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颁奖辞

瑞典学院常任秘书 F·A·卡尔菲尔德

1881年,阿纳托尔·法朗士的《波纳尔的罪行》轰动了整个法国文学界。当这本书的影响力扩大到整个文明世界时,他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作家了。在波及全世界的影响力产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埋头工作着。他以常人所没有的毅力和坚持平静地度过这段能够洗尽铅华的沉寂时光,然而正是在这段时光中他所创作出来的作品,饱含着他智慧的结晶、高尚的品位以及字里行间飞扬的思绪。在他人生所收获的众多“财富”当中,唯独金钱和名位不是他所追求的,可以这么说,在他看轻那些所谓名利场的功与名的同时,他的梦想充盈了整个生命。他曾回忆道,七岁那年,自己曾经想要在长大以后成为一个名人,而他拥有一个虔诚信教的母亲,在母亲的谆谆引导下,他渐渐地发现,那些关于圣人的传说和典故更能够让他备受鼓舞,那时的他就决定成为隐匿于世外的高人,如同圣安东尼、圣热罗姆那样在无垠的沙漠中定居,打理着属于自己的“绿色庄园”,陪伴着一同生活在自己所搭建的房子中的麋鹿、羚羊和斑鸠,仰头沐浴着天父所赐予他们的恩惠。

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不会担心自己的孩子整日想入非非而不懂得脚踏实地,而法朗士的父亲却对此丝毫没有任何的担忧,反倒开始劝解起自己的妻子来:“别想太多了,等将来他长大了,会明白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儿有多么的令人不齿。”“父亲的断言成真了。”法朗士说:“正如伊弗托国王那样,在声望与金钱之外的我不被任何人所惦记,抛开一切世俗凡尘的困扰是我做梦都想要的生活。关于儿时想要成为隐匿于世外的高人的那个梦想,在我这段渐行渐远的人生旅途中,我重新感悟了一遍。也可以这么说,每当太阳从地平面升起时,我对它的感触又焕然一新了。当我将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时,我总能感受到它对我的召唤,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切勿忽略平淡生活中潜藏的趣味。”法朗士在他十五岁那年,完成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圣哈德贡德的传奇——法国的女王》——是为献给他的父母所作。遗憾的是,这部作品并没有被流传下来。不过,我们仍然能够发现,即使他在儿时那种对圣人的崇敬之情已经不复存在,他的笔下依旧能够繁衍出富有传奇色彩的文字。

阿纳托尔·法朗士在群星般的作家群体中是以诗人的身份首次为民众所熟知的。他的父亲拥有一个旧书店,而正是在这里,他发觉到自己对知识的渴望和对蒙盖着岁月痕迹的旧书无可言说的情感。收藏家们和喜爱旧书的人经常来到这个旧书店,在寻找所需要的旧书的同时讨论着各自对其作者和版本的看法。而正是这些书店中的日常所见,将阿纳托尔引进一个新奇而又博学的地域。在平凡无奇的生活中,研究学问成为他最大的兴趣。在他的笔下,有夸尼亚尔神父在《鹅掌女王的烤肉店》中所发扬出的品质——他开导一位年轻的烤肉工人,以教会他伶俐的口齿为酬劳,让自己得以免费享受这些物质供给;接着他来到图书馆,从荷兰买来旧书,无条件地充实了他的精神世界;再将视线转移到贝杰瑞先生身上,在家中待腻的他散步至书店伙同三三两两的同好们倚在书架旁谈天说地,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妙的光景了。因而我们不难发现法朗士是个寄生在图书馆中的诗人。他欣赏《达斯塔拉克文集》这部集书体和手札为一体的巨作,一个犹太神秘主义者在这部书中寻求巫术的秘密。从这儿我们不难看出法朗士就如同一个图书收藏者,愉快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瓜纳尔在历经精彩纷呈的旅途的最后说:“这儿比以往要热闹得多,我要在某个旧书店里寻找一张空桌常驻。那个书店中各类的书籍,安静地躺在那儿。相比人类,我更愿意同它们交流。生活中有许多不同的方向可供我们前进,然而在我看来最好的方向无非就是阅读,平静地承受着生活的沧桑,用百年的沉淀使我们的生命不朽。”喜欢充满智慧的优秀作品是法朗士个人爱好的一个基本特征,就如同他所写到的神甫,站在自己用学识与思想所垒筑的高塔顶端,朝外向地球的另一端的古老国度凝望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他过去为信仰而献出自己的一切,而如今他的讽刺仍然具有活力。

“每个个体的存在是渺小而美好的,散布四处,然而作家们却能够赋予他们具体的形式和风格。”法朗士的博学和冥思,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庄重感,而为了完善自己的创作风格,法朗士投入了他的全部心血。法朗士努力运用一种高贵的语言,而法语本身就是由拉丁母语所孕育出来的,可谓是条件得天独厚,这种语言曾被最为杰出的大师们所运用。它拥有着宁静和魅力、力量和旋律。法朗士在许多地方都称赞它为地球上最美的语言,为了表达自己对它的钟爱,法朗士毫不吝啬地使用最为温柔的形容词。但是作为古语的继承者,法朗士希望它朴实单纯。法朗士是一位艺术家,且是其中一位最为杰出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抱负是:通过严格的净化后,他的语言变得更为简单质朴和富于表现力。

欧洲的社会中正在流行着不利于语言净化的肤浅的艺术爱好,然而法朗士的创作灵感却从现实中来,具有相当意义上的典范作用。他的文笔复古,与费奈隆【注:费奈隆(1651—1715年),法国天主教大主教,神秘主义神学家、文学家。】和伏尔泰相类似,比那些刻意营造出来的复古氛围美好得多。他赋予它些许的拟古体,这样能更好地表达出那些古代的故事主题。他的法文清莹透亮,以至于人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句关于利利特的女儿蕾拉——这位他作品中一个鲜明而脆弱的人物所说的话:“倘若水晶能够开口,它也会用这种方式来说话。”

下面让我们来回想一下(只属于我们的乐趣),法朗士从没想过自己的作品能够得到全世界人的认可,虽然他本人并不想出名,这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可以从他作品的字里行间发现,他与其他作家不同,他不会像其他作者那样躲在自己的词句后面。他被认可为一个会讲故事的大师,在这些故事里,他有自己的全部,那就是他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想象力、清新透明的创作风格,以及他融入了嘲讽和热烈情感所迸发出来的奇妙效果。谁能遗忘他的巴尔塔扎尔?这个统领埃塞俄比亚的国王,去拜访美丽的希巴女王巴吉丝,两人一见钟情,坠入情网。不幸的是,这位薄情的女王很快便忘记了他,转而爱上了别人。巴尔塔扎尔满怀悲伤地返回故土。回国后的他开始潜心研究预言学的最深奥义和天文学。忽然之间,他的满身带着忧郁的情怀被耀眼的光芒所照耀,他发现了一颗新星,这颗星在高空中与他对话,在它发出的耀眼光芒中他和邻国的国王结交了。他彻底遗忘了巴吉丝,他的灵魂摆脱了肉欲,转而追随这颗星星。这颗星星正是引导三个博士到耶路撒冷的那颗明星。法朗士以他的古典大师之手,又一次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个珍藏有无价珍珠的老蚌。我们在其中发现了这个略具讽刺意味,然而最有魅力的传说,有色雷斯当和达米尔、老隐士和年轻的牧神。他们齐唱复活节的颂歌。一个赞美基督的复活,另一个颂扬旭日东升,他们的崇拜纯洁虔诚、息息相通,最后在历史学家敏锐的眼里同归于一个神圣的坟墓。

从上面这个故事我们不难发现,法朗士行走在基督徒和宗教之外的地界。黎明与黄昏相交,森林的主宰者和门徒在这里不期而遇。动物们不分贵贱在这儿散步,丰富的素材使他所有微妙的幻想、沉思和诙谐的讽刺都有了用武之地。这样的描绘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真是假。

关于圣奥利弗里和利伯莱特以及欧弗罗西纳和斯科拉斯蒂卡的传说,充满了纯洁真挚而又不乏罗曼蒂克。这些来自圣徒编年史中的传说,虽然被当成是文学效仿作品,但鉴于法朗士卓越的文学素养和对神奇实物的敏感性,这些题材被写得出神入化。

跟随着法朗士的脚步,我们来到锡安城外的地窖中。这是一个关于在阳春的清晨,赤着脚捧着乞讨碗四处行乞的卡迈尔教派讲述圣芳济与他心灵的女儿圣克莱尔以及侍候朱庇特、农神和耶稣这三个不同主人的神圣的森林之神的故事。法朗士特有风格的旁述,使得原本难懂的故事变得更加通俗而有趣了。

在他著名的小说《泰绮思》中,他深入亚历山大城与基督教的世界中,描绘希腊文明下软弱的幸存者正经受着基督教的鞭笞与折磨。禁欲主义和肉欲狂欢在这里达到巅峰,神秘和唯美主义的纵酒作乐比比皆是。化为人形的天使和魔鬼胁迫着教会和新希腊主义哲学家们去折磨人们的灵魂。这个故事充满了那个时代道德上的虚无主义,但是其中不乏优美的文段,例如在孤独的荒漠中隐士们在传道、在木乃伊坟墓中的噩梦,这些都是很精彩的描写。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把《鹅掌女王烤肉店》视为法朗士的第一流作品。他在书中刻画了一群坦诚地面对生活的人物,在他们纷纷扰扰的世界里,传统或自然地延续后代。瓜纳尔长老是如此生动传神,以至于我们会将他当成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人。只有触及他的隐私,他才会展露他的真性情。或许有人会与我同感。一开始我不能理解这个笨蛋的作为,这个啰唆的神父和神学博士,他不太在乎自己的人格,有时甚至盗窃或犯其他同样可耻的罪行,而且还厚着脸皮为自己辩护。然而在他的形象被人所知悉之后,情况渐渐有所好转,于是我尝试着去接受他。他不仅是个杰出的诡辩家,而且是个极其风趣的人,他的嘲讽不但针对别人,同样也针对自己。这里深层次的幽默在于他的高尚见解和他卑劣的私人生活的反差,我们应该同法朗士一起,用宽容的微笑来看待他。瓜纳尔是当代文学作品中最为传神的人物形象之一。他像是拉伯雷的工场里最具效益和精力的机器。

犹太神秘哲学家达斯塔拉克是个一看就让人觉得滑稽可爱的人物,他肤浅的神秘主义显然是属于十八世纪小说中的产物。然而这个魔术师是一个特别的人,遨游在浪漫而又有益的天地里,乐不思蜀。达斯塔拉克说,有一次,一个精灵曾被一位法国学者指使,去给在斯德哥尔摩为克里斯蒂安娜女王讲授哲学的笛卡儿送信。法朗士也许是与迷信不共戴天的敌人,然而他应该感激迷信赋予他作品中一切愉快的想象。

瓜纳尔的学徒——年轻的烤肉夫,用令人赞叹的淳朴的虔诚语调叙述之后发生的动荡。当他可敬的、高傲的老师在受到坏人袭击,最终在一个他自己从不讳言的教堂中离世之后,这个学生用淳朴的拉丁文撰写了一段颂扬神父的睿智和品德的文字。作者自己在之后的创作中,为他的主人公写了一篇悼文,称颂他是享乐主义和圣芳济的结合,是个温和地藐视人类的人。他善意的讽刺和慈悲的怀疑主义态度,除去宗教方面的因素,这种特征完全与法朗士本人的性格不谋而合。

