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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篇

那个时候,沙漠里住着大队的隐士。尼罗河的两岸,有许多以木板和泥土砌成的小房屋。那些都是隐士们亲手建造的,各间房屋坐落的距离,务使居住的人既能孤独营生,又能于必要时得到相互的帮助。那顶着十字架的圣堂,远远近近君临着那许多的小房屋。僧侣们每逢什么节庆日期都到郡边圣堂里去做弥撒。在尼罗河的边际上,还有几座修道院,院里的人各自幽居在各人的小房间里,他们绝不聚集在一处生活的。假使他们聚集在一处生活了,这是为要更加真切地尝味那孤独的滋味。那种隐遁的修士们和修道者是非常节食的,每天到太阳落山之后,才吃他们的面包,夹着一点食盐和意沙泊(Hysope)的叶子,这便算他们一天的食料了。有几个人,还要深入到沙漠里去,窑洞或坟墓便是他们的居处,他们经营着一种更特别的生活。

他们都谨守着禁欲的主义,穿戴惩戒自己的带子和罩满眼睛的肩挂。长夜的默想之后,便去睡在光秃秃的地上,祈祷、唱圣歌。

总之,他们每天完成伟大的忏悔的苦行。为了思想到人类生来的罪孽,他们不仅拒绝了肉体的快乐和满足,而且拒绝了那时候的人以为人生所必需的调养。他们以为四肢的疾病足以使我们的灵魂康健;又以为身体的溃烂和创伤正是肉体最光荣的装饰。他们如此这般地实现那先知的预言了。原来先知说过的:“沙漠里将布满了花朵。”

在这圣地旦白衣特居住的隐士们,有的在禁欲消磨他们的岁月和默想的生活里;有的编织椰子树的纤维;或者稻麦收获时雇佣给邻近的农家,去换得他们的食料。但是异教徒都瞎疑心他们中间有几个是做强盗过日子的,或是加入于流浪的阿拉伯人中间去掠夺旅行商人的。然后实际,这种僧侣所最最轻视的,便是财富,他们德行的熏香一直升到天上去的呢。

天使们扮着青年人的样子,手里拄着拐杖,像旅行客人一般,来访问他们;至于恶魔呢,都套上了爱底洼人(埃及南部一地方的人民)的面貌或者扮作野兽,徘徊于孤独的修士们的四周,想把他们来诱惑。到了早上,僧侣们带了水壶到泉源那边去取水的时候,他们瞭见沙面上印着窿底儿(人面豚足有角之魔)和桑督儿(半人半马之怪物)的足迹。如果从精神的实际状态想起来,圣地旦白衣特真是一片战场,时时刻刻有天国与地狱的身体的战争,尤其是在夜间。

那种禁欲的人,被那永受诅咒的恶魔们凶狠地袭击着,他们靠了断食,忏悔,苦行种种方法,以及靠了上地与天使的帮助,才保全了他们自己。有时候,肉体的苦闷像铁针一般凶狠地刺碎他们的身心,于是他们便唤出痛苦的呼声来,那号泣的声音,正和那满天星斗的夜间,恶狗的喊声相呼应。那时候,恶魔们便装扮成诱惑人的美貌,到他们的面前来了。原来恶魔是丑陋的,然而有时他们都会套上美丽的外貌,他们的本来面目便给藏过了。但旦白衣特的禁欲者们,在他们的小房间里,恐怖地瞧见种种淫逸的幻影,并且这种幻影就是在世俗的逸乐也没有那样的荒唐。幸而他们有的是十字架,终而没有被诱惑。那种恶魔们还了他们本来的面目,到黎明时便充满着羞耻愤怨而远离了。因此,在破晓的时光,遇见一两个带哭带逃的恶魔是绝非少有的事。有人询问他时,他便回答说:“我流泪,我呻吟,因为有一个在这儿的天主教徒用鞭子来打我,用毒药来赶走我。”

沙漠里的老僧侣们权力很大,犯罪者和无信仰者都在他们的权力下面。他们的慈悲有时简直慈悲到可怕的地步。他们坚持从使徒那里得到有权力惩罚那种对于真的天主的亵渎,凡是受着他们惩罚了的人,简直没有什么可以挽救的了。近村的人民甚至亚历山大城的百姓,都恐怖地讲过,大地曾张开嘴来,吞灭那种被僧侣鞭笞过的恶人。因此,老僧侣们在无赖的眼中很为可怕,在滑稽的戏子、小丑、娶妻的僧侣、娼妇的眼中尤其觉得可怕。

这种基督徒的功德真厉害,甚至能使猛兽屈服在他们的权力之下。据说引得一个隐遁的修士,到临死时,竟会有一匹狮子走来,用脚爪替他挖一个墓穴。那个圣徒,看见狮子来替他挖洞穴,知道是上帝召他到身子边去了,于是与他的道兄们接吻告别。接着,他为要去睡在天主的怀里,便快活地去安眠在墓穴的中间。

却说,那个年纪已经一百多岁的汪督亚纳自从和他的最亲近的弟子,麦山儿和亚麦达,退隐于郭尔静山中之后,在旦白衣特地方上,简直没有一个僧侣的修行,能比得上汪底诺的僧正法非愚斯的了。

讲到实际,爱勿冷和山拉比翁所管辖的僧侣确实最为众多,修道院里精神的行动,以及肉体的行动,确乎都很好,可是在苦行这一点上,总不及法非愚斯。原来法非愚斯断食的本领真凶,他会三日三夜不吃一点物品。他戴着一根顶硬的毛织的惩戒带,早夜鞭策他自己,并且常常将前额俯贴在地上。

他的二十四个弟子,在他的小屋子旁边都造起他们的房屋来,模仿他的苦行。他以耶稣基督之故亲热地来爱好他们,并且时时训诫他们的忏悔。在他的精神的儿子中间,有几个是做过多年的强盗的,受了这位圣洁的僧正的教诲而感化了,而进了修道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既这样的纯洁,便感化了其他的同道者。有个亚皮西尼女王身边的一个厨子,也受了法非愚斯的感化而做了基督徒,时时流着感恩的眼泪;还有做助祭的弗拉文,能认识经典,而且说话也说得很好的,也受了感化。但是法非愚斯弟子中间,最可爱的一个却要算那名叫保禄的年青乡下人,绰号叫作老实人,因为他是非常天真烂漫的。人家都嘲笑他的老实,但是上帝却爱好他,显现出幻象来给他看,并且赐给他预言的才能。

法非愚斯的训诲弟子,以及实行禁欲主义,便是他的圣洁的生活。他又常常对着圣书默想,这是要从那书中找出种种的比喻来的缘故。所以年纪虽弱还轻,他的功德却很多的了。恶魔胆敢袭击那种善良的隐士,却不敢走近他的身边去。月明之夜,有七匹小小的野犬,在他屋子前面,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竖起了耳朵坐着。人家思想起来,这是靠他清净的品德的力量,才得把这七个恶魔停留在他的门槛之前。法非愚斯是生于亚历山大城里的贵族之家,父母给他受过世俗的教育。他也会被诗人的虚伪所诱惑。在少年时代,他的灵魂是昏迷的,他的思想是混乱的,因此他相信人类在段家里翁的时候遇到过大洪水,并且因此他和他的同学们讨论到自然,甚至讨论到天主的特性以及是否存在。那时候他的生活正是异教徒面目的糊涂生活。他想起了这一个时代,总是不禁要羞愧的。他屡向他的道兄们说:“那个时候,我简直像放在那虚伪的欢乐的釜镬里沸煮。”

他的意想,就是说他以前吃的肉是烹调得十分精细的,并且常常到公共的浴堂里去洗澡。这样的世俗生活,一直到他念【注:同“廿”。】岁时才止,他说这种生活,与其叫它为生活,还不如称之死亡的好。但是自从受教于司铎麦克林之后,他就变了一个新的人了。

真理一直深入到他的心底,他常说真理有如一把刀子刺入他的身心了。他拥抱了加尔凡山(基督被难山)上基督的垂询,他崇拜那十字架上的基督。他受过了洗礼之后,尚为习惯的束缚所羁縻,在异教徒中间还住了一年。但是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堂里去,他听见助祭念着圣书里的一节道:“如果你要做个完全的人,那末你去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卖了,卖下来的银子去散给穷人。”立刻,他就卖去了他的财产,把银子来布施穷人,并且他就经营了修道的生活。

他远离俗世已有十年,他不再在肉的欢乐的釜镬里沸煮了,他是积功积德地浸在忏悔的熏香里。

他有一个习惯,从他一片至诚的心里养成的习惯,就是他自己常常考察他以前远离天主时候的一桩桩坏处,务使自己确确实实地意识那时候的丑恶。却说有一天,照他的老习惯思量着,他想到从前在亚历山大城中戏院里见过的一个女优了,最美丽不过了的,名字叫作泰绮思。这个女人在戏剧中显示了她的色相,在欢乐之前毫无一点畏葸地表演种种的跳舞,那种跳舞跳得真正巧妙,简直能够煽动世人最激荡的热情的。有时,她模拟异教徒传说中所有关于维纳斯、莱达、派西发爱的种种放荡寡耻的行为,煽起一切观客的淫荡的火焰来。那种美貌的青年们,那种有钱的老头儿,抱着一肚皮的爱情,拿鲜花来挂在她门前的时候,她总是招待他们进去,总肯委身给他们。她如此这般地丧失她自己的灵魂,同时,她又丧失许多许多别人的灵魂。

