头发有点儿红,掺着灰白色,样子很古怪。他会永远是“兄弟” ,真古怪啊。他是个兄弟,样子不同,就不能叫他先生,这也真古怪啊。他是不是不够神圣虔诚啊,不然为什么总赶不上别人?

屋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学生:他们进去的时候,他就大声说:

——喂!是小迪达勒斯呀!怎么搞的?

——老天爷搞的,米迦勒修士说。

他是三级语法班的学生,斯蒂芬脱衣服的时候,他就请求米迦勒修士给他捎个黄油烤面包圈来。

——啊,去拿来吧!他说。

——涂你的黄油去!米迦勒修士说。早晨大夫一来就要给你开出院单啦。

——会吗?那家伙说。我还没好呢。

米迦勒修士又说一遍:

——我告诉你,会给你开出院单的。

他俯身去钩炉灰。他的背很长,长长的像拉车大马的马背。他沉着脸晃晃火钩子,朝三级语法班的那个学生点点头。

米迦勒修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个三级语法班的学生也转身朝里,面对墙壁睡着了。

那就是病房。那么他是病了。他们是否写信告诉了父亲和母亲?不过,要是有个教士亲自去跟他们讲,会更快一些。或者他可以写封信叫这教士带去。

亲爱的妈妈,

我病了。我想回家。请来带我回家。我在病房。

您的爱子
斯蒂芬

他们是多么遥不可及啊!窗外是冰冷的阳光。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掉。就算在阳光灿烂的白日,也一样会有死亡。可能母亲还没来呢,他就死了。那他的葬礼弥撒就会在礼拜堂举行,就像人家跟他讲过的那个利特尔死后一样。所有的人都会出席他的弥撒,个个身穿黑衣,个个面色悲戚。韦尔斯也会来,可是没有人会去看他。院长会出席,披着黑金两色的法衣,祭坛上、灵柩台周围,都会点起高高的黄色蜡烛。人们会缓缓地将棺材抬出礼拜堂,然后他就会被葬在教区那小小的墓地里,墓地紧挨那条种着菩提树的林荫大道。到那时韦尔斯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钟声会缓缓地响起。

他听得见那钟声。他自言自语地念起布里吉德教他的那首歌。

叮咚!城堡的钟声!

永别了,我的母亲!

把我埋葬在教堂古老的墓地,

跟我的大哥要挨得近。

我的棺材要涂成黑色,

六天使在身后跟着我,

两个唱歌,两个祈祷,

还有两个带着我的灵魂走掉。

多么美妙多么凄凉啊! 把我埋葬在教堂古老的墓地 ,这词句写得多么美妙啊!一阵战栗掠过他的全身。多么凄凉多么美妙啊!他想静静地哭泣,但不是为自己:是为这词句,如此美妙又如此凄凉,音乐般的词句。钟声响起!钟声响起!永别了!哦,永别了!

冰冷的阳光更加微弱了,米迦勒修士站在他床前,端着一碗牛肉汤。他的口中正干热,所以便很高兴。他听见大家在操场上嬉闹。学院里的日子就那么过下去,一如他还在那里一般。

米迦勒修士要走的时候,那个三级语法班的学生嘱咐他一定要再回来,把报纸上的新闻全告诉他。他跟斯蒂芬说他名叫阿赛,父亲养了好些匹很棒的赛马,匹匹都有本事跳过障碍,米迦勒修士人很好,每天总是把城堡里报纸上的新闻全讲给他听,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但凡米迦勒修士有意愿,他父亲就会让他好好骑上马跑一阵。报纸上各种新闻都有:事故、沉船、体育,还有政治。

——如今报上全是政治,他说。你们家里人是不是也谈那个啊?

——是啊,斯蒂芬说。

——我家里人也是,他说。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

——你的名字很怪啊,迪达勒斯,我也有个怪名字,阿赛。我的名字是个小镇的名字。你的名字像拉丁文。

后来他问:

——你猜谜拿手吗?

斯蒂芬答:

——不是很拿手。

于是他说:

——我出个谜你来猜吧?基尔代尔郡为什么像人的一条裤子腿?

斯蒂芬想答案该是什么呢,然后他说:

——我猜不出。

——因为有条大腿在里面啊 ,他说。明白这里面的包袱吗?阿赛是基尔代尔郡里的城镇,而一条大腿则是另一个词。

——哦,我明白了,斯蒂芬说。

——这谜语老早就有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工夫他又说:

——听我说啊!

——什么啊?斯蒂芬说。

——知道吧,他说,你可以换个方法来说这谜语。

——可以吗?斯蒂芬说。

——同一个谜语,他说。你知道这谜语还能怎么说吗?

——不知道,斯蒂芬说。

——你就想不出另一种说法吗?他说。

他一边说,一边隔着被单去瞅斯蒂芬。然后他往后躺倒在枕头上,说:

——有另一种说法,不过我可不告诉你是怎么个说法。

为什么不告诉呢?他那养着赛马的父亲一定也是个治安推事,就像索兰的父亲和讨厌鬼罗奇的父亲一样。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母亲弹琴的时候父亲是怎样唱歌的,想起自己问他要六便士的时候他总是会给一先令,但是他跟别人的父亲不一样,他不是治安推事,他不禁为他感到难受。那为什么要把他送到那地方,跟那些人待在一起呢?可是父亲跟他说过,他在那里可不是陌生人,五十年前,他的叔公曾经在那里对解放者 本人献过词呢。从古老的服饰上就能看出是那个时代的人。在他看来,那是个庄严的时代:他很想知道在那样一个时代里,是不是克隆戈斯的人们都穿着带铜纽扣的蓝外套,黄色背心,头戴兔皮帽子,还可以像大人那样喝啤酒,豢养自家的猎犬来追捕野兔。

他看向窗外,只见天光已暗。操场上的光线应该变弱了。操场上静悄悄的。班上的同学一定正在做作文,或者阿诺尔神父正在念书里的章节。

他们什么药也没有给他吃,真奇怪。也许米迦勒修士来的时候会给他带药回来。据说在病房得要喝些味道刺鼻的玩意儿。但是他觉得比从前好点了。最好慢慢地好起来。那样就能得到一本书。图书馆里有本关于荷兰的书。里面有很动听的外国名字,还有样子奇特的城市和航船画面。叫人觉着快乐。

窗外的光线多么暗淡啊!不过那很好。火光映在墙上忽上忽下。像波浪。有人添了些炭,他听到声音。他们在讲话。是波浪的喧嚣。或者是波浪一起一伏,彼此在说话吧。

他看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绵长而黑暗的海浪一起一伏,没有月光的夜色中黑暗的海浪。码头前端,一点小小的灯光在闪烁,船就要进港了;他看见一大群人聚集在水边,看着那即将进港的船。甲板上站着一个高高的男人,眺望着平坦而黑暗的陆地:借着码头前端的灯光,他看清了他的脸,是米迦勒修士那悲戚的面容。

他看到他朝人群举起一只手,他听到他悲哀而洪亮的声音越过水面:

——他死了。我们看见他躺在灵柩台上。

人群中响起一阵哀哭声。

——帕内尔!帕内尔!他死了!