现在让我们跟随他到伊壁鸠鲁的花园里无忧无虑地做哲学的漫步,他会教我们谦逊。他会对我们说,世界极其广大而人极其渺小。你们在想什么?我们的理想是发光的阴影,然而只有在阴影后面我们才能发掘真正的快乐。他会说人类的平庸随处可见,也包括他自己。我们也许会责备他在某些作品里过多地表达了声色和享乐主义的感想,例如:他对佛罗伦萨的红百合标志物的描写就不是出于严谨的构思。他会用他父亲的格言回答:“心灵的快乐远远超过肉体的快乐,安宁祥和的灵魂是躲避感官风暴的最佳避风港。”我们要倾听他对光阴的愿望,它掠夺走众多属于我们的东西,却在我们日渐老去的时候怜悯自己的同类,这样在年老时我们才不会被遗弃。

法朗士沿着这种倾向离开了他美妙的隐居生活,他的“象牙之塔”,使自己投入到当时的社会斗争之中,同伏尔泰一样为自己被曲解的爱国主义、为恢复被迫害的人的权利而大声疾呼。然而由于他当时的爱国主义不被人所理解,使得自己也深受其害。他来到工人之中,设法在阶级之间和民族之间进行调解。他的高龄并未能牵绊他的脚步,在这几年他反而完成了好几件大事。在格蕾丝女神的宫廷里度过了许多年阳光灿烂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抛弃了多彩欢愉的研究生涯转而投身到理想主义的奋斗中去。晚年,他极力反对社会的堕落、物质主义和金钱主义。他在这方面的行动并未能直接引起我们的注意,但是在其高尚的情操影响下,修正他的文学形象却有着无可估量的正影响力。他不是一个看重名利的人。《圣女贞德的一生》这部作品引来颇多争议,他在这部作品上耗费了巨大的心血,他试图尝试着揭开这位法国女英雄的神秘面纱,恢复她的本性和真实的生活。可是在这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她存在的意义的时代里,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诸神渴了》是描写法国大革命进程的杰作,这场被认为是为理想而斗争的革命,反映了在杀戮中个人无足轻重的命运。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认为法朗士赞同自己的论断。想要清晰地刻画人类走向悲悯和人道的进程,一个世纪是远远不够的。之后的事件证实了他的预言。这本书出版后几年,便发生了巨大的灾难。为蝾螈们准备了多么漂亮的舞台!战争的硝烟仍然在这颗星球上弥散,硝烟之外则涌现出邪恶的神灵,难道世界即将走向尽头?阴郁的先知们作了一次新的预言。一股迷信的浪潮即将淹没文明的废墟,法朗士握着仅有的武器,把这些牛鬼蛇神打得狼狈逃窜。对于我们这个时代,信仰是必需的——然而必须是经过理性的批判、清晰思维净化过的信仰,这是一种新的人道主义,一种新的文艺复兴,一种新的宗教改革。

像文明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瑞典不能遗忘它曾受过法国文明的陶冶。在形式上我们受到法国古典主义这颗成熟而美妙的果实的滋补。没有它我们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我们今天应该扪心自问的。法朗士是对当代法国文明最有话语权的人,是最后一位杰出的古典主义者。他甚至被视为最后一个“欧洲人”。确实,沙文主义是最罪恶和最愚蠢的意识形态,它企图用惨遭破坏的废墟建起新的围墙,阻止自由知识分子在民族之间进行交流。在这样的时代里,他朗朗动听的声音比别人更为高亢,在告诫人们要懂得他们都彼此需要。这个机智、卓越、宽宏大量和无所畏惧的骑士,在文明向野蛮发动的战争中是最优秀的战士。他是高乃依和哈辛创造的光荣之军时代里的一位法国统帅。

今天,在古老的日耳曼国家,当我们把这个世界性的文学奖颁发给这位法国大师——这位真和美的忠实仆人,人道主义的继承者,拉伯雷、蒙田、伏尔泰、勒南的继承者之时,我们想起了他有一次在勒南雕像下面所说的话,这句话表明了他的全部信仰:“人类将缓慢地实现智者的梦想,这是一种必然的结果。”

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您继承了法语这种最为令人羡慕的语言,这是一个高尚和典雅的民族的语言,因您而更为耀眼的法兰西学院虔诚地捍卫着它,使它保持令人羡慕的纯洁环境。您拥有这个出色的工具,它在您的手中闪耀着“美”的光芒。您曾运用它创造出能够代表法国典雅风格的杰作。然而使我们陶醉的不仅是您的艺术,我们同样敬慕您的创作天分,并且为您在作品中彰显出来的宽容和悲悯之心所倾倒。 ki8OqnddCVLDge0mWjdrVEGWfN0Hiu5+te1fZJa1N9d2+KJkA5W4u/LdXjifR+rU



致答辞

法朗士

我一直在期盼着,在我的生命中能有这样一个比较重要的夜晚,能够与诸国勇敢而美好的民众们会面。我在心怀感激之情时,接受这个把我推向我文学生涯高峰的诺贝尔文学奖。拥有高尚情操的诺贝尔当年设置了这个奖,而通过一系列权威、公正的评审之后,你们决定将此奖颁发给我,我为得到它而感到无上的荣耀。过去,我总是以法兰西学院会员的资格被邀请来向你们提出文学奖评审的建议。那是段愉快的过往,特别使我难以忘怀的莫过于几次你们的选择同我的意见相一致。例如:梅特林克,他不仅富有才华,而且从不人云亦云,他能将横溢的才华和独特的思想巧妙地结合到一起。另一个便是罗曼·罗兰,你们承认他是一个热爱正义与和平的人。他能够力排众议,是因为他不以一个人的名气来评判这个人的价值。他之所以能够如此坚定地坚守自己的原则,就是为了传承传统美德,端正自己的操行。

我或许没有资格来谈论关于政治方面的话题,但请允许我在这里陈述一下我的观点。这次的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了来自挪威的克贝斯蒂安·路易斯·兰格和来自瑞典的布兰廷,我对克贝斯蒂安·路易斯·兰格的做法深感敬佩,并且我认为布兰廷获得此奖也是实至名归。布兰廷是个正义感相当强的政治家,我相信贵国的公民也期望着由这样的人来带领人们走向未来。

我认为,战争之所以出现,无非就是所谓在和平条约上不能够达成共识。实际上,字面上的和平条约并不能够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它不过是好战者的另一个开战理由。出面修订合约的众官员们需要将目光往远处看,由衷地为整个欧洲大陆的未来着想。否则欧洲将会在这些人手中离散。欧洲各个国家间的关系,或许在短期内不太理想,但是我仅期望并且坚信,在诸位勇敢、正直、忠诚的影响之下,欧洲大陆的前景定会光明起来! n+uNbi+MWskmJfXBMykyJR5Rw/u2CAbsCzTFO3cd6uDeC9pmHAFQ5Z02yYLLFpQP



莲花篇

那个时候,沙漠里住着大队的隐士。尼罗河的两岸,有许多以木板和泥土砌成的小房屋。那些都是隐士们亲手建造的,各间房屋坐落的距离,务使居住的人既能孤独营生,又能于必要时得到相互的帮助。那顶着十字架的圣堂,远远近近君临着那许多的小房屋。僧侣们每逢什么节庆日期都到郡边圣堂里去做弥撒。在尼罗河的边际上,还有几座修道院,院里的人各自幽居在各人的小房间里,他们绝不聚集在一处生活的。假使他们聚集在一处生活了,这是为要更加真切地尝味那孤独的滋味。那种隐遁的修士们和修道者是非常节食的,每天到太阳落山之后,才吃他们的面包,夹着一点食盐和意沙泊(Hysope)的叶子,这便算他们一天的食料了。有几个人,还要深入到沙漠里去,窑洞或坟墓便是他们的居处,他们经营着一种更特别的生活。

他们都谨守着禁欲的主义,穿戴惩戒自己的带子和罩满眼睛的肩挂。长夜的默想之后,便去睡在光秃秃的地上,祈祷、唱圣歌。

总之,他们每天完成伟大的忏悔的苦行。为了思想到人类生来的罪孽,他们不仅拒绝了肉体的快乐和满足,而且拒绝了那时候的人以为人生所必需的调养。他们以为四肢的疾病足以使我们的灵魂康健;又以为身体的溃烂和创伤正是肉体最光荣的装饰。他们如此这般地实现那先知的预言了。原来先知说过的:“沙漠里将布满了花朵。”

在这圣地旦白衣特居住的隐士们,有的在禁欲消磨他们的岁月和默想的生活里;有的编织椰子树的纤维;或者稻麦收获时雇佣给邻近的农家,去换得他们的食料。但是异教徒都瞎疑心他们中间有几个是做强盗过日子的,或是加入于流浪的阿拉伯人中间去掠夺旅行商人的。然后实际,这种僧侣所最最轻视的,便是财富,他们德行的熏香一直升到天上去的呢。

天使们扮着青年人的样子,手里拄着拐杖,像旅行客人一般,来访问他们;至于恶魔呢,都套上了爱底洼人(埃及南部一地方的人民)的面貌或者扮作野兽,徘徊于孤独的修士们的四周,想把他们来诱惑。到了早上,僧侣们带了水壶到泉源那边去取水的时候,他们瞭见沙面上印着窿底儿(人面豚足有角之魔)和桑督儿(半人半马之怪物)的足迹。如果从精神的实际状态想起来,圣地旦白衣特真是一片战场,时时刻刻有天国与地狱的身体的战争,尤其是在夜间。

那种禁欲的人,被那永受诅咒的恶魔们凶狠地袭击着,他们靠了断食,忏悔,苦行种种方法,以及靠了上地与天使的帮助,才保全了他们自己。有时候,肉体的苦闷像铁针一般凶狠地刺碎他们的身心,于是他们便唤出痛苦的呼声来,那号泣的声音,正和那满天星斗的夜间,恶狗的喊声相呼应。那时候,恶魔们便装扮成诱惑人的美貌,到他们的面前来了。原来恶魔是丑陋的,然而有时他们都会套上美丽的外貌,他们的本来面目便给藏过了。但旦白衣特的禁欲者们,在他们的小房间里,恐怖地瞧见种种淫逸的幻影,并且这种幻影就是在世俗的逸乐也没有那样的荒唐。幸而他们有的是十字架,终而没有被诱惑。那种恶魔们还了他们本来的面目,到黎明时便充满着羞耻愤怨而远离了。因此,在破晓的时光,遇见一两个带哭带逃的恶魔是绝非少有的事。有人询问他时,他便回答说:“我流泪,我呻吟,因为有一个在这儿的天主教徒用鞭子来打我,用毒药来赶走我。”

沙漠里的老僧侣们权力很大,犯罪者和无信仰者都在他们的权力下面。他们的慈悲有时简直慈悲到可怕的地步。他们坚持从使徒那里得到有权力惩罚那种对于真的天主的亵渎,凡是受着他们惩罚了的人,简直没有什么可以挽救的了。近村的人民甚至亚历山大城的百姓,都恐怖地讲过,大地曾张开嘴来,吞灭那种被僧侣鞭笞过的恶人。因此,老僧侣们在无赖的眼中很为可怕,在滑稽的戏子、小丑、娶妻的僧侣、娼妇的眼中尤其觉得可怕。