法非愚斯也会几乎被她诱惑而堕入于肉欲的罪孽里,她会在他的血管中,替他点着了欲望的烈火。他走到过泰绮思的门上一次。但是那一次,他走到那女优的家门前却站定了,不敢走进去,这是因为他那时候,第一,年纪实在太轻,只有十五岁,自然而然地有点害羞。第二,因为没有银钱,恐怕亲眼看见自己被人推出门外来,原来他的爷娘管束得很严厉,不准他多花钱的。慈悲的天主用这两种方法来救起了他的大罪。但是最初,法非愚斯全不感谢上帝,因为在那时候,他还不大明白真实的利益,并且因为他那时候尚渴望着俗世的幸福。现在,在他独居的小房间里,跪在那挂在天平上似的尘世赎罪者的救世的木像前面,法非愚斯想起泰绮思来了。原来泰绮思是他的罪恶的对象,他默想了许多时候,照着那种禁欲生活的老规矩,默想当他无智烦恼的时代,那个女人教唆他的那种肉的快乐是如何的恐怖,如何的丑恶。默想了几小时之后,泰绮思的影子在他面前很清楚显现出来了。他看见她了,那美丽的肉体,像他几被诱惑的时候一般模样。起初,她像莱达那般样子显现在他眼前,懒洋洋地横在一张风信子堆成的床上,头向后倒着,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着光彩,鼻翼微微在扇动,一张微启的嘴,鲜花一般的胸膛,还有像两条小河一般清丽的臂膀。看见这副情状,法非愚斯打着胸膛,说道:“天主,请你做我的证人,我只是想着我的罪孽的丑恶!”然而那幻象的表情不知不觉地变换起来了。泰绮思的嘴唇一点儿一点儿向嘴角边披下去了,现出一股不可思议的苦痛来。他的睁大了的眼睛里充满着眼泪,充满着光亮,胸口膨胀得满满的,像暴风雨初起时候那般的,吐出了一口气。看见了这副情状,法非愚斯觉得自然扰乱了,连灵魂都扰乱了。他俯伏在地上,祈祷道:“有如晨露洒在牧场上一般的,请你把怜悯来赐诸我的心中,真正的,慈悲的上帝呵,你应得赞美!赞美呀,赞美你!请你从你的仆人身边,拿开了那引导到淫欲里去的虚伪的温存,请你赐我恩惠,使我除了依你的名义而有的人物外不爱任何东西,因为任何都要变迁的,你是永存的。假使我怜悯这个女人,也就因为她是你的作品。就是天使们也担有忧闷而注意着她的。呀,主啊,她的生命岂不也是你的呼吸赐给她的?她不应继续和市民们、旅人们犯罪下去。我的心中非常怜悯着她。她的罪恶是可怕到极点了,只是一想到她的罪恶,就使我战栗,使我觉得恐怖到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但是她的罪孽愈深,我却愈应怜悯着她。我想到恶魔们永久苦恼着她,我便哭了。”

他这样默祷的时候,他看见一匹小野狗坐在他的脚边,他不觉为之吃了一惊,因为他独居的房间的门,从清早起没有开过。这匹畜生,仿佛懂得他的思想的,摇起尾巴来了。法非愚斯用手指画了一个十字,那匹畜生便不见了。他这时候知道这是魔鬼第一次闯进他的房里来,他便做了一次短短的礼拜,接着他又想到了泰绮思,他独自说道:“靠了上帝的帮助,我一定去救她!”——他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做好了他的礼拜之后,他走去找柏来蒙。这是一位圣徒,住在靠近法非愚斯的地方,也经营着隐遁的生活。他看见柏来蒙老是笑眯眯,很和平的,照着他样子在垦地。柏来蒙是老了,他垦殖着一个小小的田园,许多野畜生都来舔他的两手,恶魔却不来扰闹他。

“赞美天主!道兄法非愚斯。”柏来蒙两手握着锄头这样说。

“赞美天主!”法非愚斯回答说,“希望你平安幸福!”

“希望你同样的平安幸福!”柏来蒙说。他把衣袖来拭去他额头上的汗。

“柏来蒙兄,我们说话的题目只应有一个。就是赞美天主。天主说过,他是住在聚集于他的名义下的一切的中间的。所以我要和你来商谈的我的一种计划,也无非为了增加天主的光荣。”

“希望天主祝福你的计划,像他祝福我的莴苣一样!他每天早上用了他的甘露来赐给我的田园,这是他的恩惠。他在瓜果中间所赐予我的恩爱使我不由己要赞美他。我们大家都来祷祝他将我们爱护在他的和平里。我想没有比那扰乱我们心绪的毫无秩序的行动更为可怕的了。这种行动扰乱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便像醉汉了,我们走起路来,不是侧东,便是侧西,时时刻刻有丑恶地倒下来的可能。有时这种热情会把我们浸到一种放逸的欢乐里去的。耽溺于这种逸乐的人,便在那不洁的空气中,响彻着卑秽欢笑声。这种可悲的欢乐,会把那罪人领到一切的放荡里去。但是有时这种感觉的扰乱、灵魂的不安会把我们投入于一种无信仰的悲伤里,比了欢乐还要惨痛一千倍的悲伤里。法非愚斯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但是在我的长长的一生里,我体验的隐士的最大的敌人,便是那悲伤了。我知道这种顽强的忧伤,会像雾一般地包裹那灵魂,将天主的光遮去了。要知道那信奉宗教者的心上散布一种惨伤暗淡的气氛,正是解脱的反面,正是恶魔的最大的胜利。假使恶魔只把欢喜的诱惑送到我们面前来,倒还不及忧伤一半的可怕。哎,恶魔会很巧妙地使我们忧伤。恶魔不是在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面前显示出一个黑黝黝的、有魅力的小孩子来吗?那个小孩子真美丽,使人见了要欢喜到眼泪都流出来!我们的神父,靠了天主的帮助,避去了恶魔的陷阱。神父和我们在一处的时候,我知道他逢到了这样的事情。他和弟子们住在一处互相安慰着,却从没有堕入到忧郁里去的。道兄,你来不是要和我商谈你心上的计划吗?假使你的计划是以天主的光荣为目的,我一定很喜欢帮你的忙!”

“道兄柏来蒙,我要说的确是为了天主的光荣。希望你的高见强固我的毅力。因为你有许多的光明;众恶决然不会蒙蔽你的智光的。”

“法非愚斯兄,我实在还够不上做个替你解鞋带的人,我所犯的罪恶,可说像沙漠里的沙,数也数不清。但是我总是个老年人了,我决不拒绝你的,我当以我的经验来帮助你。”

“柏来蒙兄,那末我来对你讲吧,我一想到亚历山大城里有个荡女叫泰绮思的,我便觉得非常痛苦。她生活在罪恶的中间,她在那儿为人间丑事之的了。”

“法非愚斯兄,这真是一个使人悲痛的渎神的事情。但是在异教徒中间,像她这样生活着的女人正多着呢。你对于这种巨大的罪恶,想出了什么对症良药吗?”

“柏来蒙兄,我想到亚历山大去找这个女人,想靠天主的援助,使她皈依天主。这是我的计划,道兄,你不赞成吗?”

“法非愚斯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但是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习惯地说:‘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总不要急于离开本地而想到旁的地方去。’”

“柏来蒙兄,你觉得我的计划中间有什么坏处吗?”

“法非愚斯兄,天主作证,我绝不怀疑你老兄的意向!但是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又说,放在旱地上的鱼都要死的,同样,走出了独居小房间,到世俗的中间去的僧侣,就脱离了善境。”

说过这样的话之后,这位老人家柏来蒙将锄头铲到泥里去,开始用力去掘那小苹果树四周的泥土了。当他在垦掘的时候,一匹羚羊从那田园的一圈短树外面跳了过来,跳得真轻灵,一张树叶都没有被带伤。羚羊看见法非愚斯就立定了,像很惊奇不安,周身起了战栗,接着它又跳了一跳,跳到那位老人家的身边,将它可爱的头贴到它的老朋友的胸间。

“为这沙漠间的羚羊,赞美天主的光荣!”柏来蒙说。他走到房间里去拿出一块黑面包来,放在手心里,喂饲这匹伶俐的畜生。

法非愚斯站着想了一回,眼睛注视着路上的石子,后来,他便缓缓地走进自己的屋里去,走着的时候,思想着刚才他所听到的说话。他在脑子里仔细考虑起来了,他自信自语道:“这个隐士确实是一个好顾问。他具有谨慎精细的精神。他怀疑我的计划不大谨慎,但是让泰绮思为魔鬼所占有,尽管把她抛弃给恶魔,那是使我更加痛苦了。希望上帝给我光明,领导我一条道路!”