他们双膝跪倒,悲伤地号哭。

然后他看到丹蒂身穿紫红天鹅绒衣裙,肩披绿色天鹅绒斗篷,沉默而高傲地从跪在水边的人们面前走过。

壁炉栅栏里高高地拢起一堆火,红火苗熊熊燃烧,吊灯的灯枝上缠绕着常春藤,吊灯下摆着圣诞餐桌。他们回到家时有点儿晚了,晚饭却还没有备好:但是母亲说,一眨眼工夫就会备好。他们在那里等着,等门打开,等仆人们走进来,手捧大盘子,上面盖着沉重的金属盖子。

大家都在等:查尔斯叔公远远地坐在窗边的暗影里,丹蒂和凯西先生各自坐在壁炉两边的安乐椅中,斯蒂芬坐在他们俩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脚搭在垫子上。迪达勒斯先生照照炉台上面的大镜子,抚平八字胡,这才撩开大衣燕尾,背对明亮的炉火站好:偶尔他还是会从大衣燕尾那儿抽回一只手去抚弄八字胡的一端。凯西先生歪着头,面带笑容,手指拍点着自己脖子上的青筋。斯蒂芬也面带笑容,他如今知道,凯西先生的喉咙里并不是当真有一袋银币。凯西先生过去常发出银币一样的声音来骗他,斯蒂芬想到这里不禁又微笑起来。他曾使劲儿想要掰开凯西先生的手,瞧瞧他手掌里面是否藏着一袋银币,却发现凯西先生的手指是伸不直的:凯西先生跟他说,那三根蜷曲的手指是给维多利亚女王准备生日礼物的时候落下的。

凯西先生敲着脖子上的青筋,睡眼惺忪地对着斯蒂芬微笑:迪达勒斯先生对他说:

——是啊。好啦,就这样吧。哦,我们可是走了不少路啊,对吧,约翰?是啊……我不知道今晚还有没有可能吃得上晚饭。对啊……哦,好啦,今天我们在黑德山头可真是呼吸了不少新鲜空气啊。啊,老天爷啊。

他转身朝丹蒂说:

——你就没出门活动活动吗,赖尔登太太?

丹蒂皱着眉头简短地回答:

——没有。

迪达勒斯先生松开大衣燕尾,走到餐柜边。他从冷藏格拿出一个粗陶罐,慢慢地把里面的威士忌倒进细颈酒瓶,他低着身子,不时看看倒进了多少。然后他把罐子搁回到冷藏格,往两个玻璃酒杯里各倒了一点儿威士忌,又加了点儿水,端回壁炉边。

——喝一点儿吧,约翰,他说,只为了开开胃口。

凯西先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顺手把杯子搁到身边的壁炉台上。然后他说:

——哎呀,我忍不住想起来,我们的朋友克里斯托弗造的那个……

他憋不住又笑又咳,接着说下去:

——……造的那个香槟酒啊,给那些家伙喝的。

迪达勒斯先生大声笑起来。

——是克里斯蒂吗?他说。他那秃脑门上那些个肉瘤子,一个里面的鬼主意就比一窝子公狐狸还多。

他垂下头,闭上眼睛,使劲儿舔舔嘴唇,学着旅馆掌柜的嗓音讲起话来。

——他跟人讲话的时候,嘴唇好软啊,知道吧。脖子底下的赘肉四周老是又潮又湿的。上帝保佑他吧。

凯西先生还在挣扎着笑一阵咳一阵。斯蒂芬从父亲的面容和声音中看到听到旅馆掌柜的样子,就笑起来。

迪达勒斯先生戴上眼镜,低头吃惊地瞪着他,轻声和蔼地问:

——你这小狗狗,你在笑什么呀,啊?

仆人们进来了,把菜摆到桌上。迪达勒斯太太跟进来,排好座次。

——坐过来吧,她说。

迪达勒斯先生走到桌子那头说:

——来吧,赖尔登太太,过来坐吧。约翰,我的好人儿,你坐下吧。

他张望着朝查尔斯叔公坐着的地方说:

——我说,先生,这儿有只小鸟儿在等您呢。

大家都坐好了,他把手搁到盖子上,又赶紧撤回来,一边很快地说:

——来吧,斯蒂芬。

斯蒂芬就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做饭前感恩祷告:

哦,主啊,祝福我们吧,也祝福您借助我们的主基督慷慨给予我们的这些赏赐。阿门。

大家各自画过十字,迪达勒斯先生愉快地长出一口气,掀起了菜盘上的盖子,那盖子周围坠满了一圈亮闪闪如珍珠一样的水珠。

斯蒂芬看着那只躺在餐桌上的肥火鸡,鸡脚和鸡翅缚得很紧,叉着木棒,已经烤好了。他知道在多利埃街上的杜恩店铺里,父亲为这只火鸡付了一个畿尼,那里的伙计为了展示这火鸡有多棒,往那火鸡的胸骨上戳了好几回呢:他记得那个人说话的声音:

——就拿这只吧,先生。可是顶尖儿地棒。

克隆戈斯的巴里特先生为什么把他那条惩戒皮带也叫作火鸡 呢?但是克隆戈斯那儿远着呢:这儿,盘子里,碟子里,火鸡、火腿,还有香芹,都升腾起又浓又暖的香气,栅栏里拢得高高的炉火泛着红光,熊熊燃烧,绿色常春藤和红色冬青果枝让人觉得喜兴,晚餐结束的时候还会端来大大的果子布丁,上面点缀着剥了皮儿的杏仁和冬青嫩枝,周围燃烧着一圈淡蓝的火苗,顶端还飘扬着一面小小的绿色旗帜。

这是他头一次吃圣诞晚餐,他想到自己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他们在儿童室里等着,就像他从前那样,一直要等到上布丁。他穿着伊顿外套,领结打得很靠里,也很低,他觉得不自在,有点老气:那天早上,他打扮齐整准备去做弥撒,母亲带他来到楼下的客厅里,父亲哭了。那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查尔斯叔公也那么说。

迪达勒斯先生盖上那盘菜,敞开大吃起来。然后他说:

——可怜的老克里斯蒂,现如今他可几乎不走正道了。

——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你还没给赖尔登太太配调料呢。

迪达勒斯先生一把抓过船形调料碟。

——我没有吗?他喊道。赖尔登太太,怜悯这可怜的瞎子吧。

丹蒂双手捂住盘子说:

——我不要,谢谢。

迪达勒斯先生转身面对查尔斯叔公。

——你要多少啊,先生?

——照平常啦,西蒙。

——你呢,约翰?

——我还好。你顾自己吧。

——玛丽?来,斯蒂芬,给你点儿好东西,能叫你头发卷起来呢。

他往斯蒂芬的盘子里倒了不少调料,又把船形碟搁回到餐桌上。然后他问查尔斯叔公肉嫩不嫩。查尔斯叔公满嘴都是食物,没法子开口回答,就点头表示肉很嫩。

——我们的朋友对教义答得可真妙。怎么?迪达勒斯先生说。

——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多意思在里面,凯西先生说。

——神父,你别再把教堂变成投票站,我就支持你。

——真是答得妙,丹蒂说。居然有人这样应答自己的教士,还自称是天主教徒。

——这就怪他们自己啦,迪达勒斯先生温和地应道。哪怕他们肯听听傻瓜的建议,也会守本分只去留心宗教的事。

——就是宗教的事啊,丹蒂说。他们警告民众,正是尽职尽责。

——我们满心谦卑赶去教堂,凯西先生说,是去向造物主祈祷,而不是去听竞选演说。

——就是宗教的事,丹蒂又说了一遍。他们做得对。他们必须引导自己的信众。

——还要在祭坛上宣讲政治,是不是?迪达勒斯先生质问。

——那当然,丹蒂说。事关公德嘛。要是孰对孰错都不能对信众宣讲,那教士也就不成其为教士了。

迪达勒斯太太放下刀叉说:

——发发慈悲,发发慈悲,一年那么多天,就今天这日子,别再来给我们讨论什么政治了吧。

——正是这样,夫人,查尔斯叔公说。听着,西蒙,这就够了。一个字也不要再说了。

——好,好,迪达勒斯先生连声应道。

他大大咧咧掀开盖子说:

——我说,谁还想再来点儿火鸡?

没有人回应他。丹蒂说:

——但凡是个天主教徒,就不会这样讲话!

——赖尔登太太,我恳求您,迪达勒斯太太说,把这事撇开吧。

丹蒂转过头来冲着她说:

——那我就该坐在这里,听凭人家糟蹋侮辱我那教派的牧师吗?

——只要他们别来掺和政治上的事,迪达勒斯先生说,就没人说一句反对他们的话。

——爱尔兰的主教们和教士们发了话,丹蒂说,他们的话必须听从。

——让他们撇开政治,凯西先生说,不然人民就会撇开教会。

——你听听?丹蒂转向迪达勒斯太太说。

——凯西先生!西蒙!迪达勒斯太太说,到此为止吧。

——太糟了!太糟了!查尔斯叔公说。

——怎么着?迪达勒斯先生叫起来。我们要听从英国人的吩咐,抛弃他 吗?