这种基督徒的功德真厉害,甚至能使猛兽屈服在他们的权力之下。据说引得一个隐遁的修士,到临死时,竟会有一匹狮子走来,用脚爪替他挖一个墓穴。那个圣徒,看见狮子来替他挖洞穴,知道是上帝召他到身子边去了,于是与他的道兄们接吻告别。接着,他为要去睡在天主的怀里,便快活地去安眠在墓穴的中间。

却说,那个年纪已经一百多岁的汪督亚纳自从和他的最亲近的弟子,麦山儿和亚麦达,退隐于郭尔静山中之后,在旦白衣特地方上,简直没有一个僧侣的修行,能比得上汪底诺的僧正法非愚斯的了。

讲到实际,爱勿冷和山拉比翁所管辖的僧侣确实最为众多,修道院里精神的行动,以及肉体的行动,确乎都很好,可是在苦行这一点上,总不及法非愚斯。原来法非愚斯断食的本领真凶,他会三日三夜不吃一点物品。他戴着一根顶硬的毛织的惩戒带,早夜鞭策他自己,并且常常将前额俯贴在地上。

他的二十四个弟子,在他的小屋子旁边都造起他们的房屋来,模仿他的苦行。他以耶稣基督之故亲热地来爱好他们,并且时时训诫他们的忏悔。在他的精神的儿子中间,有几个是做过多年的强盗的,受了这位圣洁的僧正的教诲而感化了,而进了修道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既这样的纯洁,便感化了其他的同道者。有个亚皮西尼女王身边的一个厨子,也受了法非愚斯的感化而做了基督徒,时时流着感恩的眼泪;还有做助祭的弗拉文,能认识经典,而且说话也说得很好的,也受了感化。但是法非愚斯弟子中间,最可爱的一个却要算那名叫保禄的年青乡下人,绰号叫作老实人,因为他是非常天真烂漫的。人家都嘲笑他的老实,但是上帝却爱好他,显现出幻象来给他看,并且赐给他预言的才能。

法非愚斯的训诲弟子,以及实行禁欲主义,便是他的圣洁的生活。他又常常对着圣书默想,这是要从那书中找出种种的比喻来的缘故。所以年纪虽弱还轻,他的功德却很多的了。恶魔胆敢袭击那种善良的隐士,却不敢走近他的身边去。月明之夜,有七匹小小的野犬,在他屋子前面,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竖起了耳朵坐着。人家思想起来,这是靠他清净的品德的力量,才得把这七个恶魔停留在他的门槛之前。法非愚斯是生于亚历山大城里的贵族之家,父母给他受过世俗的教育。他也会被诗人的虚伪所诱惑。在少年时代,他的灵魂是昏迷的,他的思想是混乱的,因此他相信人类在段家里翁的时候遇到过大洪水,并且因此他和他的同学们讨论到自然,甚至讨论到天主的特性以及是否存在。那时候他的生活正是异教徒面目的糊涂生活。他想起了这一个时代,总是不禁要羞愧的。他屡向他的道兄们说:“那个时候,我简直像放在那虚伪的欢乐的釜镬里沸煮。”

他的意想,就是说他以前吃的肉是烹调得十分精细的,并且常常到公共的浴堂里去洗澡。这样的世俗生活,一直到他念【注:同“廿”。】岁时才止,他说这种生活,与其叫它为生活,还不如称之死亡的好。但是自从受教于司铎麦克林之后,他就变了一个新的人了。

真理一直深入到他的心底,他常说真理有如一把刀子刺入他的身心了。他拥抱了加尔凡山(基督被难山)上基督的垂询,他崇拜那十字架上的基督。他受过了洗礼之后,尚为习惯的束缚所羁縻,在异教徒中间还住了一年。但是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圣堂里去,他听见助祭念着圣书里的一节道:“如果你要做个完全的人,那末你去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卖了,卖下来的银子去散给穷人。”立刻,他就卖去了他的财产,把银子来布施穷人,并且他就经营了修道的生活。

他远离俗世已有十年,他不再在肉的欢乐的釜镬里沸煮了,他是积功积德地浸在忏悔的熏香里。

他有一个习惯,从他一片至诚的心里养成的习惯,就是他自己常常考察他以前远离天主时候的一桩桩坏处,务使自己确确实实地意识那时候的丑恶。却说有一天,照他的老习惯思量着,他想到从前在亚历山大城中戏院里见过的一个女优了,最美丽不过了的,名字叫作泰绮思。这个女人在戏剧中显示了她的色相,在欢乐之前毫无一点畏葸地表演种种的跳舞,那种跳舞跳得真正巧妙,简直能够煽动世人最激荡的热情的。有时,她模拟异教徒传说中所有关于维纳斯、莱达、派西发爱的种种放荡寡耻的行为,煽起一切观客的淫荡的火焰来。那种美貌的青年们,那种有钱的老头儿,抱着一肚皮的爱情,拿鲜花来挂在她门前的时候,她总是招待他们进去,总肯委身给他们。她如此这般地丧失她自己的灵魂,同时,她又丧失许多许多别人的灵魂。

法非愚斯也会几乎被她诱惑而堕入于肉欲的罪孽里,她会在他的血管中,替他点着了欲望的烈火。他走到过泰绮思的门上一次。但是那一次,他走到那女优的家门前却站定了,不敢走进去,这是因为他那时候,第一,年纪实在太轻,只有十五岁,自然而然地有点害羞。第二,因为没有银钱,恐怕亲眼看见自己被人推出门外来,原来他的爷娘管束得很严厉,不准他多花钱的。慈悲的天主用这两种方法来救起了他的大罪。但是最初,法非愚斯全不感谢上帝,因为在那时候,他还不大明白真实的利益,并且因为他那时候尚渴望着俗世的幸福。现在,在他独居的小房间里,跪在那挂在天平上似的尘世赎罪者的救世的木像前面,法非愚斯想起泰绮思来了。原来泰绮思是他的罪恶的对象,他默想了许多时候,照着那种禁欲生活的老规矩,默想当他无智烦恼的时代,那个女人教唆他的那种肉的快乐是如何的恐怖,如何的丑恶。默想了几小时之后,泰绮思的影子在他面前很清楚显现出来了。他看见她了,那美丽的肉体,像他几被诱惑的时候一般模样。起初,她像莱达那般样子显现在他眼前,懒洋洋地横在一张风信子堆成的床上,头向后倒着,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着光彩,鼻翼微微在扇动,一张微启的嘴,鲜花一般的胸膛,还有像两条小河一般清丽的臂膀。看见这副情状,法非愚斯打着胸膛,说道:“天主,请你做我的证人,我只是想着我的罪孽的丑恶!”然而那幻象的表情不知不觉地变换起来了。泰绮思的嘴唇一点儿一点儿向嘴角边披下去了,现出一股不可思议的苦痛来。他的睁大了的眼睛里充满着眼泪,充满着光亮,胸口膨胀得满满的,像暴风雨初起时候那般的,吐出了一口气。看见了这副情状,法非愚斯觉得自然扰乱了,连灵魂都扰乱了。他俯伏在地上,祈祷道:“有如晨露洒在牧场上一般的,请你把怜悯来赐诸我的心中,真正的,慈悲的上帝呵,你应得赞美!赞美呀,赞美你!请你从你的仆人身边,拿开了那引导到淫欲里去的虚伪的温存,请你赐我恩惠,使我除了依你的名义而有的人物外不爱任何东西,因为任何都要变迁的,你是永存的。假使我怜悯这个女人,也就因为她是你的作品。就是天使们也担有忧闷而注意着她的。呀,主啊,她的生命岂不也是你的呼吸赐给她的?她不应继续和市民们、旅人们犯罪下去。我的心中非常怜悯着她。她的罪恶是可怕到极点了,只是一想到她的罪恶,就使我战栗,使我觉得恐怖到周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但是她的罪孽愈深,我却愈应怜悯着她。我想到恶魔们永久苦恼着她,我便哭了。”

他这样默祷的时候,他看见一匹小野狗坐在他的脚边,他不觉为之吃了一惊,因为他独居的房间的门,从清早起没有开过。这匹畜生,仿佛懂得他的思想的,摇起尾巴来了。法非愚斯用手指画了一个十字,那匹畜生便不见了。他这时候知道这是魔鬼第一次闯进他的房里来,他便做了一次短短的礼拜,接着他又想到了泰绮思,他独自说道:“靠了上帝的帮助,我一定去救她!”——他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做好了他的礼拜之后,他走去找柏来蒙。这是一位圣徒,住在靠近法非愚斯的地方,也经营着隐遁的生活。他看见柏来蒙老是笑眯眯,很和平的,照着他样子在垦地。柏来蒙是老了,他垦殖着一个小小的田园,许多野畜生都来舔他的两手,恶魔却不来扰闹他。

“赞美天主!道兄法非愚斯。”柏来蒙两手握着锄头这样说。

“赞美天主!”法非愚斯回答说,“希望你平安幸福!”

“希望你同样的平安幸福!”柏来蒙说。他把衣袖来拭去他额头上的汗。

“柏来蒙兄,我们说话的题目只应有一个。就是赞美天主。天主说过,他是住在聚集于他的名义下的一切的中间的。所以我要和你来商谈的我的一种计划,也无非为了增加天主的光荣。”

“希望天主祝福你的计划,像他祝福我的莴苣一样!他每天早上用了他的甘露来赐给我的田园,这是他的恩惠。他在瓜果中间所赐予我的恩爱使我不由己要赞美他。我们大家都来祷祝他将我们爱护在他的和平里。我想没有比那扰乱我们心绪的毫无秩序的行动更为可怕的了。这种行动扰乱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便像醉汉了,我们走起路来,不是侧东,便是侧西,时时刻刻有丑恶地倒下来的可能。有时这种热情会把我们浸到一种放逸的欢乐里去的。耽溺于这种逸乐的人,便在那不洁的空气中,响彻着卑秽欢笑声。这种可悲的欢乐,会把那罪人领到一切的放荡里去。但是有时这种感觉的扰乱、灵魂的不安会把我们投入于一种无信仰的悲伤里,比了欢乐还要惨痛一千倍的悲伤里。法非愚斯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但是在我的长长的一生里,我体验的隐士的最大的敌人,便是那悲伤了。我知道这种顽强的忧伤,会像雾一般地包裹那灵魂,将天主的光遮去了。要知道那信奉宗教者的心上散布一种惨伤暗淡的气氛,正是解脱的反面,正是恶魔的最大的胜利。假使恶魔只把欢喜的诱惑送到我们面前来,倒还不及忧伤一半的可怕。哎,恶魔会很巧妙地使我们忧伤。恶魔不是在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面前显示出一个黑黝黝的、有魅力的小孩子来吗?那个小孩子真美丽,使人见了要欢喜到眼泪都流出来!我们的神父,靠了天主的帮助,避去了恶魔的陷阱。神父和我们在一处的时候,我知道他逢到了这样的事情。他和弟子们住在一处互相安慰着,却从没有堕入到忧郁里去的。道兄,你来不是要和我商谈你心上的计划吗?假使你的计划是以天主的光荣为目的,我一定很喜欢帮你的忙!”