他在路上走时,看见有一只斑鸠落在猎人铺在地上的网里了,他知道这是一个雌斑鸠,因为那头雄的飞到网边来,用嘴来啄破那个线网,要啄破一个洞,好让它的伴侣能逃出来。法非愚斯是惯于用神灵的见解来考察事物的,所以他最易于了解事物的神秘的意义,他一看见两匹斑鸠的情景,他就觉得落在网里的斑鸠就是泰绮思。他自己是想啄破网的雄斑鸠,要用着有力的言语,将那绊住泰绮思的罪恶网上无形的线一一啄破。他于是赞美天主,更加坚信他最初的决心。但是后来他看见那头雄斑鸠的脚也被网住了,自己也落入要啄破的网里了,他不禁有疑惑起来。

他一夜没有睡去,刚要天亮时,他看见一个幻影,泰绮思又显现在他的眼前了。她的面貌一点没有放逸罪恶的神情,身上并不照她的老例披着一块薄纱,却是周身裹着一块布,甚至面孔也裹瞒了一部分,只给法非愚斯看见一双眼睛,眼睛里正流着种种的雪白的眼泪。

看见了这个幻影,他又哭起来了,思想这个幻影是从天主身边来的,他便再不迟疑地把房门关了,不使沙漠里的野兽和鸟雀闯进他房里去,弄污他藏在床头的圣书。他唤了助祭弗拉文过来,把二十三个弟子交托他去管理。身上只裹着长长的一块布,他就向尼罗河去的路上走去了,他想跟着里比亚河岸一直步行到马其顿人所建设的城市。他从天亮起就在沙漠里步行,疲乏与饥渴,都不介其意。当他看见那河流像血一般的水,在那火一样的黄金一般的岩石间流动时,太阳已经降落到地平线之下了。他沿着河岸走,走到那散居在沙漠中的隐士家里去,用这天主的情分,向隐士们乞食。他所收到的却是谩骂、决绝和威胁。然而他也不介意,仍旧很是幸福地走着。他不怕盗贼,他也不怕猛兽,使他最费心的,却是怎样避去途中所遇到的村庄和市镇。他为什么要避开市镇呢?因为他恐怕遇见小孩们在他们父亲屋子前玩弄着骨牌,或者恐怕在水边看见那只穿一件湖色衬衣的妇女们拿着水壶在微笑,因为这一切对于修道者都是危险的。原来他读圣书时,读到基督在城市里来回以及和弟子们在一起吃饭等记述时,在他,有时也觉得是一种危险,原来隐士们专心地刺绣在他们信仰的丝绢上的德行,虽则是壮丽,但是同时也极脆薄,若被世俗的矫风一吹,就会把他的信心弄成软软的。

他于是从荒漠的道上走。晚上的时候,柳条被风吹着,喃喃微语,便不禁使他颤慄起来,他把他的帽子拉下罩在眼睛上,因为万物的魅力,他一点也不要看到眼里去。走了六天之后,他走到了一个名叫希尔西来的地方。那条尼罗河便在那儿流到一个狭小的山谷里去,这山谷的两旁是起伏着的花岗石的山脉。这个叫希尔西来的地方,原来在埃及人崇拜恶魔时代,是筑像的场所。法非愚斯看见一个史芬克的大头颅还残留在岩石的中间。他恐怕这个大的头还保持着什么恶魔的魔力,他使用手画了个十字架,同时呼着耶稣的名字;果然立刻有一头蝙蝠从史芬克的一只耳朵里逃了出来。法非愚斯觉得他把一个住在石像里几千年的恶魔赶跑了,他便更热心了,拾了一块大石子向那偶像的脸上投去。立刻那史芬克的神秘的脸上现出一宗非常的伤惨,使法非愚斯看见了,也为之感动。诚然,这石像脸上所刻着的超人间的苦痛表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感动的。怪不得法非愚斯要对史芬克说:“呀,畜生,照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在沙漠里所遇见的萨底儿和桑督儿的样子,诉说耶稣基督的神圣吧!我便将依父与子与圣灵的名义来祝福你。”一点蔷薇色的光明竟然从史芬克的眼中现出来了,厚厚的眼睛皮眯了一眯,花岗石的嘴唇艰难地在发声了,像人间的回声一般,叫出了耶稣基督的圣明,法非愚斯于是伸出左手去,祝福这希尔西来的史芬克。

后来,他就继续他的旅途,那个山谷渐渐展大了,他看见一个大城市的遗迹,残余的庙堂还站立在那儿,用偶像来当作石柱支持着。那偶像中,有几个生着牛角的女人像的头,仿佛得到了上帝的允许,呆视着法非愚斯,这个不禁使他恐怖到脸孔也发青了。他这样子走了十七天,吃的东西是青草,夜里睡在雌鱼精所到的废墟里,和夜猫呀、法老种的老鼠做伴侣,法非愚斯知道雌鱼精是地狱的使者,他用手指来划着个十字架,将她们赶去。

第十八日,在离开城市很远的地方,他发现一间用椰子叶来做的可怜的草棚,一半已埋在飞沙里了。他走近这间草棚去,他想其中一定住着个把圣洁的隐士的。因为那草棚是没有门的,所以里边有的什么,可以一览无余,里边有的是一个水瓶、一堆葱、一张干草做的床。他自言自语道:“这正是一个修道者的家具。凡是隐士大抵不离开他们的独居的房子的,那末我一定就可以遇到这儿的隐士了。像圣洁的神父汪督亚纳走到隐士保禄的身边,将保禄吻抱了三次,我也要去给这里的隐士一个平和的接吻。我们便可互谈永劫的事情,或许我们的天主会叫乌鸦送一篮面包来,这间草棚里的主人就要很热诚地招我进去切面包吧。”

当他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在草棚四周走了一圈,他要看看这里究竟有没有人。没有一百步的路远,他果然看见有一个人在尼罗河的岸边打坐,这个人周身不穿一点衣服,那头发像那胡须一样的雪白,那身体比红砖还要红。法非愚斯觉得是一个隐士。他用这僧侣们相见时所讲惯的话说道:“仅祝你平安,我的道兄!仅祝有一天尝到天国的甘露。”

那个人却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像没有听见人家讲话一般。法非愚斯以为这个人的默默不语,大抵是入了恍惚的境地的缘故,圣者是常常会投入于恍惚里的。他跪下来,两手合十,跪在未曾相识者的身旁,祈祷着一直到了日没的时候,看见那个人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便说道:“我的神父,我见你浸在恍惚的境地里,如果你现在已经从恍惚里醒了转来,那末请你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祝福。”

那个人头也不旋一旋,回答道:“游客呀,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是不认识这个天主耶稣基督的。”

“怎么,预言者已预言了主的诞生,殉教者已通告了主的名字,皇帝自己也崇拜他,不久之前,我从希尔西来的史芬克上也看出了他的光荣。你竟能说不认识他的吗?”法非愚斯这样叫了起来。

“我友,”那一个人回答他,“我不认识他是可能的,不特【注:不特:不但,不仅。】可能,而且确实有的,假使地球上是有‘确实’这件东西的话。”

法非愚斯听了这样的话,真是不胜惊奇之至。看见这个人一无信仰的鲁愚,颇为悲伤。他便说道:“你如果不认识耶稣基督,你的所做的工作便一无所用,你也得不到永久的生命的了。”

那个老人说道:“什么活动呀,什么信仰呀,这都是空的,就是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两样。”

法非愚斯便问道:“怎么?你不想生存在永久之中吗?但是,请你对我说,你不是照隐士的样子,住在这沙漠里的一间斗室里吗?”

“像煞是的。”

“你不是完全裸体,抛弃了一切的吗?”

“像煞是的。”

“你不是只吃这树根,遵守着禁欲生活的吗?

“像煞是的。”

“你不是抛弃了世上一切的虚荣的东西?”

“我确然抛弃了。”

“这样说来,你是像我一样,贫穷,清廉,孤独的呀,但你竟不能像我一样也为天主的爱,也为天国的幸福而生活的吗?这真是使我莫名其妙的了。假使你不信耶稣基督,你为什么要积德,假使你不希望得到永久的宝贝,为什么要舍去尘世一切的幸福呢?”

“游客呀,我并没有舍去一件幸福的呀,我只自欣幸发现了一种比较满意的生活方法罢了,如果要说得正确一点的话,原来并没有什么好生活坏生活的。从人的本性讲来,原没有什么廉洁,什么羞耻这回事,也没有什么正当不正当,也没有什么愉快什么悲伤的,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的。这正像盐是给肴馔以滋味一般,‘意见’这样东西是给事物以种种不同的性质。”

“照你这样说起来,天下没有确实这一回事的了。你连偶像崇拜者所要寻找的真理也否认的了。你睡在你的愚鲁中间,简直像一条疲乏的狗睡在污泥中间一样的了。”

“游客呀,诅咒狗和诅咒哲学者是一样徒然的。狗是什么呢?我们又是什么呢?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呀,老人家,那末你是一个下劣的怀疑主义的信徒吗?难道你就是可怜的痴愚者中间的一个吗?可怜的痴子,对于运动与休息,同样地加以否定,而且也辨不清太阳的光明和夜的黑暗的。难道你就是这种痴子的一个吗?”

