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学院常任秘书 F·A·卡尔菲尔德
1881年,阿纳托尔·法朗士的《波纳尔的罪行》轰动了整个法国文学界。当这本书的影响力扩大到整个文明世界时,他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作家了。在波及全世界的影响力产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埋头工作着。他以常人所没有的毅力和坚持平静地度过这段能够洗尽铅华的沉寂时光,然而正是在这段时光中他所创作出来的作品,饱含着他智慧的结晶、高尚的品位以及字里行间飞扬的思绪。在他人生所收获的众多“财富”当中,唯独金钱和名位不是他所追求的,可以这么说,在他看轻那些所谓名利场的功与名的同时,他的梦想充盈了整个生命。他曾回忆道,七岁那年,自己曾经想要在长大以后成为一个名人,而他拥有一个虔诚信教的母亲,在母亲的谆谆引导下,他渐渐地发现,那些关于圣人的传说和典故更能够让他备受鼓舞,那时的他就决定成为隐匿于世外的高人,如同圣安东尼、圣热罗姆那样在无垠的沙漠中定居,打理着属于自己的“绿色庄园”,陪伴着一同生活在自己所搭建的房子中的麋鹿、羚羊和斑鸠,仰头沐浴着天父所赐予他们的恩惠。
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不会担心自己的孩子整日想入非非而不懂得脚踏实地,而法朗士的父亲却对此丝毫没有任何的担忧,反倒开始劝解起自己的妻子来:“别想太多了,等将来他长大了,会明白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有多么的令人不齿。”“父亲的断言成真了。”法朗士说:“正如伊弗托国王那样,在声望与金钱之外的我不被任何人所惦记,抛开一切世俗凡尘的困扰是我做梦都想要的生活。关于儿时想要成为隐匿于世外的高人的那个梦想,在我这段渐行渐远的人生旅途中,我重新感悟了一遍。也可以这么说,每当太阳从地平面升起时,我对它的感触又焕然一新了。当我将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时,我总能感受到它对我的召唤,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切勿忽略平淡生活中潜藏的趣味。”法朗士在他十五岁那年,完成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圣哈德贡德的传奇——法国的女王》——是为献给他的父母所作。遗憾的是,这部作品并没有被流传下来。不过,我们仍然能够发现,即使他在儿时那种对圣人的崇敬之情已经不复存在,他的笔下依旧能够繁衍出富有传奇色彩的文字。
阿纳托尔·法朗士在群星般的作家群体中是以诗人的身份首次为民众所熟知的。他的父亲拥有一个旧书店,而正是在这里,他发觉到自己对知识的渴望和对蒙盖着岁月痕迹的旧书无可言说的情感。收藏家们和喜爱旧书的人经常来到这个旧书店,在寻找所需要的旧书的同时讨论着各自对其作者和版本的看法。而正是这些书店中的日常所见,将阿纳托尔引进一个新奇而又博学的地域。在平凡无奇的生活中,研究学问成为他最大的兴趣。在他的笔下,有夸尼亚尔神父在《鹅掌女王的烤肉店》中所发扬出的品质——他开导一位年轻的烤肉工人,以教会他伶俐的口齿为酬劳,让自己得以免费享受这些物质供给;接着他来到图书馆,从荷兰买来旧书,无条件地充实了他的精神世界;再将视线转移到贝杰瑞先生身上,在家中待腻的他散步至书店伙同三三两两的同好们倚在书架旁谈天说地,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妙的光景了。因而我们不难发现法朗士是个寄生在图书馆中的诗人。他欣赏《达斯塔拉克文集》这部集书体和手札为一体的巨作,一个犹太神秘主义者在这部书中寻求巫术的秘密。