“道兄柏来蒙,我要说的确是为了天主的光荣。希望你的高见强固我的毅力。因为你有许多的光明;众恶决然不会蒙蔽你的智光的。”

“法非愚斯兄,我实在还够不上做个替你解鞋带的人,我所犯的罪恶,可说像沙漠里的沙,数也数不清。但是我总是个老年人了,我决不拒绝你的,我当以我的经验来帮助你。”

“柏来蒙兄,那末我来对你讲吧,我一想到亚历山大城里有个荡女叫泰绮思的,我便觉得非常痛苦。她生活在罪恶的中间,她在那儿为人间丑事之的了。”

“法非愚斯兄,这真是一个使人悲痛的渎神的事情。但是在异教徒中间,像她这样生活着的女人正多着呢。你对于这种巨大的罪恶,想出了什么对症良药吗?”

“柏来蒙兄,我想到亚历山大去找这个女人,想靠天主的援助,使她皈依天主。这是我的计划,道兄,你不赞成吗?”

“法非愚斯兄,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但是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习惯地说:‘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总不要急于离开本地而想到旁的地方去。’”

“柏来蒙兄,你觉得我的计划中间有什么坏处吗?”

“法非愚斯兄,天主作证,我绝不怀疑你老兄的意向!但是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又说,放在旱地上的鱼都要死的,同样,走出了独居小房间,到世俗的中间去的僧侣,就脱离了善境。”

说过这样的话之后,这位老人家柏来蒙将锄头铲到泥里去,开始用力去掘那小苹果树四周的泥土了。当他在垦掘的时候,一匹羚羊从那田园的一圈短树外面跳了过来,跳得真轻灵,一张树叶都没有被带伤。羚羊看见法非愚斯就立定了,像很惊奇不安,周身起了战栗,接着它又跳了一跳,跳到那位老人家的身边,将它可爱的头贴到它的老朋友的胸间。

“为这沙漠间的羚羊,赞美天主的光荣!”柏来蒙说。他走到房间里去拿出一块黑面包来,放在手心里,喂饲这匹伶俐的畜生。

法非愚斯站着想了一回,眼睛注视着路上的石子,后来,他便缓缓地走进自己的屋里去,走着的时候,思想着刚才他所听到的说话。他在脑子里仔细考虑起来了,他自信自语道:“这个隐士确实是一个好顾问。他具有谨慎精细的精神。他怀疑我的计划不大谨慎,但是让泰绮思为魔鬼所占有,尽管把她抛弃给恶魔,那是使我更加痛苦了。希望上帝给我光明,领导我一条道路!”

他在路上走时,看见有一只斑鸠落在猎人铺在地上的网里了,他知道这是一个雌斑鸠,因为那头雄的飞到网边来,用嘴来啄破那个线网,要啄破一个洞,好让它的伴侣能逃出来。法非愚斯是惯于用神灵的见解来考察事物的,所以他最易于了解事物的神秘的意义,他一看见两匹斑鸠的情景,他就觉得落在网里的斑鸠就是泰绮思。他自己是想啄破网的雄斑鸠,要用着有力的言语,将那绊住泰绮思的罪恶网上无形的线一一啄破。他于是赞美天主,更加坚信他最初的决心。但是后来他看见那头雄斑鸠的脚也被网住了,自己也落入要啄破的网里了,他不禁有疑惑起来。

他一夜没有睡去,刚要天亮时,他看见一个幻影,泰绮思又显现在他的眼前了。她的面貌一点没有放逸罪恶的神情,身上并不照她的老例披着一块薄纱,却是周身裹着一块布,甚至面孔也裹瞒了一部分,只给法非愚斯看见一双眼睛,眼睛里正流着种种的雪白的眼泪。

看见了这个幻影,他又哭起来了,思想这个幻影是从天主身边来的,他便再不迟疑地把房门关了,不使沙漠里的野兽和鸟雀闯进他房里去,弄污他藏在床头的圣书。他唤了助祭弗拉文过来,把二十三个弟子交托他去管理。身上只裹着长长的一块布,他就向尼罗河去的路上走去了,他想跟着里比亚河岸一直步行到马其顿人所建设的城市。他从天亮起就在沙漠里步行,疲乏与饥渴,都不介其意。当他看见那河流像血一般的水,在那火一样的黄金一般的岩石间流动时,太阳已经降落到地平线之下了。他沿着河岸走,走到那散居在沙漠中的隐士家里去,用这天主的情分,向隐士们乞食。他所收到的却是谩骂、决绝和威胁。然而他也不介意,仍旧很是幸福地走着。他不怕盗贼,他也不怕猛兽,使他最费心的,却是怎样避去途中所遇到的村庄和市镇。他为什么要避开市镇呢?因为他恐怕遇见小孩们在他们父亲屋子前玩弄着骨牌,或者恐怕在水边看见那只穿一件湖色衬衣的妇女们拿着水壶在微笑,因为这一切对于修道者都是危险的。原来他读圣书时,读到基督在城市里来回以及和弟子们在一起吃饭等记述时,在他,有时也觉得是一种危险,原来隐士们专心地刺绣在他们信仰的丝绢上的德行,虽则是壮丽,但是同时也极脆薄,若被世俗的矫风一吹,就会把他的信心弄成软软的。

他于是从荒漠的道上走。晚上的时候,柳条被风吹着,喃喃微语,便不禁使他颤慄起来,他把他的帽子拉下罩在眼睛上,因为万物的魅力,他一点也不要看到眼里去。走了六天之后,他走到了一个名叫希尔西来的地方。那条尼罗河便在那儿流到一个狭小的山谷里去,这山谷的两旁是起伏着的花岗石的山脉。这个叫希尔西来的地方,原来在埃及人崇拜恶魔时代,是筑像的场所。法非愚斯看见一个史芬克的大头颅还残留在岩石的中间。他恐怕这个大的头还保持着什么恶魔的魔力,他使用手画了个十字架,同时呼着耶稣的名字;果然立刻有一头蝙蝠从史芬克的一只耳朵里逃了出来。法非愚斯觉得他把一个住在石像里几千年的恶魔赶跑了,他便更热心了,拾了一块大石子向那偶像的脸上投去。立刻那史芬克的神秘的脸上现出一宗非常的伤惨,使法非愚斯看见了,也为之感动。诚然,这石像脸上所刻着的超人间的苦痛表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感动的。怪不得法非愚斯要对史芬克说:“呀,畜生,照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在沙漠里所遇见的萨底儿和桑督儿的样子,诉说耶稣基督的神圣吧!我便将依父与子与圣灵的名义来祝福你。”一点蔷薇色的光明竟然从史芬克的眼中现出来了,厚厚的眼睛皮眯了一眯,花岗石的嘴唇艰难地在发声了,像人间的回声一般,叫出了耶稣基督的圣明,法非愚斯于是伸出左手去,祝福这希尔西来的史芬克。

后来,他就继续他的旅途,那个山谷渐渐展大了,他看见一个大城市的遗迹,残余的庙堂还站立在那儿,用偶像来当作石柱支持着。那偶像中,有几个生着牛角的女人像的头,仿佛得到了上帝的允许,呆视着法非愚斯,这个不禁使他恐怖到脸孔也发青了。他这样子走了十七天,吃的东西是青草,夜里睡在雌鱼精所到的废墟里,和夜猫呀、法老种的老鼠做伴侣,法非愚斯知道雌鱼精是地狱的使者,他用手指来划着个十字架,将她们赶去。

第十八日,在离开城市很远的地方,他发现一间用椰子叶来做的可怜的草棚,一半已埋在飞沙里了。他走近这间草棚去,他想其中一定住着个把圣洁的隐士的。因为那草棚是没有门的,所以里边有的什么,可以一览无余,里边有的是一个水瓶、一堆葱、一张干草做的床。他自言自语道:“这正是一个修道者的家具。凡是隐士大抵不离开他们的独居的房子的,那末我一定就可以遇到这儿的隐士了。像圣洁的神父汪督亚纳走到隐士保禄的身边,将保禄吻抱了三次,我也要去给这里的隐士一个平和的接吻。我们便可互谈永劫的事情,或许我们的天主会叫乌鸦送一篮面包来,这间草棚里的主人就要很热诚地招我进去切面包吧。”

当他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他在草棚四周走了一圈,他要看看这里究竟有没有人。没有一百步的路远,他果然看见有一个人在尼罗河的岸边打坐,这个人周身不穿一点衣服,那头发像那胡须一样的雪白,那身体比红砖还要红。法非愚斯觉得是一个隐士。他用这僧侣们相见时所讲惯的话说道:“仅祝你平安,我的道兄!仅祝有一天尝到天国的甘露。”

那个人却一句话也不回答。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像没有听见人家讲话一般。法非愚斯以为这个人的默默不语,大抵是入了恍惚的境地的缘故,圣者是常常会投入于恍惚里的。他跪下来,两手合十,跪在未曾相识者的身旁,祈祷着一直到了日没的时候,看见那个人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便说道:“我的神父,我见你浸在恍惚的境地里,如果你现在已经从恍惚里醒了转来,那末请你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祝福。”

那个人头也不旋一旋,回答道:“游客呀,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是不认识这个天主耶稣基督的。”

“怎么,预言者已预言了主的诞生,殉教者已通告了主的名字,皇帝自己也崇拜他,不久之前,我从希尔西来的史芬克上也看出了他的光荣。你竟能说不认识他的吗?”法非愚斯这样叫了起来。

“我友,”那一个人回答他,“我不认识他是可能的,不特【注:不特:不但,不仅。】可能,而且确实有的,假使地球上是有‘确实’这件东西的话。”

法非愚斯听了这样的话,真是不胜惊奇之至。看见这个人一无信仰的鲁愚,颇为悲伤。他便说道:“你如果不认识耶稣基督,你的所做的工作便一无所用,你也得不到永久的生命的了。”

那个老人说道:“什么活动呀,什么信仰呀,这都是空的,就是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两样。”

法非愚斯便问道:“怎么?你不想生存在永久之中吗?但是,请你对我说,你不是照隐士的样子,住在这沙漠里的一间斗室里吗?”

“像煞是的。”

“你不是完全裸体,抛弃了一切的吗?”

“像煞是的。”

“你不是只吃这树根,遵守着禁欲生活的吗?

“像煞是的。”

“你不是抛弃了世上一切的虚荣的东西?”

“我确然抛弃了。”

“这样说来,你是像我一样,贫穷,清廉,孤独的呀,但你竟不能像我一样也为天主的爱,也为天国的幸福而生活的吗?这真是使我莫名其妙的了。假使你不信耶稣基督,你为什么要积德,假使你不希望得到永久的宝贝,为什么要舍去尘世一切的幸福呢?”

“游客呀,我并没有舍去一件幸福的呀,我只自欣幸发现了一种比较满意的生活方法罢了,如果要说得正确一点的话,原来并没有什么好生活坏生活的。从人的本性讲来,原没有什么廉洁,什么羞耻这回事,也没有什么正当不正当,也没有什么愉快什么悲伤的,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的。这正像盐是给肴馔以滋味一般,‘意见’这样东西是给事物以种种不同的性质。”

“照你这样说起来,天下没有确实这一回事的了。你连偶像崇拜者所要寻找的真理也否认的了。你睡在你的愚鲁中间,简直像一条疲乏的狗睡在污泥中间一样的了。”

“游客呀,诅咒狗和诅咒哲学者是一样徒然的。狗是什么呢?我们又是什么呢?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呀,老人家,那末你是一个下劣的怀疑主义的信徒吗?难道你就是可怜的痴愚者中间的一个吗?可怜的痴子,对于运动与休息,同样地加以否定,而且也辨不清太阳的光明和夜的黑暗的。难道你就是这种痴子的一个吗?”