“我友,我诚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对于这种主义,鄙人加以非难,在我看来,却值得赞美的。因为一样的东西,有种不同的外貌,这正如茫非史的金字塔一样,在日出时看起来,是闪着蔷薇色的光彩的圆锥形,到日没时看它耸立于红光满天的空中,便像黑色的三角形了。但是谁能知道它的本体呢?你责我否定那外面的形象,哪里知道恰恰相反,只有外貌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实在。太阳我觉得是光辉的,单我不知道它的本体。我感到火是热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火是热的。朋友,你真大大的误解了我。但是好在你无论怎样解释我,结果总是相同的。”

“我倒还要请教你一次,为什么你在沙漠里只用葱头和枣子来过活呢?为什么你要继续着担负那巨大的苦痛呢?我负担的苦痛正像你负担的那样巨大,我又像你一样在孤寂的荒漠里经营禁欲的生活。但是我为是要使上帝快活欢喜,为是要得到那永久的幸福的缘故啊。这是有一个极正当的目的的,以一种伟大的幸福做了目标,为要达到这目标而受苦是很智慧的。反之,情愿至于无益的疲劳里,徒然的痛苦里,那便是愚鲁。如果我不相信,呀,光明之创造者,请宽恕我这句冒昧的话——如果我不相信上帝借着预言者的嘴巴来教训我们的真理,例如他的儿子耶稣基督,使徒们的行为,教会的威信,殉教者的证据等所显示的真理,如果我不知道肉体的苦痛对于灵魂的健全是必要的,如果我像你一般沉溺于无知之中而不知圣洁的神秘,那末我将立刻还到世人中间去,我将努力去取得财产,去经营那游惰的生活,我要对那种种的快乐说道:‘来呀,我们的姑娘们,来呀,我的婢女们,你们都来吧,把你们的酒,把你们的媚乐,把你们的香水都倾倒在我身上吧。’但是你这老人家,你抛弃了一切利益,你没有所得而失却了一切,你不望什么报酬而送去了一切,仿佛一匹猴子在墙上乱涂乱抹,自己以为是摹写那优等作家的名画了,你便令人发笑地模仿起我们隐士的美善的苦业来。呀,你真是人间最愚鲁的东西呀,我问你,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你要这样的生活?”

法非愚斯非常激越地讲着这样的话,但是那老人家还是极镇静。“朋友,”他静静地回答说,“睡在污泥里的狗以及顽皮的猴子,对你有什么重要呢?”

只思念着上帝的光荣的法非愚斯,听了这问话,怒气就平了。他用着最高的谦虚向那老人歉说:“呀,老人家,呀,我的兄弟,假使爱护真理的热忱把我推出于正当界限以外去了,请你宽恕我吧。上帝可以作证,我所恨的是你的错误,不是你个人。我见你堕落在黑暗里,我觉得心有所不忍。我因耶稣基督而爱你,我的心是充满着要解救你的意志。请你讲吧,请把你的理由说给我听听,我一定要听一听你的理由的,因为听了你的理由,我便可说破你错误。”

那老人家静静地回答道:“说话或静默,在我是觉得一样的。那末我就来把我的理由说给你听吧。但我并不要求你也把你的理由来讲给我听,作为交换的条件的。因为你这个人,老实讲,没有一点可以引起我的注意的。我绝不忧虑你的幸福,也绝不忧虑你的不幸,并且我的思想,不论你怎样想法,是这样或那样,都好,在我都觉得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那末请问你,我如何可以爱你或恨你呢?嫌恶和同情都不是贤明的事情。但是你既然问起我来了,我就讲给你听吧,我的名字叫作第莫克来史,我是生于廓斯岛上,我的父母靠了做生意而发了财。我的父亲从事军舰的装置武器,他的智力极像亚历山大大帝的,所以人家替他取个绰号叫‘巨头’。其实他的智力终究没有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大。一言以蔽之,这是人类可怜的本性。我还有两个哥哥,像父亲一样是从事于船业的。我呢,是讲学问的。我的大哥,由父亲做主,娶了个客利耶的女人名字叫梯美煞。大哥非常讨厌她的,在她身边时,总是沉浸在阴暗的忧郁里。后来,我的二哥却爱上她了。这种犯罪的恋爱的热情,不久就变成为狂乱的行为。原来那客利耶女人,对于我的两个哥哥都觉得讨厌的。她是爱着一个吹笛子的男人,每到夜间,她便招他到她的房间里。有一天早上,这个吹笛子的人在她的房中,忘下了他在宴会时所戴的一个花冠。我的两个哥哥看见了这花冠,非常愤怒,发誓要把这个吹笛子的人杀死。到了一天早上,他们就用鞭子来打他,不管他如何哭泣,如何哀求,竟把他鞭到鞭死为止。我的嫂嫂因此而绝望,甚至疯狂。这三个不幸的人仿佛变成了畜生了,他们被一群小孩子叱骂,被小孩子投掷石子,他们像狼一样地叫喊着,嘴唇上尽是口涎水的白沫,眼睛望着地,狂乱着在廓斯岸边乱闯。他们三人后来都死了,我的父亲亲手把他们葬了。不久之后,父亲生了胃病,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他虽则很富厚,要买完亚洲市场上一切的肉类,一切果品都可以,但是他竟至饿死了。他失望地不得不把他财产传授给我。我便把那财产用在旅行上。我游历过意大利、希腊和非洲,但是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是聪明的,是幸福的。我在雅典和亚历山大城研究过哲学,那时候我真被那种辩论弄得头晕目眩。我于是到印度去,我在恒河边上看见一个完全裸体的人,他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已经三十年了。藤葛围绕着他干枯的身边,鸟雀在他的头发里做了巢穴。然而他是活着的。我看见了他,我便想起了梯美煞,吹笛的人,我的两个哥哥以及我的父亲。我觉得这个印度人是个贤人。我向自己说道:‘人为什么痛苦呢?这是因为他信以为是财产的东西被人抢了去的缘故,或者因为有财产的人恐怕人家来抢他的缘故,或者因为自以为逢到了病痛的缘故。把这一切信念都除去了,一切苦痛也就完全消失了。’因此我决定不要一物以图利益了,把这世上所谓幸福也都一齐抛弃,照着印度人的样子,在孤独与固定的中间经营着生活。”

法非愚斯很留神地听那老人家的说话,这时他回答道:“廓斯岛的第莫克来史,我对你说,你所讲的话并非没有意义。不错的,看轻这世上的所谓幸福的东西。但是连永久的幸福也看轻,甚至不怕上帝的发怒,那是错了。第莫克来史,我很可怜你的无知,我要引导你到真理中间去,教你承认确有三位一体的上帝存在的,那末你将如小孩子的顺从父亲一般,顺从上帝了。”

“游客,请你不必把你的教义来告诉我,你也不必想强迫我接收你的一部分的感情。一切的议论都是没有用的。我的‘意见’就是不要‘意见’。我为避去烦恼而无选择地生活着的。你走你的路吧,不必想把我从幸福的虚无里拉出来了。我浸在这幸福的虚无里,乃如在劳作之后,沉浸在舒适的浴场里一样,你不必想拉我出来吧。”

法非愚斯是受过信仰生活的极端的训练的,依他的经验,他知道上帝的恩惠还没有赐到这个老人家的头上。对于这个挣扎到失败路上去的灵魂,解救的日子还远着哪。他一句话也不回答了,生怕说的话反而变为冒犯教义的言语。因为有时和无信仰的人议论,不仅不能使无信仰的人发生信仰,反而有信仰的人会被无信仰者重新领导到罪恶里去的。所以持有真理的人,要宣传真理时,不可不有一点聪明。他说:“再会了,可怜的第莫克来史。”

叹了口长气,他在黑夜之中,又在赶他的信仰的路程了。到了早上,他看见水边有一群红鹤,都用着一双脚站着,一动也不动的,还是在睡眠呢。仙鹤的青里泛红的头颈,反映在水面,很是美丽。杨柳树灰色的软叶一直挂到远远的岸上,仙鹤在明净的天空中三角形地飞舞,隐于芦苇间的鸬鹚一声声在啼叫。尼罗河碧水涟涟,汪洋一片,望不见对岸,水上流着风帆,有如鸟翼,岸上三三两两地点缀着几间白色的屋子倒映水中,远远的轻轻的雾霭浮在水面。包着一重重椰树,一重重花果的岛屿的阴影里,有一群喧闹的家禽。白鹅、青鹭、小鸭浮游而出。左边那肥沃的山谷,伸展着它的田亩,伸展着它那闪动着欢乐的果园,一直伸展到沙漠里。太阳照耀着的麦穗仿佛镀上一层金色,土地的丰饶化作芳尘而四散。法非愚斯看见这样的景色,不禁跪了下来,呼唤道:“祝福天主,保护着我的行程!主啊,你在亚尔西诺意底特的无花果上洒着甘露,愿你也赐恩惠给泰绮思的灵魂。她原来像田野里的花,园圃里的树一样,也是你用着同样的爱情来创造的啊,希望能从我的手中,使她成为芬芳的玫瑰花,开在你天国的耶路撒冷里。”