从这儿我们不难看出法朗士就如同一个图书收藏者,愉快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瓜纳尔在历经精彩纷呈的旅途的最后说:“这儿比以往要热闹得多,我要在某个旧书店里寻找一张空桌常驻。那个书店中各类的书籍,安静地躺在那儿。相比人类,我更愿意同它们交流。生活中有许多不同的方向可供我们前进,然而在我看来最好的方向无非就是阅读,平静地承受着生活的沧桑,用百年的沉淀使我们的生命不朽。”喜欢充满智慧的优秀作品是法朗士个人爱好的一个基本特征,就如同他所写到的神甫,站在自己用学识与思想所垒筑的高塔顶端,朝外向地球的另一端的古老国度凝望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他过去为信仰而献出自己的一切,而如今他的讽刺仍然具有活力。
“每个个体的存在是渺小而美好的,散布四处,然而作家们却能够赋予他们具体的形式和风格。”法朗士的博学和冥思,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庄重感,而为了完善自己的创作风格,法朗士投入了他的全部心血。法朗士努力运用一种高贵的语言,而法语本身就是由拉丁母语所孕育出来的,可谓是条件得天独厚,这种语言曾被最为杰出的大师们所运用。它拥有着宁静和魅力、力量和旋律。法朗士在许多地方都称赞它为地球上最美的语言,为了表达自己对它的钟爱,法朗士毫不吝啬地使用最为温柔的形容词。但是作为古语的继承者,法朗士希望它朴实单纯。法朗士是一位艺术家,且是其中一位最为杰出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抱负是:通过严格的净化后,他的语言变得更为简单质朴和富于表现力。
欧洲的社会中正在流行着不利于语言净化的肤浅的艺术爱好,然而法朗士的创作灵感却从现实中来,具有相当意义上的典范作用。他的文笔复古,与费奈隆【注:费奈隆(1651—1715年),法国天主教大主教,神秘主义神学家、文学家。】和伏尔泰相类似,比那些刻意营造出来的复古氛围美好得多。他赋予它些许的拟古体,这样能更好地表达出那些古代的故事主题。他的法文清莹透亮,以至于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句关于利利特的女儿蕾拉——这位他作品中一个鲜明而脆弱的人物所说的话:“倘若水晶能够开口,它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说话。”
下面让我们来回想一下(只属于我们的乐趣),法朗士从没想过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全世界人的认可,虽然他本人并不想出名,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可以从他作品的字里行间发现,他与其他作家不同,他不会像其他作者那样躲在自己的词句后面。他被认可为一个会讲故事的大师,在这些故事里,他有自己的全部,那就是他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想象力、清新透明的创作风格,以及他融入了嘲讽和热烈情感所迸发出来的奇妙效果。谁能遗忘他的巴尔塔扎尔?这个统领埃塞俄比亚的国王,去拜访美丽的希巴女王巴吉丝,两人一见钟情,坠入情网。不幸的是,这位薄情的女王很快便忘记了他,转而爱上了别人。巴尔塔扎尔满怀悲伤地返回故土。回国后的他开始潜心研究预言学的最深奥义和天文学。忽然之间,他的满身带着忧郁的情怀被耀眼的光芒所照耀,他发现了一颗新星,这颗星在高空中与他对话,在它发出的耀眼光芒中他和邻国的国王结交了。他彻底遗忘了巴吉丝,他的灵魂摆脱了肉欲,转而追随这颗星星。这颗星星正是引导三个博士到耶路撒冷的那颗明星。法朗士以他的古典大师之手,又一次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个珍藏有无价珍珠的老蚌。我们在其中发现了这个略具讽刺意味,然而最有魅力的传说,有色雷斯当和达米尔、老隐士和年轻的牧神。他们齐唱复活节的颂歌。一个赞美基督的复活,另一个颂扬旭日东升,他们的崇拜纯洁虔诚、息息相通,最后在历史学家敏锐的眼里同归于一个神圣的坟墓。