“我友,我诚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对于这种主义,鄙人加以非难,在我看来,却值得赞美的。因为一样的东西,有种不同的外貌,这正如茫非史的金字塔一样,在日出时看起来,是闪着蔷薇色的光彩的圆锥形,到日没时看它耸立于红光满天的空中,便像黑色的三角形了。但是谁能知道它的本体呢?你责我否定那外面的形象,哪里知道恰恰相反,只有外貌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实在。太阳我觉得是光辉的,单我不知道它的本体。我感到火是热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火是热的。朋友,你真大大的误解了我。但是好在你无论怎样解释我,结果总是相同的。”

“我倒还要请教你一次,为什么你在沙漠里只用葱头和枣子来过活呢?为什么你要继续着担负那巨大的苦痛呢?我负担的苦痛正像你负担的那样巨大,我又像你一样在孤寂的荒漠里经营禁欲的生活。但是我为是要使上帝快活欢喜,为是要得到那永久的幸福的缘故啊。这是有一个极正当的目的的,以一种伟大的幸福做了目标,为要达到这目标而受苦是很智慧的。反之,情愿至于无益的疲劳里,徒然的痛苦里,那便是愚鲁。如果我不相信,呀,光明之创造者,请宽恕我这句冒昧的话——如果我不相信上帝借着预言者的嘴巴来教训我们的真理,例如他的儿子耶稣基督,使徒们的行为,教会的威信,殉教者的证据等所显示的真理,如果我不知道肉体的苦痛对于灵魂的健全是必要的,如果我像你一般沉溺于无知之中而不知圣洁的神秘,那末我将立刻还到世人中间去,我将努力去取得财产,去经营那游惰的生活,我要对那种种的快乐说道:‘来呀,我们的姑娘们,来呀,我的婢女们,你们都来吧,把你们的酒,把你们的媚乐,把你们的香水都倾倒在我身上吧。’但是你这老人家,你抛弃了一切利益,你没有所得而失却了一切,你不望什么报酬而送去了一切,仿佛一匹猴子在墙上乱涂乱抹,自己以为是摹写那优等作家的名画了,你便令人发笑地模仿起我们隐士的美善的苦业来。呀,你真是人间最愚鲁的东西呀,我问你,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你要这样的生活?”

法非愚斯非常激越地讲着这样的话,但是那老人家还是极镇静。“朋友,”他静静地回答说,“睡在污泥里的狗以及顽皮的猴子,对你有什么重要呢?”

只思念着上帝的光荣的法非愚斯,听了这问话,怒气就平了。他用着最高的谦虚向那老人歉说:“呀,老人家,呀,我的兄弟,假使爱护真理的热忱把我推出于正当界限以外去了,请你宽恕我吧。上帝可以作证,我所恨的是你的错误,不是你个人。我见你堕落在黑暗里,我觉得心有所不忍。我因耶稣基督而爱你,我的心是充满着要解救你的意志。请你讲吧,请把你的理由说给我听听,我一定要听一听你的理由的,因为听了你的理由,我便可说破你错误。”

那老人家静静地回答道:“说话或静默,在我是觉得一样的。那末我就来把我的理由说给你听吧。但我并不要求你也把你的理由来讲给我听,作为交换的条件的。因为你这个人,老实讲,没有一点可以引起我的注意的。我绝不忧虑你的幸福,也绝不忧虑你的不幸,并且我的思想,不论你怎样想法,是这样或那样,都好,在我都觉得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那末请问你,我如何可以爱你或恨你呢?嫌恶和同情都不是贤明的事情。但是你既然问起我来了,我就讲给你听吧,我的名字叫作第莫克来史,我是生于廓斯岛上,我的父母靠了做生意而发了财。我的父亲从事军舰的装置武器,他的智力极像亚历山大大帝的,所以人家替他取个绰号叫‘巨头’。其实他的智力终究没有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的大。一言以蔽之,这是人类可怜的本性。我还有两个哥哥,像父亲一样是从事于船业的。我呢,是讲学问的。我的大哥,由父亲做主,娶了个客利耶的女人名字叫梯美煞。大哥非常讨厌她的,在她身边时,总是沉浸在阴暗的忧郁里。后来,我的二哥却爱上她了。这种犯罪的恋爱的热情,不久就变成为狂乱的行为。原来那客利耶女人,对于我的两个哥哥都觉得讨厌的。她是爱着一个吹笛子的男人,每到夜间,她便招他到她的房间里。有一天早上,这个吹笛子的人在她的房中,忘下了他在宴会时所戴的一个花冠。我的两个哥哥看见了这花冠,非常愤怒,发誓要把这个吹笛子的人杀死。到了一天早上,他们就用鞭子来打他,不管他如何哭泣,如何哀求,竟把他鞭到鞭死为止。我的嫂嫂因此而绝望,甚至疯狂。这三个不幸的人仿佛变成了畜生了,他们被一群小孩子叱骂,被小孩子投掷石子,他们像狼一样地叫喊着,嘴唇上尽是口涎水的白沫,眼睛望着地,狂乱着在廓斯岸边乱闯。他们三人后来都死了,我的父亲亲手把他们葬了。不久之后,父亲生了胃病,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他虽则很富厚,要买完亚洲市场上一切的肉类,一切果品都可以,但是他竟至饿死了。他失望地不得不把他财产传授给我。我便把那财产用在旅行上。我游历过意大利、希腊和非洲,但是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是聪明的,是幸福的。我在雅典和亚历山大城研究过哲学,那时候我真被那种辩论弄得头晕目眩。我于是到印度去,我在恒河边上看见一个完全裸体的人,他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已经三十年了。藤葛围绕着他干枯的身边,鸟雀在他的头发里做了巢穴。然而他是活着的。我看见了他,我便想起了梯美煞,吹笛的人,我的两个哥哥以及我的父亲。我觉得这个印度人是个贤人。我向自己说道:‘人为什么痛苦呢?这是因为他信以为是财产的东西被人抢了去的缘故,或者因为有财产的人恐怕人家来抢他的缘故,或者因为自以为逢到了病痛的缘故。把这一切信念都除去了,一切苦痛也就完全消失了。’因此我决定不要一物以图利益了,把这世上所谓幸福也都一齐抛弃,照着印度人的样子,在孤独与固定的中间经营着生活。”

法非愚斯很留神地听那老人家的说话,这时他回答道:“廓斯岛的第莫克来史,我对你说,你所讲的话并非没有意义。不错的,看轻这世上的所谓幸福的东西。但是连永久的幸福也看轻,甚至不怕上帝的发怒,那是错了。第莫克来史,我很可怜你的无知,我要引导你到真理中间去,教你承认确有三位一体的上帝存在的,那末你将如小孩子的顺从父亲一般,顺从上帝了。”

“游客,请你不必把你的教义来告诉我,你也不必想强迫我接收你的一部分的感情。一切的议论都是没有用的。我的‘意见’就是不要‘意见’。我为避去烦恼而无选择地生活着的。你走你的路吧,不必想把我从幸福的虚无里拉出来了。我浸在这幸福的虚无里,乃如在劳作之后,沉浸在舒适的浴场里一样,你不必想拉我出来吧。”

法非愚斯是受过信仰生活的极端的训练的,依他的经验,他知道上帝的恩惠还没有赐到这个老人家的头上。对于这个挣扎到失败路上去的灵魂,解救的日子还远着哪。他一句话也不回答了,生怕说的话反而变为冒犯教义的言语。因为有时和无信仰的人议论,不仅不能使无信仰的人发生信仰,反而有信仰的人会被无信仰者重新领导到罪恶里去的。所以持有真理的人,要宣传真理时,不可不有一点聪明。他说:“再会了,可怜的第莫克来史。”

叹了口长气,他在黑夜之中,又在赶他的信仰的路程了。到了早上,他看见水边有一群红鹤,都用着一双脚站着,一动也不动的,还是在睡眠呢。仙鹤的青里泛红的头颈,反映在水面,很是美丽。杨柳树灰色的软叶一直挂到远远的岸上,仙鹤在明净的天空中三角形地飞舞,隐于芦苇间的鸬鹚一声声在啼叫。尼罗河碧水涟涟,汪洋一片,望不见对岸,水上流着风帆,有如鸟翼,岸上三三两两地点缀着几间白色的屋子倒映水中,远远的轻轻的雾霭浮在水面。包着一重重椰树,一重重花果的岛屿的阴影里,有一群喧闹的家禽。白鹅、青鹭、小鸭浮游而出。左边那肥沃的山谷,伸展着它的田亩,伸展着它那闪动着欢乐的果园,一直伸展到沙漠里。太阳照耀着的麦穗仿佛镀上一层金色,土地的丰饶化作芳尘而四散。法非愚斯看见这样的景色,不禁跪了下来,呼唤道:“祝福天主,保护着我的行程!主啊,你在亚尔西诺意底特的无花果上洒着甘露,愿你也赐恩惠给泰绮思的灵魂。她原来像田野里的花,园圃里的树一样,也是你用着同样的爱情来创造的啊,希望能从我的手中,使她成为芬芳的玫瑰花,开在你天国的耶路撒冷里。”

每逢他看见一棵开花的树,一头美丽的鸟,他便要想到泰绮思。他沿着尼罗河的左岸走,穿过了几多富饶的国土,几天之后,他就走到了那希腊人所谓美丽、所谓黄金的亚历山大城了。天亮了一个小时之后,他望见站在小山巅上的这个广大的城市,城市里房屋的屋脊都在蔷薇的蒸气里发光。他站定了,将两臂交叉在胸前,自言自语道:“啊啊,我到了这儿了!罪恶之中生长着我的美好的老家啊!我呼吸过中毒的明亮的空气的啊!我听见过鱼精唱歌欢乐的海啊!啊啊,这儿是我的肉体的摇篮!这儿是我的俗世的国家,在庸人的眼中,当你是鲜花的摇篮,当你是光明的故国。亚历山大城啊,你们的孩儿们,想爱母亲般地爱你,那是当然的。我也生长在你装饰得非常漂亮的胸中的。但是禁欲者是看不起自然的,神秘家是轻蔑外面的形象的,基督徒是把他的俗世故国当作一个放逐的地方的。僧侣是避去凡土的,亚历山大城啊,我已从你的爱情里逃了出来了。我恨你!我因为你的富裕,因为你的科学,因为你的温柔,因为你的美丽而恨你,应该诅咒的,恶魔的庙堂!异教徒无耻的寝床,希腊教徒腐化的讲座,应该诅咒的!啊!你,天的儿子,生着羽翼的儿子,领导了我们的神父汪督亚纳从沙漠里出来,他为了增加新教徒的信仰,为了劝勉殉教者的信心,到了崇拜偶像的城市里来了。天主的美貌的天使啊,肉眼看不见的孩子啊,上帝最初的呼吸啊,请飞到我面前,震动着你的羽翼,给芬芳于这腐化的空气吧!因为这种空气,我就要去和暗淡的贵人们混在一处呼吸了啊!”