每逢他看见一棵开花的树,一头美丽的鸟,他便要想到泰绮思。他沿着尼罗河的左岸走,穿过了几多富饶的国土,几天之后,他就走到了那希腊人所谓美丽、所谓黄金的亚历山大城了。天亮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望见站在小山巅上的这个广大的城市,城市里房屋的屋脊都在蔷薇的蒸气里发光。他站定了,将两臂交叉在胸前,自言自语道:“啊啊,我到了这儿了!罪恶之中生长着我的美好的老家啊!我呼吸过中毒的明亮的空气的啊!我听见过鱼精唱歌欢乐的海啊!啊啊,这儿是我的肉体的摇篮!这儿是我的俗世的国家,在庸人的眼中,当你是鲜花的摇篮,当你是光明的故国。亚历山大城啊,你们的孩儿们,想爱母亲般地爱你,那是当然的。我也生长在你装饰得非常漂亮的胸中的。但是禁欲者是看不起自然的,神秘家是轻蔑外面的形象的,基督徒是把他的俗世故国当作一个放逐的地方的。僧侣是避去凡土的,亚历山大城啊,我已从你的爱情里逃了出来了。我恨你!我因为你的富裕,因为你的科学,因为你的温柔,因为你的美丽而恨你,应该诅咒的,恶魔的庙堂!异教徒无耻的寝床,希腊教徒腐化的讲座,应该诅咒的!啊!你,天的儿子,生着羽翼的儿子,领导了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从沙漠里出来,他为了增加新教徒的信仰,为了劝勉殉教者的信心,到了崇拜偶像的城市里来了。天主的美貌的天使啊,肉眼看不见的孩子啊,上帝最初的呼吸啊,请飞到我面前,震动着你的羽翼,给芬芳于这腐化的空气吧!因为这种空气,我就要去和暗淡的贵人们混在一处呼吸了啊!”

他说过话,他再赶路,他从朝阳门进城。这扇城门是用石子做的,高高地站着,有点像煞有介事,但是穷人们都躲在城门的阴里,向行人挨卖着香椽和无花果,或者显出一副哭相,向人家讨几个小铜钱。

有一个褴褛的老妇人,跪在那地上,看见法非愚斯走来,便拉住他的衣布来亲嘴,说道:“天主的人,请你给我祝福,那末上帝也会给我祝福。我在世上受了不少的痛苦,我盼望另一世得到一切的幸福,你是从上帝身边来的,呀,圣人,所以你足上的尘埃比了黄金还可爱。”

“赞美天主!”法非愚斯说。他伸开着手在这老妇人的头顶上做了一个救世的十字架形。

但是他向前走不到二十步路,便有一群小孩咒骂他,用石子来投他,叫道:“呀,这个恶和尚!他比猩猩还黑,他比牡山羊还多毛!这是个坏蛋!把他吊在果园里去,像木头的泊利亚泊一般,去吓吓鸟雀吧!但是不行不行!他或许会把霜花来撒布在杏仁树上的,他带着不幸来的。人家来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吧,这个和尚,来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吧!”石子跟着骂声而飞来。

“上帝呀!祝福这种可怜的孩子。”法非愚斯喃喃地说。

他一面走他的路,一面想道:“我受了老妇人的敬爱,却又受了孩子们的咒骂。可见一件东西是有种种不同的评价的。人的判断原来是最不一定,常常陷于迷误。所以那个第莫克来史,从他是个异教徒这一点看起来,也不能算他是无思想的了。盲子他还知道自己是看不见光明的,比了那沉溺在黑暗的底里还高呼着‘我看见光明’的异教徒,不是高明得多了吗!这世上,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都是变动无常的沙漠,只有在上帝中间才有确定。”

他在城中行走时,脚步走得太快。十年的久别,他还认识路上每一块石子,每一块石子都是可耻的,每一块都使他想起一桩罪恶。所以他赤着的脚尽力踏着那大道上的石子。他很喜欢从他的走碎的足跟上流出来的血,在石上涂了几条血痕。他看见左手是山拉比寺院的壮丽的回廊,他沿着一条建有巨宅的道路走去,那种富家的巨宅仿佛在芬芳里睡眠。松树、枫树、漆树都仰起它们的头,比了红色的屋顶平台以及屋上的黄金肖像台还要高。从那邸宅的半开门中,可以窥见大理石的走廊里装饰着青铜的肖像,绿叶丛中立着喷水台。没有一些声音来扰乱这种美丽宅第的和平,只听得远地里的笛声。法非愚斯走到一座小屋子前停步了。这座屋子虽小,但比较起来已是很高贵的了,用着有如少女一般柔美的大理石柱子做支柱,并且还用希腊最有名的哲学家的青铜半身像做装饰。

他是看见过这儿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和才诺的铜像的,他打门时想道:“用铜来光辉这种虚伪的贤人,真是无聊。他们的虚伪是混乱的,他们的灵魂是沉在地狱里的。就是柏拉图自己虽然以前他雄辩的声音充满了大地,此后只有和魔鬼去议论的了。”

一个奴隶来开门了,他看见一个赤脚人立在门口的嵌花砖地上,便凶狠狠地说道:“讨饭的和尚,走到旁的地方去讨饭,不要等我用木棍来赶你走了。”

法非愚斯回答道:“兄弟,我并不向你讨饭,我请你领我到你的主人倪西亚的地方去。”

“像你这种狗畜生,我的主人不接见的。”

法非愚斯又说道:“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去对你的主人说我要见他。”

“滚开,龌龊的讨饭和尚!”看门的奴隶怒吼着,拿起他的棍子来,向着这个圣徒的脸上打过去;圣徒却将手臂叉在胸口,作十字形,一动也不动忍受那棍子的滋味,接着又温和地说道:“我求你答应我的请求吧。”那个看门的,身体抖抖的,喃喃地说道:“这个人竟不怕痛的吗?”他于是去告诉主人。倪西亚从浴室里出来,漂亮的女奴们替他擦背。这是一个优雅爱娇的男子,一种轻微的讽刺的神情留在他的面部,一看见那个和尚,他便立了起来,奔过去,伸开两个臂膊来欢迎。他叫道:“原来是你,法非愚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们来吻抱。我竟然还会认识你,不瞒你说,你现在的神气,与其说你像人,不如说你像匹畜生。我们来吻抱一下吧。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学习文法、修辞、哲学的时候吗?那时候人家看你已经有一点阴狠除暴的脾气,但是我却因为你的非凡诚朴而爱你。那时候我们说你具有马的眼睛,狞猛的眼睛来观察宇宙,说你的容易受惊正是不足惊奇的。(译者按,马是容易受惊之故。)你稍稍缺少一点风度。但是你的宽大却是无限的。至于银钱与生命,你都不留意的。你有一种奇怪的天才,非常的魂灵,使我非常地热爱。你今天来,我真欢迎你,我的亲爱的法非愚斯,我们没有晤面已经十年了。你离去了沙漠,你抛却了基督教的迷信,你延续了你往日的生活,我将以自己的石卵来纪念今天。”(译者按,罗马人的习惯,用白石来纪念幸福,用黑色狮子来纪念不幸。)他这时候旋转身躯向妇女们说道:“克落皮勒,米尔达勒,你们去把我这位要好的客人的手脚胡子,都弄得香香的。”

妇女们已经微笑着拿了水壶、香料瓶、铜镜子来了。但是法非愚斯一个严肃的手势,禁止妇女们走近他的身边来,他的两双眼睛望着地,看也不看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裸体的。倪西亚拿来垫来给他,拿种种肴馔来给他,法非愚斯却统统轻蔑地拒绝了。

法非愚斯说道:“倪西亚,我并没有抛弃你所胡说的基督教的迷信,基督教是真理中的真理,厥始物尔朋已有,物尔朋是在上帝的里面,物尔朋就是上帝,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的。创造的东西,如果没有上帝,是没有一件可以创造成功的。生命在上帝的手中,而生命是人类的光明。”

倪西亚披上了一件芬芳的衣裳,回答道:“亲爱的法非愚斯,你背诵的这种一无艺术的堆积起来的说话能吓倒我的吗?对你说,你的话只是徒然的呓语罢了。你忘记了我也是一个小小的哲学者吗?你想想亚美里、判尔飞和柏拉图伟大的光荣尚不能使我满足,愚人从亚美里的红衣上拉下的褴褛能使我满足吗?贤人所创造的学说,只是想象出来的童话,给人间永久的童心去玩弄玩弄罢了。照理是应该当作亚纳、居维爱、爱反丝的麦德六等的童话,或者其余像米兰斯国的寓言一般看待,给人寻寻快乐而已”。

他拉着客人的肩膀,领到一间房里去,那房中有许多的纸卷藏在篮子里。他说:“这是我的图书室,这图书室包容着哲学者们所创造的各种学说的一部分呢。他们的学说原来都是为了要解说,都不过是病人的幻梦罢了。”

他强拉着客人坐在一张象牙的椅子里,他自己也坐了下来。法非愚斯对着那书架上的书籍阴狠地望了一望,说道:“这一切的书都应该烧毁。”

