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眬中日光隐晦。
——《神曲 · 炼狱》第三十
他没有办法,只好屈服了。尽管他勇敢地反抗过,而且还是非常的强烈,但是到最后还是禁不起戒尺的处罚。克利斯朵夫每天都不得不坐到这架琴前受刑,上午三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他一边要聚精会神,一边又极其讨厌。泪水如雨珠般大颗大颗地顺着鼻子和腮帮子吧嗒吧嗒落下来。那已经冻得又红又肿的小手在黑白琴键左右奔波着,如果有一个音弹得稍有差错,戒尺就会落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老师的怒吼声,那可是比挨打更让他难受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极其讨厌音乐了,可以说是恨到了极点,然而他仍然非常努力地学习,那可不仅仅是因为害怕父亲的原因。祖父曾经对他说过几句让他印象深刻的话,那是在他哭泣的时候,祖父语重心长地说,为了世界上最美好、最崇高的艺术,为了给世间万物带来慰藉,为了人类大放光彩而吃一点点苦是很划得来的。克利斯朵夫并非只是为了祖父把他看成一个成人而心存感激,而且还因祖父那一番话十分吻合他儿童时的刻苦努力和高傲的精神,他被深深感动了。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音乐勾起的一些感情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使他不由自主地沉迷在音乐里,并且还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它——音乐:这门他本以为自己极为痛恨、拼命反抗过却未成功的艺术。
在德国的每个城市里,都有一个剧院上演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剧、杂戏等等,总之是所有可以上演的东西,五花八门的,没有风格和种类的限制。每个星期演三场,从下午六点到晚上九点。老约翰·米歇尔场场必到,不管是什么节目,他都很有兴趣。有一回,他去的时候还带上了孙子。开场的前几天,他就已经非常详细地向孙子讲解了故事的情节。克利斯朵夫对故事一点也不了解,只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些恐怖的事;他既等不及想快点看到,又非常害怕去看。他记得剧里会有雷雨,他担心会被霹雳劈中;他记得剧里会上演战争,他就担心自己会被杀掉。前一个夜晚,他躺在床上都快要急死了;到了演出的那天,他又有点希望祖父因为临时有急事不来了。可若是马上就要开演了,祖父还没有来接他的话,他却又担心了,就总是忍不住从窗户往外看。最终老人来了,他们俩出发去剧院了。他激动得心在胸口怦怦乱跳,紧张得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抵达那个家人总挂在嘴边的充满神秘的剧院。约翰·米歇尔在门口碰到几个认识的人,就会攀谈起来;小孩牢牢抓着祖父的手,担心会走丢,他真的没法理解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们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说说笑笑。
祖父照旧坐在第一排紧挨乐队的位置上。他靠着栏杆,紧接着就和低音提琴手喋喋不休地攀谈起来。这儿是属于他的天地,他在音乐上的威望,使得有人愿意听他侃侃而谈,于是他就开始利用甚至可以说是滥用这样难得的机会。克利斯朵夫耳朵里一句都听不进去。他焦急地等待着开演,加上这金碧辉煌的剧场对他的刺激,再加上接踵而至的观众,几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弄得他神情恍惚。他不敢回头看,总感觉后面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他紧张兮兮地把放在膝盖中间的小鸭舌帽夹得更紧了,两眼睁得圆鼓鼓的,直瞪着那块神奇的幕布。
终于,从台上传来开幕的三下响声。祖父擤了擤鼻子,从怀里掏出脚本,他总是一字都不落,有时甚至会因此而疏忽了台上的演出。乐队终于开始演奏,一听到音乐响起,克利斯朵夫就松了口气放心了。这可是属于他的音乐世界,从那时开始,无论多么稀奇古怪的演出,他都认为是非常合乎情理且极其自然的。
一开幕,就看到一些纸糊的树,还有一些和那树一样不真实的东西。孩子高兴地张大嘴看着,觉得非常有意思,却没有半点惊讶之意。故事的背景是设在想象中的东方,那对他来说没有一点概念。诗歌体的台词都是乏味的毫无意义的对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理不出什么头绪。克利斯朵夫一点也看不明白,总会把故事情节弄混,人物也分不清,常常错把这个当成那个,还经常拉祖父的袖子问一些幼稚的问题,说明他一点也没看懂。不过他不仅不会不耐烦,反而还看得入迷了。他根据那个荒唐的底本,自己编撰出一个和台上演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故事。正在上演的情节总是会与他的故事产生冲突,就不得不紧跟着进行修改,可他也并不心急。舞台上的演员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他还会挑选几个他喜爱的角色,紧张地关注着他们命运的起伏和发展。他特别喜欢一个美人儿,不大不小的年纪,金黄色的长发闪闪发光,眼睛大得离奇,光着脚丫。荒诞而不切实际的场景并未让他反感。长得高高大大、全身臃肿的演员丑态百出,分站两排的合唱队奇形怪状,尖声嘶喊时脸都扭成一堆,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戴着凌乱不堪的假发,男高音的高底靴,女主角那抹得五颜六色的脸:他那敏锐的眼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还不能分得很清楚。他像一个坠入情网的人,对心目中的恋人产生了错觉,看不到她真实的面目。儿童那与生俱来的创造幻觉的神奇力量,可以随时随地挡住一切不愉快的感觉并能使它点石成金。
音乐是特别能创造奇迹的。它给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一切都显得美丽、高雅、迷人。音乐激发了心灵对爱的渴望,让他认识到世界万物的空虚,随之又引来无数充满爱的精灵来供他填补这些空虚。小克利斯朵夫心情异常紧张,有些台词、有些手势、有些乐句,让他感觉很难为情;他不敢抬头看,也无法辨别是非,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直冒汗;与此同时,他又担心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紧张。歌剧演到第四幕,同往常一样,必定会有无法逃避的灾难降临到这对情侣身上,给男女主角创造一个尖声高唱的时机;可到那个时候他感到不能呼吸了,他的喉咙如同受了凉一样,觉得很难受,他用手掐住脖子,却连口水也吞不下去;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幸好,祖父也和他一样激动,像个天真的小孩一样对戏剧充满了兴趣。每次演到激动人心的地方,祖父就会轻咳几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掩饰内心的激情澎湃;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一清二楚,感觉无比痛快。他浑身发热,昏昏欲睡,他坐的地方又极为不舒服。但他全心全意想着:“是不是还要演好久?真希望不要结束啊!……”
可是,突然之间声音就停止了,他不知道怎么就结束了。一闭幕,观众就都起身离开,心神荡漾的想象被打断了。
他俩踏着夜色一起回家,一老一小都成了孩子。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幽静的月光!他们俩都不说话,心里在反复地回味着刚才的歌剧。终于老人问道:“你开心吗?”
克利斯朵夫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而且他也不想说话,担心把幻景驱散了;他努力振作起来,好不容易才深深叹了叹气,轻轻地答道:“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随和地说:“你看,音乐家多了不起!可以创造出这么多神奇的场景,这难道还不是最光荣的事吗?就如同上帝下凡。”
小孩听了感到非常惊奇,什么!这些都是人创造出来的?真是没有想到啊。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顺其自然产生的,简直就是浑然天成。原来一个人,一个音乐家,就是以后他也会成为的那种人,竟然可以创作出如此神奇的作品!噢!真希望将来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哪怕只有一天也可以!之后……之后,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哪怕是死也心甘情愿!他问道:
“祖父,这是谁写的呢?”
祖父说是一个德国的青年音乐家,叫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住在柏林,以前是认识的。克利斯朵夫竖着耳朵仔细听,突然又问:
“祖父,那么您呢?”
老人心里一惊。
“什么?”他问。
“您,您创作过这样的东西吗?”“当然。”老人不太高兴地说。
说完他就沉默不语了,走了一会儿,又深深地叹了叹气。这是他一生的隐痛。他一直想创作歌剧,却苦于没有灵感。他那硬纸夹里也确实夹有他创作的一两幕乐曲;可是他一点也不自信,不敢确信它们会有什么价值,所以没敢拿出来给大家评断。
一直走到家,他们俩都沉默不语。两人都睡不着觉。老人心里很不好受,只好向《圣经》寻求慰藉。克利斯朵夫则躺在床上回想当天的演出,就连一些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打着赤脚的姑娘又出现在他眼前。昏昏欲睡之际,忽然耳边响起一段音乐,清清楚楚,就像是乐队在身边演奏一样。他忽然惊坐起来,陶醉在其中,靠着枕头想道:“以后,我也要写这样的作品,噢!我会不会写呢?”