他说过话,他再赶路,他从朝阳门进城。这扇城门是用石子做的,高高地站着,有点像煞有介事,但是穷人们都躲在城门的阴里,向行人挨卖着香椽和无花果,或者显出一副哭相,向人家讨几个小铜钱。

有一个褴褛的老妇人,跪在那地上,看见法非愚斯走来,便拉住他的衣布来亲嘴,说道:“天主的人,请你给我祝福,那末上帝也会给我祝福。我在世上受了不少的痛苦,我盼望另一世得到一切的幸福,你是从上帝身边来的,呀,圣人,所以你足上的尘埃比了黄金还可爱。”

“赞美天主!”法非愚斯说。他伸开着手在这老妇人的头顶上做了一个救世的十字架形。

但是他向前走不到二十步路,便有一群小孩咒骂他,用石子来投他,叫道:“呀,这个恶和尚!他比猩猩还黑,他比牡山羊还多毛!这是个坏蛋!把他吊在果园里去,像木头的泊利亚泊一般,去吓吓鸟雀吧!但是不行不行!他或许会把霜花来撒布在杏仁树上的,他带着不幸来的。人家来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吧,这个和尚,来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吧!”石子跟着骂声而飞来。

“上帝呀!祝福这种可怜的孩子。”法非愚斯喃喃地说。

他一面走他的路,一面想道:“我受了老妇人的敬爱,却又受了孩子们的咒骂。可见一件东西是有种种不同的评价的。人的判断原来是最不一定,常常陷于迷误。所以那个第莫克来史,从他是个异教徒这一点看起来,也不能算他是无思想的了。盲子他还知道自己是看不见光明的,比了那沉溺在黑暗的底里还高呼着‘我看见光明’的异教徒,不是高明得多了吗!这世上,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都是变动无常的沙漠,只有在上帝中间才有确定。”

他在城中行走时,脚步走得太快。十年的久别,他还认识路上每一块石子,每一块石子都是可耻的,每一块都使他想起一桩罪恶。所以他赤着的脚尽力踏着那大道上的石子。他很喜欢从他的走碎的足跟上流出来的血,在石上涂了几条血痕。他看见左手是山拉比寺院的壮丽的回廊,他沿着一条建有巨宅的道路走去,那种富家的巨宅仿佛在芬芳里睡眠。松树、枫树、漆树都仰起它们的头,比了红色的屋顶平台以及屋上的黄金肖像台还要高。从那邸宅的半开门中,可以窥见大理石的走廊里装饰着青铜的肖像,绿叶丛中立着喷水台。没有一些声音来扰乱这种美丽宅第的和平,只听得远地里的笛声。法非愚斯走到一座小屋子前停步了。这座屋子虽小,但比较起来已是很高贵的了,用着有如少女一般柔美的大理石柱子做支柱,并且还用希腊最有名的哲学家的青铜半身像做装饰。

他是看见过这儿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和才诺的铜像的,他打门时想道:“用铜来光辉这种虚伪的贤人,真是无聊。他们的虚伪是混乱的,他们的灵魂是沉在地狱里的。就是柏拉图自己虽然以前他雄辩的声音充满了大地,此后只有和魔鬼去议论的了。”

一个奴隶来开门了,他看见一个赤脚人立在门口的嵌花砖地上,便凶狠狠地说道:“讨饭的和尚,走到旁的地方去讨饭,不要等我用木棍来赶你走了。”

法非愚斯回答道:“兄弟,我并不向你讨饭,我请你领我到你的主人倪西亚的地方去。”

“像你这种狗畜生,我的主人不接见的。”

法非愚斯又说道:“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去对你的主人说我要见他。”

“滚开,龌龊的讨饭和尚!”看门的奴隶怒吼着,拿起他的棍子来,向着这个圣徒的脸上打过去;圣徒却将手臂叉在胸口,作十字形,一动也不动忍受那棍子的滋味,接着又温和地说道:“我求你答应我的请求吧。”那个看门的,身体抖抖的,喃喃地说道:“这个人竟不怕痛的吗?”他于是去告诉主人。倪西亚从浴室里出来,漂亮的女奴们替他擦背。这是一个优雅爱娇的男子,一种轻微的讽刺的神情留在他的面部,一看见那个和尚,他便立了起来,奔过去,伸开两个臂膊来欢迎。他叫道:“原来是你,法非愚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们来吻抱。我竟然还会认识你,不瞒你说,你现在的神气,与其说你像人,不如说你像匹畜生。我们来吻抱一下吧。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学习文法、修辞、哲学的时候吗?那时候人家看你已经有一点阴狠除暴的脾气,但是我却因为你的非凡诚朴而爱你。那时候我们说你具有马的眼睛,狞猛的眼睛来观察宇宙,说你的容易受惊正是不足惊奇的。(译者按,马是容易受惊之故。)你稍稍缺少一点风度。但是你的宽大却是无限的。至于银钱与生命,你都不留意的。你有一种奇怪的天才,非常的魂灵,使我非常地热爱。你今天来,我真欢迎你,我的亲爱的法非愚斯,我们没有晤面已经十年了。你离去了沙漠,你抛却了基督教的迷信,你延续了你往日的生活,我将以自己的石卵来纪念今天。”(译者按,罗马人的习惯,用白石来纪念幸福,用黑色狮子来纪念不幸。)他这时候旋转身躯向妇女们说道:“克落皮勒,米尔达勒,你们去把我这位要好的客人的手脚胡子,都弄得香香的。”

妇女们已经微笑着拿了水壶、香料瓶、铜镜子来了。但是法非愚斯一个严肃的手势,禁止妇女们走近他的身边来,他的两双眼睛望着地,看也不看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裸体的。倪西亚拿来垫来给他,拿种种肴馔来给他,法非愚斯却统统轻蔑地拒绝了。

法非愚斯说道:“倪西亚,我并没有抛弃你所胡说的基督教的迷信,基督教是真理中的真理,厥始物尔朋已有,物尔朋是在上帝的里面,物尔朋就是上帝,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的。创造的东西,如果没有上帝,是没有一件可以创造成功的。生命在上帝的手中,而生命是人类的光明。”

倪西亚披上了一件芬芳的衣裳,回答道:“亲爱的法非愚斯,你背诵的这种一无艺术的堆积起来的说话能吓倒我的吗?对你说,你的话只是徒然的呓语罢了。你忘记了我也是一个小小的哲学者吗?你想想亚美里、判尔飞和柏拉图伟大的光荣尚不能使我满足,愚人从亚美里的红衣上拉下的褴褛能使我满足吗?贤人所创造的学说,只是想象出来的童话,给人间永久的童心去玩弄玩弄罢了。照理是应该当作亚纳、居维爱、爱反丝的麦德六等的童话,或者其余像米兰斯国的寓言一般看待,给人寻寻快乐而已”。

他拉着客人的肩膀,领到一间房里去,那房中有许多的纸卷藏在篮子里。他说:“这是我的图书室,这图书室包容着哲学者们所创造的各种学说的一部分呢。他们的学说原来都是为了要解说,都不过是病人的幻梦罢了。”

他强拉着客人坐在一张象牙的椅子里,他自己也坐了下来。法非愚斯对着那书架上的书籍阴狠地望了一望,说道:“这一切的书都应该烧毁。”

“客人呀,那是损失太大了!”倪西亚回答说,“因为病人的幻梦,有时也很有趣的。况且假使把人类这一切的幻象都破坏了,大地便将丧失它的形色,我们也将沉眠于阴惨的痴愚中了。”

法非愚斯照着他自己的思想说道:“那是一定的,异教徒的学说只是空虚的说谎罢了,上帝是真理,他在人类面前显示奇迹。他有肉体,他是住在我们人类中间。”

“你说得很好,可爱的法非愚斯的头脑,你说上帝也有,那末他也思想,他也行动,他也说话,他在自然中间散步,有如古时廋里更在蔚蓝的海上散步一样,这简直完全是个人了。在丕利克来史时代,雅典的猴子们不相信汝辟丹(Jupiter)的,你怎么会相信这新的汝辟丹来呢?但是这一切不要谈吧。我想起来,你来不是和我辩论三位一体的。好朋友,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法非愚斯答道:“那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还要一瓶香油来梳梳头发和胡子。最好还给我藏着一千个特拉区姆(注,钱币名)的钱袋。

呀,倪西亚,这就是我来恳求你的,我想到上帝的爱情,我想到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敢来恳求你。”

倪西亚于是叫克落皮勒和米尔达勒去拿他的一件华贵的衣裳来,这件衣裳是照着东亚风,绣着花卉鸟兽的。那两个女人卷开这件衣裳,很巧妙地闪耀出那衣上鲜明的色彩来。她们只等法非愚斯脱去那身上的拖到脚跟的一块布匹了。但是那教士说人家要脱去这块布,还不如剥去他的皮,她们于是把那衣裳披在布上。因为这两个女人很美好的,所以她们虽是奴隶,却不怕什么男人的。她们看见刚才打扮的法非愚斯的面孔,那样的奇怪,不禁笑了起来。克落皮勒把镜子来给他时,叫他豪奢的主人,米尔达勒来替他梳胡子。但法非愚斯祈祷着天主,不去看她们一眼。穿上了金黄色的履,在腰带上系了钱袋,他向那欢喜地望着他的倪西亚说道:“呀,倪西亚!你眼睛里不要把我这种东西看作坏东西呢。要知道这衣裳,这钱袋,这只履,我是用着去做一件虔敬的事情的。”

“好朋友,”倪西亚回答说,“我不会怀疑是桩恶事的。我以为人类是不会做恶事,也不会做善事的。所谓善恶也者,只是议论上的东西罢了,贤人的行为,实际也只是依照风俗习惯的行为罢了。支配亚历山大城的风习,我以为是很适宜于我的,所以我是被认为一个很正直的人。朋友,你去自寻快活吧。”

但法非愚斯想宜乎把他的计划,向他的朋友说一说,便问道:“你认识那个在舞台上表演戏曲的泰绮思吗?”

“她是一个美人儿,”倪西亚回答道,“她有一时做过我的爱人。我为了她卖去了一个磨坊,二亩麦田。我写了三册哀歌来赞美她。那哀歌,我竭力模仿那郭尔奈里兴史、加里史赞美李阁里史的诗歌的。哎,那时候是黄金时代,加里史在意大利洼沙尼地方的诗神面前,唱他的歌的。我呢,我是生于野蛮时代,我用着尼罗河的芦苇来写我的六律诗和五音诗的。在这个时代,这种国土,文艺创作模仿是为了‘忘却’才产生的。美这个东西在这个世界上自是最有力量的。假使我们人类是为要常常保持着那种美而活着的,那末我们尽可不必留心柏拉图派的什么造物主,什么神的了,也不必留心古诺史的克派的什么神性永劫分出(Enos)的了,更不必留心其他哲学者的一切幻梦了。良善的法非愚斯,但是我赞美你,你从旦白衣特地方来的,会来和我讲到泰绮思。”

他说了话,轻轻地叹了口气。法非愚斯望着他看,真觉得有点骇然,想不到一个人犯了这样的罪恶,还会坦然地说讲出来,他真希望大地张开嘴来,将倪西亚吞入于火焰之中。但是地皮还是不张开嘴来。这个亚历山大人一声不响,双手捧住着头,对着他过去的青春的幻景惨笑。那个僧侣,站了起来,口气严肃地说道:“呀,倪西亚!靠上帝的帮助,我将把这泰绮思从地上的污秽的恋爱抢出来,将她去嫁给耶稣基督。如果圣灵不抛弃我,泰绮思今天就会离开这个城市而往修道院的。”

“不要冒犯了维那丝,”倪西亚回答说,“这是一位强有力的女神呢,如果你把她的最美丽的女仆抢了去,她要对你发怒呢。”

“上帝会保护我,”法非愚斯说,“希望上帝照明了你的心,呀,倪西亚,将你从现在沉溺着的地狱里救了起来!”