——他不配再来领导我们,丹蒂说,他是公众的罪人。

——我们全都是罪人,身穿黑衣,背负重罪, 凯西先生冷冷地说。

——恶意中伤的人有祸了!赖尔登太太说。就是把磨石拴在这人的脖颈上,丢在海里,比他中伤我最小的孩子要强得多。 这是圣灵亲口所说。

——照我说,这话说得真糟糕,迪达勒斯先生淡淡地说。

——西蒙!西蒙!查尔斯叔公说。孩子在这儿呢。

——对啦,对啦,迪达勒斯先生说。我是说……我正在想那个铁路搬运工说的粗话。行了,就这样吧。来,斯蒂芬,老伙计,给我看看你的盘子。全吃了吧。给你。

他把食物高高地堆在斯蒂芬的盘子上,替查尔斯叔公和凯西先生切下大片的火鸡肉,泼上足足的调料。迪达勒斯太太几乎没吃什么,丹蒂坐在那里,双手搁在膝前。她满脸通红。迪达勒斯先生拿切肉刀捅弄着盘子一头,说:

——这儿有块肉味道好极了,我们叫这是教皇的鼻子 。要是有哪位女士或先生……

他拿刀叉戳起一块火鸡肉举着。没有人说话。他把那块肉搁到自己盘子里,说:

——好啦,你们可不能说没问过你们啦。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吃掉吧,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呢。

他朝斯蒂芬挤挤眼,把菜盘盖子放回去,又开始吃起来。

他吃饭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于是他说:

——哎呀我说,天气一直还算好。也有好些陌生人屈尊到这里来啦。

没有人说话。他又说:

——我觉得,屈尊来这里的陌生人要比去年圣诞节多呢。

他把大家打量了一圈,大家全都埋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他得不到任何回答,等了一会儿,就气恼地说:

——得,反正我这顿圣诞晚餐是给糟蹋了。

——一个对教会的牧师们毫不尊重的家里,丹蒂说,不会有好运,也不会有福气。

迪达勒斯先生哗啦把刀叉往盘子上一扔。

——尊重!他说。尊重会说嘴的比利,还是尊重阿马郡的那个贪嘴矮胖子? 尊重!

——教会的王子们啊,凯西先生慢吞吞地嘲讽道。

——对,个个都是利特里姆老爷的车夫 ,迪达勒斯先生说。

——他们受主挑选,丹蒂说。他们是国家的光荣。

——贪嘴的矮胖子,迪达勒斯先生嘶哑着嗓子说。他脸蛋是漂亮,可你听好,安息的时候才漂亮。你该瞧瞧那家伙在冰冷的冬天把腊肉白菜吃个精光的样子。哦,约翰尼啊!

他扭着五官,做出贪婪粗鲁的怪脸,嘴唇还发出舔东西的动静。

——真是的,西蒙,你不该在斯蒂芬面前那样说话。那样是不对的。

——哦,他长大的时候会记得这一切,丹蒂气呼呼地说——在他自己的家中,他听到了反对上帝、反对宗教、反对教士的话。

——也要让他记住,凯西先生隔着桌子朝她大喊,那些教士,还有教士的走狗们,用怎样的话语伤透了帕内尔的心,逼得他命丧黄泉。他长大的时候也要让他记得这些。

——狗娘养的东西!迪达勒斯先生吼叫着。他倒霉的时候,他们翻脸就出卖他,像阴沟里的耗子那样来撕扯他,折腾他。下贱的恶狗!他们就是那个模样!基督啊,他们就是那个模样!

——他们行得端,立得正,丹蒂大声说。他们听从主教和教士的吩咐。光荣属于他们!

——好啦,这话讲得太可怕了,就算不是今天讲,也够可怕的了,迪达勒斯太太说,我们就不能摆脱这些可怕的争执吗?

查尔斯叔公温和地举起双手说:

——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不管我们各自持什么看法,难道就不能不发脾气,不讲难听话吗?真是太难听了。

迪达勒斯太太低声对丹蒂说着什么,可是丹蒂却大声应道:

——我可不会什么也不说。变节的天主教徒侮辱唾弃我的教会和信仰,我就要起身来维护它们。

凯西先生粗暴地把盘子推到桌子中间,两肘往前面一撑,嘶声对主人说:

——我说,我可曾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吐唾沫的著名故事吗?

——没讲过,约翰,迪达勒斯先生说。

——那么好吧,凯西先生说,那可是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发生在不久之前,就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威克洛郡。

他打住话头,转向丹蒂,沉静而愤怒地说:

——我或许可以告诉你,夫人,如果你是指我,我可不是什么变节的天主教徒。我是个天主教徒,我父亲也是,祖祖辈辈都是,那时候为了信仰,我们连命都不顾。

——那如今你就更无耻了,丹蒂说,居然那样说话。

——讲故事吧,约翰,迪达勒斯先生微笑着说。好歹让我们听听故事。

——当真是天主教徒呢!丹蒂嘲讽地说。我今晚听到的这些话,这地方最死硬的新教徒都说不出。

迪达勒斯先生开始前后晃着脑袋,像乡村歌手那样轻声哼唱。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什么新教徒,凯西先生涨红了脸说。

迪达勒斯先生还是一边哼唱一遍晃着脑袋,用浑浊的鼻音唱道:

哦,来吧,你们这些罗马天主教徒

你们从来不去做弥撒。

他心情愉快地拿起刀叉,动手吃起来,还对凯西先生说:

——让我们听故事吧,约翰。有助消化。

斯蒂芬亲昵地看着凯西先生的脸,而凯西先生正越过自己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瞪着桌子对面。斯蒂芬喜欢在炉火边挨着他坐下,抬头看他那张又黑又凶的脸。但他那双黑眼睛从来没有凶光,他那和缓的声音也很悦耳。可他为什么要反对教士呢?因为丹蒂必然不会错的。然而他也曾听父亲说过,丹蒂原是个娇宠成性的修女,丹蒂的兄弟从野蛮人那里用破珠子烂瓷器搞来些钱财以后,丹蒂就从阿勒格尼的修道院里还俗了。或许就是那样她才会强烈反对帕内尔吧。她还不喜欢他跟艾琳一起玩儿,因为艾琳是新教徒。丹蒂小时候认识一些常跟新教徒一起玩儿的孩子,新教徒常常拿贞洁圣母连祷词取笑。他们常常起哄说:象牙做的塔呀,黄金做的屋!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是象牙做的塔和黄金做的屋呢?那么谁是对的呢?他想起那天晚上,在克隆戈斯的病房里,黑沉沉的水面,码头前端的灯光,还有人们听到消息后发出的悲号。

艾琳的手细长白皙。有天晚上玩捉人游戏,她用手捂住他的双眼:细长白皙,纤软凉腻。那就是象牙:又凉又白的东西。象牙做的塔就是那意思。

——故事很短,也很好听,凯西先生说。领袖去世之前不久的一天,在阿克洛那边,天寒地冻。愿上帝怜悯他啊!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迪达勒斯先生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骨头,用牙撕咬下一块肉,说:

——你是说,在他被害之前吧。

凯西先生睁开眼睛,叹息着说下去:

——那一天,他到了阿克洛。我们去那里参加集会,集会散了,我们还得挤过人群往火车站走。各位啊,那嘘声和起哄声啊,你们可从未听过。他们拿世界上各种骂人话来骂我们。就有一位老太太,她无疑就是个醉醺醺的老泼妇,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在泥泞中,她一直在我身边窜来蹦去,冲着我的脸吱哇乱叫: 咬教士的狗!拿巴黎人的 钱!狐狸先生!基蒂·奥谢!

——那么你怎么办呢,约翰?迪达勒斯先生问。

——我就一路由着她那么叫骂,凯西先生说。那天很冷,我为了提神(恕我冒昧,夫人),就嚼了一小块塔拉莫尔烟草,满嘴都是烟草汁儿,在任何情形下我自然都是开不了口的。

——后来呢,约翰?