从那以后,看戏成了他唯一的愿望。家人把看戏当成他好好弹琴的奖励,因此他对学琴就更加用心了。他脑子里总想着戏:上半个星期想着上次看过的戏,下半星期想着下次要看的戏。他甚至担心自己在上演的那天生病,这种恐惧常常使他发觉自己有三四种病的迹象,到演出那天,他茶饭不思,总担心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总是烦乱不堪,他对着钟一次一次对着时间,看了又看,又生怕不会天黑了。最后他实在是等不及了,还要一个小时售票房才开门,他就出门了,生怕没位置,又因为是最先到的,看着空空的剧院又忍不住心急。祖父曾对他提过,有两三次就因观众太少,演员们宁愿退票也没有演出。他观察着进剧院的观众,计算着总数:“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哦!还是太少啊……观众怎么这么少呢!”如果发现包厢或正厅里有几个有身份的大人物,他就又会松一口气,自言自语:“这个大人物,他们应该不会把他也请回去吧?为了他,总还是要上演的吧!”可他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一直等到乐师们进场了,他才终于放宽心。然而,到了马上要上演的时候,他还是很着急,担心到底是否会开幕,是否会和某天晚上一样临时宣布更换戏码。他那山猫一样的小眼睛使劲瞅着低音提琴手的乐器架,想看看乐谱上的题目是否是之前说好要演出的戏。确定之后,过了两分钟他还要再看一遍,生怕之前看错了……乐队的指挥怎么还没有进场,肯定是生病了……幕后一阵慌乱骚动,又是七嘴八舌的谈话声,又是匆忙急促的脚步声。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出了什么岔子?幸好,安静下来了。指挥已经到位。一切准备就绪了……为什么还不开演呢!出什么事了?……他急死了。终于开演铃声响起来了。他活过来了,心怦怦跳动着,乐队奏响了序曲。随后的几个小时,克利斯朵夫就在这神奇美妙的世界里浮浮沉沉,唯一不足的就是总担心这美妙的境界迟早要结束。
过了一段时间,音乐界发生了一件让克利斯朵夫更加激动的大事。第一次令他激动不已的歌剧作者——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要来这座小城了,他会在剧院亲自指挥乐队演奏他的作品。消息一出,全城都轰动了。一时间,这位年轻的大音乐家成了德国激烈讨论的对象,这半个月里,大家只谈论他。可等他抵达这座小城之后,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曼希沃和老约翰·米歇尔的朋友们总是谈论他的新闻,把音乐家的一切日常生活都夸张放大,渲染得极其神秘,小孩却听得津津有味。一想到心目中的大人物就在身边,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呼吸着一样的空气,踩着一样的街道,内心就兴奋到了极点,就希望能够见他一面。
大公爵把哈斯莱当作贵宾安置在他的亲王府里。除了去剧院指导排练,音乐家很少出门,而且排练的场所,克利斯朵夫是没有办法进去的,再加上音乐家性格懒惰,进出总是乘坐亲王的车,所以克利斯朵夫很少有机会能瞻仰下大音乐家的风采。仅仅有一回,克利斯朵夫看到他从路上经过,可是只是透过车厢看到他的皮大氅,尽管在路边等了好几个小时,用手左挤一下右推一下,好不容易才从人山人海里挤到了前边,之后还要想办法不被别人挤到后面去。克利斯朵夫还在爵府门口站了好长时间,传言说那个是音乐家的卧室,他就远远地望着那边的窗户,借此安慰自己。通常情况下,他看到的只有百叶窗:因为哈斯莱很晚才会起床,那个窗户差不多整个上午都紧闭着。因此就有传言说哈斯莱怕见阳光,是只生活在月光下的夜猫子。
最后,在举办音乐会的那天晚上,克利斯朵夫终于可以接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了。全城的人都聚集到剧院。大公爵整个家族占满了御用的包厢,两个胖胖的小天使把冠冕高高地举着,悬在他们头顶之上。剧院布置得就像是要举办什么典礼一样,用橡树的枝条和带花的月桂装饰着舞台。只要是有点才华的音乐家,都因可以参加演出而备感荣幸。曼希沃还是担任他以前的职位,而约翰·米歇尔则担任合唱队的指挥。
哈斯莱一上场,剧院马上就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妇女们甚至起身试图把他看得更清楚。克利斯朵夫如饥似渴地盯着他,恨不得要把他吞进去。哈斯莱很年轻,长得也很秀气,但是看起来有些虚肿和疲惫,鬓角也已快掉光了,金色的鬈发中间,露出了早秃的头顶。那双蓝色的眼睛没有什么精神。在那淡黄的小胡子下边,一张极爱讽刺说笑的嘴巴总是在不停地微微抽动。他身材高大,感觉站得不稳,但那不是因为紧张和局促不安,而是因为疲倦,或许是厌烦。他指挥的音乐灵动活泼又带点任性,那个高大略显笨拙的身子总不停地摇来晃去,手势时而轻和舒缓,时而急速激烈,正如他的音乐一样。从中也可以看出他有点神经质,而且他的音乐也正反映了他的这个特质。激情澎湃的气息也渗透了这支无精打采的乐队。克利斯朵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管担心别人注意到他,可还是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坐在位置上。他坐立不安,干脆站起来,音乐带给他如此强烈又出乎意料的刺激;他沉浸在其中,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严重地妨碍了旁边的观众,别人只好想尽办法来避开他,以免吃了他的拳脚。在场的观众都异常激动,人们为这音乐会现场的热闹气氛而疯狂,远远超过了对音乐本身的喜爱。演出一结束,剧院里顿时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乐队按照德国的惯例和习俗,马上吹响长号,以此来向作曲家表达敬意。克利斯朵夫太过高兴,禁不住全身颤抖,好像那些掌声和欢呼声都是给他的。他看着哈斯莱眉飞色舞的样子,非常高兴,就像小孩一样心满意足。女人扔着鲜花,男人挥舞帽子。一大堆观众向舞台蜂拥而去,如同洪水般,大家都想和大音乐家握握手。克利斯朵夫看到一个女人非常热情地把哈斯莱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还有一个冲上去抢到了哈斯莱留在指挥台上的手帕。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推着他往舞台上挤,可就算挤到了哈斯莱身旁,他也会因太过激动而仓皇逃走的。他像牛羊一样低着脑袋在裙子与裤腿之间乱窜,想要接近哈斯莱,却因他个子太小了,怎么也挤不过去。
祖父在大门口找到了他,要带他去参加特地为哈斯莱准备的小夜曲演奏会。那时天已经黑了,人们点起了火把。乐队的所有成员都赶了过去。在路上,大家谈论的不过都是刚刚欣赏的美妙乐曲。等到了爵府前,大家悄悄地聚集在音乐家的窗外。虽然所有人包括哈斯莱早就对干什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大家还是故作神秘,在寂静的夜晚,他们开始演奏哈斯莱作品中的一些经典名曲。终于,哈斯莱和亲王出现在窗口,大家向他们欢呼致敬,同样他们也对众人回礼。过了一会儿,亲王派了仆人下来把乐队的成员请进府里。他们穿过豪华的大厅,四面墙上都是油画,画着戴着头盔的裸体人物:肤色深红,一副向人挑战的神态。天上画着团团如海绵的云。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大理石做的男女雕像,统统穿着铁皮短裙。地毯软绵绵的,宾客踩在上面听不到一点声音。最后走进一间大厅,屋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日,桌上摆满了可口的饮料和精致的美食。
尽管大公爵也在那个房间里,克利斯朵夫却完全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哈斯莱。哈斯莱向乐师们走过去,向他们一一道谢,他一边说话一边找词,有时说到一半找不到下文,就插几句俏皮的玩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之后大家开始吃东西。哈斯莱特意把几个音乐家请到旁边,还把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请了过去,对米歇尔大大地恭维了一番。哈斯莱说他还记得之前演奏他作品的人里面就有约翰·米歇尔,还提到他经常听一个朋友提起米歇尔多么了不起。那个人是祖父以前的学生。祖父不胜感激地道谢,回应了几句夸张的恭维话,就连克利斯朵夫听到都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尽管他很崇拜哈斯莱。可哈斯莱倒还很自然很舒服地接受着这些奉承话。等到祖父稀里糊涂讲了一大通,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便把克利斯朵夫拉去拜见哈斯莱。哈斯莱对克利斯朵夫笑了笑,随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头;得知小孩喜欢他的音乐,甚至为了见他已经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觉了,便把克利斯朵夫抱在怀里,亲切地问这问那。克利斯朵夫激动不已,高兴得满脸通红,因为太过紧张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都不敢看偶像一眼。哈斯莱捏了捏他的下巴,硬是要他把头抬起来。克利斯朵夫先是偷偷地瞄了一眼,他发现哈斯莱眼睛透着微笑,神情柔和,于是他也笑了。他依偎在他心爱的大音乐家的怀里,感觉那么快乐、那么幸福,感动得眼泪都扑簌簌地落下来了。哈斯莱为他这单纯天真的爱备受感动,更加亲热地拥抱着他,温柔地对他说话,就像是母亲对小孩一样;而且还专说一些俏皮话,胳肢他痒痒,逗他发笑,克利斯朵夫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很快,哈斯莱就成了他的熟人,回答哈斯莱的问题一点也不拘谨了,他还主动凑在哈斯莱的耳边告诉他自己的小计划,好像他们已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他说他多么渴望成为一个像哈斯莱这样伟大的音乐家,作出像哈斯莱创作的那样美妙的乐曲,做一个大音乐家等等。一直很害羞的他竟然高声说话、滔滔不绝,可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有些兴奋过度了。哈斯莱听着他不断唠叨地东拉西扯,说:
“等你长大了,成了一个音乐家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柏林找我,我会帮你的。”
克利斯朵夫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哈斯莱于是故意开玩笑说:
“你不愿来吗?”