从上面这个故事我们不难发现,法朗士行走在基督徒和宗教之外的地界。黎明与黄昏相交,森林的主宰者和门徒在这里不期而遇。动物们不分贵贱在这儿散步,丰富的素材使他所有微妙的幻想、沉思和诙谐的讽刺都有了用武之地。这样的描绘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关于圣奥利弗里和利伯莱特以及欧弗罗西纳和斯科拉斯蒂卡的传说,充满了纯洁真挚而又不乏罗曼蒂克。这些来自圣徒编年史中的传说,虽然被当成是文学效仿作品,但鉴于法朗士卓越的文学素养和对神奇实物的敏感性,这些题材被写得出神入化。
跟随着法朗士的脚步,我们来到锡安城外的地窖中。这是一个关于在阳春的清晨,赤着脚捧着乞讨碗四处行乞的卡迈尔教派讲述圣芳济与他心灵的女儿圣克莱尔以及侍候朱庇特、农神和耶稣这三个不同主人的神圣的森林之神的故事。法朗士特有风格的旁述,使得原本难懂的故事变得更加通俗而有趣了。
在他著名的小说《泰绮思》中,他深入亚历山大城与基督教的世界中,描绘希腊文明下软弱的幸存者正经受着基督教的鞭笞与折磨。禁欲主义和肉欲狂欢在这里达到巅峰,神秘和唯美主义的纵酒作乐比比皆是。化为人形的天使和魔鬼胁迫着教会和新希腊主义哲学家们去折磨人们的灵魂。这个故事充满了那个时代道德上的虚无主义,但是其中不乏优美的文段,例如在孤独的荒漠中隐士们在传道、在木乃伊坟墓中的噩梦,这些都是很精彩的描写。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把《鹅掌女王烤肉店》视为法朗士的第一流作品。他在书中刻画了一群坦诚地面对生活的人物,在他们纷纷扰扰的世界里,传统或自然地延续后代。瓜纳尔长老是如此生动传神,以至于我们会将他当成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人。只有触及他的隐私,他才会展露他的真性情。或许有人会与我同感。一开始我不能理解这个笨蛋的作为,这个啰唆的神父和神学博士,他不太在乎自己的人格,有时甚至盗窃或犯其他同样可耻的罪行,而且还厚着脸皮为自己辩护。然而在他的形象被人所知悉之后,情况渐渐有所好转,于是我尝试着去接受他。他不仅是个杰出的诡辩家,而且是个极其风趣的人,他的嘲讽不但针对别人,同样也针对自己。这里深层次的幽默在于他的高尚见解和他卑劣的私人生活的反差,我们应该同法朗士一起,用宽容的微笑来看待他。瓜纳尔是当代文学作品中最为传神的人物形象之一。他像是拉伯雷的工场里最具效益和精力的机器。
犹太神秘哲学家达斯塔拉克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滑稽可爱的人物,他肤浅的神秘主义显然是属于十八世纪小说中的产物。然而这个魔术师是一个特别的人,遨游在浪漫而又有益的天地里,乐不思蜀。达斯塔拉克说,有一次,一个精灵曾被一位法国学者指使,去给在斯德哥尔摩为克里斯蒂安娜女王讲授哲学的笛卡儿送信。法朗士也许是与迷信不共戴天的敌人,然而他应该感激迷信赋予他作品中一切愉快的想象。
瓜纳尔的学徒——年轻的烤肉夫,用令人赞叹的淳朴的虔诚语调叙述之后发生的动荡。当他可敬的、高傲的老师在受到坏人袭击,最终在一个他自己从不讳言的教堂中离世之后,这个学生用淳朴的拉丁文撰写了一段颂扬神父的睿智和品德的文字。作者自己在之后的创作中,为他的主人公写了一篇悼文,称颂他是享乐主义和圣芳济的结合,是个温和地藐视人类的人。他善意的讽刺和慈悲的怀疑主义态度,除去宗教方面的因素,这种特征完全与法朗士本人的性格不谋而合。
现在让我们跟随他到伊壁鸠鲁的花园里无忧无虑地做哲学的漫步,他会教我们谦逊。他会对我们说,世界极其广大而人极其渺小。你们在想什么?我们的理想是发光的阴影,然而只有在阴影后面我们才能发掘真正的快乐。他会说人类的平庸随处可见,也包括他自己。我们也许会责备他在某些作品里过多地表达了声色和享乐主义的感想,例如:他对佛罗伦萨的红百合标志物的描写就不是出于严谨的构思。他会用他父亲的格言回答:“心灵的快乐远远超过肉体的快乐,安宁祥和的灵魂是躲避感官风暴的最佳避风港。”我们要倾听他对光阴的愿望,它掠夺走众多属于我们的东西,却在我们日渐老去的时候怜悯自己的同类,这样在年老时我们才不会被遗弃。