——后来,我就一路由着她那么叫骂,由着她尽情叫骂,基蒂·奥谢啊,还有些别的。到最后她居然拿那样的话骂那位夫人,那种话我是不肯再学一遍的,免得脏了这顿圣诞大餐,脏了您的耳朵,夫人,脏了我自己的嘴。

他打住不说了。迪达勒斯先生从骨头上抬起头来,追问道:

——那你怎么办呢,约翰?

——怎么办!凯西先生说。她骂那话的时候,正好把她那又老又丑的脸戳到了我面前,而我又满嘴是烟草汁儿。我就朝她低下头,冲她来了那么一下:呸!

他转向一边,做了个吐唾沫的动作。

——呸!我就冲她来了那么一下,正中她的眼睛。

他啪地拿手盖住眼睛,嘶哑地痛叫着:

——哎呀基督啊,玛利亚,约瑟夫啊!她叫着。我被弄瞎啦!我被弄瞎啦!要淹死我了呀!

他笑一阵咳一阵,只好停下来,然后又学一遍:

——彻底把我弄瞎了啊。

迪达勒斯先生朝椅背上一靠,放声大笑,查尔斯叔公直摇脑袋。

丹蒂看上去气急败坏,他们哈哈大笑,她却只翻来覆去地说:

——很好!哈!很好!

朝女人眼里吐唾沫并不好。

可是那女人究竟骂了基蒂·奥谢什么话,连凯西先生都不肯学来听?他想象着凯西先生的样子,他穿过人群,走上四轮游览轻便马车上发表演说。他坐牢就是因为那件事,斯蒂芬记得有天晚上庭吏奥尼尔来到家里,站在厅里跟父亲低声说话,还紧张地直咬自己下巴上警帽的带子。那天晚上凯西先生没有坐火车去都柏林,家门口倒来了一辆车,他听到父亲提到卡宾蒂里路

他拥护爱尔兰和帕内尔,父亲也拥护:丹蒂也一样,有天晚上,在草地上听乐队演奏,她拿雨伞敲了一位先生的头,因为乐队演奏最后一曲《上帝保佑女王》的时候,那位先生行了脱帽礼。

迪达勒斯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

——唉,约翰,他说。他们就是那个样子啊。我们这民族是不幸的,遍地遭了教士的祸害,从前就一直是这样,以后也会一直是这样。

查尔斯叔公摇着头说:

——糟透了!糟透了!

迪达勒斯先生又说道:

——这民族,遍地遭了教士的祸害,又被上帝抛弃!

他指着右边墙上他祖父的画像。

——约翰,你瞧见那上面的老伙计了吗?他说。那时候干活挣不到钱,他却还是个守本分的爱尔兰人。人家却说他是白衣会 会员,判了他死罪。不过他倒是有句话是讲我们教会里的朋友们的,他说永远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人把脚伸到他的桃心木桌底下。

丹蒂怒气冲冲地打断他:

——如果我们这民族遍地是教士,我们该自豪才是!他们是上帝最珍视的人。基督说,别摸他们,他们是我最珍视的人。

——那么难道我们就不能爱自己的国家吗?凯西先生质问。难道我们就不能追随那生来就是来领导我们的人吗?

——他是国家的叛徒!丹蒂回答道。叛徒,奸夫!教士们抛弃他,做得很正确。教士们过去一直是爱尔兰真正的朋友。

——真的吗,他们是吗?凯西先生说。

他的拳头捶到桌上,气愤地拧着眉头,手指一根接一根地伸出去。

——联合的时候,拉尼根主教却朝康沃利斯侯爵作效忠致词,爱尔兰的主教们难道不是在背叛我们吗? 1829年,为了换取天主教信教自由,主教们、教士们难道不是出卖了国家的理想吗?在讲道坛上,在忏悔室里,他们难道不曾诋毁过芬尼运动吗?他们难道没有折辱过特伦斯·贝柳·麦克马纳斯的英灵吗?

他气得满脸通红,听了那些话,斯蒂芬深感震撼,脸颊也渐渐红热起来。迪达勒斯先生发出一阵粗哑的嘲讽的大笑。

——哦,上帝啊,他叫道,我把小老头保罗·卡伦 给忘了!又一个上帝珍视的人!

丹蒂弯身朝桌子对面的凯西先生大吼:

——正确!正确!他们永远正确!上帝、道德和宗教最重要!

迪达勒斯太太看到她那样激动,就对她说:

——赖尔登太太,别跟他们斗气争论了。

——上帝和宗教先于一切!丹蒂吼叫着。上帝和宗教先于全世界!

凯西先生举起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那么,好啊,他嘶叫道,要是到了那地步,爱尔兰就不要什么上帝!

——约翰!约翰!迪达勒斯先生一边喊,一边抓住客人的外套袖子。

丹蒂怒视着桌对面,脸气得直哆嗦。凯西先生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桌对面的她弓起身子,他用一只手在眼前凭空挥舞,仿佛正把一张蜘蛛网扯到一边去。

——爱尔兰不要什么上帝!他大叫。我们爱尔兰上帝已经太多了!上帝滚开!

——亵渎神灵啊!魔鬼!丹蒂尖叫着,跳起来,差一点朝他脸上啐上一口。

查尔斯叔公和迪达勒斯先生把凯西先生拽回到椅子上,一左一右好言相劝。他冒火的黑眼睛却直瞪着前方,反复说:

——上帝滚开,我就那么说!

丹蒂使劲儿把椅子推到一边,离开餐桌,她把餐巾环都扯掉了,那环沿着地毯慢慢滚动,停在了一张安乐椅的椅子腿下。迪达勒斯太太赶紧起来追到门口。丹蒂走到门边猛回头,涨红的脸愤怒得直哆嗦,她朝屋里大吼:

——来自地狱的魔鬼!我们胜利了!我们消灭了他!恶魔!

门砰地在她身后甩上了。

凯西先生从抓住他的人手里挣出胳膊,突然弯身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可怜的帕内尔!他嚎啕大哭。我逝去的王啊!

他痛彻心扉,大放悲声。

斯蒂芬大惊失色,抬眼去看,只见父亲已满眼是泪。

学生们各自聚成小团伙议论纷纷。

有个人说:

——是在莱昂斯山边上抓住他们的。

——谁抓住的?

——格利森先生和院长助理神父。他们当时正在一辆车上。

同一个人又说:

——高营的人跟我说的。

弗莱明问:

——可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逃跑呢?

——我知道为什么,闪电塞西尔说。因为他们从院长屋里偷了些钱票子。

——谁偷的啊?

——基克姆的弟弟。他们全都有分儿。

那可是盗窃啊。他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儿呢?

——闪电,你知道的这也叫多啊!韦尔斯说。我还知道他们干吗要夹尾巴开溜呢。

——跟我们说说。

——人家不让我说呀,韦尔斯说。

——噢,韦尔斯,快说出来吧,大家都说。你尽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斯蒂芬朝前抻着头,侧耳倾听。韦尔斯四处瞅瞅,见没有人走过来,这才神秘地说:

——圣器室的小柜子里搁着祭坛上要用的葡萄酒,你们知道吧?