克利斯朵夫拼命摇了摇头,连着摇了五六次,表示他绝对愿意。“那么就一言为定喽?”
克利斯朵夫点点头。
“那么你亲我一下吧!”
克利斯朵夫用胳膊搂着哈斯莱的脖子,拼命地抱着他。
“哎呀!小家伙,你把我的脸都弄湿了!松手!你擤擤鼻涕好不好!”
哈斯莱笑着用手亲自帮这个又害羞又高兴的孩子擤鼻涕,并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走到桌子边上,往他的口袋里塞满了糕点,对他告别:
“那再见了!可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
克利斯朵夫沉浸在幸福里,感觉有点晕乎乎的,此时此刻,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哈斯莱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可是之后哈斯莱说的一句话让他觉得很惊讶。正当大家滔滔不绝的时候,哈斯莱突然举起杯子,脸色一沉,神情严肃地说:
“本来现在是高兴的日子,但是我们也不可以忘记我们的敌人。我们应该永远牢记。我们没有被打倒,现在仍然幸存于世并非因为他们手下留情。因此我们也没必要考虑他们的生存而手下留情。所以现在我举杯要庆祝也绝对不包括那些人!”
听到这古怪的祝词,大家还一边鼓掌一边大笑,哈斯莱也和大家一块笑,又恢复到刚刚的愉快表情。可是克利斯朵夫听了却一点也不快活。尽管他很崇拜哈斯莱,不敢对他的行为大肆议论,可是他认为今天晚上应该开开心心,只想高兴的事就可以了,而让他觉得失望的是哈斯莱却想着那些丑恶的事情。但是他没有细想下去,本就模模糊糊的印象,很快随着欢乐的心情消散了,淹没在从祖父酒杯里喝到的一丁点香槟里。
在回家的路上,祖父一直自言自语,不停地唠叨,哈斯莱对他的恭维使他高兴得飘飘然。他高声宣布哈斯莱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克利斯朵夫没有吭声,把自己那像是对爱情一样的醉意都埋藏心底,哇!他亲过他,抱过他!多么美好!多么伟大!
他躺在小床上,热情地抱着他的小枕头想着:
”噢!为了他,让我去死也甘愿,死也甘愿!”
那天晚上,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照耀着小城,克利斯朵夫便在心里种下了坚定的信念种子。哈斯莱就成了他整个童年时期的榜样,这个榜样始终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向哈斯莱学习,才六岁的小孩就下决心要写曲子了。事实上,在很久以前,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他就已经开始在作曲了:在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在作曲的时候就已经在作曲了。
对一个天生的音乐家来说,世间万物皆是音乐。一切颤动的、震动的、跳动的东西,烈日炎炎的夏天,刮风下雨的夜里,流动溢彩的光芒,闪烁耀眼的明星,雷鸣闪电,鸟语虫鸣,树木窸窣,或可爱或厌恶的人声,家里熟悉的声响,吱吱呀呀的门,静夜里脉络里奔腾的热血……周围的一切都是音乐,只要仔细倾听就好了。这种随时随地都在蔓延的音乐,始终回旋在克利斯朵夫的心里。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全都记录下来化作音乐。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就像是个蜜蜂嗡嗡的蜂房。
和所有的小孩一样,他嘴里整天都哼着一些旋律。不管是在何时,不管是在做何事:或是在路上蹦蹦跳跳的时候;或是躺在祖父家里的地板上,手抱着头,翻着书本观看插图的时候;或是在厨房最暗的角落里,黄昏时分坐在小凳子上恍惚的时候;他的小嘴总是咿咿呀呀,闭着嘴也会鼓着腮帮、卷动舌头。就这样他会不知疲倦地连续玩好几个小时。母亲开始并未在意,之后就不耐烦地喊他停。
等到他也厌烦了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时,他就想要活动活动,弄一些声响出来。于是他就编点儿曲子,供自己唱唱。他为平常生活中不同的事情编了各不相同的曲子。在起床后,他像小鸭子一样扑着水洗脸时,有洗脸的曲子;——有时在爬上那个圆凳坐在自己厌恶的乐器前面时,有一支前奏曲;——甚至在他从凳上跳下来时,那支曲子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欢快多了;——妈妈将汤端上饭桌时,他会准备一支用餐的快乐军乐曲;——餐后,他会一边哼一边很庄严地回到卧室,自己会奏一支凯旋曲;有时他找机会和两个弟弟组成一个游行队伍,三个人一个跟着一个,有模有样地走着,各自唱着各自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曲子克利斯朵夫留给了自己。他对于每支曲子都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不会搞错。别人可能会混淆,但他对其中的细微差别分辨得一清二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转来转去,顿着脚跟打着节拍,昂首挺胸,没完没了地转啊,转啊,转得晕头转向,嘴里还一边哼着自己的曲子。老人正在刮着胡子,停下来,都顾不上擦一下满是泡沫的脸,望着他问:
“你在唱什么呀,孩子?”
克利斯朵夫说不知道。
“再唱一遍!”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了又试,却怎么也没再找到之前唱的调子。因为祖父注意到了,所以他很得意,想要趁机卖弄一下自己的好嗓子,便匠心独运地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唱的并不是这个。约翰·米歇尔没说话,感觉像是不搭理他了。不过,当小孩一个人在隔壁房间里玩耍的时候,他故意不把门关上。
过了几天,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准备上演一出音乐喜剧,他凭着自己对剧院上演的戏的记忆片段进行拼凑,也装作那些艺术家一样,认真地跳着小步舞,还对着挂在墙上的贝多芬画像行礼。当他单脚站立旋转的时候,看到祖父正透过半开的门望着他。他以为祖父会笑他,就害羞起来了,赶紧停下来,跑到窗户边上,把脸贴到玻璃上,装出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没想到祖父没有说什么,一直走过来抱住他,这样克利斯朵夫才知道祖父很开心。这又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他非常聪明,已经猜出祖父很欣赏他,可是却不能确定最欣赏他的是哪一项才华,到底是剧作家,是音乐家,是歌唱家,还是舞蹈家。他猜应该是歌舞,因为那也是他自己最得意的才能。
一个星期之后,他都几乎把那件事忘掉了,祖父却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说要给他看一样东西。老人打开书桌,拿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架上,叫孩子弹一弹。克利斯朵夫觉得非常奇怪,但还是按乐谱弹奏着。乐谱是手写的,看得出老人花了很多心思,上面有他那肥大的笔迹。题目还用了漂亮的花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帮着翻乐谱,一会儿,他问孩子弹的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地弹琴,完全没有注意祖父说的话,只是回答说不知道。
“你认真想想,难道听不出来吗?”