法朗士沿着这种倾向离开了他美妙的隐居生活,他的“象牙之塔”,使自己投入到当时的社会斗争之中,同伏尔泰一样为自己被曲解的爱国主义、为恢复被迫害的人的权利而大声疾呼。然而由于他当时的爱国主义不被人所理解,使得自己也深受其害。他来到工人之中,设法在阶级之间和民族之间进行调解。他的高龄并未能牵绊他的脚步,在这几年他反而完成了好几件大事。在格蕾丝女神的宫廷里度过了许多年阳光灿烂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抛弃了多彩欢愉的研究生涯转而投身到理想主义的奋斗中去。晚年,他极力反对社会的堕落、物质主义和金钱主义。他在这方面的行动并未能直接引起我们的注意,但是在其高尚的情操影响下,修正他的文学形象却有着无可估量的正影响力。他不是一个看重名利的人。《圣女贞德的一生》这部作品引来颇多争议,他在这部作品上耗费了巨大的心血,他试图尝试着揭开这位法国女英雄的神秘面纱,恢复她的本性和真实的生活。可是在这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她存在的意义的时代里,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诸神渴了》是描写法国大革命进程的杰作,这场被认为是为理想而斗争的革命,反映了在杀戮中个人无足轻重的命运。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认为法朗士赞同自己的论断。想要清晰地刻画人类走向悲悯和人道的进程,一个世纪是远远不够的。之后的事件证实了他的预言。这本书出版后几年,便发生了巨大的灾难。为蝾螈们准备了多么漂亮的舞台!战争的硝烟仍然在这颗星球上弥散,硝烟之外则涌现出邪恶的神灵,难道世界即将走向尽头?阴郁的先知们作了一次新的预言。一股迷信的浪潮即将淹没文明的废墟,法朗士握着仅有的武器,把这些牛鬼蛇神打得狼狈逃窜。对于我们这个时代,信仰是必需的——然而必须是经过理性的批判、清晰思维净化过的信仰,这是一种新的人道主义,一种新的文艺复兴,一种新的宗教改革。
像文明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瑞典不能遗忘它曾受过法国文明的陶冶。在形式上我们受到法国古典主义这颗成熟而美妙的果实的滋补。没有它我们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我们今天应该扪心自问的。法朗士是对当代法国文明最有话语权的人,是最后一位杰出的古典主义者。他甚至被视为最后一个“欧洲人”。确实,沙文主义是最罪恶和最愚蠢的意识形态,它企图用惨遭破坏的废墟建起新的围墙,阻止自由知识分子在民族之间进行交流。在这样的时代里,他朗朗动听的声音比别人更为高亢,在告诫人们要懂得他们都彼此需要。这个机智、卓越、宽宏大量和无所畏惧的骑士,在文明向野蛮发动的战争中是最优秀的战士。他是高乃依和哈辛创造的光荣之军时代里的一位法国统帅。
今天,在古老的日耳曼国家,当我们把这个世界性的文学奖颁发给这位法国大师——这位真和美的忠实仆人,人道主义的继承者,拉伯雷、蒙田、伏尔泰、勒南的继承者之时,我们想起了他有一次在勒南雕像下面所说的话,这句话表明了他的全部信仰:“人类将缓慢地实现智者的梦想,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您继承了法语这种最为令人羡慕的语言,这是一个高尚和典雅的民族的语言,因您而更为耀眼的法兰西学院虔诚地捍卫着它,使它保持令人羡慕的纯洁环境。您拥有这个出色的工具,它在您的手中闪耀着“美”的光芒。您曾运用它创造出能够代表法国典雅风格的杰作。然而使我们陶醉的不仅是您的艺术,我们同样敬慕您的创作天分,并且为您在作品中彰显出来的宽容和悲悯之心所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