——知道。

——可是,他们却喝了那酒,寻着酒味儿,就找出了那个喝酒的人。你们要想知道的话,就告诉你们,他们就是为这个才逃跑的。

先头说话的那个人就说:

——对啊,高营那个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斯蒂芬站在他们中间,只管听着,不敢开口。他心头因为敬畏而微微有点难受,觉得很虚弱。他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儿呢?他想到那间阴暗静默的圣器室。那里有阴暗的木柜,打着褶边的法衣折叠着静静地放在里面。那里虽不是礼拜堂,可说话却也要压着嗓子才好。那是个神圣的地方。他记得,那个夏日黄昏,因为要捧香炉船 ,他被带到那里着装,就是他们到树林里小祭坛游行的那个黄昏。陌生而神圣的地方。有个男孩子站在门边,手捧香炉来回轻轻晃动,中间有根链子提起银色的香炉盖,好让炭旺起来。那叫木炭:那个人来回地晃,木炭静静地燃烧,发出一种淡淡的酸味儿。他们全都穿着整齐之后,他就站好,将香炉船捧给院长,院长往里面搁了一勺香,香在红红的炭火上嘶嘶作响。

操场上,处处都有一小伙儿一小伙儿的学生在议论。在他看来,他们好像都变小了:前天有个骑自行车的人撞倒了他,是二级语法班的人。那人的车子轻易地就把他甩到炉灰路上,他的眼镜跌成了三片,炉灰渣滓都跑到嘴里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大家会变得又小又远,球门柱子也变得那么细、那么远,而灰色柔和的天空却变得那么高阔。不过足球场上并没有人踢球,快要开始打板球了:有人说队头儿会是巴恩斯,也有人说会是弗劳尔斯。在操场上都是玩球的,跑柱式板球,投旋转球、抛缓慢低手球。到处都传来板球拍子在柔和灰色的空气中挥舞的声音。它们仿佛在说:劈,拍,抛,扑:像喷泉的水滴滴落到溢满的盆中。

阿赛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就静静地开口说:

——你们全弄错了。

大家全都急切地转向他。

——怎么?

——你知道吗?

——谁告诉你的?

——跟我们说说啊,阿赛。

阿赛指着操场对面,西蒙·穆南正独自在那里一边散步,一边踢着自己跟前的一块石子。

——问他吧,他说。

大家看看那边,然后说:

——为什么问他呢?

——他也扯进去了?

——跟我们说说吧,阿赛。快说。你要是知情,就会说的。

阿赛压低嗓音说:

——你们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夹着尾巴开溜吗?我会跟你们讲的,可是你们千万别外传。

——跟我们说吧,阿赛。说啊。要是你知道,你尽可以说的。

他停顿了一下儿,这才神秘地说:

——有天晚上在尿池子那边,他们和西蒙·穆南,还有长牙象博伊尔一块儿给逮住了。

大家盯着他问:

——逮住了?

——在干什么呢?

阿赛说:

——在你亲我爱呗。

大家全都沉默了:阿赛就说:

——为的就是这个呢。

斯蒂芬看着大家的脸,大家却都朝操场对面看去。他想找人问一问。在尿池子那边你亲我爱,这是什么意思?高营里那五个人为什么会为了这件事逃跑呢?他想,这是开玩笑吧。西蒙·穆南穿得很好,有天晚上还给他看过一个奶油糖球,那是十五人球队的队员们沿着饭厅中间的地毯滚给他的,当时他正在门边。那天晚上他们跟贝克蒂夫漫游者队有比赛,那糖球做得就像一只半红半青的苹果,只是球打开的时候,里面全都是奶油糖。博伊尔有天说,大象有两只大长牙象,而不是大长牙, 就为这,大家就把他叫成了长牙象博伊尔,可也有些人管他叫博伊尔夫人,因为他老是在摆弄他的指甲,修剪个不停。

艾琳的手也是细长白皙又凉腻,因为她是个姑娘。就如象牙一般;只是很柔软。象牙做的塔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新教徒却不懂,还拿这个取笑。有一天他站在她身边朝酒店的院子里瞧。一个侍者正在旗杆上升旗,一只猎狐犬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跑来跑去。她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他的手也在那里,他感觉到了她的手是多么凉腻细长又纤软。她说口袋是怪里怪气的玩意儿:然后她突然挣脱开来,大笑着朝弯弯曲曲的下坡路跑去。她那浅色的头发在身后飘散开来,宛如映着阳光的金子。象牙做的塔,黄金做的屋。思考之后,就明白了。

可为什么要在尿池子那边呢?想要方便的时候才会去那里。到处铺着厚厚的石板砖,一天到晚都从小小的孔里往外滴答水,还有股死水的怪味儿。有个隔间门后还有红铅笔画的像,是个身穿罗马服饰的男人,留着络腮胡子,两手各拿一块砖头,底下题为:

巴尔布斯在垒墙。

有人在那里画画就是为了取个乐。画中的脸很怪,却很像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另一个隔间的墙上,有人用很漂亮的字体从右到左写道:

尤利乌斯·恺撒是《花布肚子》的作者。

也许他们就为这个才去那儿,那地方会有人写这些玩意儿取乐。可不管怎么说,阿赛说的话,还有他说那番话的样子,都很怪异。他们都逃跑了,可不是闹着玩儿了。他跟随别人一起也朝操场对面看去,渐渐害怕起来。

弗莱明终于说:

——为了别人干的事儿,我们就全都要受罚吗?

——我不会回来了,瞧着吧,闪电塞西尔说。饭厅里三天都鸦雀无声,还叫我们上去连着挨六下八下的板子。

——就是,韦尔斯说。老巴里特还想出了新法子折条子,你想知道要挨多少下,拆开了条子,可没办法照原样叠回去。我也不回来了。

——就是,闪电塞西尔说,今天早上教务长还到二级语法班里来了。

——我们起来反抗吧,弗莱明说,干不干?

大家全都沉默了。空气很寂静,听得见板球拍子在空中的击打声,不过比先前要慢多了:劈,扑。

韦尔斯说:

——会把他们怎么样呢?

——西蒙·穆南和长牙象要挨杖责,阿赛说,高营那些人可以在杖责和开除之间选一样。

——那他们选的什么?头一个开口的那个人问。

——除了科里根,都选了开除,阿赛回答说。他的杖责将由格利森先生来执行。

——科里根就是那个大块头吧?弗莱明说。哎呀,他可抵得过两个格利森呢。

——我知道其中缘故,闪电塞西尔说。他做得对,那些家伙可弄错了,杖责过一阵子就渐渐好了,可要是被学院开除,这一辈子都会因此而有个坏名声。再说,格利森也不会使劲儿打的。

——他最乐意的就是不使劲儿,弗莱明说。

——我可不想做西蒙·穆南或者长牙象,闪电塞西尔说。可我倒不信他们会挨杖责。可能会把他们叫上去打双料九板吧。

——不,不,阿赛说。他们俩都会在要命的地儿挨打的。

韦尔斯揉搓着自己的身子,带着哭腔说:

——求求您,先生,放过我吧!

阿赛狞笑着卷起外衣袖子,说:

没办法;

非得打。

脱下你的裤裤,

露出你的屁股。

大家都笑起来;不过他察觉到他们都有点儿怕。柔和灰暗的寂静空气中,他听到到处都传来板球拍的声音:抛。听得见一个声儿,可要是挨上一下,就会觉得一阵疼。戒尺也有破空声,却跟这不一样。大家说那东西是鲸鱼骨和皮子做的,里面还有铅:他不知道那会是怎么个疼法。有各种各样的声儿,就有各种各样的疼。细长的棍子破空的声音尖锐而高昂,他不知道那会是怎么个疼。他想一想都要发抖,浑身冰冷:还有阿赛说的话。可那有什么好笑?那叫他直发抖:不过那是因为你脱下裤子的时候总想发抖。洗澡的时候脱衣服也是一样。他想知道他们谁会来脱裤子,是先生给脱呢,还是挨打的学生自己脱。哦,这种事他们怎么能那样笑啊?

他看着阿赛卷起的袖子,还有他那骨节突出,墨迹斑斑的双手。他卷起袖子,是为了展示格利森先生会怎么样卷起袖子。可格利森先生的袖口磨旧了,手腕又白又干净,手也是肉嘟嘟的,很白嫩,手指甲又尖又长。可能他像博伊尔夫人一样修剪指甲吧。可指甲那么长,那么尖,真要命。长长的,很残酷的样子,不过那双肉嘟嘟而且白嫩的手却很温柔,并不残酷。他想到那残酷的长指甲,想到那藤条又尖又高的破空声,想到脱衣服时衬衫最后离身时感到的那种寒意,他就又冷又怕,直打哆嗦,然而在他内心深处,想到那双肉嘟嘟而且白嫩的手,却又有一种奇怪而宁静的快感,那双手干净、有力,又温柔。他又想到闪电塞西尔说的话;塞西尔说格利森先生不会使劲儿去抽打科里根。弗莱明说他不会使劲儿因为他最乐意的就是不使劲儿。可那不是缘故啊。

操场上远远传来喊声:

——都进去啦!