他走出去了。倪西亚送他到门口,将手放在法非愚斯的肩上,向他耳语道:“不要冒犯了维那丝,她的复仇是可恐怖的呢。”

法非愚斯对于这种轻薄的说话,理睬都不要理睬,他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倪西亚的说话只有使他轻蔑,但是他想到他的朋友曾经接受过泰绮思的妩媚,他便觉得这实在不堪之至的。他以为倪西亚和这个女人一起犯的罪,比倪西亚和其余任何女人同犯的罪,还要可恶百倍。他在那罪恶里看出一种特别的恶意来。倪西亚便做了他的憎恶的对象了。他是常常憎恨不洁的,但是在他面前显现出来的不洁的幻象,总没有这次那样的可恨。他从来没有这样用心来分担耶稣基督的愤怒、天使们的忧伤的。

他因此愈加要热诚地把泰绮思从异教徒中间救起来,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个女戏子,能把她救出来愈快愈妙。但是要到这个女人的家里去,总要等到白天的炎热退去时才行。白天刚才过去了,法非愚斯便从一条很热闹的街道走去。他这一天决心一点东西也不吃,为要免得辜负了自己向天主求来的恩惠。他心上是非常地悲伤,但是城里的教堂,他都不要走进去,因为他知道这种教堂被亚里亚尼教徒们污秽过的了,天主面前的台子,也被亚里亚尼教徒推翻过的了。这是真的,得到了君士坦丁堡皇帝的援助的,这种邪教徒们曾经从可教者的座位上,把亚达那史主教赶跑了。他们弄得亚历山大的基督徒们非常的混乱不安。

他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仿佛因为屈辱而眼睛俯视着地面,有时仿佛入于忘我之境而仰视天空。乱闯乱走了一回,他走到一个码头上了,在他眼前,那人工的港口里停着无数的船只,船只的吃水部分都是黑黝黝的。那个轻佻的海呢,在靛青与银白的中间,浮着微微的笑意。船头刻着鱼精的一艘兵船,在那儿起锚了。水手们唱着歌在打桨了。一下子这艘船,这个水上的白色女郎,周身里满着水珠,渐渐地去远了,只给法非愚斯看见个侧影了。跟着领港人的向导,这艘船穿过那个和安诺史督海相同的狭窄的海峡,而航到海中去了。在水面只留着一条浪花四溅的残痕。法非愚斯想道:“我从前也曾想坐着船,唱着歌,到尘世的大海里去,但是不久,我就明白我的痴愚,那鱼精终究没有把我载去。”

他这样幻想着,在一堆船束的上面坐了下来,后来竟然睡去了。睡着的时候,他做了一梦,他仿佛听见嘹亮的号筒声音,天上是血的颜色。他知道时候到了。当他热诚地祈祷上帝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一头巨兽向着他过来了。巨兽的额头上是一个光亮的十字架,他一看是认识的,就是那希尔西来的史芬克。那匹巨兽将他咬在牙中,却并不伤害他,仿佛老猫叼着小猫般的,叼他在口中。法非愚斯这样子被叼着,经过了许多的国土,穿过了许多的河流,越过了无数的山峰,终而到了一个地方了。那个地方尽是炎热的火灰,可怕的岩石,处处裂开着的地面仿佛张开着一张一张的嘴巴,从这种嘴巴里吐出火热的气息来。那匹巨兽将法非愚斯轻轻地放在地上,对他说道:“请你看看!”

法非愚斯于是在那裂口的边上,俯下一望,是一个地狱,只见地下双重黑色的断崖中间,有一条火焰的河流在那儿流动。又看见一种苍白的火光中,有一群恶魔正在磨难人类的灵魂。那种灵魂还带着肉体的外形,并且肉体上还剩着一点褴褛。那种灵魂虽在苦难的中间,却还像很平静的。其中一个灵魂很大、雪白、头上戴着僧侣的帽子,手里拿着笏,嘴里唱着歌。他的歌声唱得非常调和,声浪一直达到荒芜不毛的地角,他所唱的是关于天神和英雄。有许多绿色的小鬼,用烧红的铁来刺他的嘴唇,刺他的喉咙。这个荷马的影子却还在唱歌。离开荷马不远,那个老头儿亚那克萨各尔,秃头之上还飘着几根白发,他正用着圆规在尘土上作图。一个恶魔把沸油浇在他耳中,却仍不能岔断这位学者的冥想。法非愚斯又看见一堆人,在那火焰河畔的岸上,静静地冥想,或者徘徊着谈天,像亚加台米铃悬木的树荫里的师生们的一般。只有那个老人家第莫克来史独自坐在一旁,摇着他的头,仿佛一个人在否定什么似的。地狱里的一个使者,拿了一个火把来,在他的眼前摇荡,但是第莫克来史也不看那个使者,也不看那火把。

法非愚斯看见这种景状,惊骇到口呆目定了,他回转头来看那匹巨兽,却已经不见了,只见一个披着面幕的女人,立在巨兽站的地方,那女人对他说道:“你看看,你懂得这种无信仰者是如何的固执,他们在地上时为幻影所引诱,做了幻影的牺牲,现在落入地狱里了,死亡还不能使他们觉悟。以为要见上帝这件事,终究不是一死就可做得到的,这原是很明白的事情。这种在人类社会中不晓得真理的人,是永远不会晓得真理的。试问在这种灵魂四周狂暴着的恶魔,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神圣的正义的外形吗?所以这种灵魂一无所见,亦一无所感。真理之外人的灵魂是全不晓得他们所受的刑罚的。就是上帝也无法来处置他们吃苦。”

法非愚斯说道:“上帝是万能的。”

那个女人回答道:“上帝又不能胡乱干的!要惩罚他们,便应当把他们启迪一番,看他们有没有真理,如果有的话,那末他们和上帝的选民是一般无二的了。”

充满着忧思、充满着恐惧的法非愚斯重新俯向那无底的深渊里望一望,看见了倪西亚的影子,额头上戴着花圈,笑微微地,立在灰色的番石榴树下。倪西亚的旁边,立着那个米兰国的亚四拍西,身上穿着漂亮的羊毛大衣,仿佛一块儿在谈论恋爱和哲学,看他脸上的表情,真柔和而又高贵,火焰的雨点落在他们俩的身上,他们俩只当作清凉的甘露。他们俩的脚走在火热的地上,竟像走在软软的草上一般,毫不介意。看见了这光景,法非愚斯不禁愤怒起来了。叫道:“上帝!把他打死!打呀!这是倪西亚呀!要他哭,要他呻吟!要他牙齿轧轧地咬起来!……他是和泰绮思一起犯了罪的呀!”

法非愚斯突然地醒了转来,看见他自己被抱在一个强健像海尔居勒的船夫的臂怀里。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靠海王菩萨保佑!你睡着会乱动起来的。假使我不把你拉住,你早跌入安诺史督海里去了。正像我的母亲卖去咸鱼的事实,我救起你的性命也是事实呢。”

那个船夫这样叫着,把法非愚斯在沙地上拖了起来。

法非愚斯回答道:“真心谢谢你。”

他就立了起来,向前走去,想着刚才梦中所见的情景,他自言自语道:“这个梦境显然是坏的,梦里把地狱的情形毫不像真的显现出来,这是侮辱天主的仁慈,这个梦一定是从恶魔地方来的。”

他为什么这样想呢?这是他能够识别哪一种梦是从上帝的地方来的,哪一种是从恶魔的地方来的缘故呵。孤独的隐遁者老是被幻景包围着的,所以这种识别力对于他们是很有益的。他们避开了世人,当然他们要遇见精灵了。沙漠里本来最多的是幽灵。当宗教巡礼者们走近隐士汪督亚纳所隐居的废城里时,他们听见一阵一阵嘈杂的声音,仿佛城市里庆祝之夜街上的闹声是恶魔想诱惑汪督亚纳所弄的把戏。

法非愚斯想起了这个值得纪念的前例。他又记起埃及的圣若望,六十年间,恶魔用着幻术来引诱他。若望把地狱的奸诈者拆穿了。然后又一天,恶魔扮着一副人面孔,走到可敬的若望所住的窑洞里去,对若望说道:“若望,你的绝食可以延长到明天晚上。”若望当它是天使的说话,竟然听信了那恶魔,一直绝食到下一天晚课之后。这是黑暗国王(指恶魔)对于圣若望的唯一的胜利,然而这种胜利也是渺小极了。法非愚斯梦里所见的幻景,如果他立刻看出它是恶魔的,自然不必要存什么惊呆的了。

当他抱怨上帝抛弃了他,让他落在恶魔的势力里的时候,他觉得被一群向同一方奔走的人推着挤着。因为他好久没有走过城里的路了,所以他竟然像木块一般,给人家推来推去,推个不了;又因为自己绞住在自己衣裳的襞褶里,他思想像跌扑了好几回了。他想要晓得这种人到哪儿去的,便拉住一个人,问他为什么走路要走得如此的急急忙忙。

那人回到道:“你不晓得戏就要开场,泰绮思要上舞台了吗?市民都到戏场上去,我像他们一样也往剧场去。你同我一起去好吗?”

忽然想到,对于他的计划,去看看舞台上的泰绮思,这正是个好机会,法非愚斯便跟着那个人走去。不久,那戏场呈在他们面前了。看见剧场的回廊里,装饰着璀璨的面具,巨大的圆形的像城墙一般的壁上,立着许多的铜像。跟着大众,走进了一条狭长的走廊里。走廊尽头便展开着那灯光耀眼的观览台。他们在那一级一级走向舞台的一层上,占了两个位置。舞台上还没有什么戏子,但已经装饰得非常华丽。舞台上的一切,一点都没有被戏幕遮去。大家看见舞台上有一个土馒头,仿佛古人献给英雄的灵魂的土塚一般的。这个土馒头是距在一片扎着军营的原野中间。荧幕之前是一动一动的镖枪。黄金的盾牌挂在旗杆上。旗杆的四周是月桂的枝杈,像树叶做的花冠。那舞台上一切都静默,仿佛睡去了似的。但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建筑中,坐满着看客的,却充塞着嗡嗡的声音,正像蜂巢里面的蜜蜂叫。红色的幕,长长的,波动着,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便使脸也红红的。这一切的脸,都带有点奇异的神情,望着那巨大的静静的舞台。舞台上是一个土馒头,是营帐,妇女们笑着,喝着柠檬水,从这一层到那一层,快活地遥远地互相谈话。

法非愚斯心里在祈祷,一切的空语不愿意说,但是坐在他旁边的同来的人倒感慨起喜剧的衰颓来了。他说:“从前的名角,戴着假面,都能朗诵安里比特和梅朗特的诗词的,现在的人都不会背诵这种戏曲的了,只会学学那种表演。在雅典的地方,排其史(酒神)所引以为荣的神圣的喜剧只剩得一点,连野蛮人、西德人也能懂得的东西了,只剩得一点形式和手势留给我们。为要口声响亮,嘴巴的一部分镶着铜片的悲剧的假面,表现高大的天神时所用的高跷,悲剧的威严,以及美丽的诗句的歌曲,统统都失去了。做姿势的戏子,舞蹈的女戏子,赤裸裸不加假面的脸便代替了保里史和洛西于史。如果丕利克来史时代的雅典人,看见一个女人到舞台上来表演,不知他们将要说什么话呢?一个女人呈露在公众面前,是可耻的事。但是我们对于这种的悲叹,我们已经是极退化的了。