“客人呀,那是损失太大了!”倪西亚回答说,“因为病人的幻梦,有时也很有趣的。况且假使把人类这一切的幻象都破坏了,大地便将丧失它的形色,我们也将沉眠于阴惨的痴愚中了。”

法非愚斯照着他自己的思想说道:“那是一定的,异教徒的学说只是空虚的说谎罢了,上帝是真理,他在人类面前显示奇迹。他有肉体,他是住在我们人类中间。”

“你说得很好,可爱的法非愚斯的头脑,你说上帝也有,那末他也思想,他也行动,他也说话,他在自然中间散步,有如古时廋里更在蔚蓝的海上散步一样,这简直完全是个人了。在丕利克来史时代,雅典的猴子们不相信汝辟丹(Jupiter)的,你怎么会相信这新的汝辟丹来呢?但是这一切不要谈吧。我想起来,你来不是和我辩论三位一体的。好朋友,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法非愚斯答道:“那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还要一瓶香油来梳梳头发和胡子。最好还给我藏着一千个特拉区姆(注,钱币名)的钱袋。

呀,倪西亚,这就是我来恳求你的,我想到上帝的爱情,我想到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敢来恳求你。”

倪西亚于是叫克落皮勒和米尔达勒去拿他的一件华贵的衣裳来,这件衣裳是照着东亚风,绣着花卉鸟兽的。那两个女人卷开这件衣裳,很巧妙地闪耀出那衣上鲜明的色彩来。她们只等法非愚斯脱去那身上的拖到脚跟的一块布匹了。但是那教士说人家要脱去这块布,还不如剥去他的皮,她们于是把那衣裳披在布上。因为这两个女人很美好的,所以她们虽是奴隶,却不怕什么男人的。她们看见刚才打扮的法非愚斯的面孔,那样的奇怪,不禁笑了起来。克落皮勒把镜子来给他时,叫他豪奢的主人,米尔达勒来替他梳胡子。但法非愚斯祈祷着天主,不去看她们一眼。穿上了金黄色的履,在腰带上系了钱袋,他向那欢喜地望着他的倪西亚说道:“呀,倪西亚!你眼睛里不要把我这种东西看作坏东西呢。要知道这衣裳,这钱袋,这只履,我是用着去做一件虔敬的事情的。”

“好朋友,”倪西亚回答说,“我不会怀疑是桩恶事的。我以为人类是不会做恶事,也不会做善事的。所谓善恶也者,只是议论上的东西罢了,贤人的行为,实际也只是依照风俗习惯的行为罢了。支配亚历山大城的风习,我以为是很适宜于我的,所以我是被认为一个很正直的人。朋友,你去自寻快活吧。”

但法非愚斯想宜乎把他的计划,向他的朋友说一说,便问道:“你认识那个在舞台上表演戏曲的泰绮思吗?”

“她是一个美人儿,”倪西亚回答道,“她有一时做过我的爱人。我为了她卖去了一个磨坊,二亩麦田。我写了三册哀歌来赞美她。那哀歌,我竭力模仿那郭尔奈里兴史、加里史赞美李阁里史的诗歌的。哎,那时候是黄金时代,加里史在意大利洼沙尼地方的诗神面前,唱他的歌的。我呢,我是生于野蛮时代,我用着尼罗河的芦苇来写我的六律诗和五音诗的。在这个时代,这种国土,文艺创作模仿是为了‘忘却’才产生的。美这个东西在这个世界上自是最有力量的。假使我们人类是为要常常保持着那种美而活着的,那末我们尽可不必留心柏拉图派的什么造物主,什么神的了,也不必留心古诺史的克派的什么神性永劫分出(Enos)的了,更不必留心其他哲学者的一切幻梦了。良善的法非愚斯,但是我赞美你,你从旦白衣特地方来的,会来和我讲到泰绮思。”

他说了话,轻轻地叹了口气。法非愚斯望着他看,真觉得有点骇然,想不到一个人犯了这样的罪恶,还会坦然地说讲出来,他真希望大地张开嘴来,将倪西亚吞入于火焰之中。但是地皮还是不张开嘴来。这个亚历山大人一声不响,双手捧住着头,对着他过去的青春的幻景惨笑。那个僧侣,站了起来,口气严肃地说道:“呀,倪西亚!靠上帝的帮助,我将把这泰绮思从地上的污秽的恋爱抢出来,将她去嫁给耶稣基督。如果圣灵不抛弃我,泰绮思今天就会离开这个城市而往修道院的。”

“不要冒犯了维那丝,”倪西亚回答说,“这是一位强有力的女神呢,如果你把她的最美丽的女仆抢了去,她要对你发怒呢。”

“上帝会保护我,”法非愚斯说,“希望上帝照明了你的心,呀,倪西亚,将你从现在沉溺着的地狱里救了起来!”

他走出去了。倪西亚送他到门口,将手放在法非愚斯的肩上,向他耳语道:“不要冒犯了维那丝,她的复仇是可恐怖的呢。”

法非愚斯对于这种轻薄的说话,理睬都不要理睬,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倪西亚的说话只有使他轻蔑,但是他想到他的朋友曾经接受过泰绮思的妩媚,他便觉得这实在不堪之至的。他以为倪西亚和这个女人一起犯的罪,比倪西亚和其余任何女人同犯的罪,还要可恶百倍。他在那罪恶里看出一种特别的恶意来。倪西亚便做了他的憎恶的对象了。他是常常憎恨不洁的,但是在他面前显现出来的不洁的幻象,总没有这次那样的可恨。他从来没有这样用心来分担耶稣基督的愤怒、天使们的忧伤的。

他因此愈加要热诚地把泰绮思从异教徒中间救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个女戏子,能把她救出来愈快愈妙。但是要到这个女人的家里去,总要等到白天的炎热退去时才行。白天刚才过去了,法非愚斯便从一条很热闹的街道走去。他这一天决心一点东西也不吃,为要免得辜负了自己向天主求来的恩惠。他心上是非常地悲伤,但是城里的教堂,他都不要走进去,因为他知道这种教堂被亚里亚尼教徒们污秽过的了,天主面前的台子,也被亚里亚尼教徒推翻过的了。这是真的,得到了君士坦丁堡皇帝的援助的,这种邪教徒们曾经从可教者的座位上,把亚达那史主教赶跑了。他们弄得亚历山大的基督徒们非常的混乱不安。

他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仿佛因为屈辱而眼睛俯视着地面,有时仿佛入于忘我之境而仰视天空。乱闯乱走了一回,他走到一个码头上了,在他眼前,那人工的港口里停着无数的船只,船只的吃水部分都是黑黝黝的。那个轻佻的海呢,在靛青与银白的中间,浮着微微的笑意。船头刻着鱼精的一艘兵船,在那儿起锚了。水手们唱着歌在打桨了。一下子这艘船,这个水上的白色女郎,周身里满着水珠,渐渐地去远了,只给法非愚斯看见个侧影了。跟着领港人的向导,这艘船穿过那个和安诺史督海相同的狭窄的海峡,而航到海中去了。在水面只留着一条浪花四溅的残痕。法非愚斯想道:“我从前也曾想坐着船,唱着歌,到尘世的大海里去,但是不久,我就明白我的痴愚,那鱼精终究没有把我载去。”

他这样幻想着,在一堆船束的上面坐了下来,后来竟然睡去了。睡着的时候,他做了一梦,他仿佛听见嘹亮的号筒声音,天上是血的颜色。他知道时候到了。当他热诚地祈祷上帝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头巨兽向着他过来了。巨兽的额头上是一个光亮的十字架,他一看是认识的,就是那希尔西来的史芬克。那匹巨兽将他咬在牙中,却并不伤害他,仿佛老猫叼着小猫般的,叼他在口中。法非愚斯这样子被叼着,经过了许多的国土,穿过了许多的河流,越过了无数的山峰,终而到了一个地方了。那个地方尽是炎热的火灰,可怕的岩石,处处裂开着的地面仿佛张开着一张一张的嘴巴,从这种嘴巴里吐出火热的气息来。那匹巨兽将法非愚斯轻轻地放在地上,对他说道:“请你看看!”