随后就有别的喊声:

——都进去!都进去!

写作课的时候,他双臂交叉坐在那里,侧耳倾听钢笔舒缓地在纸上划过。哈福德先生来回走着,用红铅笔做着小标记,偶尔还坐到学生身边,演示该怎样握笔。斯蒂芬试图自己拼写题目,不过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题目了,因为那正好是课本的最后一篇。《纵情如漂泊之舟》。可是字母行线像看不见的细线,他只有紧紧闭上右眼,使劲瞪着左眼去看,才看得清大写字母的整体曲线。

不过哈福德先生为人正派,从不发火。别的老师却会怒火冲天。可为什么高营的人干了事,却要他们受过呢?韦尔斯说他们喝了圣器室柜子里藏的祭坛用酒,而且已经凭着酒味儿找出了喝酒的人。也许他们还偷了一座圣体匣,想随身带走卖到什么地方去。趁着深夜悄悄去到那里,打开阴沉沉的柜子,偷出闪闪发光的金圣器,那样做一定是很可怕的罪。在赐福祈祷仪式上,上帝就安置在那鲜花与香烛围绕的圣器之中,两侧香雾升腾,有人在晃动香炉,唱诗班中多米尼克·凯利独自唱出第一部分。但是,他们偷走那金器的时候,上帝不在那里面。然而就算碰一碰它,那也依然是桩怪异而重大的罪。他怀着深深的敬畏之情思考这些:一桩又可怕又怪异的罪:周围静悄悄的,钢笔在纸上嚓嚓地轻响,而他思及这些,忍不住心情激荡。可是,从柜子里把祭坛用酒偷出来喝,又因为葡萄酒味儿而被发现,这也是桩罪:但这不可怕,也不怪异。只是葡萄酒味儿会叫人觉得有点恶心。初次在礼拜堂做圣餐礼的那一天,他曾闭上眼,张开嘴,微微伸出舌头:院长弯身把圣餐分给他,他闻到院长喝完弥撒酒后呼吸中有淡淡的葡萄酒味儿。那个字眼很美妙:葡萄美酒。叫人想到了深紫色,在希腊,那些宛若白色庙宇的房子外就长着深紫色的葡萄。可是他初次行圣餐礼的那个早上,院长呼吸里淡淡的葡萄酒味儿却叫他觉得恶心。初次行圣餐礼的那一天是你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有一回,很多将军都问拿破仑,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是哪一天。他们以为他会说是他打赢某场大战的那一天,或是他加冕成为皇帝的那一天。可是他却说:

——先生们,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我初次行圣餐礼的那一天。

阿诺尔神父走进来,开始上拉丁文课,斯蒂芬照旧双臂交叉靠在桌上。阿诺尔神父把作文本发下来,说作业做得简直是丢人现眼,还说要他们马上照改过的样子全部重写一遍。不过,最差的就是弗莱明的那篇了,墨水污点把本子都粘到一块了:阿诺尔神父揪着本子的一角拎起来,说交上这种作文,对任何一位老师来说都是侮辱。然后他叫杰克·劳顿起来做名词大海 的变格,杰克·劳顿做到单数离格就停住了,往下的复数做不出来了。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阿诺尔神父严厉地说。你,你还是班长呢!

接着他又叫了一个男孩子起来做,一个一个地叫下去。没人答得出。阿诺尔神父平静下来,一个又一个男孩子努力而又徒劳地想要回答他的提问,而他讲话却愈发平静。可他的脸色变得黯然,目光中满是怒意,讲话却那么轻柔。然后他叫到了弗莱明,弗莱明就说那个词是没有复数的。阿诺尔神父突然合上课本,朝他大吼:

——跪到教室中间去。我见过的学生里数你最不务正业。其他人再重抄一边你们的作文。

弗莱明拖着步子离开座位,到最后两排长椅中间跪下。其他学生都埋头对着作文本开始抄写。教室里一片寂静,斯蒂芬胆怯地看了一眼阿诺尔神父的黑脸,见他怒火冲天,黑脸都有点儿泛红。

阿诺尔神父发火了,这是不是一桩罪过呢?或者学生们不务正业的时候,他有权发火,这样才能让学生们学好?或者他只是假装在发火?一定是因为他有权这么做吧,教士们总知道什么是罪过,不会明知故犯。可要是他搞错了,犯下一回罪过,他去忏悔的时候会怎么做呢?也许他会去找院长助理神父忏悔。要是院长助理神父做错了,就去找院长:院长呢就去找大主教:大主教呢就去找耶稣会会长。这叫教阶神品:他听父亲说,他们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他们倘若不做耶稣会教士的话,个个都会是俗世里出类拔萃的大人物。他就很想知道,要是不做耶稣会教士,阿诺尔神父和帕迪·巴里特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物,还有麦克格莱德先生和格利森先生。这很难想象,因为得把他们想成另一种模样,穿着不同颜色的外衣和裤子,留着大胡子、小胡子,还戴着不一样的帽子。

门悄悄地打开又关上。很快全班就小声传遍了:教务长。瞬间一片死寂,然后是戒尺大声敲在最后一张课桌上。斯蒂芬吓得心怦怦乱跳。

——阿诺尔神父,有没有想要挨揍的学生啊?教务长大声说。这个班里有没有懒惰、不务正业的小混混啊?

他走到教室中间,看到跪在那里的弗莱明。

——呵呵!他叫道。这个男孩是谁?他为什么要跪着?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弗莱明,先生。

——呵呵,弗莱明!自然是个小混混。我从你眼神里就看得出来。阿诺尔神父,他为什么跪着呀?

——他拉丁作文写得很差,阿诺尔神父说,而且语法题全都答错了。

——他当然是这样的!教务长叫道。那当然!天生的小混混!从他眼角我就能看得出来。

他砰地把戒尺往课桌上一敲,大喊:

——起来,弗莱明!起来,我的小伙子!

弗莱明慢慢站起来。

——伸手!教务长大吼。

弗莱明伸出一只手。戒尺啪啪地大声砸到他手上: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另一只手!

戒尺又一次大声而迅速地打了六下。

——跪下吧!教务长吼到。

弗莱明跪到地上,两手挤到腋窝下,疼得脸都变形了,不过斯蒂芬知道,弗莱明的双手很硬,他总在手上搓松香。但可能他痛得很厉害吧,那戒尺的声音真可怕啊。斯蒂芬的心怦怦跳,直发慌。

——你们全都做你们的功课!教务长大喊。我们这里不要懒惰、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不要懒惰、不务正业的小滑头。我叫你们做你们的功课。多兰神父天天都会来看你们。多兰神父明天还会来。

他用戒尺戳着边上的一个男孩子,说:

——你,小子!多兰神父什么时候再来?

——明天,先生,汤姆·弗朗的声音回答。

——明天,明天,明天,教务长说。牢牢记住。多兰神父天天来。写吧。你,小子,你是谁?

斯蒂芬的心猛地一跳。

——迪达勒斯,先生。

——你为什么不和别人一样写呢?

——我……我的……

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阿诺尔神父,他为什么不写啊?

——他眼镜碎了,阿诺尔神父说,我就免了他的功课。

——碎了?我听到的就是这话吗?这话怎么讲?你的名字是?教务长说。

——迪达勒斯,先生。

——出来,迪达勒斯。懒惰的小滑头。从你脸上我就看得出你是个小滑头。你的眼镜是在哪儿碎的?

斯蒂芬又害怕又着急,跌跌撞撞走到全班中间。

——你的眼镜是在哪儿碎的?教务长又问一遍。

——在炉灰路,先生。

——呵呵!炉灰路!教务长大声说。这把戏我知道。

斯蒂芬惊奇地抬起头,盯着多兰神父看了一会儿,他的脸是灰白的,已经不年轻了,他那秃顶的头也是灰白的,两边鬓角乱发蓬松,眼镜架是钢丝做的,无神的眼睛透过镜片看过来。他为什么要说这把戏他知道呢?