“女人是男子的仇敌,大地的耻辱,这是真的,真得像我的名字叫杜黎红一样地真。”

“你说得很不错,”法非愚斯回答说,“那人是我们最恶毒的敌人。女人给男子以欢乐的。但是就因为她能给人以欢乐,所以是可怕的呀。”

杜黎红叫道:“女人给予男子的不是悦乐,却是忧伤,扰乱与黑暗的烦恼。爱情是我们顶顶难堪的苦痛的原因。朋友,我来讲给你听,我年轻的时候,到亚尔各里特的德来站的地方去,我在那儿看见一棵巨大的番石榴树,树叶上尽是针刺的小孔。关于这株树,德来站人有段传说的,据说女人泛特儿,当她爱着意宝里德的时候,终日无聊地睡在这株树下,就是现在,这株树,我人还可以看见的。在百无聊赖之里,她便拔了那压发的黄金一粒焦来刺那树叶,刺那生着香喷喷小果子的树叶了。张张叶子于是都被刺上了许多的小孔。这种不义的恋爱,后来失败了,你也知道的,泛特儿就很可怜地自杀了。她自己关在和台山王结婚的房间里,将她的黄金的带子系住在一个象牙的栓子上,就吊死在那带子上了。天上的诸神,因为这株番石榴树证明那残酷的惨剧,所以要这株树新生的叶子上也生着许多的针孔。我采了一片这样的叶子,把它放在我的床头,使我一看见这片叶子,就警惕自己,使自己勿堕入于恋爱的热情里,并且使我坚定地信仰我师伊壁鸠鲁的信条,我师教训我说欲情是极可怕的。但讲到实在,恋爱这件事是一种肝脏病,我人决然不能说,我人决不会生这种病的。”

法非愚斯问道:“杜黎红,那末什么是你的快乐呢?”

杜黎红忧伤地回答道:“我只有一种快乐,就是冥想,我也知道这种快乐,没有什么活气的。但是胃不好的人,实在也没有别的快乐可寻了。”

这种最后几句话法非愚斯听了之后,细细辨味一回,便想起引诱这个伊壁鸠鲁的信徒去冥想得到神经上的欢乐。他开始说:“杜黎红,你来听那真理,接受那光明。”

当他这样子嚷着的时候,他看见各处的人头,各处的手臂都转向着他,叫他不要开口,剧场上便一无声息,不久英勇的音乐突然响起来了。

戏剧开始了。看见军队从营帐里出来了。他们正预备出发的时候,突然见一块乌云,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动着的,乌云包裹了那个土馒头的顶上。后来,乌云散了,便见亚其尔的幽灵出现了,周身穿着黄金的甲胄。对着军队们伸出手臂,仿佛对他们说道:“什么!你们出发了吗?达那洼史的儿子们,你们回到我永不能看见了的祖国去,让我的坟墓留着,一无祭品了吗?”希腊军队里的重要首领们都挤到坟墓的脚边来了。台山的儿子亚加那都来观看那不可思议的奇事。亚其尔的小儿子比吕史跪在尘土之中。庾里史的帽子里漏出一圈一圈的头发来,人家才认识是他。他做着手势赞颂那英雄的幽灵。他与亚格孟龙在争论,他们的说话,猜起来是如此的:“亚其尔在我们的中间,是值得敬宗的!”意察格的国王说,“他是为了希腊而光荣的死了,他要求把泊里亚姆的女儿、处女的保里克萨,牺牲在他的墓上。达那洼史的人民呀,让英雄的幽灵满意一回吧,让丕来的儿子在哈台史的王国里也快活一回吧。”

但是诸王的领袖回答道:“我们从祭坛上夺了处女们来,让她们的性命保全了吧,我们对于泊里亚姆的素著声誉的家族,已给了不少的不幸了。”

他所以如此说着,因为他和保里克萨的姊姊同床过了的缘故,那个聪明的庾里史便骂他说,与其爱好泊里亚姆的女儿客桑特,毋宁尝味亚其尔的镖枪。

希腊的军士们没有一个不赞许庾里史的说话的,他们便举武器,相击作声以示赞成。保里克萨的牺牲是已经决定了,已经满意了的亚其尔的幽灵便即消失。那音乐,有时是激怒,有时是凄楚,完全跟着戏中人物的思想的。观众们都拍手赞美那音乐。

法非愚斯把这本戏来和神的真理相比较,喃喃地说道:“呀,光明呀,浮在异教徒头上的黑暗呀!上帝之子的救世的牺牲在各国宣扬,恐怕各国的人民,都要粗莽地想象它和这舞台上所表现的牺牲相类似的吧。”

那个伊壁鸠鲁的信徒说道:“无论哪一种宗教都是播种罪孽的。幸而有了个极智慧的希腊人,将人类从那对于未知的徒然恐怖中解放了出来……”

那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海居白,这时却从她被拘囚着的营帐里走了出来。看见这个不幸者出来时,看戏的人都为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海居白从一个预言的梦里,知道女儿要死了,她叹息着女儿的不幸,她又叹息着自己的不幸。庾里史已经立在她的旁边,向她要求保里克萨了。这个老母亲抓乱了自己的白发,抓碎了自己的面颊,她吻着这个残酷无情的男人的手。但那男子仍是毫无怜悯,仍是很冷静的,仿佛对她说:“海居白,聪明一点,对于必要的,还是让了一步吧。我们的屋子里也有年老的母亲,痛苦着她们的儿子永远睡眠在意达山的松树下面了。”

从前做荣华的亚洲的女王,如今变为奴隶的客桑特,将她不幸的头磕在尘土之中,为她妹妹请命。

但是这时,那营帐的门帘拉开了,走出了那个处女保里克萨来,看戏的人一齐都打了个寒战。他们认识那个泰绮思。法非愚斯也看见她了,正是他要求来找寻的她,她雪白的臂膊托住她头上的重重的门帘。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座美丽的雕刻。她只用着她碧青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的四周,温柔而又高贵,她是把美的悲剧的动感给予一切的看客了。赞叹的声音一阵一阵起来了。心乱魂惊的法非愚斯这时用手捧着他的心,叹息道:“呀!上帝!你为什么竟把这样的力量赐给你的一个创造物呢?”

比他较为镇静的杜黎红说道:“合成这个女人的原子聚拢来,确然弄出一个很悦目的组合来了。但这个也不过是自然的游戏罢了。这种原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什么。到了一天,这种原子,将如它们集合时一般,同样毫无顾虑而分散了。请问形成拉衣史的,形成克来洼派德尔的原子,现在到哪儿去了?女人常有很美的,这事我不否认,但是她们总是被可怜的薄命、讨厌的烦累所征服的。庸俗的人绝不注意到此,只有那具有冥想的心的人才会想到。女人常使我们感到恋爱,虽则我们去恋爱她们或许是做了呆子也未可知的。”

哲学家杜黎红和宗教家法非愚斯的眼睛望着泰绮思,心里却各有各的思想。他们没有一个看见海居白,转向那海居白的女儿做出种种姿势来,仿佛对她说:“请试把这残酷的庾里史的心理变换过来吧,请你说到你的眼泪,说到你的美丽,说到你的年轻吧!”

那个泰绮思,不如说就是保里克萨自身,放下了托着门帘的手,让门帘自己落了下来。她向前走一步,所有的人的心就都被她征服了,当她用着高贵的轻轻的步子走向庾里史去的时候,她的动作的旋律,伴着箫笛的声音,不禁令看客们都想象这是最为幸福的东西了,又仿佛她便是世界上一切调和的中心。看客只看见她一个人,其余的一切都像消失在她的光芒里了。戏曲的情节继续着进行。

拉爱尔托的聪明的儿子旋转了他的头,避去那女人的眼光,将手藏在他外套下面,免去哀求的亲嘴。那个处女却叫他不要惊怕,她的平静的眼光像对他说:“庾里史,为了服从那必要起见,我是跟从你的,我本希望死,我是泊里亚姆的女儿,海克托的妹妹,我的床子,从前说过的,是要迎接国王来安寝的,决不招待异国的主人。所以我现在自顾,永远抛去了白天的光明。”

僵卧在尘土中的海居白突然站了起来,绝望地抱着她的女儿。保里克萨既坚决又温柔地将母亲抱着她的臂膊拉开了。仿佛听见她说:“母亲呀,你不要自己送给主人去虐待了。你抱着我,他便要乱暴地将你扯开去的,你不要等他来动手吧。亲爱的妈妈,你远不如把你满是皱纹的手伸到我面前来,你不如把你逼下去的面颊按在我的嘴唇上。”

泰绮思因为脸上表现着苦痛的神情,便更加显出她的美丽来了。看客们看见这个女人把一种超人间的优美,放在人类生活的形态与动作之上,真是不胜感激之至了。法非愚斯想到她最近的将来的屈从,也就宽恕了她如今的光耀,又想到他是要把这圣女献到天上去的,自己不禁预先感到一种光荣。

那个戏快要完场了,海居白死人一般倒在地上。保里克萨跟着庾里史走向那四周绕着挑选出来的军队的坟墓区。依着丧葬曲的歌声,她登上那个土馒头了。幕顶上放着一只金杯,亚其尔的儿子在那杯子里注了酒,献给英雄的幽灵。

当那祭祀者伸起臂膊来,要抓住她的时候,她便做了个手势说,要自由的死,因为她的家族代代是做国王的。后来,她将自己的衣裳扯碎了,露出那个胸口来。比吕史便旋转了头,不要看见她,把剑刺入她的胸口。那处女的胸口上是装着很巧妙的机栝的,剑一刺下去,就涌出许多的鲜血来。处女的头向后一倒,两只眼睛在死的恐怖里游泳着,接着整个身体端正地扑倒在地上了。

军士们把百合花、秋牡丹来铺在牺牲者的身体上。这时看客们惊呼号泣的声音把空气都划碎了。法非愚斯站在他的座位上,用着响亮的口声做预言道:“异教徒们,礼赞魔鬼的恶人!你们这种比偶像崇拜教徒更坏的亚里亚尼教徒呀!来受一点知识吧!刚才你们所看见的是一种幻景,是一种象征。这一个寓言中间是包含着一种神秘的思想的。你们所看见的舞台上的女子,不久就要成为幸福的贡献品,去贡献给复活的上帝了!”

这时群众已像黑色的波涛一样流向出口处去了。法非愚斯撇去了惊呆着的杜黎红,挤到出口处,还有去说他的预言。

一小时后,他去打着泰绮思的家里的门了。

那时候,这个女优是住在接近亚历山大大帝的坟墓的那边,拉公地的街上。这是专住富人的区域。她所住的屋子四周都有树木茂盛的庭园,园中有假山,还有小河,河边种着杨柳,有一个年老的女黑奴,戴着金圈的女奴隶,走来开门了。询问法非愚斯有什么事情。

他回答道:“我要看泰绮思,上帝作证,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要看她。”

因为他身上穿的是华丽的衣衫,说话又极其威严,那个奴隶便领他进去,说道:“泰绮思是在银府的石屋子里,你就可到那儿去见她。” n+uNbi+MWskmJfXBMykyJR5Rw/u2CAbsCzTFO3cd6uDeC9pmHAFQ5Z02yYLLFp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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