法非愚斯于是在那裂口的边上,俯下一望,是一个地狱,只见地下双重黑色的断崖中间,有一条火焰的河流在那儿流动。又看见一种苍白的火光中,有一群恶魔正在磨难人类的灵魂。那种灵魂还带着肉体的外形,并且肉体上还剩着一点褴褛。那种灵魂虽在苦难的中间,却还像很平静的。其中一个灵魂很大、雪白、头上戴着僧侣的帽子,手里拿着笏,嘴里唱着歌。他的歌声唱得非常调和,声浪一直达到荒芜不毛的地角,他所唱的是关于天神和英雄。有许多绿色的小鬼,用烧红的铁来刺他的嘴唇,刺他的喉咙。这个荷马的影子却还在唱歌。离开荷马不远,那个老头儿亚那克萨各尔,秃头之上还飘着几根白发,他正用着圆规在尘土上作图。一个恶魔把沸油浇在他耳中,却仍不能岔断这位学者的冥想。法非愚斯又看见一堆人,在那火焰河畔的岸上,静静地冥想,或者徘徊着谈天,像亚加台米铃悬木的树荫里的师生们的一般。只有那个老人家第莫克来史独自坐在一旁,摇着他的头,仿佛一个人在否定什么似的。地狱里的一个使者,拿了一个火把来,在他的眼前摇荡,但是第莫克来史也不看那个使者,也不看那火把。

法非愚斯看见这种景状,惊骇到口呆目定了,他回转头来看那匹巨兽,却已经不见了,只见一个披着面幕的女人,立在巨兽站的地方,那女人对他说道:“你看看,你懂得这种无信仰者是如何的固执,他们在地上时为幻影所引诱,做了幻影的牺牲,现在落入地狱里了,死亡还不能使他们觉悟。以为要见上帝这件事,终究不是一死就可做得到的,这原是很明白的事情。这种在人类社会中不晓得真理的人,是永远不会晓得真理的。试问在这种灵魂四周狂暴着的恶魔,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神圣的正义的外形吗?所以这种灵魂一无所见,亦一无所感。真理之外人的灵魂是全不晓得他们所受的刑罚的。就是上帝也无法来处置他们吃苦。”

法非愚斯说道:“上帝是万能的。”

那个女人回答道:“上帝又不能胡乱干的!要惩罚他们,便应当把他们启迪一番,看他们有没有真理,如果有的话,那末他们和上帝的选民是一般无二的了。”

充满着忧思、充满着恐惧的法非愚斯重新俯向那无底的深渊里望一望,看见了倪西亚的影子,额头上戴着花圈,笑微微地,立在灰色的番石榴树下。倪西亚的旁边,立着那个米兰国的亚四拍西,身上穿着漂亮的羊毛大衣,仿佛一块儿在谈论恋爱和哲学,看他脸上的表情,真柔和而又高贵,火焰的雨点落在他们俩的身上,他们俩只当作清凉的甘露。他们俩的脚走在火热的地上,竟像走在软软的草上一般,毫不介意。看见了这光景,法非愚斯不禁愤怒起来了。叫道:“上帝!把他打死!打呀!这是倪西亚呀!要他哭,要他呻吟!要他牙齿轧轧地咬起来!……他是和泰绮思一起犯了罪的呀!”

法非愚斯突然地醒了转来,看见他自己被抱在一个强健像海尔居勒的船夫的臂怀里。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靠海王菩萨保佑!你睡着会乱动起来的。假使我不把你拉住,你早跌入安诺史督海里去了。正像我的母亲卖去咸鱼的事实,我救起你的性命也是事实呢。”

那个船夫这样叫着,把法非愚斯在沙地上拖了起来。

法非愚斯回答道:“真心谢谢你。”

他就立了起来,向前走去,想着刚才梦中所见的情景,他自言自语道:“这个梦境显然是坏的,梦里把地狱的情形毫不像真的显现出来,这是侮辱天主的仁慈,这个梦一定是从恶魔地方来的。”

他为什么这样想呢?这是他能够识别哪一种梦是从上帝的地方来的,哪一种是从恶魔的地方来的缘故呵。孤独的隐遁者老是被幻景包围着的,所以这种识别力对于他们是很有益的。他们避开了世人,当然他们要遇见精灵了。沙漠里本来最多的是幽灵。当宗教巡礼者们走近隐士汪督亚纳所隐居的废城里时,他们听见一阵一阵嘈杂的声音,仿佛城市里庆祝之夜街上的闹声是恶魔想诱惑汪督亚纳所弄的把戏。

法非愚斯想起了这个值得纪念的前例。他又记起埃及的圣若望,六十年间,恶魔用着幻术来引诱他。若望把地狱的奸诈者拆穿了。然后又一天,恶魔扮着一副人面孔,走到可敬的若望所住的窑洞里去,对若望说道:“若望,你的绝食可以延长到明天晚上。”若望当它是天使的说话,竟然听信了那恶魔,一直绝食到下一天晚课之后。这是黑暗国王(指恶魔)对于圣若望的唯一的胜利,然而这种胜利也是渺小极了。法非愚斯梦里所见的幻景,如果他立刻看出它是恶魔的,自然不必要存什么惊呆的了。

当他抱怨上帝抛弃了他,让他落在恶魔的势力里的时候,他觉得被一群向同一方奔走的人推着挤着。因为他好久没有走过城里的路了,所以他竟然像木块一般,给人家推来推去,推个不了;又因为自己绞住在自己衣裳的襞褶里,他思想像跌扑了好几回了。他想要晓得这种人到哪儿去的,便拉住一个人,问他为什么走路要走得如此的急急忙忙。

那人回到道:“你不晓得戏就要开场,泰绮思要上舞台了吗?市民都到戏场上去,我像他们一样也往剧场去。你同我一起去好吗?”

忽然想到,对于他的计划,去看看舞台上的泰绮思,这正是个好机会,法非愚斯便跟着那个人走去。不久,那戏场呈在他们面前了。看见剧场的回廊里,装饰着璀璨的面具,巨大的圆形的像城墙一般的壁上,立着许多的铜像。跟着大众,走进了一条狭长的走廊里。走廊尽头便展开着那灯光耀眼的观览台。他们在那一级一级走向舞台的一层上,占了两个位置。舞台上还没有什么戏子,但已经装饰得非常华丽。舞台上的一切,一点都没有被戏幕遮去。大家看见舞台上有一个土馒头,仿佛古人献给英雄的灵魂的土塚一般的。这个土馒头是距在一片扎着军营的原野中间。荧幕之前是一动一动的镖枪。黄金的盾牌挂在旗杆上。旗杆的四周是月桂的枝杈,像树叶做的花冠。那舞台上一切都静默,仿佛睡去了似的。但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建筑中,坐满着看客的,却充塞着嗡嗡的声音,正像蜂巢里面的蜜蜂叫。红色的幕,长长的,波动着,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便使脸也红红的。这一切的脸,都带有点奇异的神情,望着那巨大的静静的舞台。舞台上是一个土馒头,是营帐,妇女们笑着,喝着柠檬水,从这一层到那一层,快活地遥远地互相谈话。

法非愚斯心里在祈祷,一切的空语不愿意说,但是坐在他旁边的同来的人倒感慨起喜剧的衰颓来了。他说:“从前的名角,戴着假面,都能朗诵安里比特和梅朗特的诗词的,现在的人都不会背诵这种戏曲的了,只会学学那种表演。在雅典的地方,排其史(酒神)所引以为荣的神圣的喜剧只剩得一点,连野蛮人、西德人也能懂得的东西了,只剩得一点形式和手势留给我们。为要口声响亮,嘴巴的一部分镶着铜片的悲剧的假面,表现高大的天神时所用的高跷,悲剧的威严,以及美丽的诗句的歌曲,统统都失去了。做姿势的戏子,舞蹈的女戏子,赤裸裸不加假面的脸便代替了保里史和洛西于史。如果丕利克来史时代的雅典人,看见一个女人到舞台上来表演,不知他们将要说什么话呢?一个女人呈露在公众面前,是可耻的事。但是我们对于这种的悲叹,我们已经是极退化的了。

“女人是男子的仇敌,大地的耻辱,这是真的,真得像我的名字叫杜黎红一样地真。”

“你说得很不错,”法非愚斯回答说,“那人是我们最恶毒的敌人。女人给男子以欢乐的。但是就因为她能给人以欢乐,所以是可怕的呀。”

杜黎红叫道:“女人给予男子的不是悦乐,却是忧伤,扰乱与黑暗的烦恼。爱情是我们顶顶难堪的苦痛的原因。朋友,我来讲给你听,我年轻的时候,到亚尔各里特的德来站的地方去,我在那儿看见一棵巨大的番石榴树,树叶上尽是针刺的小孔。关于这株树,德来站人有段传说的,据说女人泛特儿,当她爱着意宝里德的时候,终日无聊地睡在这株树下,就是现在,这株树,我人还可以看见的。在百无聊赖之里,她便拔了那压发的黄金一粒焦来刺那树叶,刺那生着香喷喷小果子的树叶了。张张叶子于是都被刺上了许多的小孔。这种不义的恋爱,后来失败了,你也知道的,泛特儿就很可怜地自杀了。她自己关在和台山王结婚的房间里,将她的黄金的带子系住在一个象牙的栓子上,就吊死在那带子上了。天上的诸神,因为这株番石榴树证明那残酷的惨剧,所以要这株树新生的叶子上也生着许多的针孔。我采了一片这样的叶子,把它放在我的床头,使我一看见这片叶子,就警惕自己,使自己勿堕入于恋爱的热情里,并且使我坚定地信仰我师伊壁鸠鲁的信条,我师教训我说欲情是极可怕的。但讲到实在,恋爱这件事是一种肝脏病,我人决然不能说,我人决不会生这种病的。”

法非愚斯问道:“杜黎红,那末什么是你的快乐呢?”