没错,这音乐明明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可就是想不出在哪听过……
祖父笑着说:“再想想看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祖父,我想不出来。”
突然他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承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曲子都听不出来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被别人这么一说出来,自己反倒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非常开心认真地给他解释那份乐谱:“你看,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上哼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个星期要你再唱一遍,而你却没想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椅子前跳舞时打的拍子……你自己看看吧。”
在那乐谱的封面上,用几个美丽的花体字写着:
童年抒怀: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完全惊呆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漂亮的标题,大本的乐谱,那居然是他的作品!……他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祖父的腿上,头往祖父的怀里钻,开心得满脸通红。更加开心的是老人,其实米歇尔已经感动得忍不住快要流泪了,却仍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和他说:
“当然,我还根据曲子的旋律,给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三重奏,因为……因为这是惯例!……而且……我觉得没有什么坏处。”
他把那段三重奏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和祖父一起合作而觉得非常得意:
“那么,祖父,应该也要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只要……”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只要把这个当作纪念,倘若以后我不在了,看到这个你还会想起我。你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往下把话说完整。他预料孙子的作品将来肯定会流传于世的,绝不会像他的那样默默无闻,所以在孙子的曲子里加了一些自己创作的调子,那还是从自己的作品中挑选出来的曲调。而他那想沾点孙子将来的荣誉之光,其实这个愿景没什么过分的,反而显得很卑微,也很感人,因为对他来说,他只是希望能借这个机会让自己的一些思想传递给后代,以免自己白白来这人世一趟。克利斯朵夫感动极了,他拼命亲吻爷爷的老脸。老人也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只是不停地亲吻孙子的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对不对?以后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族、为国家、为艺术增光的时候,当你举世闻名的时候,你会记得第一个赏识你的才华,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成就的,就是你的老祖父吗?”
他听着这些自己讲的话,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但他不想被孩子发现他动了情。他连咳几声之后就沉下脸,把乐谱当成宝贝藏在怀里,然后就打发孩子回家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还高兴得忘乎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石子都在围着他旋转跳舞。可家里人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失望,他无比骄傲地讲着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在一旁冷嘲热讽。母亲嘲笑他。曼希沃则说老人家肯定是头脑不正常了,与其弄得孩子疯疯癫癫的,倒不如养好自己的身体。说到克利斯朵夫,则劝他赶紧抛开荒唐的想法,应该马上到琴上去练四个小时。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先把琴弹得像模像样。至于说作曲,反正以后有一大把时间,到时候没什么事做了再去弄也是可以的。
这通大道理,刚开始听上去好像是曼希沃为了孩子好,不想他年纪轻轻就变得骄傲自满、得意忘形,可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很快,曼希沃就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自己没有一点可以融进音乐里去表现的思想,他也觉得音乐无须表现什么思想,因此他觉得一个优秀的演奏家是没必要作曲的,他认为作曲是二流角色做的事,认为音乐的价值只有依靠演奏家的表演才能表现出来。但是对像哈斯莱这一类著名的一流作曲家所引发的狂热,他也不是不能感觉得到,那些满堂喝彩的盛况也使他非常敬佩,因为凡是众人捧场的人,他都很尊敬。可他难免存有忌妒之心,因为他总认为是作曲家抢走了本应属于他演奏家的掌声。但是根据经验,众人对大演奏家的捧场也同样火暴非凡,特别是具体到个人,更加容易赢得赞许的目光和恭维的赞扬。他故意装出对大音乐家的才华非常崇拜的样子,而实际上总爱到处传播他们荒唐可笑的奇闻逸事,让别人看轻他们的才智和品德。他认为演奏家应该处于艺术家阶梯上的最高一层,他还找到了非常充分的理由:既然舌头是大家公认的人体最高贵的器官,那没有语言还能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谈什么音乐?
不管他的训诫是出于何种原因,那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总归是好的,可以使它不至于因为祖父的夸奖而不可一世;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远远不够。克利斯朵夫因此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得多。虽然他毫无愠色地坐到钢琴边,但并不是为了服从,而是为了和平时一样,一边让手指机械地在琴键上来回移动,一边暗地里胡思乱想。他弹着没完没了的练习曲,心里却有一个骄傲的声音在叫喊:“我是一个作曲家,我是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开始,他认为自己是个作曲家,因此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都还不怎么会写的他,就开始在家里把账簿上的一些纸片撕下来,然后在上面画一些蝌蚪模样的音符。可是总苦苦寻找一些自己的可以来写的思想,还纠结于该怎样写,这样一来,他反倒没有什么思想了,变成为思想而思想了。他对乐曲的结构和语言都非常执着。更何况他自认为是天才音乐家,就算是没表现出什么思想,但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完成了曲子。之后他就会得意扬扬地拿去给祖父欣赏,祖父高兴得都要哭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老人变得更加容易流眼泪了,还总是夸他写得极其美妙。
这样做很容易惯坏孩子。还好他生来不爱慕虚荣,判断力也并不差,而且还有一个人深深影响了他,尽管这个人从未想过要影响任何人。那个人就是路易莎的哥哥,就通情达理方面来看,他完全有资格被称为标准典范。
他和路易莎一样,长得矮矮瘦瘦的,背有点驼,看起来十分柔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了,可能还没到四十,可看上去却像是已经五十甚至是五十多岁了。那张小脸上爬满了皱纹,皮肤是粉红色的,温顺的浅蓝色眼睛,如同快要枯掉的勿忘我草。他很怕冷,怕吹风着凉,所以不管去什么地方,他都会把他的鸭舌帽戴上。脱下帽子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粉红色圆锥形秃顶就会冒出来,被克利斯朵夫和小弟弟看到了,可把他们乐坏了。因为这个脑袋,他们总是取笑他,总是故意问头发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再加上父亲还在一旁开着一些流里流气的玩笑,孩子们就玩得更加疯狂、更加过火了,直威胁着要去打他的秃头。最先笑起来的总是他,他的脾气很好,耐着性子随他们怎么闹。他是个流动的小贩,整天背着一个包裹,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包裹里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都有: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曲子的乐谱、药品……有好几回,有人为了要他安定下来,特意替他盘了一家杂货店,或是一个针线铺子什么的。可他却总不习惯:总会在别人意料不到的一个晚上起床,把钥匙放在门下,然后背着包裹就离开了。大家会接连好几个月见不到他。之后他可能又会回来,经常是在黄昏时分,听到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门推到一半,他会非常懂礼貌地脱下帽子,冒出一颗小小的秃头,一双温顺的眼睛,一脸腼腆的笑容,随后向大家问候“你们好”。在进门前,他总是会记得先把鞋底的灰土弄干净,之后就按长幼次序依次向他们问好,然后选一个房间里最偏僻隐蔽的角落坐下,点起烟斗,蜷在一团。大家和往常一样又是像下暴雨一般把他取笑一通,而他每次都非常平静地等待着那场暴雨。克利斯朵夫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总是对他冷嘲热讽。他们觉得这个古怪瘦小的人很滑稽很可笑,再加上他那卑微的小贩身份又损害了他们的尊严。他们从不掩饰对他的轻蔑,但他也好像浑然不觉,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他们,最后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了,特别是老人,他非常看重别人对他的敬意,不忍心伤害那些敬重他的人。他们总是对他开一些非常过头的玩笑,路易莎听了都羞愧得满脸通红。她早就已经非常坚定地相信克拉夫脱家一族就是比普通人要高一个等级,理所当然地认为丈夫与公公所说的都是对的。然而,她也很爱自己的哥哥,而他也默默地爱着她。本来他们家就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兄妹俩又都是那种谦恭忍让、被生活所迫的人,彼此怜悯着,内心默默忍受的同样的痛苦,使得兄妹俩相依为命,可以说是同甘苦共患难。克拉夫脱父子长得十分健壮,生性粗鲁,嗓门又大,精力很充沛,喜欢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而在他们中间生活,兄妹俩就像是处于生活之外或生活边缘上的善良又软弱的好人,两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彼此心照不宣,不需要任何言语就可以传递彼此的关心。
克利斯朵夫带着小孩的那种漫不经心和傲慢无情,也与祖父及父亲一样打心眼里看不起小贩。他经常取笑舅舅,把他看作一件可笑的玩具。他总是缠着舅舅,戏弄他。舅舅总是逆来顺受地承受着。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其实很爱舅舅,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楚而已。克利斯朵夫喜欢舅舅,首先是因为他和玩具一样听话,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其次是因为他每一次来都会给他们带一些好东西:一块糖果,一张图画,或是别的什么有趣的玩具。这个矮子一来,孩子们总是欢喜得像过节一样,因为他肯定又会带来出人意料的惊喜。他不管多么没钱,还是会想方设法地给家里每个人带点小礼物。家里每个成员的生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总是恰到好处地在那天赶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他用心挑选的可爱的小礼物。大家经常接受他的礼物,都已经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应当,都不会记得对他说声谢谢;而对他来说,只要能够送别人一些小礼物,他就已经觉得非常开心幸福了。经常睡不太踏实的克利斯朵夫,在夜晚总会回想白天的经历,有时就想到舅舅真是太好了,那时就会涌出一阵阵对这个可怜人的感激,但是到了白天就又想不起要感谢舅舅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只想着如何捉弄他了。再说他还很小,根本不知道善良有多么可贵。在小孩的语言中,善良与愚蠢基本上是同义的,而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