——懒惰、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教务长大声说。我的眼镜碎了!男生们老用这把戏!马上伸出你的手来!

斯蒂芬闭上眼睛,手心朝上,朝空中伸出哆哆嗦嗦的手。他感觉到教务长触摸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将它们捋直,然后黑色法衣的长袖呼扇,戒尺高高举起准备落下。打下来了,如棍棒折断那么响亮的一声,热辣辣火烫烫,针扎般锥心刺痛,他哆嗦的小手像落在火中的树叶,蜷成一团:随着那声音和巨痛,热泪涌上他的双眼。他恐惧得全身颤抖,手臂在颤抖,伸在空中的那只手,蜷缩着,火辣辣地疼着,变得乌青,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哭喊已经冲到嘴边,哀求也即将溜出口来。但尽管泪在眼中热热地滚来滚去,尽管他四肢都因为巨痛和恐惧而哆嗦,他却强忍住滚烫的泪水,咽下哽痛喉咙的那声哭喊。

——另一只手!教务长吼道。

斯蒂芬抽回被打伤了的、哆嗦着的右臂,伸出左手。黑色法衣的袖子又呼扇扬起,戒尺举起来,令人胆战心寒的响亮的一声,剧烈的、叫人发疯的、热辣辣火烫烫、锥心的刺痛,他的手畏缩着,掌心和手指颤抖着,已成乌青一片。热泪喷涌而出,羞惭、巨痛,还有恐惧,令他满脸通红,他惊恐地缩回颤抖的胳膊,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哀鸣。他胆战心寒,身体抖作一团,他又羞又怒地感觉到,刺心的哭喊冲出自己喉咙,刺目的泪水自眼中滴落,沿着火辣辣的双颊流下来。

——跪下!教务长大叫。

斯蒂芬赶紧跪下来,把挨了打的双手紧紧压在身体两侧。一想到它们挨了打,一会儿工夫就肿痛起来,他就为它们伤心,仿佛它们不是他自己的手,而是别人的手。他跪下来,努力压住喉咙中最后的哽咽,感觉到那火辣辣的锥心疼痛被挤压进身体两侧,他回想着,自己手心朝上地往空中伸出手去,教务长握稳那些颤抖的手指,他的触摸是那么不由分说,然后掌心和手指挨打后红肿一片,凌空无助地哆嗦着。

——你们这些人,全都要好好做功课,教务长在门口处大声说。多兰神父天天都会来看看,看有没有哪个男孩子,哪个懒惰又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想挨揍。天天来,天天来。

门在他身后关上。

全班鸦雀无声,都接着抄写作文。阿诺尔神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学生们中间,温声细语指点孩子们,给他们讲解作文中出现的错误。他的嗓音非常和蔼,非常轻柔。后来他回到座位上,对弗莱明和斯蒂芬说:

——你们两个,可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了。

弗莱明和斯蒂芬站起来,走回各自位子上坐下。斯蒂芬羞愧得满脸紫涨,赶紧用一只无力的手打开书,俯下头,脸几乎贴到书页上。

这不公平,而且很残忍,大夫跟他说过,没有眼镜就不要看书,而且那天早上他已经写信回家,叫父亲给他送一副新眼镜来。况且,阿诺尔神父说了,新眼镜送到之前他都不用学习。然后就当着全班被人骂作滑头,还被打了手板,可过去他总是得第一名或第二名的奖励卡片,而且他还是约克家族的首领!教务长凭什么就知道那是把戏?教务长握稳他的手的时候,他感觉到了教务长手指的触摸,一开始还以为他要跟自己握手呢,他的手指柔软而坚定:可一转眼,他就听到了法衣袖子呼扇的声音和戒尺呼地扬起的声音。又叫他跪到教室中间,这很残忍,而且不公平:而阿诺尔神父就那么叫他们两个人都可以回到自己位子上,没有任何区别对待。阿诺尔神父在指正作文,他聆听着那低沉和蔼的声音。或许他眼下觉得内疚,想要做得入情入理吧。但那不公平,而且残忍。教务长是位教士,可那样做很残忍,而且不公平。他灰白的脸,镶着钢丝镜架框的镜片后面那双无神的眼睛,看上去都是残忍的,他先用坚定而柔软的手指握稳他的手,竟然就是为了打得更疼更响。

——不是那学生的错,却要打他的手板,各班列队出去到饭厅的时候,弗莱明在走廊里说,这真是天理难容的卑鄙,真是卑鄙。

——你的确是不小心打碎了眼镜,不是吗?讨厌鬼罗奇问。

斯蒂芬听了弗莱明的话,觉得很窝心,但他没有答腔。

——当然是这样!弗莱明说。我才不会受这份儿气呢。我会到上面去找院长告他的状。

——就是,闪电塞西尔急切地说,他把戒尺都举过肩了,我看见了,可没人允许他那么干啊。

——疼得厉害吗?讨厌鬼罗奇问。

——很厉害,斯蒂芬说。

——我才不会受这份儿气,弗莱明又说一遍,管他是秃头呢,或是别的什么秃头呢。卑鄙又下贱的伎俩,天理难容。就是卑鄙下贱。晚饭后我就会直接上去找院长,把这事说道说道。

——就是,去吧。就是,去吧,闪电塞西尔说。

——就是,去吧。就是,迪达勒斯,上去找院长告他的状,讨厌鬼罗奇说,他可是说了,明天他还会来,还会打你的手板。

——就是,就是。去告诉院长吧,大家全都这样说。

有些二级语法班的学生也在听,其中一个说:

——罗马人民和元老院宣布,迪达勒斯蒙受了不白之冤。

是冤啊:不公平,而且残忍:他坐在饭厅里,时不时就想起那种羞辱,心头跟当时一样难受,到最后,他竟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当真有什么东西,令他看上去像个小滑头,他很想有面小镜子来照照。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不公正,而且残忍,而且不公平。

大斋节期间,他们每逢星期三都会吃那黑乎乎的鱼肉馅油炸面圈,可是他吃不下,而且他的一块土豆上还有铲子印。对,他要照同学们告诉他的去做。他要上去找院长,跟他说,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历史上有人这么做过,是某位伟人,历史书上有他的头像。院长就会宣布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因为罗马人民和元老院总是宣布那样做的人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那都是伟人,里奇马尔·芒纳尔的问答习题里有他们的名字。历史全都在讲那些人,讲他们做了些什么,彼得·帕里的那本《希腊罗马故事集》里全是那些。在第一页的画里就有彼得·帕里本人。一条路穿越石楠荒地,一边是荒草,还有小小的灌木丛:彼得·帕里戴着宽宽的帽子,像个清教神父,还拿了根大拐杖,正疾步走在通往希腊和罗马的路上。

他要做的事很简单。他要做的不过就是,晚饭结束后,按部就班走出去,但接下来不是走到走廊那边,而是向右转沿楼梯往上走,那楼梯通往城堡。他不用做别的,只那样就行:向右转,快步登上楼梯,不到半分钟,他就能走到那条贯穿城堡直通院长房间的窄窄的走廊里。学生们个个都说这事不公平,连二级语法班的那个学生都那么说,就是讲罗马人民和元老院那番话的那个学生。

会怎样呢?他听到饭厅前头高营的学生们站起来了,听到他们沿着草席走下去的脚步声:帕迪·拉斯,吉米·马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第五个是大块头科里根,他将要受到格利森先生的杖责。就为这缘故,教务长才会骂他是小滑头,还无缘无故地打了他的手板:他使劲睁着视力不济的眼睛,掉眼泪掉得眼睛已经很疲倦,他盯着科里根那宽宽的双肩,低垂的硕大的黑色脑袋,看他在队伍中走过。可他是干了事的,而且格利森先生还不会狠劲儿揍他:他回想起格利森在洗澡间有多大的块头。他的皮肤是草皮色的,洗澡间尽头阴影处的洗澡水就是那颜色,他沿着池边走过时,脚板很响亮地拍打着湿漉漉的瓷砖,每走一步,屁股就微微颤悠一下,因为他胖。