杜黎红忧伤地回答道:“我只有一种快乐,就是冥想,我也知道这种快乐,没有什么活气的。但是胃不好的人,实在也没有别的快乐可寻了。”

这种最后几句话法非愚斯听了之后,细细辨味一回,便想起引诱这个伊壁鸠鲁的信徒去冥想得到神经上的欢乐。他开始说:“杜黎红,你来听那真理,接受那光明。”

当他这样子嚷着的时候,他看见各处的人头,各处的手臂都转向着他,叫他不要开口,剧场上便一无声息,不久英勇的音乐突然响起来了。

戏剧开始了。看见军队从营帐里出来了。他们正预备出发的时候,突然见一块乌云,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动着的,乌云包裹了那个土馒头的顶上。后来,乌云散了,便见亚其尔的幽灵出现了,周身穿着黄金的甲胄。对着军队们伸出手臂,仿佛对他们说道:“什么!你们出发了吗?达那洼史的儿子们,你们回到我永不能看见了的祖国去,让我的坟墓留着,一无祭品了吗?”希腊军队里的重要首领们都挤到坟墓的脚边来了。台山的儿子亚加那都来观看那不可思议的奇事。亚其尔的小儿子比吕史跪在尘土之中。庾里史的帽子里漏出一圈一圈的头发来,人家才认识是他。他做着手势赞颂那英雄的幽灵。他与亚格孟龙在争论,他们的说话,猜起来是如此的:“亚其尔在我们的中间,是值得敬宗的!”意察格的国王说,“他是为了希腊而光荣的死了,他要求把泊里亚姆的女儿、处女的保里克萨,牺牲在他的墓上。达那洼史的人民呀,让英雄的幽灵满意一回吧,让丕来的儿子在哈台史的王国里也快活一回吧。”

但是诸王的领袖回答道:“我们从祭坛上夺了处女们来,让她们的性命保全了吧,我们对于泊里亚姆的素著声誉的家族,已给了不少的不幸了。”

他所以如此说着,因为他和保里克萨的姊姊同床过了的缘故,那个聪明的庾里史便骂他说,与其爱好泊里亚姆的女儿客桑特,毋宁尝味亚其尔的镖枪。

希腊的军士们没有一个不赞许庾里史的说话的,他们便举武器,相击作声以示赞成。保里克萨的牺牲是已经决定了,已经满意了的亚其尔的幽灵便即消失。那音乐,有时是激怒,有时是凄楚,完全跟着戏中人物的思想的。观众们都拍手赞美那音乐。

法非愚斯把这本戏来和神的真理相比较,喃喃地说道:“呀,光明呀,浮在异教徒头上的黑暗呀!上帝之子的救世的牺牲在各国宣扬,恐怕各国的人民,都要粗莽地想象它和这舞台上所表现的牺牲相类似的吧。”

那个伊壁鸠鲁的信徒说道:“无论哪一种宗教都是播种罪孽的。幸而有了个极智慧的希腊人,将人类从那对于未知的徒然恐怖中解放了出来……”

那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海居白,这时却从她被拘囚着的营帐里走了出来。看见这个不幸者出来时,看戏的人都为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海居白从一个预言的梦里,知道女儿要死了,她叹息着女儿的不幸,她又叹息着自己的不幸。庾里史已经立在她的旁边,向她要求保里克萨了。这个老母亲抓乱了自己的白发,抓碎了自己的面颊,她吻着这个残酷无情的男人的手。但那男子仍是毫无怜悯,仍是很冷静的,仿佛对她说:“海居白,聪明一点,对于必要的,还是让了一步吧。我们的屋子里也有年老的母亲,痛苦着她们的儿子永远睡眠在意达山的松树下面了。”

从前做荣华的亚洲的女王,如今变为奴隶的客桑特,将她不幸的头磕在尘土之中,为她妹妹请命。

但是这时,那营帐的门帘拉开了,走出了那个处女保里克萨来,看戏的人一齐都打了个寒战。他们认识那个泰绮思。法非愚斯也看见她了,正是他要求来找寻的她,她雪白的臂膊托住她头上的重重的门帘。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座美丽的雕刻。她只用着她碧青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的四周,温柔而又高贵,她是把美的悲剧的动感给予一切的看客了。赞叹的声音一阵一阵起来了。心乱魂惊的法非愚斯这时用手捧着他的心,叹息道:“呀!上帝!你为什么竟把这样的力量赐给你的一个创造物呢?”

比他较为镇静的杜黎红说道:“合成这个女人的原子聚拢来,确然弄出一个很悦目的组合来了。但这个也不过是自然的游戏罢了。这种原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什么。到了一天,这种原子,将如它们集合时一般,同样毫无顾虑而分散了。请问形成拉衣史的,形成克来洼派德尔的原子,现在到哪儿去了?女人常有很美的,这事我不否认,但是她们总是被可怜的薄命、讨厌的烦累所征服的。庸俗的人绝不注意到此,只有那具有冥想的心的人才会想到。女人常使我们感到恋爱,虽则我们去恋爱她们或许是做了呆子也未可知的。”

哲学家杜黎红和宗教家法非愚斯的眼睛望着泰绮思,心里却各有各的思想。他们没有一个看见海居白,转向那海居白的女儿做出种种姿势来,仿佛对她说:“请试把这残酷的庾里史的心理变换过来吧,请你说到你的眼泪,说到你的美丽,说到你的年轻吧!”

那个泰绮思,不如说就是保里克萨自身,放下了托着门帘的手,让门帘自己落了下来。她向前走一步,所有的人的心就都被她征服了,当她用着高贵的轻轻的步子走向庾里史去的时候,她的动作的旋律,伴着箫笛的声音,不禁令看客们都想象这是最为幸福的东西了,又仿佛她便是世界上一切调和的中心。看客只看见她一个人,其余的一切都像消失在她的光芒里了。戏曲的情节继续着进行。

拉爱尔托的聪明的儿子旋转了他的头,避去那女人的眼光,将手藏在他外套下面,免去哀求的亲嘴。那个处女却叫他不要惊怕,她的平静的眼光像对他说:“庾里史,为了服从那必要起见,我是跟从你的,我本希望死,我是泊里亚姆的女儿,海克托的妹妹,我的床子,从前说过的,是要迎接国王来安寝的,决不招待异国的主人。所以我现在自顾,永远抛去了白天的光明。”

僵卧在尘土中的海居白突然站了起来,绝望地抱着她的女儿。保里克萨既坚决又温柔地将母亲抱着她的臂膊拉开了。仿佛听见她说:“母亲呀,你不要自己送给主人去虐待了。你抱着我,他便要乱暴地将你扯开去的,你不要等他来动手吧。亲爱的妈妈,你远不如把你满是皱纹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你不如把你逼下去的面颊按在我的嘴唇上。”

泰绮思因为脸上表现着苦痛的神情,便更加显出她的美丽来了。看客们看见这个女人把一种超人间的优美,放在人类生活的形态与动作之上,真是不胜感激之至了。法非愚斯想到她最近的将来的屈从,也就宽恕了她如今的光耀,又想到他是要把这圣女献到天上去的,自己不禁预先感到一种光荣。

那个戏快要完场了,海居白死人一般倒在地上。保里克萨跟着庾里史走向那四周绕着挑选出来的军队的坟墓区。依着丧葬曲的歌声,她登上那个土馒头了。幕顶上放着一只金杯,亚其尔的儿子在那杯子里注了酒,献给英雄的幽灵。

当那祭祀者伸起臂膊来,要抓住她的时候,她便做了个手势说,要自由的死,因为她的家族代代是做国王的。后来,她将自己的衣裳扯碎了,露出那个胸口来。比吕史便旋转了头,不要看见她,把剑刺入她的胸口。那处女的胸口上是装着很巧妙的机栝的,剑一刺下去,就涌出许多的鲜血来。处女的头向后一倒,两只眼睛在死的恐怖里游泳着,接着整个身体端正地扑倒在地上了。

军士们把百合花、秋牡丹来铺在牺牲者的身体上。这时看客们惊呼号泣的声音把空气都划碎了。法非愚斯站在他的座位上,用着响亮的口声做预言道:“异教徒们,礼赞魔鬼的恶人!你们这种比偶像崇拜教徒更坏的亚里亚尼教徒呀!来受一点知识吧!刚才你们所看见的是一种幻景,是一种象征。这一个寓言中间是包含着一种神秘的思想的。你们所看见的舞台上的女子,不久就要成为幸福的贡献品,去贡献给复活的上帝了!”

这时群众已像黑色的波涛一样流向出口处去了。法非愚斯撇去了惊呆着的杜黎红,挤到出口处,还有去说他的预言。

一小时后,他去打着泰绮思的家里的门了。

那时候,这个女优是住在接近亚历山大大帝的坟墓的那边,拉公地的街上。这是专住富人的区域。她所住的屋子四周都有树木茂盛的庭园,园中有假山,还有小河,河边种着杨柳,有一个年老的女黑奴,戴着金圈的女奴隶,走来开门了。询问法非愚斯有什么事情。

他回答道:“我要看泰绮思,上帝作证,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要看她。”

因为他身上穿的是华丽的衣衫,说话又极其威严,那个奴隶便领他进去,说道:“泰绮思是在银府的石屋子里,你就可到那儿去见她。” yigjfyMBoYhAbiQOoDAKdgue8A0y1mwpuycnoMeRgLW47iiK9eRj6th9PbJ0Sf8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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