一天晚上,曼希沃被人邀请去吃晚饭了,路易莎安抚两个小弟弟去睡觉了,楼下客厅就只剩高脱弗烈特一个人,他走了出去,坐在房子不远处的河边。克利斯朵夫没事做,正闲得慌,就跟着出去了,和往常一样像只小野狗咬人一样去捉弄舅舅,最后弄得自己累得喘不过气,就滚到舅舅跟前的草地里。他趴在地上,鼻子往草丛里钻。等呼吸稍微平缓了,他又想找一些玩笑话来,一想到就会大声叫唤,笑得前仰后合,脸都快埋进土堆里了。舅舅没有理他,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他感觉舅舅安静得有些奇怪,便抬起头准备重新说一遍笑话,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舅舅的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在暮光的照耀下闪着一圈金黄色的光。克利斯朵夫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眼睛半合,嘴巴半张,忧郁的脸上透着悲伤的,还带着一点严肃的气息。克利斯朵夫手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着舅舅。夜幕降临,舅舅的脸渐渐看不太清楚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完全被舅舅脸上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感染了。地面一片漆黑,天空却一片明朗:星星都亮了。水浪轻轻拍打河岸。小孩迷迷糊糊,不知不觉竟嚼着青草。身边响起蟋蟀的鸣叫声。他快要睡着了……突然,黑夜中,响起了高脱弗烈特的歌声。他的声音轻柔,有点沙哑,好像还在喉咙里,只是唱在心里给自己听的,一二十步之远的地方就听不清了。但它很动人,带有真情实感;这歌声,就像是明净的水域,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的内心。克利斯朵夫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唱歌,也从未听过这歌。舒缓、简单、纯真,又庄重,用着严肃的、凄凉带点单调的步子前行着,却又从容不迫,唱唱停停,有时停歇很久,随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隐没在黑夜里,它好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它要去往什么地方。安静祥和的境界却仍然无法隐藏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在看似恬静的表面下,埋藏着沉睡了几个世纪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激动得全身颤抖。歌声结束后,他从地上爬到舅舅身边,哽着嗓子叫:“舅舅!……”
高脱弗烈特没有回应。
“舅舅!”孩子又叫了一声,把手和下巴都搁在他膝盖上。
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地回答:“怎么啦,孩子?”
“你唱的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嘛,你唱的是什么?”
“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一首歌。”
“是您写的吗?”
“不,不是我编的!你问得好奇怪!……这是一首老歌。”“那是谁写的呢?”
“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时候的歌吗?”
“我出生以前,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还没出生以前,很久以前就有了,一直就有。”
“好奇怪!那怎么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他想了一会儿,说:
“舅舅,那你还会唱别的吗?”
“会啊。”
“再唱一首别的好不好?”
“为什么要再唱别的?唱一首就够了。我们要在想唱的时候唱,不能在不想唱的时候唱,不能随便唱着玩呢。”
“可是别人开音乐会的时候不也是唱了一首又一首?”
“我唱的这个不是音乐。”
孩子愣住了。他没太弄懂舅舅的意思,但也不想要别人给他解释。的确,那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问:
“舅舅,您是不是也写曲子呢?”
“写什么?”
“歌曲呀!”“歌曲?噢!我怎么能写呢?那是写不出来的。”
孩子按他平时的逻辑问:“可是,舅舅,这不也是以前别人写的吗……”
高脱弗烈特固执地摇摇头。
“那是一直就有的。”
孩子紧追不舍:“可是,舅舅,难道就不能再写一些别的新歌吗?”
“为什么要再写呢?什么样的歌都有了。不管是你伤心还是快乐的时候唱的;不管是你觉得累了,还是离家时想家了想唱的,还是你恨自己是个卑贱的罪人,骂自己就像是一条小虫的时候唱的;不管是别人对你友好,你感动得要哭的时候,还是你沐浴在风和日暖、天朗气清的大自然中,感觉看到了天堂,看到了上帝慈悲的微笑……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歌可唱。总之,你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写呢?”
“干吗要写?为的要成为大人物啊!”孩子满脑子都装着祖父的教诲和他那幼稚的梦想。
高脱弗烈特温和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点不满意了,问:“你为什么笑呢?”
高脱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个普通的人。”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问:“那么,你是想要成为大人物,是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骄傲地答道。
他一心等着舅舅的夸奖,没想到舅舅却问:“为什么要当大人物呢?”
“为了写好听的歌啊!”
高脱弗烈特又笑起来:“你想写一些歌,为的是要成为一个大人物;你想当个大人物,为的要写一些歌。你倒像是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子呢!”
克利斯朵夫被舅舅这么一说觉得很不高兴。如果在别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让一向被他取笑的舅舅反过来取笑他的;同时,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舅舅会那么聪明,一句话驳得他哑口无言。他试图想找个理由或是什么无礼的话反驳回去,可就是找不到。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大人物有什么用?就算由这里到科布伦茨那么大,你也写不了一首歌。”
克利斯朵夫很不服气地反驳道:“只要我愿意作……”
“你越是想写就越写不出。要写的话,就得跟它们一样顺其自然。你听……
“一轮明月从田野升起来,又圆又亮。一层银色的薄雾在苍茫的大地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动。青蛙们正在激烈争论,草地里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扬的歌声。蟋蟀的尖锐颤音像是随着群星的闪动而颤动。微风拂过榛树的枝条发出阵阵窸窣声。那河流后面的山岗上,传出夜莺清脆甜美的歌声。”
高脱弗烈特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克利斯朵夫说:
“还需要你唱吗?它们唱的难道不比你所能写的更好听吗?”
这些夜里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听过无数次,但之前从没有今晚这样的感受。是啊!还需要你唱吗?……他觉得心里满是柔情和哀伤。他真想拥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爱的星星。克利斯朵夫现在爱极了高脱弗烈特舅舅,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最聪明的人,以前都是自己看错他了,不理解他,还以为舅舅大概为自己的淘气而伤心吧。克利斯朵夫悔恨交加,真想喊道:“舅舅,别伤心,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请原谅我吧,我多么爱您!”可他不敢说。忽然他扑在舅舅怀里,心里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拼命地拥抱着舅舅,一遍一遍地说着:“我多爱您!”高脱弗烈特惊喜交加,亲吻着孩子,连声问他:“怎么啦?怎么啦?”接着站起身,拉着他的小手说:“该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以为舅舅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快到家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对他说:“以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晚上再去听上帝的音乐,我再给你唱一些别的歌。”当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地拥抱舅舅道晚安、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看出舅舅是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的。
从那之后,他们经常一起在晚上出去散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要么静静地沿着河岸走着,要么一起穿过田埂。高脱弗烈特慢悠悠地抽着烟,克利斯朵夫有点怕黑,所以总是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们有时一起坐在草地上,沉默一会儿之后,高脱弗烈特就开始和他谈星空、云彩,教他如何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如何去听黑暗中飞舞的、蠕动的、跳跃的、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阴雨晴天的先兆,还教他如何在夜间交响曲中认出无数的乐器。有时,高脱弗烈特会唱一些歌,或是悲凉或是欢快,但总是同一派的。可克利斯朵夫听了一样地激动不已。他唱的话也是一个晚上只唱一首。克利斯朵夫还注意到了,你越是强烈要求他唱,他就越唱得勉强,最好的状态是他主动想唱的时候。通常是你必须安安静静地等老半天,等到克利斯朵夫失望地想着“唉!他今晚不会唱了……”的时候,高脱弗烈特才会开始唱起来。
一天晚上,碰巧舅舅没有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要从自己的作品里挑一首出来唱给舅舅听,那可是自己费了许多心血也觉得非常得意的曲子,他要向舅舅证明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舅舅静静地听完了说:
“真难听,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非常沮丧,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高脱弗烈特用怜悯的语气问他:
“为什么你要写这个呢?多么难听!又没谁逼着你去写。”
克利斯朵夫气得面红耳赤,顶了一句:“祖父可夸我写得挺好呢。”
”噢!是这样啊,”舅舅不慌不忙地回答,“那他一定不会错的。他学识渊博,精通音乐,而我一点也不懂……”
顿了一会儿,他还是接着说:“可我就是觉得难听。”
他静静地瞅着克利斯朵夫,见他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便笑着说:
“你还写了些其他的曲子吗?也许我更喜欢听别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许换一首曲子可以改变之前那首带来的不良印象,于是他把自己写的曲子全都唱了一遍。高脱弗烈特一句话也不说,等他唱完了,才摇摇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这些更难听了。”
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下巴发抖,快要哭了。舅舅也是一脸沮丧地说:
“哦!真的很难听!”