饭厅已经空了一半,学生们还在排队往外走。他可以从楼梯上去,饭厅门口从来没有教士或级长。可是他去不得。院长会站在教务长那边,认为这是学生的把戏,然后教务长照样天天来,而且只会更糟,因为但凡有学生上去找院长告他的状,他就会大发雷霆。同学们都叫他去,可是他们自己却不会去。他们全都抛开了这回事。不成,最好还是将这事全然抛开,也许教务长只是说说他会来而已。不成,最好躲到一边去,因为个子小,年纪轻,常常能那样躲开的。

他这一桌上的学生都站起来了。他站起来排着队跟他们一块往外走。他得做决定了。他就要走到门边了。如果他还跟学生们一块走,他就永远也不能上去找院长了,因为他不能为那事从操场跑开。而如果他去了,却还照样挨手板,那全体学生都会取笑他,议论说小小年纪的迪达勒斯怎样跑到上面去找院长打教务长的小报告。

他沿着草席走着,就看见了前面的门。不可能:他做不到。他想到教务长那秃秃的脑袋,那双残忍而无神的眼睛盯着他,他仿佛又听到教务长的声音第二回问他叫什么名字。头一回告诉他的时候,他怎么就没记住呢?头一回的时候他没有用耳朵吗,不然就是想拿这名字取笑?历史上的伟人们就有那样的名字,可没有人拿他们取笑啊。他要是想拿名字取笑,他就该去取笑他自己的名字。多兰:就像个洗衣妇的名字。

他走到门口,快步向右一转上了楼梯;他还没来得及改主意往回走,就已经进了通往城堡的走廊,那里又矮又黑又窄。他踏过走廊门槛,没有回头,却依然看得见所有列队走过的学生都盯着他的背影。

他走过又窄又黑的走廊,路过一个又一个小门,那些是教员们的房门。在昏暗中,他窥视着前后左右,觉得那一定都是些肖像。又黑又寂静,因为哭得太多,他觉得眼睛又无力又疲倦,竟然看不清。但是他认为那些肖像一定都是些圣人和教会中的大人物,在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默默地俯视着他:圣伊纳爵·罗耀拉 手拿一本打开的书,指着里面的话:为了上帝更大的荣光 ,圣方济各·哈维尔 手指着自己的胸膛,洛伦索·里齐头上戴的法冠跟一位级长的法冠很像,还有圣斯坦尼斯劳斯·科斯特卡,圣阿洛伊修斯·贡萨加,和受过教皇宣福礼的约翰·贝尔奇曼斯,他们三位是献身宗教的青年们的庇护者,都是英年早逝,所以面容都画得很年轻,画中的彼得·肯尼神父 则裹了一件大袍子,端坐椅中。

他出了走廊,来到大门厅上面的平台,四处张望。这就是汉密尔顿·罗恩跑过的地方,还有当年士兵的子弹留下的痕迹呢。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从前的仆人们看见了穿白色元帅大氅的鬼魂。

平台那头有个老仆人在扫地。他上前去问院长的房间在什么地方,老仆人指指尽头的一扇门。他朝门口走去,抬手敲敲,老仆人一直在后面看着他。

没人应门。他又使劲儿敲了敲,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听到有个闷闷的声音说:

——进来!

他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摸索着去找里面绷着台面呢的那扇门的把手。找到以后,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看见院长正坐在桌前写字。办公桌上有个骷髅,屋里有种像古旧皮椅的奇怪而肃穆的味道。

身处如此肃穆之地,屋内又安静,他的心跳就快起来:他看看那骷髅头,又看看院长那貌似和善的脸。

——怎么啦,我的小男子汉,院长说,什么事啊?

斯蒂芬吞下哽在喉中的东西,说:

——我打碎了眼镜,先生。

院长张大嘴说:

——噢!

接着他又微笑着说:

——那么,要是我们打碎了眼镜,就得写信回家要一副新的啦。

——我给家里写了信,先生,斯蒂芬说,阿诺尔神父还说,我没拿到新眼镜之前,不用做功课。

——很正确!院长说。

斯蒂芬又吞下一口哽在喉中的东西,竭力忍住两腿和嗓音的颤抖:

——可是,先生……

——怎么啦?

——多兰神父今天来了,因为我没在写作文,他就打了我的手板。

院长默默地看着他,他能感觉到血涌上了自己的脸,眼泪也要涌上眼睛了。

院长说:

——你名叫迪达勒斯,对吧?

——对,先生。

——你在哪里打碎的眼镜?

——在炉灰路上,先生。有个学生从自行车房冲出来,我摔倒了,眼镜就碎了。我不知道那学生叫什么名字。

院长又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微笑着说:

——哦,好吧,是弄错了;我敢说多兰神父原不知情。

——可我跟他说过我的眼镜碎了,先生,他却打了我的手板。

——你跟他说过你已经写信回家要新眼镜了吗?院长问。

——没说过,先生。

——哦,那就是了,院长说,多兰神父不明白嘛。你就说我免了你几天的功课吧。

斯蒂芬怕自己哆嗦得说不完话,就赶紧说:

——好的,先生,可是多兰神父说过,他明天还要来为这个打我的手板。

——好了,院长说,是搞错了,我会亲自跟多兰神父说的。这样行了吧?

斯蒂芬觉得泪水已经湿润了眼睛,就嘟囔着说:

——哦,好吧,先生,谢谢。

院长从桌子上放骷髅头的那一边伸过手来,斯蒂芬把手搁到院长手里,过了一会,才觉得院长的手心凉凉的,潮潮的。

——那就再见吧,院长说着抽回手,微微一鞠躬。

——再见,先生,斯蒂芬说。

他鞠了一躬,静悄悄走出房间,小心地慢慢关好门。

但当他从平台上的老仆身边走过,迈步进入又长又窄又黑的走廊,他却开始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快,他穿过昏暗激动地向前冲去。他用肘部撞开走廊尽头的门,匆匆跑下楼梯,疾步走出两段走廊,来到外面。

他听见学生们在操场上叫喊。他撒腿就跑,越跑越快,跑过炉灰路,跑到第三营的操场,呼呼喘着粗气。

学生们先前就看到他在跑。他们靠上来围住他,彼此推推挤挤,只来听他说。

——跟我们说说!跟我们说说!

——他怎么说的啊?

——你进去了吗?

——他怎么说的啊?

——跟我们说说!跟我们说说!

他告诉他们,他是怎么说的,院长又是怎么说的,他说完了,所有的学生都把帽子朝空中旋转着抛出去,大叫:

——呼啦!

他们抓住帽子,又旋转着朝天空抛出去,再次大叫:

——呼啦!呼啦!

他们手扣手,搭成轿子,一拥而上把他抬起来,一直抬到他挣脱出来。他从他们手里逃脱之后,他们便四下散开,又朝空中抛着帽子,一边转,一边叫,还吹口哨:

——呼啦!

他们替秃头多兰哀叫三声,又为康米 三呼万岁,他们还说他是克隆戈斯有过的最体面的院长。

欢呼声渐渐消失在柔和的灰色天空中。他独自一人。他又开心又自在:可是他不会对多兰神父傲慢。他会安静而且顺从:他很希望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好事,来显示自己并不傲慢。

天空灰色、柔和,而且温润,夜色渐渐降临。空气中有了夜晚的味道,有一回他们步行去巴顿少校的家,在乡下的田里挖出芜菁削了皮吃,那田野里就是这味道。亭子那边小树林里,长着五倍子的地方,就有这味道。

学生们在练习远投球,躬身缓慢低手球,还有慢旋转球。在柔和灰色的寂静中,他听见球和球的撞击声:静静的空气中,到处都传来板球拍子的破空声:劈,拍,抛,扑:像喷泉的水,柔柔地滴落在溢满的盆中。 Sau6u8lbPI/sbMeMPkaXQdhU0AcIEYh9NYgFEejy8ibAc+UHquZnLbtOdj0RuY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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