克利斯朵夫哭着喊道:“为什么您一定要说它难听呢?”
高脱弗烈特非常真诚地望着他,回答说:“为什么?……我也不清楚……首先是因为它无聊……对……它很无聊,它没有一点感情,所以很难听……你写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你为何要写下来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写一首好听的歌。”
“这就对啦!你是为了写而写的。你是为了要当一个大音乐家,为了让别人羡慕才写的。你自高自大,你虚情假意,所以你注定要受到惩罚。你看,谁要在音乐上这样做的话,谁就逃脱不了惩罚。对待音乐要谦虚、真诚,不然,怎么能够称为音乐呢?那不是对上帝不敬吗?不是亵渎上帝吗?他给了我们这么多好听的歌,都是很真诚的表达啊,也是告诉我们要说老实话啊!”
高脱弗烈特发现小孩不太高兴了,想去拥抱安抚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气鼓鼓地躲开了。接连几天他都生舅舅的气,他恨舅舅。他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说:“他是头蠢驴!什么都不懂。比他聪明得多的祖父可夸我的音乐很好呢。”然而他心里可清楚得很,舅舅是对的。
那些话他都铭记于心,他为自己撒了谎而觉得羞耻。
所以他虽然总是记恨舅舅,但从那之后,他每次写音乐的时候总忘不了他。因为想着舅舅看了又会怎么说,他就经常把写好的曲子撕掉。如果费了很大的力气写完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够真诚的曲子,便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他最怕舅舅的批评,只要高脱弗烈特在听他的曲子时说了一句:“嗯,还不太难听……我喜欢这个……”他就高兴极了。
有时他想出出气,就会故意捣乱,把一些名家的曲子说成是自己写的来唱给他听,如果舅舅偶尔说不好,他就高兴极了。但舅舅并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理亏。看到克利斯朵夫围着自己拍着手欢快地蹦蹦跳跳,他也会跟着真心地欢笑,而且总是这样解释:“也许这确实写得很好,可是没多大意思。”他从不愿去听曼希沃他们弄的那些小型音乐会,不管作品有多美,他总会打哈欠,直犯困。过一会儿,他坚持不了就悄悄地溜了。他说:
“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都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阳。音乐应该是在外边,要呼吸到上帝赐予我们的新鲜空气才有音乐。”
他总是提到上帝,因为他很虔诫,对宗教的信仰完全不同于克拉夫脱父子,尽管自命为强者的他们也会在每个星期五守斋。
不知为何,曼希沃忽然改变了想法。他不但赞同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录下来,而且更让克利斯朵夫惊奇的是,他还花了好几个晚上亲自把乐稿抄了两三份。无论别人怎么问他,他都只是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还使劲摸着孩子的头,和克利斯朵夫开玩笑,再不然就是高高兴兴地拍拍他的屁股。克利斯朵夫讨厌这种亲热,但他看得出父亲是真的很快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曼希沃跟约翰·米歇尔经常神秘兮兮地聚在一起,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大事。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惊奇地听到,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抒怀》敬献给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曼希沃先事先已经设法打听了亲王是否愿意接受这份敬意,亲王表示非常乐意接受这份敬意。于是曼希沃非常得意地宣布,事不宜迟,必须马上采取措施:第一,准备一份正式的申请书呈送给亲王;第二,印刷作品;第三,举办一个音乐会宣传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约翰·米歇尔又为此讨论了很久,有几处激烈紧张地讨论了两三个晚上,还不准任何人扰乱他们。曼希沃写草稿,修改,再修改,又重写,这样反反复复。老人扯着嗓子说话,好像是在那朗诵诗歌。他们有时因争论太激烈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有时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而直拍桌子。
然后,他们把克利斯朵夫叫去,让他坐在桌子前,拿着笔,父亲站在右边,祖父站在左边。祖父嘴里念一个字,孩子照着写一个字。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在写什么,一来他写每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劲,二来父亲总他耳边嚷叫,三来祖父还特别用抑扬顿挫的音调来加强,让克利斯朵夫听着心烦意乱,根本无暇顾及它的意思。老人也和孩子一样紧张,根本无法安心坐下,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根据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种表情,还时不时来看孩子写的字。克利斯朵夫看到背后的两个大脑袋在晃来晃去,吓得心烦意乱,吐着舌头,笔都握不稳,眼前一片模糊,不是字画得太长了,就是把写好的给弄得模糊不清,这样一来,曼希沃叫得更凶,米歇尔也会大发雷霆。他只好重新写一份,没多久又要重写,写了又写,等到终于快要写完了,本来洁白无瑕的纸上会忽然掉下一大滴墨水。于是他们两个拧他的耳朵,他双眼噙着泪,却不许他哭出来,因为眼泪会弄湿纸,否则又得从第一行再重新写。他几乎感觉这一辈子都写不完了。
终于还是完工了,约翰·米歇尔背靠着壁炉架,把信又念了一遍,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曼希沃躺在椅子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不时装模作样地充当内行,也在仔细回味这封信的韵味:
高尚而又尊贵的殿下!
自从我四岁起,音乐便是我幼年时期最大的爱好。自从我与艺神 缪 斯结下不解之缘之后, 缪 斯便常常赐予我灵感,洗涤我的灵魂,陶冶我的情操,这便让我对音乐更加喜欢,从我个人鄙陋的角度来看,这是神灵对我的眷顾。而今我已经六岁了,在艺神时常将灵感灌输于我之际,也在我耳畔私语 :“ 行动吧!行动吧!记录下你内心灵魂的和声!”我曾经思索 :“ 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哪里来的这种勇气?艺术界将要如何评论我?”我诚惶诚恐不知所往,战战兢兢不得心宁。怎奈艺神垂青于我,怎能 忤 逆,故我斗胆,作了几首乐曲。
啊!尊敬的陛下!我怎么胆敢将我的拙作跪倒呈现在您的脚下,我怎么敢呢?我怎么敢奢望您那慈父般的爱,能毫不保留地垂于我的拙作之中,让我感到是此生的幸运?……
啊!能够的!因为您向来提携和帮助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慷慨而毫无保留地付出,您将初露锋芒的才能之人置于神明之中加以保护。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正因为您,我才有了信念,我才壮着胆子将拙作拜献于您的座下。
啊!我尊贵的殿下,我期盼着您能垂顾 匍匐在您的脚下的年少的作者和其作品!只期博您一笑,心亦足矣!
永远效忠于无限高尚而又尊贵的殿下。
致以无比忠心坦诚而又顺从的仆人约翰 · 克利斯朵夫 · 克拉夫脱敬上
克利斯朵夫一点都没听信的内容,他为自己终于脱身感到非常高兴,生怕再被叫去重写,赶紧溜到野地里去了。他一点也不清楚自己在信上写了什么,也不知道它的重要性,更是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之后还不满足,又念一遍,想要再仔细回味一番。念完之后,他和曼希沃一致认为是篇杰作。大公爵看过呈送给他的信和乐谱之后,也表示喜欢。他特地派人传话,说对两样东西都很满意。他批准了音乐会,还传令把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给曼希沃使用,并答应会在音乐会那天召见这位年幼的艺术家。
于是曼希沃马上开始筹备音乐会。宫廷音乐联合会也答应来帮忙。开头如此顺利,更加刺激了他,愈加想要弄出更大的排场,于是改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抒怀》。曼希沃原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张他和克利斯朵夫两人的合影,孩子坐在钢琴前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边。但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并不是因为费用太高——曼希沃是毫不顾虑费用的——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于是他只好换了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画,画上有一只摇篮、一支小号、一面鼓、一只木马,还有架竖琴在中间金光闪闪。书名上有段很长的献词,亲王的名字是用特大号的字体刊印的,作者署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时年六岁”(其实当时他已经七岁半了)。插图的刻版费用很高,为了这个,祖父卖掉了一个十八世纪的柜子,上面还雕有人像,那可是老人一直以来不愿意割爱的,之前古董商华姆塞就曾三番五次想要买走这个柜子。但是曼希沃坚信,乐谱发售预约的收入绝对能够抵上这成本,而且还会有富余。
还有一个问题要让他操心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举办音乐会那天要穿什么衣服上场。为了这件事他们特地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照曼希沃的想法,是准备让孩子穿着短装,光着小腿,就像四岁小孩那样的装扮。克利斯朵夫年龄虽然不大,但个子已经比较高,身体也很强壮了;更何况大家又都认识他,这一点是没有办法隐瞒的。之后曼希沃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决定让孩子穿上燕尾服打上白领结。路易莎说这样大家都会笑话孩子的,孩子会非常可怜,可是她的反对无济于事。曼希沃非常了解大众的心理,认定这样出人意料的打扮肯定会大受欢迎,一定要这样做。他们赶紧请来裁缝给孩子量身定做衣服。另外还买了高级的内衣和漆皮鞋,都是一些非常昂贵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上自己的新衣服感到非常拘谨。为了让克利斯朵夫尽快适应,他们要他穿着新衣在家里把他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还教他礼仪。整整一个月,他都坐在琴凳上,没有一点自由。他极其气愤,但还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自己即将完成一件光辉显赫的大事,他既感到骄傲又觉得害怕。再说大家都对他关怀备至:担心他着凉,赶紧用围巾护着他的脖子;鞋子也有人替他烘着就怕他脚受寒;给他吃的也是最好的饭菜。
那伟大的一天终于来了。理发师来负责给他化妆,要把他刚硬的头发烫成松卷状,直到整理得像卷曲的羊毛一样服帖才肯罢手。全家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打转,夸他真是漂亮极了。曼希沃前左右后仔细打量着他,突然拍了拍脑门,想起了什么,跑出去摘了一朵花别在孩子衣襟上。但是路易莎一看见他,却举起两条胳膊朝天伸着,难过得叫了出来,说真像一只杂耍的猴子。这句话简直伤了克利斯朵夫的心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对那身奇怪的打扮应该是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得非常尴尬,在音乐会上他会觉得更加尴尬,在这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除了尴尬羞窘之外他根本没有别的感觉。
音乐会就快要开始了,大厅里的座位还有一半是空着的。大公爵还没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位消息灵通的好心朋友告诉他们说,公爵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可是非常可靠的消息。曼希沃听了大失所望,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地踱来踱去,从窗口往外东张西望。老约翰·米歇尔也急了,不过他是为孙子担心,啰啰唆唆地叮嘱个没完没了。克利斯朵夫也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他并没有把要演奏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听众行礼就心慌,而且越想越着急。
然而,音乐会不得不开场了。听众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乐队开始演奏《科里奥朗序曲》。孩子既不知晓科里奥朗,也不知晓贝多芬;尽管他经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的名字。他从不在意听到的曲子是什么题目,而是自己给他们取一些名字,编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通常情况下,他把音乐分成水、火、土三类,当然每一类里面的音乐都还有无数细微的差别。莫扎特属于水这一类:他的音乐或是水边的一片草原,或是在河上漂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或是春日里的一场细雨,或是雨后一道绚丽的彩虹。贝多芬却是属于火这一类:有时像一个烈焰腾腾、浓烟滚滚的火炉;有时像一个着火的森林,笼罩着一片浓厚昏暗的乌云,四面闪出惊心动魄的雷鸣;有时群星闪烁,忽然像一颗在九月的夜空亮起的明星,缓缓陨落,缓缓隐灭,让人看了心为之颤动。此刻,英雄灵魂的不可一世的热情,像一把熊熊之火燃烧着克利斯朵夫,使得他热血全身沸腾。其他的一切都消灭了,与他毫不相干!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虑不安的约翰·米歇尔,慌乱匆忙的所有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被那阵狂怒痴狂的意志卷走了。他紧紧跟着它,气喘吁吁的,双眼含泪,四肢麻木,从掌心麻到脚趾头,热血奔腾,全身发抖……他躲在布景的支柱后面,正当倾着耳朵仔细听的时候,忽然心头像挨了一棒:乐队的演奏中止了;肃静了一会儿之后,铜管乐器和铜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转变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气得咬牙切齿,顿足握拳,对着墙壁发泄了一通。可曼希沃却高兴坏了,原来是亲王驾到了,乐队奏着国歌向亲王致敬。约翰·米歇尔声音颤抖着又把嘱咐的话对孙子说了一遍。
序曲重新响起,这一次是真的奏完了。之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上场了。曼希沃把节目安排得十分巧妙,可以让他和儿子的技艺同时展现出来:他们要一起演奏莫扎特的一段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强化演出效果,先让克利斯朵夫一个人上场。家人把他带到舞台的入口处,给他指了指舞台上的钢琴,又把该做的事重新嘱咐了一番,于是就把他推到舞台上去了。
他对这个剧院非常熟悉,所以并不太害怕。可是独自一个人站在台上,面对着成百上千只眼睛,突然一下子变得胆小了,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甚至还想退到后台去;可是他看到父亲狠狠瞪着他,
向他做着手势,不得不继续往前,更何况台下的听众已经看到他了。他往前走,听到台下一片片乱哄哄的好奇声,随之而来的是笑声,没多久笑声传遍全场。果然如曼希沃所料,孩子的打扮真的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剧院里的观众一看到这个有着波希米亚人肤色的小孩,拖着长发,却穿着绅士的晚礼服,怯生生地跨着小步,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还有人站起身想看个清楚。没过多久竟然演变成了哄堂大笑,即使那并没有任何恶意,但是就连最镇定的演奏家也免不了会因此而慌张。笑声、目光、对着舞台的望远镜,把克利斯朵夫吓坏了,他只想赶快走到钢琴那里,在他眼里,那简直就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是庇护所。他低着头,直视前方,沿着台边加快脚步,经过舞台中间,也忘了大人的吩咐,没有对观众行礼,却转过身扑向钢琴。凳子太高了,没有父亲的帮忙他坐不上去,他可等不及了,直接慌慌张张连跪带爬地坐上去了,这么一来,台下的人看着觉得更加好玩了。但此时克利斯朵夫是安全了,到钢琴前面他就谁也不怕了。
终于曼希沃也出场了。承蒙观众好意,他得到相当热烈的掌声。奏鸣曲马上开始。小家伙弹得镇定自如,毫不慌张,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抿紧着嘴,双眼直直盯着琴键,两条小腿垂在凳子下面。他越弹越自在,感觉身边都是熟悉的朋友。耳边传来一阵阵轻轻的赞美声,他想到大家安静地坐在那儿听他演奏,欣赏他的曲子,心里就洋溢着骄傲得意之情。可曲子一结束,他又觉得害怕了。听众的喝彩只让他觉得羞赧,并未觉得开心。父亲拉着他的手到舞台前边向听众行礼的时候,他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没办法,他只能傻头傻脑地向听众行着礼,面红耳赤,尴尬极了,好像做了什么不允许做的荒唐可笑的事。
他又被抱上琴凳,独奏他的《童年抒怀》。那真的是轰动全场了。奏完一曲,大家热烈喝彩,要求他再来一遍。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得意,同时也对他们带有命令意味的喝彩生气了。演奏一结束,全场的人都站起来向他欢呼,大公爵又带头一起鼓掌。那时只有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台上,于是就坐在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掌声越来越热烈,他的头越来越低下去,红着脸,羞得跟什么似的,他拼命转身,背对着观众。曼希沃走上去,把他抱在怀里,要他向观众抛飞吻,还给他指了指大公爵的包厢。克利斯朵夫毫不理会。曼希沃抓着他的胳膊轻声威胁他,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可是低着眼睛,也不看谁,总是把头扭向别处,真的没法忍受那个罪。他非常痛苦,也不知道为什么痛苦;他觉得自尊心被伤害了,一点不喜欢台下那些人。他们对他鼓掌也没用,他无法原谅他们笑他,把他的窘态当成笑话来看;他也无法原谅他们看到了自己这可笑的模样:人悬在半空抛着飞吻;他甚至要责怪他们的喝彩了。曼希沃一把他放下,他就马上向后台奔去;在半路有位太太扔过来的一束紫罗兰正好打中了他的脸,他吓了一跳,跑得更快了,慌乱中还撞倒了凳子。他越是跑,别人越笑;别人越笑,他就跑得越快。
终于跑到了舞台出口,那儿挤满了围观的人,他使劲低着头钻过去,赶紧跑到后台的角落里躲着。祖父高兴坏了,对他赞不绝口。乐队里的乐师也都笑开了,一直称赞他,可他连看也不愿看他们一眼,也不愿和他们握手。曼希沃侧着耳朵听着,因为外面掌声持续不断,他想把孩子再带到舞台上去。孩子执意不肯,拼命拉着祖父的衣角,有人走过去,他就伸出脚乱踢一通,之后又大哭起来,家人只好顺着他的性子。
这时,一个副官进来说,大公爵要在包厢里接见两位艺术家。孩子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人呢?曼希沃气得破口大骂,他一发火,克利斯朵夫哭得更凶了。为了让他停下来,祖父哄着他允诺给他买一磅巧克力糖,只要他不再哭闹;贪吃的克利斯朵夫顿时不哭了,咽下眼泪,答应和父亲一起走,不过还是要父亲庄严地发誓,绝对不会再把他带到舞台上去。
到了大公爵包厢的客厅,他一眼就看到一位穿着便服的先生,有一张像小哈巴狗的脸,鼻子下留着一撮翘起的胡子,颌下留着尖尖的短须,脸色红润,身材矮小,肥胖臃肿,半开玩笑半亲热地大声招呼他,用肥胖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腮帮子,叫他“再世的莫扎特”这个人就是大公爵。之后他被介绍给公爵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其他随从。可是由于他一直不敢抬头看他们,对这些光彩夺目的人仅存的印象,就只有从腰带到脚之间的那部分美丽的长裙和长裤。他坐在年轻公主的腿上,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她问了他很多问题,都是曼希沃在旁边毕恭毕敬地用呆板的套语代替他回答的;可她根本没听曼希沃说话,只管逗弄着小孩。他觉得脸越来越红,又担心会被大家注意到,于是赶紧找了一个理由来解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太热了,脸都红了。”
公主听了这话大声笑了。可是克利斯朵夫并没有像之前恨观众那样恨她,因为她的笑声很悦耳;她抱着他,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这时,他瞟见站在走廊里包厢进口的祖父,又兴奋又不好意思,祖父很想进来说几句话,却又不敢,因为人家没有叫他,只好远远分享着孙儿的荣耀,在暗地里得意。克利斯朵夫突然动了情,觉得应该替可怜的祖父说几句公道话,让别人认识到祖父的价值。于是他凑在他的新朋友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她笑着问:
“什么秘密呀?”
“您还记得,我刚才弹的小步舞曲,那一段好听的三重奏吗?……您知道吗?……(他轻轻地哼着)咳!那是我祖父作的,不是我的。其他的调子都是我的。可是那最美的一支是我祖父作的。他不愿意我说出来。您不会说的吧?……(他指着老人)看,那就是我祖父。我真爱他。他对我非常好。”
年轻的公主听了哈哈大笑,说他真可爱,使劲地吻着他。但是她马上就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了,让克利斯朵夫和老祖父都大吃一惊。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公爵向老人表示祝贺,米歇尔却局促不安、慌慌张张,想要解释却又解释不清,结结巴巴的,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而克利斯朵夫就再也不理公主了,尽管她逗他惹他,他都一声不吭,板着小脸:他看不起她,因为她不守信用。他对亲王们的印象因她背信这件事而大打折扣。他非常气愤,以至于别人说什么,甚至是亲王笑着称他为“宫廷钢琴家,宫廷音乐师”,他也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和家人出来,从剧院的走廊一直到街上,走到哪都被人包围着,有的称赞他,有的拥抱他,这让他很气恼:因为他不想被人拥抱,更不喜欢别人未经他允许就随便摆弄他。
终于到了家,门刚关上,曼希沃马上就开始骂他“小浑蛋”,因为他说出了三重奏不是他作的。在小孩看来,他做的明明就是一件高尚的事,应该受到表扬和称赞的,而不是现在的批评和责骂,于是就没忍住开始顶嘴反抗起来,还说了几句没有规矩的话。曼希沃气愤至极,说如果不是刚刚弹得不错,肯定又要打他一顿,说他干的这件蠢事,把整个音乐会的效果都给破坏了。克利斯朵夫充满了正义感,一个人躲着在角落里生气;不管是父亲,还是公主,所有的人他都瞧不起。他觉得自己很不舒服,邻居们来向父母贺喜,他们有说有笑,好像刚才的曲子是他的父母弹的,而他又好像是他们的一件玩物一样。
正在这时,亲王府里的一个仆人奉大公爵之命送来一块金表,年轻的公主还送给克利斯朵夫一盒精美的糖。两件礼物克利斯朵夫都非常中意,不知道更加喜欢哪一件。可是他心情还是很糟糕,一时之间还赌着气不愿意表现出自己高兴,于是他继续嘟着嘴,但眼睛却偷偷地瞟着糖果,心里还想着一个问题:要不要收一个弃信背义的人送的礼物。他正准备做出让步的时候,父亲叫他马上坐到书桌前去,要他写一份道谢信,父亲口授,他动笔写下来。那真的是太过分了!或许是因为紧张劳累了一整天,或许是因为父亲要他写“殿下的卑微的仆人兼音乐师××……”那样令人羞愧的语句,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仆人在旁边冷嘲热讽,但还是不耐烦地等着。曼希沃只好自己动笔。那肯定只会让他对孩子更加生气。更糟糕的是,克利斯朵夫把表掉到了地上,摔破了。咒骂声如同冰雹一样袭来,击打着克利斯朵夫的心。曼希沃嚷着要处罚他不让他吃饭后的茶点。克利斯朵夫愤愤不平地说为什么不给他吃。为了惩罚他,母亲说要没收他的糖,克利斯朵夫更加生气,说她没有这个权利,那是他的东西,不是别人的,谁都不可以抢他的!
他挨了一个耳光。他气得快发疯了,从母亲手里抢过盒子,扔到地上乱踩一顿。他又挨了一顿打,然后被拖到他的房里,脱掉衣服放在床上。
晚上,他听到父母跟朋友们在楼下一起吃着丰盛的晚餐,那是一顿早在八天之间就开始准备的大餐,是特意为了庆祝音乐会而准备的。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他差点就气死在床上了。自己只吃了一顿打,吞了一肚子泪,而他们却大声说笑,开怀畅饮。父母告诉客人说孩子累了,不要打扰他,之后就没有任何人想起他。晚饭过后,在大家告别离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了,原来是老祖父,祖父在床前弯下身子,非常感动地拥抱他,说着:“我的好克利斯朵夫!我的好孙子……”还把藏在口袋里的几块糖掏出来塞给了他,然后,好像很不好意思,就慢吞吞地走了,也没再说什么。
祖父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安慰。可是他已经被白天那些紧张的情绪折磨得十分乏倦了,甚至没有力气去看看祖父到底塞给了自己什么好东西。他浑身乏力,马上就要睡着了。
他整夜都没睡安稳。他的神经很紧张,身子常常突然之间像触电般全身一颤。梦里有一种狂野的音乐总是折磨着他。在半夜,他被惊醒了。他在音乐会上听到的贝多芬的序曲,到现在还在耳边轰鸣着,急促的乐曲节奏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弄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不,他不是在做梦。他记得这音乐,记得这愤怒的咆哮,这疯狂的吼叫,他听到自己那无法控制的狂热的心在胸腔内怦怦地乱跳着,血液在急速地奔腾着,脸被一阵阵狂风吹着,被它鞭挞着,被它扫荡着,但又突然停住了,好像被一股巨大坚强的意志给镇住了。那个巨大的灵魂与自己的身体结合了,深深地透进自己的内心,他的心灵被扩张了,他的肢体也尽情地膨胀了很多倍,变得硕大无比。他大步大步地在世界上前进着。他像一座高山,狂风暴雨好像只是自己的呼吸一样。狂吼的风暴!悲恸的黑风暴啊!……哦!多么痛苦!……不过这又有什么可怕的!他觉得自己变得那么坚强……来吧!受苦吧!受难吧!……啊!坚强多么美好!坚强到能忍受着痛苦是多么美好!……
他笑了。笑声清晰地回荡在静寂的夜里。父亲被吵醒了,嚷道:
“谁啊?”
母亲轻声说:
“小心点!是孩子在做梦呢!”
他们三个都安静下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音乐消失了,房间里只有均匀的鼾声。他们都是共患难同命运的伙伴,在一叶脆弱的舟中相濡以沫,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把小舟卷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去了。